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来而复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样。特别是黄宗羲,作为今晚这次行动的头儿,他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无耻小人。

黄宗羲是本月初跟随刘宗周来到南京的。虽说在丹阳期间,刘泽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没敢加害刘宗周,但是这一事件给予他的刺激依然极其强烈。为着排除异己,政敌们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刘宗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是黄宗羲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恶的小人们,到底怀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如果不把他们彻底铲除,不仅明朝的中兴绝不可能,而且会给江南的万民百姓带来无穷的灾祸。所以,那紧张的一夜过去之后,他就同老师再度商量,把准备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细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张更明确,言辞更剀切;待到抵达南京,就由刘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来,黄宗羲估计,以老师在朝野间的威望和影响,这份奏疏尽管不能一下子参倒马士英,至少也会引起皇帝的重视,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虽然马士英仿照受到黄澍攻击时的故伎,装模作样地又来一番“乞罢”,结果,皇上却迫不及待地“温旨慰留”,连丝毫考虑犹豫都没有。马士英得了这道护身符,有恃无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开刘宗周,而让无赖王孙朱统出头,对姜曰广发起弹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诸如任用私人、图谋篡逆、庇护降贼等莫须有的罪名外,还极其恶毒地诬指姜曰广“纳贿”和“奸媳”。

这份弹章一经传开,举朝为之哗然。给事中熊汝霖、总督袁继咸都上疏替姜曰广辩诬,首辅高弘图更拟旨主张追究朱统诽谤大臣之罪。谁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图召到便殿,当面呵斥说:“统与朕是一家子,有什么可追究的!”结果,高弘图和姜曰广给逼得没办法,只好一齐提出辞职,以示抗议。弘光皇帝虽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过加赐头衔的方式,封马士英为“太子太师”,而只封高弘图为“太子少师”。这实际上把两人的地位倒转过来,为马士英取代内阁首辅的交椅预作准备。

这一连串消息传来,黄宗羲简直给气呆了。“啊,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纵然他身为君主,视天下为一己之产业,而不为天下万民着想,那也应该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讲公道,不顾起码是非,私恩滥行,公义沦丧,他那个产业又怎能保得住!难道只要他高兴,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们私相馈赠的礼品;亿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该被他们随意断送么!”他痛苦地、激愤地在心里大叫。然而,痛愤归痛愤,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面前。而且,仗着有皇帝的支持,马士英等人看来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绝不行!只要我黄宗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同他们斗下去,不许他们为所欲为!”他咬牙切齿地发誓说。于是,他立即同周镳、顾杲、吴应箕商量,决定借今晚的机会,再来一个秦淮大会,向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还以颜色,至少要让对方懂得:留都里还有强大的“清议”存在,他们纵然可以一手遮天,却休想逃脱公论的谴责。

现在,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除了陈贞慧、侯方域二人因为对这么做持有异议,没有到会外,其余的社友在周镳、雷祚的主持下,齐心合力,把大会办得很有声色。人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动起来。估计到了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传遍京城,其影响绝不会在崇祯十一年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下。“哼,叫你们知道我复社的厉害!”黄宗羲一边想象着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得知消息后的狼狈样子,一边快意而骄傲地想。

现在,最起劲、最热烈的高潮已经过去,戏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声。围聚在露台前的游船渐渐稀疏起来。只有中天上的圆月,益发显得明亮皎洁,它所投下的倒影,在变得空旷起来的河面上晃动着,幻出无数变化不定的光斑。

黄宗羲觉得还未曾尽兴,他怀着多少有点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还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只游船,希望它们至少再多停留一会儿。当他的视线掠过其中较大的一只船时,发现有一个缙绅模样、胸前垂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正站在舱前的甲板上,扶着船篷,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嗯,这人想必是才来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边继续移动视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么,阮胡子?”他顿时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细打量,一点不错,那人正是阮大铖!“好啊,这狗贼胡子胆大包天,竟敢跑来暗中窥伺,看我不给点厉害他尝尝才怪!”他本想站起来,扬声喝骂,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侧过头,先把他的发现告诉身边的顾杲。

“怎么样,我们把他臭骂一顿,嗯?”他小声地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大船。

这时,顾杲也认出了阮大铖。他眼珠子一转,用同样的小声说:“先别惊动他,跟我来!”说完,又转过身去,朝旁边的余怀、左国棅和沈士柱嘀咕了几句。于是,几个人悄悄地站起身,挨个儿挤出人丛,来到了露台边上。那儿本来就系着三只空船,顾杲做了一个手势,让黄宗羲同沈士柱上了其中一只,他自己上了另一只,剩下一只则分派给余怀和左国棅。到了这会儿,黄宗羲已经明白了顾杲的用意。他顿时变得既紧张又兴奋,没等招呼,就抢先吩咐艄公:

“快,撑到那边去,那边!”

然后,他就睁大眼睛,竭力搜寻消失在别的游船后面的那只大船,心里叨念着:“哎,可别让他跑了!可别让他跑了!”

不大一会儿,那只船重新在月光下显露出来。阮大铖还没有察觉已经被人盯上,兀自扶着船篷,一个劲儿朝露台上张望。面对着这个奸恶小人,仇恨的怒火从黄宗羲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他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等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丈开外时,他蓦地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断喝:

“呔,狗贼胡子,你来做什么?”

一连喝叫了两声,阮大铖才回过头来。起初,他还懵懵懂懂,然而,转瞬之间,那双长在扫帚眉下的眼珠子,就因惊恐而睁圆了,全身分明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去。如果不是站在旁边的一个随从及时扶了一把,说不定他就掉进水里了。不过,由于这么一倾侧,船身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人没有准备,顿时闹得东倒西歪,立脚不住。幸亏艄公是把好手,一边极力扳住橹,一边大声叱喝众人沉住气,不要乱动,这才好歹把船稳下来。尽管如此,船上的人也已经狼狈不堪,阮大铖更是慌得趴在船头上,连帽子也歪在一边,直到船身完全平稳了,才敢稍稍抬起头来。

这当儿,顾杲和余怀那两只船也靠了上来,与黄宗羲一道,从三个方向把阮大铖的船围在当中。看见那大胖胡子惊慌狼狈的样子,他们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阮大铖起初大约也没有看见顾杲、余怀他们,待到发现自己有陷入包围的危险时,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了一下。没等仆人过来搀扶,他已经先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他那只船就掉转头,往斜刺里直摇过去,打算夺路而走。

顾杲和余怀早有防备,两只船马上夹击过来,把他的去路挡住了。

阮大铖一声不响,把手一挥,他那只船便迅速后退,摇向另一个空当。黄宗羲和沈士柱正守在附近,马上迎上前。但是只有一只船,而且比对方的要小,很难拦挡得住。正在着忙的当儿,幸而另外几位社友也驾着船赶到了,双方几经碰撞,终于把阮大铖硬是堵了回去。

这时,赶来助阵的船越来越多,加上看热闹的船只,已经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阮大铖左冲右突硬闯了几次,都没能闯出去。急得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扯着嗓子大嚷:

“你、你们要做什么?啊,要做什么?”

“做什么?哈哈,这话该我们问你才对!”大概看见阮大铖已经无法逃脱,顾杲就不着急了。他站在船头,微微抬起长鼻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倒说说,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饮酒、赏月,难道不成么?这秦淮河又不是你们买下的,人人都来得!”也许想着如今不同以往,身后有马士英那座大靠山,阮大铖依然口气很硬。

“饮酒、赏月,怎么钻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轻快的嗓音接了下来,那是余怀,“也不思量你那一身臭味儿,直会把人生生熏死!”

“咦,莫非你想来看戏?”沈士柱兴冲冲的声音从黄宗羲背后响起,“可巧,这儿正在演《喜逢春》,你那阉贼干老子、干娘,还有那帮子阉兄阉弟,全都出场了。你自必十分想念他们,打算来同他们叙叙旧,磕上几个响头儿,喊上几声爹爹妈妈吧?那倒是该当,该当!”

“哈哈哈哈!”听了这几句俏皮的挖苦,周围的人都齐声哄笑起来,笑声中又夹杂着叱骂:

“哼,只可惜他们一个一个,到头来全都给先帝治了罪,上吊的上吊,杀头的杀头,呜呼哀哉了!”

“狗贼胡子,你可仔细着,你若然贼心不死,还想学他们的样,也照样逃不了现世报的下场!”

在人们的笑骂声中,有一阵子,阮大铖显得又气又急,眨巴着惊惶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渐渐地他似乎镇定下来,眼神也由惶急变为凶恶。蓦地,他把头一仰,嘿嘿地冷笑起来。

“呔,狗贼胡子,你笑什么!”有人怒声质问。

“笑什么?”阮大铖陡然把脸一沉,恶狠狠地咆哮说,“我笑你们别太得意了!什么‘逆案’!全是你们东林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弄出来的糊涂账!你们以为定了就完了吗?不,该翻的还得翻过去!《三朝要典》要重修,当年欠下的债全得算清楚!哼,你们等着瞧吧!”

在这种势头当中,他居然还如此强横死硬,气焰嚣张,这是大家所没有料到的,所以一下子倒噎住了。其中,最气急的要数黄宗羲。由于不善辞令,那些刻薄挖苦的话尤其非他所长,所以在社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戏弄阮大铖时,他始终插不上口;但是,急于投身进去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把阮大铖看作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像今晚这样面对面交锋,还是头一次。他很想痛痛快快地骂上几句,以解一解心头的积愤,但又总想不出那些足以轰动全场的俏皮话,这使他很懊恼,暗恨自己嘴巴太笨。现在,看见阮大铖居然大放厥词,公开叫嚣要重修《三朝要典》,掀翻逆案,而大家仿佛被他的气焰所镇住,变得一片静默,黄宗羲心中的怒火就变得无法抑制了。一种非要压倒对方不可的本能使他发出一声怒吼:

“打!打死这个狗贼胡子!”

一边说,一边就把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中的、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件东西,猛地向阮大铖扔过去。

这个激烈的举动,使正在不知如何出气的社友们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

“对,打,打死这个狗贼胡子!”

“宰了他!”

“拔光他的胡子!”

“淹死他!”

各种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迅速汇成了一片越来越大的怒吼。与此同时,各种随手可以抓到的物件——月饼、酒杯、瓜皮、水果等等,像冰雹一样向阮大铖的船上飞去。这一下,阮大铖当真慌了手脚。他再也顾不上保持尊严体面,哇哇地惊叫着,连滚带爬地钻进船舱里。只苦了他的那些仆从,顾得上保护主人,便顾不上躲避袭击,倒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不少苦头。

这么闹动起来,水面上的情形可就变得相当混乱。只见阮大铖那只船左摇右晃着,随时都有翻沉的可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要制止——事实上也很难制止,因为处在狂热之中的人们一心只想着要出气,要报仇。任何一个试图阻挡他们的人,都很可能被视为叛徒或胆小鬼,而遭到与阮大铖同样的命运。

然而,意外的情形还是出现了。一只船忽然摇进了核心,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摇着手高喊:

“诸位停手,诸位停手,且听仲老一言!”

起初,大家没有理会,但当看清那个满脸胡子的人是雷祚,站在他旁边的则是周镳时,就迟迟疑疑歇了手,瞪大眼睛注视着,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雷祚继续摇着手。直到全场基本上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转过头,说:“仲老,请!”

周镳先沉默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劲头,然后才竭力提高嗓门,用劝止的口气说:“今晚,列位秦淮大会,实乃怀忠报国,志在防乱。是以言由义慨,行与愤俱。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有知,亦当鉴慰!唯是……”

刚说到这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嗽妨碍了他。他不得不停下来,捂着嘴,喘着气,亲随也从旁给他捶背,待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人却似乎变得劳累不堪。末了,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雷祚代他说下去。

“哦,仲老之意,”雷祚连忙接过话头,“是阮某这等小人,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今晚列位社兄小施惩戒,令彼知惧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改悔,国法公理俱在,自有与他区处之所,是故倒也无须争一刻之快,不如暂且到此为止。列位以为如何?”

大约因为这是周镳的意思,大家听了,虽然都不作声,但也没有坚持不肯。看见这样子,雷祚就转过身,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的阮大铖挥一挥手,严厉地说:“尊驾今后应深自收敛,闭门思过。如仍不安本分,抛头露脸,下次再犯众怒,便恕难宽宥了!”

阮大铖起初还在发呆,似乎不敢相信会放他走。当终于弄明白雷祚的意思之后,他连连拱着手说:

“承教,承教!”

说完,便连忙吩咐开船,在人们让出来的一条狭窄的水路中急急通过,抱头鼠窜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