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冒郎今儿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董小宛一边带着紫衣急急向前赶,一边望着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乱地想,“冒郎可从来不是这样子,在南京、在乡里,谁都夸他最是怜贫惜弱,怎么今天要将那些乞丐如此戏弄?啊,莫非他病了?或者冲犯了哪路邪神,给迷了本性?”这么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着忙。她顾不上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难,只一边叫着:“冒郎,等妾一等!”一边让紫衣扶着,使劲往前赶。

刚刚转过小树林,冒襄却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无知觉。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还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里慌张地问。

冒襄没有回答,只管目光发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颤着声儿说。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难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着干涩的、像是要冒出血来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绝望地喃喃说。

“死了?”董小宛吓了一跳,“什么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树,这些梅树!”

董小宛茫然环顾着,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然而,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置身于梅林里。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树,依旧挺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本该是傲雪凌霜、繁花遍布的枝头,此刻竟然全都光秃秃的,既看不见一朵花,也看不见一星蓓蕾,就连那横斜逸出的枝桠,也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活气。如果说,董小宛今天到这儿来,一心是为着寻访美妙的瑶池仙境的话,那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活脱是一片坟场,那满雪地矗立着的,全是干枯僵直的尸体!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啊!相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战战兢兢地问,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声调低沉地回答,“哪怕它们旷洁孤高,不惧霜欺雪压,仍旧逃脱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祸!”停了停,又喃喃重复说:“是的,逃脱不了,谁也逃脱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觉得丈夫的话有点古怪,不大好懂。不过,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为着安慰丈夫,也为着安慰自己,她开始带头向梅林深处走去,并且不停地环顾着,寻找着,希望发现还有活下来的幸存者。然而,没有。除了透过枝桠,发现不远的一座亭子当中,依稀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在那里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旧不停地走着、找着……忽然,她那由于长久地寻觅,已经有点疲劳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分明地碰触了一下。在满眼死亡、惨怖、僵冷的氛围中,那感觉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婉、温润和新鲜。她心中一颤,连忙回转头去寻找。然而,除了有如荆棘鹿角一般纵横交错的枯枝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泄气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这儿有花!”她惊喜地叫起来,连忙领着冒襄走过去。果然,在一小片低洼的雪地上,矗立着一株特别粗大茁壮的梅树。它那繁密的枝桠有如虬结的龙蛇,向四面八方舒展着。而粗糙的、被烈日严霜刻满累累瘢痕的躯干,则像一段黝黑的铁桩,深深埋在泥土里。但是它也没能逃过干旱的浩劫,绝大部分的枝桠,也同别的梅树一样,已经完全枯萎掉,成为一堆只有焚烧价值的柴火。就连它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长久烤炙中纷纷爆裂剥落,露出失却了生机的枯木,以致骤然望去,它同周围那些已经曝骨郊野,只待人们前来砍伐、拖走的伙伴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是这样一株梅树,竟然奇迹般地从根旁衍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面,开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足。大约为着尽量利用母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强烈地压迫着她。董小宛两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

“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衣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身,正低着头,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干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水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望去,却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原来,在那道干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水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腰,有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棒,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们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狂热地、不屈不挠地呼叫着,探寻着。董小宛被眼前这幅悲惨景象惊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啊,冒郎刚才其实又何必那样作弄他们!”她不忍地想,随即回头望了望,发现冒襄正站在亭子旁边,似乎在听冒成解释什么。她于是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祈求地望着丈夫,轻声说:

“相公,他们在捡呢!要不,就让冒成打发他们几个钱,也省得……”

冒襄默默听着,虽然仍旧沉着脸,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看见这样子,董小宛的胆子稍稍壮了一点。她向冒成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打发乞丐,自己则伸出手,体贴地、轻轻地搀着冒襄,一起向驴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一声急遽的呼唤,忽然从背后远远传来。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双腿,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

“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选。”那儒生连忙自我介绍。

“原来是苏先生,失敬了!”冒襄点点头,“不知苏兄有何见教?”

“不敢!弟今日因陪着几个朋友,来此踏雪赏梅,不期得接芝宇,实属三生有幸。目下梅林内的亭子里备下了薄酒,敢请先生过去,同饮三杯,一申积悃,未知意下如何?”

冒襄今日出来,身边虽然带着个董小宛,但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冒成先送侍妾回去。只是,他显然毫无结交应酬的兴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着手推辞说,“唯是草草之际,遽尔相扰,却于礼未当,不如期诸他日吧!”

“哎,兄台与小弟虽是初会,唯是今日梅亭之内,却有兄台的旧识在座哩!”大约看见冒襄的口气很坚决,而且显然无意逗留,苏文卿连忙补充说。

“哦,不知是哪位旧识?”本来已经打算转过身去的冒襄,又停了下来。

苏文卿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份名帖,双手递了过来。

董小宛一直在旁边瞧着,她自然不乐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会。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禁又担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色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欢,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唯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委以大任,决不食言……”

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色舞,手足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惊又喜,感激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睛,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激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名帖,说:

“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身高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白日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唇,“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黄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平静地对董小宛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