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挨着一面大鼓,戏曲教习臧亦嘉神色端庄地坐着。他左手摇着一副拍板,右手拿着一根小鼓棒,正在挥洒自如地指挥着环立在他身后的一群乐工,随着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动作,由筝、琶、箫、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缓悠扬地飘散开来。应和着音乐,一位年轻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上,款摆着腰肢,咿咿呀呀地演唱着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

这是在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的咏怀堂里,身体肥胖的主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张食案后面,表情呆滞,目光阴沉,连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也一动不动地贴在肚皮上。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勉强坐在这里。相反,倒是他对面席上的两位客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难王孙朱统显得兴致颇好。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张食案,又吃又喝,并且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统,那长相古怪的脸上浮现着居心叵测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怪声怪气地独自喝起彩来。

的确,也难怪阮大铖提不起兴致。因为自从把弘光皇帝——也就是当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宝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该轮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复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万丈地盘算过,作为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这一次复出,可不能含含糊糊,听凭朝廷随便打发一顶乌纱帽儿,就算了事,而必须坚持两条: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彻底给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当年被毫无道理地指为“阉党”的那一帮子难兄难弟,也应当昭雪;并向天下宣谕所谓“逆案”,其实是东林派一手制造的一桩天大的冤案,必须连根儿掀翻。第二,在被打成阉党时,阮大铖的官职是位居“从六品”的光禄寺丞。凭着他平白无故受了十七年的禁锢,吃尽了无官可做的苦头,加上又有眼下这一份大功劳,光给他官复原职可不成,必须加以擢升,而且还应当“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书一职,以他的精通军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胜任。纵使一时安排不了,起码也该把兵部左侍郎的交椅留给他。低于这个职务,他老阮可不干!当时,在阮大铖看来,上有弘光皇帝乾纲独断,下有马士英、刘孔昭等一班已经成了定策元勋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加上江北四总兵的武力策应,要办成这件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有几天工夫,他还故作姿态,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风度,躲在家中赏花听戏,等候朝廷的使者上门礼请。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不仅自己的门庭冷清如故,始终不曾响起钦使的官靴声,相反,还传来了朝廷决定由史可法入主内阁,而让马士英“领庐、凤总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铖这一份吃惊和气愤真是非同小可。他觉得弘光皇帝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浑虫,而马士英也是个十足的低能之辈!幸而,正当他急得差点儿没去跳井的当儿,又传来了马士英已经星夜驰回南京,坚持要入朝执政,而史可法迫于无奈,只得自请赴扬州督师的喜讯,阮大铖才又大大地兴奋起来,觉得这一次“笃定”可以如愿以偿了!然而,命运仿佛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可法离开南京已经将近半个月,马士英入阁理事以来,朝廷也陆续起用了许多旧官,其中就包括马老头儿本人的亲戚田仰、越其杰等人。唯独他阮大铖的大名,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邸报上!诚然,阮大铖也知道,还在朝臣会推内阁成员的当儿,他的生死之交诚意伯刘孔昭就曾经当众推举过他,结果被史可法、张慎言等人借口“逆案不得翻”,给否决了。刘孔昭每逢提及此事,总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给挤跑了么?马士英如今已经在内阁坐上了仅次于高弘图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还有皇上暗地里给他撑腰,那么,为什么他还不赶紧拉扯老朋友一把,以报答当年荐举之恩?为什么每当阮大铖追问时,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须知阮大铖这后半生的老本,已经全押在他马瑶草的身上,时至今日,那贵州佬却仍旧是这么一副没着没落的劲儿,可教阮大铖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快活得起来?

大堂上的琴笛锣鼓还在热烈地喧响着,但是凭着训练有素的耳朵,阮大铖意识到这一出戏就要结束了。果然,那个名叫闵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腰身,以一串轻盈优美的碎步,踏着锣鼓点退下场去。接着,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厮,却开始来来往往地忙碌起来。阮大铖定一定神,随即想起酒宴吃到这当口,该是到了更盏换席的时候了。虽然心中提不起兴致,但碍着客人在场,他也只得照例站起来,招呼徐青君和朱统,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去收拾打点。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调与灯烛辉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于琴笛锣鼓停止了演奏,这会儿四下里显得分外宁静,黑魆魆的树木影子,以及树木后面的墙垣和高耸的屋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于自从五月初有过几天梅雨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再下雨,眼下净荡荡的天空显得特别高朗,横亘在天幕上的巨大银河,看上去也分外清晰、美丽和神秘。而隐藏在石阶下、草丛中的蟋蟀,本来此伏彼起地叫得正欢,忽然受到了人们脚步声的惊吓,便一齐停止了吟唱,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在看不见的远处,重新鸣响起来。

不过,眼下的三个人,看来谁都没有领略夜景的兴致。阮大铖固然满怀郁闷,朱统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声不响。至于徐青君,大约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就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

“啊哈,圆老,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今日早朝可是热闹极了,几乎弄出人命来,你说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听弟说呀!”大约看见阮、朱二人没有反应,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这是家兄告知弟的,说刘诚意因不忿张金铭把持吏部,专与我辈作对,遂于今日早朝将散时,约齐灵璧伯老汤、忻城伯老赵二位,于廷中当众大骂张金铭结党营私,排斥武臣,且定策拥立时原怀二心,阻挠迎请今上,实为祸国奸臣,不可不诛。骂得那姓张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辩。后来高阁老出面排解,今上亦传谕文武官应和衷相济,不可偏竞。众人以为事已平息。谁知刘诚意怒气难平,忽于袖中抽出小刀一柄,奋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张的东躲西藏,一时朝班大乱,煞是好看……”

“那么,后来呢?”因为这个消息确实过于突兀,闻所未闻,阮大铖忍不住问。

徐青君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因韩太监出面阻止,那东林伪君子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够让他魂飞魄散了!”

刚才所说的这个被刘孔昭追杀的张金铭,就是吏部尚书张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铖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伙同史可法一道,否决了刘孔昭推荐自己的提议,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于是颇感兴趣地问:

“那么马瑶草呢?当时他可说什么没有?”

“这……倒不曾听家兄说起。如今他身为阁臣,想必不便公然帮着刘诚意说话,免得人家说他偏袒。”

徐青君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这种说法无疑也可以用来解释阮大铖眼下的处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后,阮大铖又不由得烦躁起来,低下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朱统开口说话了。仿佛猜准了阮大铖的心思似的,他阴阳怪气地说:“老马怕人说他偏袒?这也看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罢咧!不错,对像刘诚意、阮圆老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你不见圆老空自有拥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劳,直到如今还在家里坐冷板凳么!只是对东林那帮伪君子们,老马却像是唯恐人家说他不够偏袒似的——弟今日也听到一件大时闻,说是连钱牧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诏令起复了,而且还加官晋爵,让他当上了礼部尚书!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气不可气?”

“什么,钱牧斋——他也起复了?”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他、他是怎么起复的?”

“听说是走的李沾的门道。自然,银子不用问是笃定花了的。另外,还听说钱牧斋的那个出了名的荡妾,同老李长包的一个婊子是什么手帕姐妹。这枕头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儿答应之理!”

停了停,大约看见阮大铖不吭声,朱统又敲敲打打地说:“圆老,你可得把自己的事儿放着紧点,须知老实人难免吃亏!别让人装在布袋里卖了都不知道!现明摆着他钱牧斋当初穷凶极恶,抗阻今上登极继位,尚且能起用加官;而定策有功如您老,却只为当年一笔糊涂账,就给硬生生地压着,不得翻身。纵然您老忍得下这口气,小弟也要打抱不平!”

“可是,马瑶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头,又有什么办法!”由于被眼前的一连串消息挑激得再也无法忍耐,阮大铖蓦地抬起头,怨气冲天地回答。

“马瑶草?”朱统一只手盘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抠着腮帮,沉吟地说,“不错,这一阵子,他对朋友确实有点不够地道。不过,小弟却有办法让他清醒!”

“噢?”阮大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兄有办法?什么办法?”

朱统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机不可泄露!”他卖着关子说,“不过,若是圆老肯把这事托付给小弟,那么小弟敢说,短则一天,长则三日,包管能让马瑶草乖乖就范,向朝廷力荐您老!”

“哦,这、这岂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铖连忙走近前去,“我兄仗义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这便将大事相托,劳动之处,先此致谢!”说着,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么,不知促成此事,尚须何种使费,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尽力筹措!”当直起腰来之后,他又喜孜孜地问。

朱统“哦”了一声,似乎在转着眼珠子,随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小弟与圆老相与一场,向来不分彼此。纵有些许使费,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说着,大约看见阮大铖做出不肯的模样,他又把手一摆,说:“不过,圆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疗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壮旺,奔走谋事,无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请,欲求圆老将闵四官见赐,不知可肯割爱么?”

阮大铖本来正满怀希望和感激地望着对方,蓦地听到这么个要求,他的笑容僵住了。闵四官,就是刚才在大堂内唱小旦的那个女孩儿。以往,阮大铖也不知道这位浪荡王孙迷上了她。直到半个月前,朱统托徐青君来转达求取之意,才把事情给挑明了。戏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铖花银子采买来的,要送要留,本来只凭他一句话就能定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戏班子可是阮大铖的心肝宝贝,这些年,就靠着它,才使阮大铖熬过了闲得发疯的寂寞时光,还在江南一带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何况,那个闵四官又是班里的一根台柱子,模样儿长得俊俏不必说,难得的是嗓子好,戏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铖当时不等徐青君说完,就一口回绝,认为朱统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来,胃口未免大得有点过分。自那之后,朱统仿佛知难而退,再也没有提起这事。没想到他并未死心,七弯八拐的,却钻到这个当口上来等着阮大铖!“哼,怪不得他今天这等热心,说到底,是为的这个!”由于被对方隐藏着的机巧所惹恼,阮大铖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断然拒绝。但是,话到嘴边,忽然又想到,刚才朱统声言,有办法促使马士英在一两天内向朝廷推荐自己。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如果因为一时的小忿而错失了机会,岂非大大不值?“嗯,为着能尽快复出,莫说是一个闵四官,就是把整个戏班子赔出去,只怕都得干!”他悻悻地想,于是抬起头,紧盯着朱统问:

“老兄真的把得稳,能说动老马即刻去办?”

“小弟几时诓骗过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赌誓,倘三日之内尚无荐举之报,甘受雷霆之殛!”朱统答应得异常干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又征询地问:“那么,待戏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让她收拾行装,明日着人给兄送过去。如何?”

“多谢,多谢!”显然没想到阮大铖答应得如此爽快,朱统不禁喜出望外。他一边行着礼,一边兴冲冲地说:“不过,圆老的差事,可是万万耽搁不得的。趁眼下时辰尚早,待小弟这就上马瑶草那儿走一遭。所以这戏也别再看了。四官么,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这就带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里养大的人,如今天幸得归兄台,老夫总要略办些妆奁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统使劲摇着手,显得迫不及待,“圆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还说什么妆奁的话?哎,免了,一概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