阮大铖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辞出,是因为得到报告:在兵部衙门的柱子上,被人贴出了一副“恶毒”地辱骂他的对联。手下的官员不敢随便撕毁,眼下只是将对联临时封住,等候他回去处置。阮大铖一听,当真是又吃惊又光火,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已经跻身高位、权倾朝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来捋他的“虎须”!不过,他随即就想到,这种事不迟不早,出现在他正打算深究穷追假太子案的当口,分明是那些隐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毙,试图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搅乱。“哼,凭着这点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为就能把我老阮吓倒,真是白日做梦!”他冷笑地想。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到底有点不踏实,自然也不便向钱谦益当面说明,于是他只得中断宴饮,赶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来到兵部衙门。阮大铖一下轿子,就直奔大门。果然,在靠西边的两根立柱上,并排糊着两张长条形的红纸,从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础。几名神色紧张的衙役,正如临大敌地守在旁边,红纸底下,大约就是那副可恶的对联了。

“嗯,上面写的什么?”阮大铖一边走向柱子,一边气哼哼地问。

闻声赶出来的门官畏缩了一下:“卑职不、不敢说。”

“揭开来!”

“是!”

门官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指挥衙役,把外面那层红纸揭下来。这一下,阮大铖看清了,原来是一副白纸对联,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两行斗大的字:

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
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

当联语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铖还感到有点迷惑,因为从字面看,上联似乎是骂的“流寇”——闯王李自成,下联则是以南宋时金国元帅兀术领兵南侵,来比喻清兵的南下,与阮大铖本人并无关涉。不过,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这其实是一副拆字联——“闯贼无门”,剩下便是个“马”字;“元凶有耳”,则分明是一个“阮”字。锋芒所指,正是马士英和他阮大铖!本来,在看到联语之前,阮大铖还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却像给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无名怒火,扑腾腾地直蹿上来,把他的脑子冲得轰轰作响,并且从眼耳口鼻一齐往外冒。

“啊,撕掉,马上给我撕掉!”他挥舞起两只拳头,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旁边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的门官浑身一抖,连忙答应一声,同衙役们一道,七手八脚地用刀削,用枪撩,转眼之间,就把那副对联撕个粉碎精光。

“你们一个个全是饭桶!”阮大铖怒气不息,恶狠狠地环顾着垂手待命的衙役们,破口大骂,“都该捆起来送到应天府去打三百板子!”

然而,骂归骂,当想到对头们竟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如此显眼的一副对子贴到自己的大门上而不被发觉,他心里又不禁有点发毛。“嗯,万一他们要来取我的脑袋,岂非也一样容易?”这么一想,阮大铖的骂声顿时低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的屋顶、檐下打量,恐怕那个作案的歹徒还没有离去,正躲在暗处伺机行刺。

“大老爷……”一个畏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阮大铖猛一回头,发现门官已经走回来,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大铖没有搭腔,但也没有走开。看见这种样子,门官赶紧禀告说:

“马、马阁老的家人刚来,说有事求、求见老爷。”

“嗯,人呢?”这一下子,阮大铖倒认了真。

“小人叩见老爷,我家老爷请阮老爷即刻过去。”一个伶俐的嗓门在身后答应说。

阮大铖旋过身去,这才发现马士英的亲随马六儿就站在身后。

“哦,”阮大铖点点头,随即又问,“你可知道,让我过去有何事体?”

马六儿望了门官一眼,摇摇头。等阮大铖挥退后者,他才压低声音说:“好教老爷知道,我家的大门也给人贴了一副对子哩!”

“噢?上面写的什么?”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

“这——小人可不敢说!”

“但说无妨!”

马六儿毕竟是主人的贴身家奴,胆子也大一些。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老爷听了可别生气——那对子写的是:两朝丞相,此牛彼马,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

阮大铖眨眨眼睛。上联中的这个“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顺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联的这个“刘”,则是指东林党领袖、去年十月被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不过,那副对联公然把马士英骂作“畜生”,可是比自己门上这一副更加凶恶狠辣。“噢,原来马瑶草并不比我便宜,也给结结实实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铖这么一想,反而镇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说要借大悲那秃驴的案子,来个一网打尽。偏生马老头儿推三阻四地不答应,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脸上来了,看你还能装什么笑面菩萨!”由于想到出了眼下这种事,倒可以成为实行大规模报复的有力借口,阮大铖不禁拈着大胡子,打心里“嘿嘿”地发出狞笑。他朝马六儿一挥手,说:

“好,这就上你家老爷府上去!”

从兵部衙门到西华门并不远,小半天之后,阮大铖已经来到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马士英府邸前。他发现大门外的立柱旁,几个仆人还提着水桶,举着竹帚,在忙着洗刷那副对子留下的痕迹。阮大铖也不理会,由马六儿引路,穿廊过户地径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从得知太子要来南京之后,马士英便谎称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养”。这也是他同阮大铖等一伙心腹密商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应付策略。因为他们估计“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须审查其身份的真伪,马士英作为首辅,到时就免不了会被指定主持这件工作。虽然出于切身利害的打算,他们一伙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绝不容许在这个时候再冒出个什么“太子”,来危及乃至改变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过,事态的发展有时又不是他们绝对控制得了的。万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终证实,那么作为会审主持人的马士英,就会因持否定态度而陷于被动,闹不好还会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为保险计,马士英决定自称有病,退居幕后,把主持审查的差事推给次辅王铎;而由阮大铖同已经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张孙振三个死党从中把持,将审理的动向随时向他密报。这么办,能证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万一失败,马士英也没有责任。而只要保住马士英,朝廷就依旧是他们的天下。从目前的情形看,事态的发展对他们是颇为有利的。虽然存在着不少互相矛盾的疑点,还不能确认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证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也就够了。按照阮大铖的计划,下一步就该追出有牵连的幕后人物。如今,又发生了对联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锅里去!所以,当阮大铖兴冲冲地登上马士英的藏书楼,跨进起居室里,发现里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张孙振两位也意外地在场,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瑶老,学生因偶有应酬,竟至来迟,尚祈恕罪!”他拱着手说,不待回答,便转身对李、张二人,随口招呼说:“二位老兄也在这里,巧极,巧极!”说着,又回过身来,急匆匆地问:

“瑶老今日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在阮大铖复出受阻,郁郁不得志的那几个月里,每一次上马士英家来,他都是缩头缩脑,小心谨慎,口口声声称老朋友为“老师相”,而自称“门生”。但是自从当上了兵部尚书之后,渐渐故态复萌,把态度、称呼又全部改过来不算,还有意无意地卖弄起手段。譬如几个月前,由于徐石麒自请去职,吏部尚书一时出缺,马士英本来打算起用钱谦益的门生——性情随和的张国维,但阮大铖却主张任命他的逆案旧友张捷。马士英还踌躇未决,忽然圣旨传出:张捷出任吏部尚书。使马士英大吃一惊。从那以后,虽然出于利害关系,许多事情他仍旧离不开阮大铖,但相处之际,便往往故意不那么给对方面子。现在,看见阮大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士英只摆一摆手,不冷不热地说:

“嗯,坐下谈!”

阮大铖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却有点不甘心。等仆人奉上茶来,他一边接过,一边说:“瑶老,非是弟着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奸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谋不轨,甚是猖獗,竟将辱骂瑶老与小弟之语,公然榜书于府门,实在……”

“嗯,眼下先不谈那个!”马士英做了个淡然的手势,把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然后转向李沾和张孙振,问:“二位今日奉旨再讯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结果如何?”

自从“太子”来到南京之后,已经一共会审过三次。这第三次会审安排在大理寺内部进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马士英大约还未了解到具体情形,所以有此一问。

“这个,学生正欲禀知老师相,”作为主审人的李沾拱着手回答说,“今日奉旨会审,三法司、锦衣卫及众御史均到堂,学生及张大人即以‘闽、楚’之语穷究之。唯是王之明、高梦箕及穆虎均甚刁顽,抵死不供。穆虎且谓该家书系奉高成之命,带交其叔高梦箕,并不知书中所写何字。高梦箕则谓因穆虎甫抵京,即被执,实未见家书,故亦不解所云‘闽、楚’为何意。因此只得暂且罢审,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问。”

“李总宪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动了刑——穆虎用夹棍,高梦箕用板,王之明用拶。叵奈这三个狡悍之徒俱坚不吐实。那假太子王之明更是大呼先帝。职等因堂上尚坐着许多外人,不好十分加刑,所以……”张孙振补充说。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和一张大嘴巴的马脸上,现出犹有余憾的神情。

“哼,二位的胆子也忒小些,若是让弟去审,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会放了他!”在一旁听着的阮大铖,忍不住气哼哼地插嘴说。

“不!”马士英摇摇头,断然说。随即站起来,捋着山羊胡子,在室内走了几步,旋又站住,把脸朝着正疑惑地望着他的三个同党:“既然他们坚不肯承,那就不必再问了!”

停了停,看见同党们愕然的样子,他又补充说:“此案之所以一审再审,无非因其关乎先帝血胤之绝续、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属重大,不得不尔。如今既已勘明太子为假冒,便应及早了结。再拖下去,反会徒滋纷扰,授人以柄,着实不宜!”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李沾和张孙振倒还没有什么表示,阮大铖却气急起来。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尽管马士英对东林、复社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与自己毕竟不同。马士英没有吃过自己那样多的苦头,因此复仇之心自然就不那么迫切。更何况马老头儿目前已经大权在握,富贵已极,可谓志得意满,也不希望自找麻烦。事实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驻扎在福建的总兵官郑芝龙都拥兵在外,对东林、复社之徒如果搞得太过分,难免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和干预,这无疑是马士英所不愿意的。所以,阮大铖才另谋变计,试图利用马士英对太子出现的恐慌心理,说服老头儿对政敌们痛下杀手。本来,马士英也已经同意,谁知才过了几天工夫,老头儿又打起退堂鼓。这就难怪阮大铖既吃惊又着急了。

“啊,瑶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经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惧乎授人以柄?”他睁大了眼睛问。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向书案,拿起一叠手折,往阮大铖脸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来看吧!”

阮大铖疑疑惑惑地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发现是几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仅有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的川湖总督何腾蛟、江湖总督袁继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还有江北四镇中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的奏疏,内容全是为假太子辩护的。阮大铖不由得着忙起来。他先拿起黄得功的疏文,看见上面写着:

……东宫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狱,将人臣之义谓何?恐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

阮大铖看了,不禁又惊又气。这时,李沾和张孙振也有点坐不住,从旁边伸过头来。阮大铖便把这份疏文递给他们,再看左良玉的:

……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满朝诸臣,但知逢君,罔识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爵,何至一家视同仇敌?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展转株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

至于何腾蛟与袁继咸,则分析得更具体。何腾蛟在疏中说:

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昺之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然自供?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事关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继咸则说:

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昺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

阮大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来,他已经坐了下去,这时又猛地跳起来,挥着拳头吼叫:

“哼,这些人远在湖广、江北,并未见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分明是先有勾连,图谋篡位无疑!穆虎那封信,非穷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怀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过二十日,二审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辈在武昌便已知闻?”

“他在京中安着坐探呢!”张孙振在旁边冷笑说,“往日京中那个讲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两三年,闻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宠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来,日日四出访友,出入于官员之宅。他本有名声,又是从左营来,人人都奉承他。审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这麻子派人报给武昌的!依学生之见,说不定穆虎投书之事,便与他有牵连。若要穷究,竟该连他一并拿了,必得其实!”

马士英“哼”了一声:“穷究自然不难。唯是他便真个供出,又如何?莫非诸公敢上武昌去,把左良玉捉拿归案不成?若不敢去,便是有法不行,岂非自曝朝廷懦弱无能?”

马士英这种分析,确实是说中了关键。左良玉一向拥兵自重,不把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即便是严刻刚暴的崇祯皇帝,生前对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别说了。所以,其余三个人听了,一时都哑口无言。

“那么,你堂堂瑶老,莫非就甘心受制于这等目无朝廷的强徒了么!”半晌,感到绝望的阮大铖咬牙切齿地问。

“不!”马士英挺起胸,一边倨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对付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哦?”三个同党不约而同地来了精神。

“对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条计策在此。一、裁其粮饷,以摇动其军心;二、命黄得功移师板子矶,以防其东下;三、优礼柳麻子,以羁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军心离散,自行瓦解,然后遣一使臣,诱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时——哼哼!”

看见马士英强横而又自信的样子,三个同党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无路,当真举兵东下呢?”李沾忍不住问,“黄得功数万之兵,能挡得住他么?”

“要是黄得功挡不住,就将四镇之兵全调过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镇调过去?那么倘若北兵乘势南下,却怎生区处?”

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深入去考虑事情的后果。他的那三条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认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计之上的。所以李、张二人的连续诘问,把他弄得颇为困窘,也颇为恼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紧闭着嘴巴,使嘴角上那两道刚愎的皱纹显得更深。随后,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

“怕什么!北兵要来就来!我江南宁可亡于清,也决不亡于左!”

这石破天惊的声言是如此骇人,三个同党呆若木鸡似的望着这位当朝首辅,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