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总督大人莅临视察而预备的军事操演,按命令安排在淮安府城东门外的校场上举行。那是容得下好几千兵马盘旋驰骋的一个大土场子。从很久远的年代起,这一带就被派做军事用场,本来是疏松柔软的土地,已经在无数马蹄和战靴的踩踏下变得坚硬异常,而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和纵横交错的辙迹。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场子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一个苦役囚徒那负罪的、鞭痕累累的胸膛。的确,这是一片已经变得麻木而冷酷的土地,在这儿固然看不到翻滚的稻浪,也没有绿树和红花,甚至连卑贱而倔强的野草,都难以生长,因为没容它们冒出头来,那暴烈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旋风就会呼啸而至,把它们连根拔起、撕碎,彻底吞没……

从拂晓时分起,由明朝驻淮安总兵官东平伯刘泽清属下的庞大军队中选拔出来的精锐之师,就开始源源进入接受检阅的阵地。夜色笼罩的寂静郊野上,隐隐传来了刷刷的脚步声、咴咴的马嘶声,以及一两声特别高亢的口令。起初,这些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不过渐渐就变得接近起来,清晰起来,于是又分辨得出兵器的碰响和炮车的轰隆。这时,军队出现了,那是几股徐徐蠕动着的暗流,正在朦胧缭绕的宿雾中,从不同的方向汇集过来。他们有时仿佛在交叉着前进,有时又乱纷纷地纠结在一起,有时走着走着,仿佛迷失了方向似的,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回去。但这一切也许只是错觉,因为他们仍旧不慌不忙地继续行进,而且终于接二连三地在各自的阵地上停顿下来。这时候,淮安府城东门那高耸的城楼已经被第一抹朝霞所照亮。虽然城墙下面依旧幽暗,从阵地上不时传来下级军官的粗野叱喝,也依然显得隐秘而模糊;但是这儿那儿,间或一闪,却分明是盔甲或枪尖受了晨曦的感应,而迸射出了反光。

为了显示主人的排场和对贵宾的尊敬,校场北面那一座朝南而建的阅武厅已经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三张铺着虎皮的浑银交椅。那座高高的将台,照例矗立在厅外的左侧。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直到天已大亮,淮安府的主要文武官员和地方名流才陆续来到。于是阅武厅周围,就成了纱帽、方巾和各式官服道袍的萃集之地。他们对于能够躬逢今日的盛典想必都感到十分荣耀和兴奋,一边快活地寒暄着,一边伸长了脖颈,向着被初升的朝阳涂成金黄色的官道上张望,等候着贵宾的出现。

不过,当跟着史可法的随从队伍进入校场的时候,冒襄对于上述种种情形,并没有太留心,甚至被引导到阅武厅上一个属于他的位置站好之后,他的整个心思也仍旧被多尔衮的那封来信盘踞着。诚然,刚才他对于张自烈那个“决一死战”的轻率主张十分反感,而希望尽可能谋和;但是,要说这种主张必定行得通,却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建虏坚持原来的狂妄要求,那么剩下的选择确乎只有“决一死战”。然而,从建虏入关,一仗就把李自成打得大败而逃来看,其兵力之强显然还在农民军之上。如果说,明朝的军队连农民军都对付不了,又怎能抵挡得住建虏的进攻?要是抵挡不住的话,那么结果……冒襄不敢想下去了。现在,他只是感到极其恐惧,因为他分明看到,冥冥中的那个主宰,给他所安排的命运,还不仅仅是家乡受到战祸的摧残,而很可能会是历史上那些末代王朝的臣民们所能遇到的最坏命运——沦为“夷蛮异族”征服下的贱民!“啊!不,绝不!”他在心里又恨又怕地叫,“与其那样,还不如拼个一死!纵然建虏兵力雄强,我朝凭借江淮天险,或者还能像宋室当年那样,求得江左半壁的偏安!”想到宋室的偏安,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线光明,看见了一线希望。“嗯,偏安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但眼前第一步,恐怕也只能作这种指望;至于其他,唯有留待以后再说了!”他烦躁地、惭愧地想。当然,即便是偏安,也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其中顶重要的,还得看军队能否奋勇作战。而眼下刘泽清这支军队,扼守着南北交通的咽喉,可以说是责任至关重大……这么一想,刘泽清——甚至还有田仰,在冒襄心目中的地位就忽然变得举足轻重,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敛起先前那种指责、蔑视他们的傲气,相反,还生出了一种新的、迫切的期望。待到被站在旁边的张自烈无意地碰了一下,他才蓦地惊觉起来,赶紧收敛心神,睁大了眼睛,向阅武厅下眺望。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了起来,校场之上,暂时还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兵一卒。只是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依稀飘动着好些旗帜的影子,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兵马。倒是阅武厅的周围,那些负责保卫的将校出奇的多,起码也有两三百名,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冒襄发现,史可法在刘泽清、田仰的陪同下,已经在正当中的交椅上就座。身材瘦小的田仰正拱着手,微躬着腰,向史可法解释着什么。刘泽清则不动声色地坐着,微微仰起面白唇红的俊美脸孔,显得阴冷而自负。在他们的两旁,按左文右武的习惯站立着两排身份较高的官员,照例全都垂手屏息,摆出一派恭谨肃穆的样子。

“嗯,时候已经不早,怎么还不开始?”冒襄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同时,注意到三位戎装的军官,从“帅”字旗旁的将台上走下来,匆匆越过阅武厅前的小片空地,沿着左侧的台阶登上厅来。当他们经过跟前的时候,冒襄不由得一怔,认出为首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将官,就是昨天晚上来求他搭救的副总兵刘孔和。“噢,指挥今日操演的果真是他!可我尚未把他的嘱托禀知史公呢!”冒襄猛然省悟地想。虽说他已经愈来愈认定,昨夜对方的投诉显见是杯弓蛇影,惊疑过度;但自己既然答应了,却没有及时转告,毕竟是一种失信。然而,到了眼下这种场合,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其实,也不可能发生他说的那种事,即使真的发生了,史公也自会出面干预,到那时我再代他说明好了!”这么自我宽慰之后,冒襄就稍稍安下心来。不过,他的视线仍旧追随着刘孔和。直到后者向史可法行过礼,得到开始操演的钧旨,并领着两个副手匆匆回到将台上去,他才重新收回目光。

这时,人人都知道阅武马上就要开始,顿时紧张起来。大厅上下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各式大小旗帜,在秋风中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突然,仿佛响起了一阵沉雷,将台两边的三十六面大鼓一齐擂动起来。咚咚的鼓声雄壮地、猛烈地轰鸣着,犹如冲决了堤防的惊涛,一阵高似一阵。初起时,它与一般的鼓声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数挝之后,那种威严、自尊,充分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作用的气派就呈现了出来。由于无须取悦听众,它的节奏简练明确,质朴无华;但正因如此,却反而具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威力,一种撼人心魄的效果,当擂击到酣烈之际,连天地都仿佛震动起来。

第一通鼓声停息之后,紧接着,呜呜的画角吹响了。嘹亮的、威武的角声犹如一条夭矫腾跃的蛟龙,在校场上空盘旋着、翱翔着,借着秋风吹送,远远地飘散开去,使人们的心灵在受到鼓声的约束和震慑之后,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迈之情。

激扬士气的鼓声和角声反复响了三遍,一声锣响,将台上的黄旗降了下来,竖起了一面净平旗。这是准备出动的信号。冒襄同阅武厅上的其他观众,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投向西边的地平线。待到净平旗变成了红旗,鼓声重新响起来,那乌云般聚拥在远处的军队仿佛仍在踟蹰着,迟迟不肯行动,但其实行动已经开始,只是由于距离得远,看上去似乎前进得很缓慢,而且有点呆笨;但不久就明显地加快了速度,渐渐地,马蹄声和脚步声变得宏大起来,战士们的身影也分得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马队,正以十骑一排的队形,向前急速推进,战马驰经之处,扬起了阵阵烟尘。

冒襄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阅兵,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心中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捏紧了手中的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这时,走在前头的几排骑兵已经驰到阅武厅前,那些顶盔贯甲、勇猛矫健的骑手们熟练地驾驭着战马,使它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一会儿控缰小跑,一会儿纵辔疾驰,步法纹丝不乱。而随着他们的动作,红缨、铁甲,以及战马那光滑的皮毛,在阳光下汇成了一片闪烁不定的惊湍急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冒襄以全副心神注视着,不禁又惊又喜。

然而,没容他仔细叹赏,由钢铁和肌肉组成的这股死亡旋风,已经从阅武厅前呼啸而过,转眼之间就冲出了视野之外。冒襄正有点惋惜,后面的队伍已经源源而至,手执大刀的盾牌手,以及弓箭手、长枪手,各按一定的队形,迈着整齐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的人数更多,估计有五千人左右,行进时所扬起的尘头也更大,颇有点排山倒海的气势。冒襄心想:“与沿途见到的那些疲兵惰卒相比,这支兵马自是不同,倒是犹堪一战!”他不由得转过头去,偷偷地望了望史可法,却发现总督大人端坐在那里,黑瘦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刘泽清眯着眼睛,不断地捋着胡子,线条优美的嘴角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

这时,进入校场的兵马越来越多,本来已经通过阅武厅前向东驰去的骑兵和一部分步兵,已经掉头回来,重新进入校场。他们在将台上那面红旗的指挥下,开始互相穿插地奔走起来。起初,冒襄只觉得他们乱纷纷的,不成个样子,然而,片刻之后,情形就变了。校场之上再也不是杂乱无章,全部军马已经排列成五个整齐划一的方阵。这时,将台上黄旗举起,鼓声又隆隆地响起来,全体将士蓦地放开喉咙,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接着,一声锣响,黄旗换成了白旗,校场上顿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嗯,这就要操演阵法了。”冒襄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果然,不大一会,只见负责指挥的刘孔和又匆匆来到阅武厅,将一本阵图双手呈给了史可法,然后转身退下。在这当间,冒襄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目光追随着他,同时暗暗摇头:“阅武到这会儿,不是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么?其实今日刘泽清一心要在史公跟前挣面子,又怎会另生事端?可笑此公却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正这么想着,忽然张自烈在旁边用手肘碰碰他,低声说:

“瞧,要变长蛇阵呢!”

冒襄怔了一下,顺着朋友的指示望去,果然看见将台上竖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方阵变长蛇阵。这时,红旗再度举起,校场上的兵马又在战鼓的助威下,迅速奔走起来。转眼之间,五个方形的阵式已经变成了五列长蛇状的纵队。冒襄虽然曾经从书中看到过,这长蛇阵的特点是“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但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操演。现在发现这一变不仅迅速,而且整齐有序,不觉暗暗叫了一声:“好!”

打这时开始,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是操演阵法,鼓声时起时伏,阵法也一变再变,时而二龙阵,时而太极阵,时而连环阵,一连变了十几种式样。冒襄大开眼界,兴致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在演习开始之初,他由于初次经历这种场面,有点紧张不安的话,那么此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新鲜的、强健的、令人心怀开豁的愉快感受里。他暂时忘却了先前的那种忧烦,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