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看来君子立身处世,这利害之念确实不能轻启!”黄宗羲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默默地想,“不见陈定生,以往领着我们主持清议,禁抑阉党,何等坚决,何等得力;一旦存了利害之心,便锋芒尽失,锐气全无。如今弄到连君子、小人之防也不要了,竟然一门心思去同马瑶草和衷共济,真可谓迷了心性,丧了根本!有道是君子之交,本以义合,亦以义分。要是他一意孤行地干下去,那么唯有分道扬镳,断绝交往而已!”心中这么想着,不过,多年的交谊,竟如此断送,黄宗羲却不免感到有点沮丧,不是滋味。为着抗拒这种软弱的、不应有的情绪,他干脆暂时抛开刚才的一切,加快脚步,一直走回刘宗周下榻的僧院里。

当黄宗羲踏进堂屋时,发现来访的客人左懋第,还有他刚才故意避而不见的钱谦益都已经告辞走了,只剩下刘宗周依旧坐在椅子上,正同本寺的知客僧慧深谈话。看见黄宗羲走进来,刘宗周就点一点头,指着慧深说:

“有一件事,和尚说必定要让你也知道,你就坐下听他说吧!”

“哎,黄檀越,是这么一件事——”长着一张胖圆脸的知客僧显得很紧张,没等黄宗羲完全坐下,就急急开口说,“方才,寺里来了三个进香的男子,一个四十上下,其余两个都是二十出头,操的是山东口音,衣着十分华丽,出手也颇大方,但身形雄壮,说话粗豪,不像是等闲百姓。烧完香后,小僧循例请他到方丈奉茶。不料闲谈当中,他们竟打探起总宪老爷来。小僧有些奇怪,问他如何得知老爷住在寺中?却又含糊不应。当时小僧见他言行诡秘,便将老爷的道德文章、名望节操尽力向他们宣说了一通;待他们出了寺门,又着一名小师弟暗中跟去窥察,回说他们在寺墙外四下环走张望,像是踏勘路径,半日方始离去。小僧因疑这三个是歹人,意欲对总宪老爷不利,是故即速前来告知。请黄檀越多加提防,切勿大意,实为小寺之幸!”

在慧深开始述说的时候,黄宗羲还有点心不在焉,但不久,就专注起来。没等知客僧把话说完,他已经不由自主重新站起身子。确实,这件事看来十分蹊跷。虽然是否如知客僧所言还难以确定,但是眼下朝政混乱,两派相争日趋尖锐,刘宗周这次上任,作为东林方面所走出的一着重要棋子,必然会招致政敌们的仇视。何况在此之前,刘宗周还曾经用“草莽孤臣”的名义接二连三地上书,对朝廷的施政措施和腐败混乱予以直言不讳的批评。锋芒所及,“小人”方面的头面人物几乎无一幸免。这也势必引起他们的切齿忌恨。如果说,为着寻仇报复,翦除异己,他们不惜使出半路行刺的手段,也绝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那些骄横跋扈到了极点的镇将们。

“嗯,操山东口音的,会不会是刘泽清手下的人?”因为想起不久前,刘宗周在上书中曾经痛责江北四镇残民有罪、守土无功,并要求皇帝下诏革除他们的爵位,黄宗羲不禁冲口而出说。

刘宗周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作声。

“老师,这事该当如何处置?”黄宗羲忍不住追问。由于事情如果是真的,情势就变得极其危迫,说不定刺客今晚就会前来,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既紧张又慌乱。

刘宗周仍然没有回答,却朝知客僧点点头,说:“多承和尚关照,甚感盛情。此事老夫自会处置。和尚如有他事尚须料理,就请自便。”

等慧深起身合十告辞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反问学生:

“嗯,依你之见?”

“弟子拟请老师即速更换住所,饬令家丁严密防范,并着人到县衙去告知大尹,请他派兵前来保护。至于弟子,从而今起,寸步不离老师左右,刺客若敢来犯,弟子愿以一死当之!”

按照黄宗羲的想法,防备的上策,本应是立即收拾行装,连夜乘船,前往南京。因为一来,那毕竟是皇城重地,警戒森严,刘泽清之流纵然猖狂不法,也得顾忌刺客万一落网,审出幕后主使,这个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他们可是担待不起;二来一旦到了任所,衙门内差役众多,护卫的事情也比较好办。不过,黄宗羲也知道,直到目前为止,刘宗周对于是否真正进京上任,还一直踌躇未决。这一次他挡不住黄宗羲的再三苦求勉强启程北上,其实却一直认为,朝廷的政局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倒不如保留一个不合作的在野之身,还可以利用自身的崇高声望,来影响朝野的舆论,牵制马士英等人的行动。所以,五天前到达丹阳之后,他就决定停下来,而派人把周镳起草、经他最后改定的那份抨击马士英的上书,先行送到南京,打算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最后决定进止。现在,如果让他为着躲避刺客,匆匆进京,只怕他不会同意。但留在丹阳,是否能确保老师的安全,黄宗羲心中其实全无把握。

“唔,如果真是刘泽清派来的刺客,你以为会是些什么人?”刘宗周站起来,捋着白胡子,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侧过头来问。

“这——自然是些好勇斗狠、奸险狡诈的亡命之徒。”

“那么,你以为我换了一个住处,他们就访查不出来么?你以为县里那些衙役捕快,会是他们的对手么?你以为只要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他们就无法加害于我?嗯?”

刘宗周这些话虽然是一句一句说出,但这一连串的发问在黄宗羲听来,却像一块又一块石头击在心上,又增了几分紧张。

“这个、这个——设若老师有更其妥当之策,那自然更好,只不知……”

刘宗周摇摇头,说:“既然防不胜防,依我之见,那就不如不防!”

黄宗羲不禁一惊:“不防?可那、那……”

刘宗周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然后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来,这才平静地说:“适才慧深所言,只是猜想而已,即使真有其事,彼辈小人亦无非畏我入朝之后,必力持正议,断不容彼为所欲为,是以出此鼠子手段,以为如此便可以除却一劲敌。殊不知若我果真遇刺而死,纵然朝廷置之不问,天下人亦必知是何人所为。届时掀动公愤,力持正议者必定更众。如此,则马、阮辈去一劲敌,却树立千万劲敌,岂非大好之事?汝师老矣,一身又何足惜!倘能以一死而障此狂澜,实乃余生之所深愿!所以,以愚师之意,是不走、不避、不防,始为最上之策!”

刘宗周在说这一番话时,始终保持着平静从容的态度。但是黄宗羲的眼睛却由于情急而越睁越大,最后,他蓦地一惊,叫起来:“啊,啊,那怎么成?不,不成!”

看见刘宗周不回答,只是蔼然地、深切地望着自己,他又踉跄着趋上前去,用带哭的声音嚷:“如若一定要死,弟子宁可代老师去死!朝廷不能没有老师,天下苍生不能没有老师,蕺山学派也不能……”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面前那袭绣着锦鸡图案的二品补服忽然晃动了一下,消失了。他定眼一看,发现刘宗周已经站起来,走进左边的书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刘宗周重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厚厚的封套,他一直走到学生跟前,神情严肃地说:“情势已迫,不须再议。为师今有一事交托:周仲驭让你送来的那份奏疏,已经送呈朝廷。这里还有一份,是为师另外草拟的。设若为师果真遇刺而死,你就立即前往留都,设法把它面呈皇上,作为愚师临终之谏!”

黄宗羲颤抖了一下,抬起头,还想争辩。但是看见老师紧绷着脸,雪白的眉毛纹丝不动地倒竖在灼人的眼睛上,神情显得异常严厉,他知道老师意志已决,再说也不管用,只好慢慢伸出手去,接过那封奏疏。但是,内心的痛苦和愤恨,使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终于“哇”的一声,扑倒在刘宗周的脚下,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