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港说是港,其实只是一处濒江的村落。由于村子比较大,又是附近居民赶集的圩场,所以就有了点名气。这里的人家,绝大多数都以捕鱼和跑船为生。站在村前的滩场上一望,几排沿坡而筑的木房子,晾得到处都是的渔网,外加那一片烟波浩渺的江水,以及横七竖八地躺在倾斜的江岸上的、等待修理的几条破木船,就是映入眼帘的全部景致了。不过,由于扬州一带的道路不通,那些急于南下和北上的旅客,只好纷纷改道这里,于是整个圩子便失去了昔日的静穆安宁。加上眼下又是鲥鱼上网的季节——这种被江东人奉为席上珍馐的鲥鱼,有着平扁而秀美的外形,通体银白,肉质肥美而细滑,每当春末,它们便开始成群结队地从海里回游到江中来产卵,在夏初达到高潮。这时候,村民们便大忙特忙起来——这送上门来的两桩买卖凑在一起,平日不起眼的圩子,便忽然显出了少有的喧闹和兴旺……

冒襄带着冒成和几名仆人乘船来到包港之后,照例拿了帖子和礼物去拜访当地的掌权头人,道达来意。那头人见他风度俊雅,谈吐斯文,倒也十分礼敬,答应尽力帮忙。双方谈妥了条件之后,冒襄便交纳了雇船的定金,并约定后日一早开船。那头人本来要置酒宴请,但冒襄一来急于赶回丹阳去报信,二来嫌那头人举止粗鄙、言语俗陋,没有兴趣与之周旋,所以婉言谢绝了,只命冒成和一名仆人留下守候,他自己带着其余的仆人即时告辞出门,准备回到船上去。

由于此行颇为顺利,冒襄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情绪也变得轻松了一点。他沿着肮脏杂乱、浮荡着鱼腥气味的街道往前走,心里盘算着今后要做的事情。他想到,这一次逃难,行李财物损失了不少,不过,一家人好歹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回到家中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重整家业。幸亏出来时已经考虑到路上或许会有闪失,因而把一部分浮财疏散到了乡下的田庄去,分几处秘密收藏,没有全部带在身上,所以还不至于彻底破产。待到善后的事务有了头绪之后,接下来,他还是得上留都去。事实上,经历了这样一次如此狼狈的逃难之后,冒襄对于使他白白浪费了许多心力的家务纷扰,已经感到越来越厌烦;而急于有所作为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了。“幸好这一遭出来,总算没有耽搁得太久。眼下留都正商议另立新君,重建朝廷,那么,只要我尽快启程,一切大概还赶得及!”这么盘算停当之后,他心中才重新踏实起来,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九曲河旁。

这条九曲河,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从这里可以直通丹阳。冒襄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水路。眼下,他的船停靠在河边上。当冒襄走近去的时候,发现艄公——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精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上,正挥舞着肌肉虬突的胳臂,大声轰赶着站在岸边的一个乞丐。

“去,去,不行!不行!”

“还求阿哥方便则个!”

“咦,你这人怎地这等啰唆!告诉你,我这船是一位公子爷包下的。似你这等‘大贵人’,也想与人家同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思量思量人家肯不肯?”

“阿哥也不须声张,小可不拘烟篷下、后梢头,能容身便可。”那乞丐仍旧不住恳求。

艄公眼睛一瞪,分明打算发作,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嬉笑着说:“这么着,倒也可以商量。只是你有银子么?冲着你‘大贵人’的面子,便宜一点,只收一两!怎么样?”

“这……小可眼下没有。不过到了丹阳,就有办法了。到时一定如数奉还。”

“到丹阳就有?哼,到了丹阳,只怕你又要说,到留都就有了。你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休想骗得过我!快走,快走——走!”由于看见雇主回来了,艄公越发威风起来。

冒襄瞥了一眼那个乞丐,发现他头发蓬乱,满脸尘垢,身上的窄袖短衫上净是破洞,而且肮脏不堪,一双破布鞋张着大口,露了乌黑的脚趾头。瞧样子,大抵是从江北什么地方逃下来的。“嗯,听他刚才求艄公时,那声口倒像是读过几天书的。”冒襄想。要在往常,他虽然不会答应让这么个臭烘烘的乞丐上船,却多半会命仆人打发几个钱,让对方自寻去处。不过,经历了这次逃难之后,冒襄的心肠已经硬了许多:“哼,讨,讨!都只管向我来讨!如今我家损失了许多财物,又向谁讨去!”他冷冰冰地想,于是沉着脸,径自走向船边。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招呼:

“辟疆兄!”

冒襄不由得一怔,转过脸去寻找,但是没有发现什么人。

“辟、辟疆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冒襄弄清楚了:原来招呼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乞丐!

“你……你是?”冒襄惊疑地望着对方,同时,开始觉得有点面善……

“是小弟呀,辟疆,我是方以智!你不认得我了?”那乞丐大声说。

“啊,密之……是你?”冒襄下意识地喃喃说。由于眼前的方以智,同两年前在金山脚下的船上分手时,那位衣饰华丽、风度翩翩的方以智相差实在太大,以至对方报出名字之后,冒襄仍旧不敢上前,只是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

倒是方以智,因为绝处逢生,并遇到了关系非比寻常的朋友而兴奋莫名。刹那间,卑躬屈膝的表情和姿态不见了,他左臂一挥,把那根打狗棒往河当中远远抛了出去,又将挎在肩上的一只装着碗筷的破竹篮子“啪”地摔在地上,然后朝着天空,张开黝黑瘦长的双臂,再三地屈伸着,“哈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疯狂,充满了辛酸与屈辱。它从喉管里艰难地、痉挛地一声接着一声呼啸而出,像狂暴的利爪揪扯着空气,使人听得毛骨悚然……

冒襄的心急剧地搏动起来。现在,他已经不再有丝毫怀疑,连忙趋前几步,伸出手去,紧紧抓住方以智的肩膀。然而,没等他说出话,方以智已经重重地跪倒在河岸上,佝下身去,掩着面孔,放声痛哭起来。

站在船上的艄公,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面对着一幕怪诞之极的戏法。直到冒襄把方以智搀扶起来,他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扶正了跳板,把两位社友接上船去。

其实,别说艄公,即便是冒襄本人,在确信眼前就是老朋友之后,心中也仍旧惊疑不定——诚然,在此之前,他也曾一再地思念起在北京做官的方以智,并且十分担心对方的安危;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朋友,更加从未设想过对方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啊,不用说,他是舍了命逃出来的,一路上必定吃了许多的苦!那么,北京如今怎么样了?别的朋友可还有逃出来的?还有流贼——流贼可会倾师南下,打到江东来吗?北边的情势是不是十分紧张?”这一下子涌到嘴边的各种问题,有一阵子,把冒襄弄得心神激荡,情难自禁。只是由于方以智那大笑大哭之后的委顿神态,以及那一身散发出阵阵秽气的褴褛衣衫,才使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急切,跟着朋友一起登上船头的甲板。

“那……那么,”他望着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朋友,迟疑地说,“我兄远来辛劳,敢请先行沐浴更衣,歇息片时,却再促膝细谈,如何?”

这当儿,方以智已经平静下来。他抬起眼睛,黑瘦的脸上现出一丝自嘲的苦笑,随即点点头。待到引路的仆人做出相请的手势,他就转过身,慢慢地向船尾走去。

“是的,他变得实在太厉害了!”目送着朋友那蓬头屈背的身影,冒襄不由得暗暗叹息,“当年复社四公子中,唯一就数他仕途得意,而且还点了翰林,令多少社友艳羡不已。谁知到头来,却落得冒死逃亡,乞食而归!那么,这世间的事,到底怎样才是福,怎样才是祸呢?”这么一想,冒襄就生出了一种茫然的感觉,心中的思绪也乱纷纷的,变得有点纠缠不清。

不过,他没能继续往下想,因为仆人们已经开始请示该怎样接待客人。冒襄于是收敛起心神,逐一吩咐下去;然后,就径自回到船舱里,怀着烦乱、期待的心情,默默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