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方,子方!”黄宗羲一边招呼着,一边从后面赶了上来。

这当儿,顾杲已经离开了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上走出好远一段路了。听见朋友叫唤,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却咬紧牙关,走得更急。这种情形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嗨,子方!”黄宗羲终于赶上了朋友,同他并肩走着,气喘吁吁地追问,“你这、这是做什么?”

顾杲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

黄宗羲急了,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兄到底意欲何往?不说明白,那就别走!”

顾杲转过长鼻子,冷冷地瞅着朋友,随即用了一个坚决的动作,把袖子挣脱,扭头又走。

“嘿,站下!”黄宗羲跺着脚大嚷,一张脸气得发白,“兄这样子不成!不该如此!知道么!”

然而,顾杲仿佛没有听见,他紧皱着墨黑的眉毛,咬紧嘴唇,像一匹性情固执的驴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黄宗羲不知所措地愕住了。诚然,从昨天彼此见面的一刻起,他就发现顾杲的情绪消沉得异常,尽管是久别重逢,顾杲却似乎连话都不太愿意同自己说,刚才在书坊里那大半天,对方的神情也丝毫未变。这都使黄宗羲感到纳闷不解。眼下,他自告奋勇前来追赶,以为凭着彼此的亲密交谊,至少能把朋友挽留住。谁知顾杲竟冰冷决绝到不近情理的地步,这就使黄宗羲开始感到不对头了。“嗯,莫非他因北都之变痛愤过度,打算去走那一条路?”这个不祥的猜测一闪现,黄宗羲顿时紧张起来。本来,他很想听听陈贞慧那个参预改革朝政的计划,这时也顾不得了,只慌忙迈开大步,迅速跟上去,并在一条街巷的入口处又一次赶上了朋友。

“好,兄若不愿明言,弟不追问便是。”他妥协说,“不过,弟也不回书坊了。在屋子里窝了半天,此刻就陪兄走走,散散心也好。”

说完,也不管对方同意与否,他只管紧紧相跟着,一起朝巷子深处走去。

南京虽说是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会,而且有六朝金粉地之称,繁华奢侈的景况,甚至连京师也比它不上,但是真正说到热闹拥挤,其实也就是城里城外那一二十处主要的大街和市集。何况偌大一座城,只住着三四十万居民,比起别的城镇,自然算是多得不得了,其实到底并不过于稠密。所以一旦转入普通的街巷,整个气氛就冷清下来。只见一幢接一幢的木板平房,沿着巷子两侧向前延伸,上面覆盖着清一色的黑瓦顶。大多数人家的门前,都围着一道竹篱笆。里面的居民,照例是些寻常老百姓。境况稍好的,门面照例整齐些,大都会用红绿油漆装饰一下;那些家境贫寒的,房子也就难免东倒西歪,显得破败而灰暗了。

现在,两个朋友默默地走在狭长而寒伧的街巷里,谁也没有说话。就黄宗羲而言,并非不想开口,只因顾杲始终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使他失去了交谈的对象。不过,越是这样,黄宗羲就越觉得,老朋友今天的情形相当反常,说不定当真会出事。虽然在绍兴那一次,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促使老师刘宗周放弃了殉国的念头,但在前来南京的途中,仍然不断听说有人因为悲痛过度而自寻短见的。直到昨天,他还听说南京的兵备副使梁亭表,至今还在痛哭绝食,决心追随先帝于地下。本来,以顾杲平日的精明强干,应当不会轻易走上那条路。但北京的事变对人心的冲击实在太大,任何意外的情形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见朋友始终不肯吐露口风,黄宗羲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以防万一。

不过,渐渐地黄宗羲就疑惑起来。因为走着走着,他发觉不知怎么一来,街巷上的景况变得愈来愈眼熟。再走上一阵,他心中一动,蓦地明白,顾杲其实正在朝他们借寓的地方——周镳的宅子走去!

周镳的这所宅子,坐落在两条巷子的交接处,是一幢带院墙的庭院式住宅。周镳是金坛人,一应的产业全在那边。这宅子是最近来南京后才赁下的。他因为单身一人,只带着几个家丁,住不了许多地方,便把顾杲招进去住了东厢,待到昨天黄宗羲来到南京,他又腾出西厢的房子让他居住。这除了因为周镳对黄宗羲,也如同对顾杲一样,感情历来比较亲密之外,还因为他知道黄宗羲的家境不宽裕,这样子可以使黄宗羲省却一笔开支。

发现朋友哪儿也不去,却领着自己回到住处来,黄宗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行,只要回到这里,事情就好办。我总有法子把你劝解过来,不再去胡思乱想!”看见顾杲进了门,径直朝东厢走去,他也跟了过去。

顾杲走进起居室,就站住了。

“顾长,顾长!”他大声叫唤。等又高又瘦的仆人应声奔进来,他就阴郁地望着对方的下巴,吩咐说:“你去——即刻收拾行李,然后再去船行瞧瞧,看几时有船去无锡——快点!”

顾长显然毫无思想准备,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问,只眨眨眼睛,躬身答应说:“是!”

黄宗羲却吃了一惊。

“怎么,兄这、这就要回无锡?”他忙不迭追问。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杲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他把长鼻子转向朋友,平静地说:“正是。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弟再留无益,是以打算束装归里,以慰双亲悬念。只是与兄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会,弟却未能奉陪,甚觉歉疚,唯有在此谢过了!”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黄宗羲迟迟疑疑地回着礼。“怎么,闹了半天,原来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当此社稷危倾之际,身为仁人君子,又岂可畏死逃责,自弃所求?”他不以为然地想,口气随之变得严峻起来:

“子方,你说的可是实话?你当真要回无锡?”

“……”

“莫非兄以为,眼下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别的?”顾杲望了望朋友,随即又移开了眼睛,神情显得有点激动,“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别的可做?”

“怎么会没有?”黄宗羲反驳说,“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元气未竭,民心可用,兼以迎立之议已成,新君不日便可即位。此正是我志士仁人戮力同心,匡扶社稷,扫灭流寇,再整乾坤之时,又怎会无事可为?”

顾杲冷笑一声,恶意地说:“兄以为,只须立了新君,江南就靠得住,大明就能中兴么?或者以为,只须我东林、复社戮力同心,就能扫灭流寇、光复神京?依弟看,这全是做梦!适才在书坊里,朝宗、淡心、次尾他们一个劲儿起哄,还有定生,说得煞有介事,其实统统是做梦!”

“啊,做梦?”

“哼,北都所以有今日之变,是因圣上昏庸么?是因百姓贪乱么?都不是!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间,种种弊端苛政,已至积重难返。非厉行改革,不足以图存。唯是先帝在位十七载,宵衣旰食,欲谋社稷之安,却独不以改革为急务,遂致国事大坏,终不可救。时至今日,诸君子纵有改弦更张之想,到底还有什么用!譬如广厦巨舟,当其飘摇风雨之际,不急图抢救,及至倾覆过半,裹伤逃死尚且不暇,复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却谓恢复不远,中兴可期,岂非痴人说梦!”

“可是……”

“兄听我说!”顾杲粗暴地挥了一下手,“若问先帝励精图治,何以改革终不能行?此无他,皆因先帝虽知东林为君子,却因所依附者不纯为君子而疑之;虽知攻东林者为小人,却以其可以牵制东林而参用之,卒至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故迨及国变,终无改革之心,亦无主持之人,此君子、小人两立之大害也!若谓南都新立,未尝不是改弦易辙之机,唯是东林当道诸公,全不以先朝为鉴,竟慑于拥‘福’派之气焰,改立桂藩,更将此举商之于马瑶草!马瑶草是什么东西?阮胡子的一个死党!十足的奸险小人!今后朝政,竟容此辈掺和,试问还有什么指望?又有什么可为!”

顾杲大声地、咬牙切齿地说着,神情是那样激愤,目光是那样痛苦。看来,他对于当前的局势确实已经根本绝望,他之决定归隐乡里,也是无法改变的了。

黄宗羲不由得沉默下来。不错,在得知朋友并非打算寻死,而是试图一走了之的当儿,他确实大为反感。然而,顾杲这一番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分析,却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事实上,老朋友的不少看法,包括其中说到的许多话,都是黄宗羲平日所想到、并且经常提出来同对方讨论的。有一些,简直就是出于黄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话。然而,最近这些天来,由于某种复杂的、混乱的、说不清的原因,他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它。如今,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来,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对时局再也无法不加以正视了。

“倘使兄必定要走,”终于,他沮丧地低声说,“那就走吧。趁早走了,或许还能免于到时玉石俱焚!”

顾杲正挑衅地盯着朋友,分明在心里憋足了劲,准备迎接必然爆发的激烈争论。听了这句话,他怔了一下,兴奋的神态消失了。他收回视线,默默转过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随即站住,悻悻然问:

“既然如此,兄为何不走?”

黄宗羲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弟不走。”

“为什么?”

“弟不能走。”

“有什么不能?”顾杲突然跺了一下脚,愤怒地大嚷起来,“啊,有什么不能?你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既然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当一回事,既然他们……”

“可贤契乃东林之后!”一个严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黄宗羲愕然回过头去,发现门槛外,站着一位脸孔瘦小,却须发蓬然的长者,正用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直望着顾杲。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周镳已经闻声来到了。

“当初,”周镳跨进门槛,继续说,“二位贤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浊乱,纲纪倒置之世,为谋社稷之安,曾不惜以颈血一溅权奸,终致沉冤诏狱。幸赖大行皇帝英睿神武,诛戮客、魏,穷治阉党,为东林昭雪表旌,我辈君子方能有今日。目下国难方殷,君仇未复,莫非贤契竟忘却先人之志,意欲避艰逃责耶?”

在复社士子们的心目当中,周镳的话一向有着很重的分量,何况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厉色的神情,所以,不仅顾杲像是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着脸噎住了,就连黄宗羲也讪讪地低下了头。

“学生还记得,”周镳收回责备的目光,口气也稍稍缓和下来,“戊辰那一年,贤契与太冲等一班东林子弟进京讼冤,聚哭于午门之外,声闻禁中。当时,先帝特遣内臣传谕曰:‘此忠臣孝子之声也,朕心甚哀!’凡我君子,聆此纶音,莫有不感动悲怆,血沸胸臆者。愿君等铭记此语,纵有千难万险,也应苦节坚行,誓灭狂寇,以报先帝再造之隆恩!”

这么说完之后,大约认为已经足以使顾杲幡然醒悟,周镳就不再理会。他把须发蓬然的脸转向黄宗羲,问:

“嗯,今日兄上书坊去,可见到陈定生?他对兄等说了些什么?”

黄宗羲正默默地注视着神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的顾杲。“啊,也、也没有说什么。”他回过头来慌忙回答。

“难道他没有说让你们都去当幕僚的事?”周镳紧盯不放,显得十分关切。

“当幕僚?没有呀!”黄宗羲迷惑地摇摇头,随即又“哦”了一声,说,“他是说过,让我们不只要管领清议,还要参预朝政,可如何参预,他尚未及说,小侄便随子方出来了,是以不曾听见。”

周镳点点头:“这便是了。他说参预朝政,无非是让你们都去当幕僚!昨日他把这事拿来问我,还要我相助于他。我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没有即时驳回。其实,我复社之所以有今日之声威,全凭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议,使当道有所忌惮。一旦都去当幕僚,便得听命于人,言行俱受所制,还主持得了什么清议?况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过是书办杂役的角色,又哪里轮得着你参预朝政!”

陈贞慧在提出参预朝政的设想时,由于曾经明确表示,目的在于影响当权者,以推动朝廷革除积弊,颁行新政,所以黄宗羲本觉得颇对自己的心思。如今听了周镳一通尖锐的指斥,他不由得沉吟起来。不过,改革朝政是黄宗羲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主张,要是连尝试一下的机会都放弃,他还真有点舍不得。所以,迟疑了一下,他忍不住试探说:“以小侄之见,或许不妨试着当一阵子?若看着不成,再行辞出……”

谁知,不等他说完,周镳已经暴怒起来:“这是断乎不可的!”他蛮横地把手一挥,厉声说,“你以为陈定生真要改革朝政么!他是想当西张夫子!想把你们一个个全捏在手心里,听凭他摆布!哼,我早就瞧出此人工于心计。不过,只要我周某活着一天,他就是枉费心机!”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坐,把黄宗羲和顾杲惊得像给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瞪视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