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同吕、雷二人会面的第二天,在长江北岸的江浦镇,一座属于庐凤总督马士英所有的园子里,天刚蒙蒙亮,阮大铖就离开了寝室,踏着露水,来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捅醒,说自己有极紧迫的事要同马士英面商,硬迫着对方立即给他入内通传。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仆人搓着惺忪发涩的眼睛,撅着嘴,不情愿地走进屋子去之后,他就转过身,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子还在齁齁熟睡。不过阮大铖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事实上,他从来用不着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况,眼下又绝不是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马士英已经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赶过江来的。虽然自从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要是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精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阳,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阳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党禁、起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阳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回到江浦的消息。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佬,直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擞地前来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儿,果真点着了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胚、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唯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逆案中人是小娘养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丫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

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他仿佛看见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吕大器、张慎言、姜曰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内,都满身血污,戴枷披锁,断腿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色惊惶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内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骚,分明也有冲着他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

“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毛,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