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方以智和冯氏兄弟一再劝说,黄宗羲终于同意把那份上书交给冯元飙转呈周延儒。

半个月之后,他得到通知,说周延儒已经看到他的上书,并决定接见他。于是,黄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时分,依约来到周延儒的府邸。

如果在三个月前,黄宗羲得知他的上书受到这位当朝首辅如此重视,那么,尽管他对周延儒的为人有种种不满,也必然会大为兴奋,十分感激。不过,时至今日,情况已经不同了。他这一次从同意呈递,到依约来见,与其说是出于对自己那份上书依然抱有热情和信心,不如说主要还是出于对冯元飙的尊重,以及不想过于拂逆朋友们的一番盛意。事实上,自从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谈话之后,黄宗羲的心情就改变了。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盲目乐观和自我陶醉。而当他一旦用变得清醒了的目光环顾四周时,这个庄严肃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败、病态、没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显现出来。他发现,在这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但是这位皇帝正处于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境地,而且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在这里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个大权却操纵在东厂和锦衣卫这样一些阴森可怕的衙门手里,被用来对付忠心谋国的人士和广大无辜的百姓;在这里聚集着来自各地的优秀人才,但这些人目前正卷入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互相指责掣肘,以致少数有为之士也无法施展才干;这里还可以迅速听到有关时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但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倒霉,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灰心丧气;至于朝廷的所谓决策,更是完全陷于仓皇应付,挖肉补疮,一片混乱……再加上这一次乡试,公行贿卖、徇私作弊的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而朝廷对此竟然毫无办法,听之任之。这更使得黄宗羲愤慨之余,感到深深的绝望。所以,直到此刻,当他越过一队又一队的轿车马匹,来到首辅官邸的大门前时,从表情到内心,都始终是冷淡而又迟疑的。

“哎,太冲,你到底来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个时辰哩!”一个喜孜孜的声音大声招呼说。

黄宗羲抬头一看,认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

顾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出头,长得眉目挺拔,精明强干。他本是复社成员,因为他父亲顾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师,所以这一次周延儒复出,就把他聘作幕僚,参与机密之事,颇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来往书信,知道钱谦益密谋为阮大铖翻案开脱,写信告诉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彻底揭穿。黄宗羲同顾麟生本来就认识,而且交情不错,这次到北京后也互访过几次。他知道黄宗羲今天要来,所以先到门上来守候。

顾麟生这一出现,黄宗羲还不觉得怎样,周围那些先到的人却顿时骚动起来。他们都是为着各种各样的公事或私事来求见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经递进去好久了,始终不见答复,眼见时候不早,正在着急,好不容易盼出来个人,当然不肯放过,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消息。

顾麟生显然十分熟悉这种场面。他板着脸,挥挥手,说声:“周相公接客未完,请列位安心守候!”然后,挽着黄宗羲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碰了这个钉子,多数人都泄了气,只有一个胖胖的、留着一把长胡子的绅士仍旧不甘心,他紧赶几步,在大门前赶上了顾麟生。

“顾先生,小弟并非求见周相公,乃是来访董先生的。相烦转知一声,不胜感激!”胖绅士赔着笑脸,乞求地说。

顾麟生回顾一下:“哦,阁下要访董先生?”他问,停住了脚步。

“正是正是!”胖绅士连忙拱着手说,“小弟近刻得新书两部,意欲送上一部请董先生过目,另有一部——若顾先生不弃,就敬请先生指教!”

“这个……”

“尚希哂纳!”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只是冷冷地听着。他早就听说,周延儒有一个心腹幕客,名叫董廷献,为人狡狯贪婪,借着主人的权势,卖官鬻爵,贪赃受贿,早已秽声载道。这位胖绅士要找的,大约就是此人。至于所谓“送书”,无非是行贿的隐语,这些书后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银子,叫作“书帕”。这胖绅士不知急于谋求什么,如今竟打算连顾麟生也一并讨好拉拢。“哼,我倒要瞧瞧玉书怎么办!”黄宗羲想。

“好吧,我给尊驾转知董先生就是!”顾麟生回答得十分干脆,拉着黄宗羲继续往里走。

“啊,那么这书?”

“先寄在门房里,待会儿我来取!”顾麟生说,没有回头。

“玉书,”沉默着走了十来步之后,黄宗羲终于忍不住问,“这多半年来,你都是这样子的么?”

“什么?”

“自然是‘书帕’,还有……”

顾麟生“噢”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个什么?你不见姓董的,那才叫会家子哩!不管是谁,想谋个总兵、巡抚什么的,都得巴巴地先来拜他。要不,就休想办成!这些年,他可是捞得够肥了。别瞧那几本破书,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眼!”

“不过,这怎么可以……”

顾麟生“嘻嘻”地笑起来:“若说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样子,除非你不来这官场上混!如今的风气,人家倒不恨你要钱,却恨你不要他的钱。你一不要钱,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么?”

“你要了钱,把事给办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捞回来,何乐而不为?你若不要钱,他的事办不成,岂非绝了财路,又怎能不恨你!”

黄宗羲不由得“哼”了一声,心想:“国先自伐,然后人伐之!政事之坏,就坏在这伙无孔不入的蛀虫身上!连顾玉书这样的人,初涉官场,便立时为习气所染,亦可见颓风之溺人,何等可骇可惊!”虽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顾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顾麟生洁身自好,也还有其他的人,他们比顾麟生恐怕更贪婪十倍,像董廷献之流那样。但是,黄宗羲仍然觉得有必要劝谏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个正人君子的准则。“嗯,等见过周阁老之后,我得好好说一说他!”他严厉地想。

这当儿,他们已经从前院东边的一道侧门走进了别院。当他们从一间花厅的门外经过时,黄宗羲看见三四个纱帽补服的官员正在那里默默对坐,像在等待着什么。顾麟生附在耳边告诉黄宗羲:陈新甲一案,由于主持审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坚持要按失误军机、私款辱国的死罪来论处,判定当斩,举朝为之震动。据说眼下皇上还在犹疑。花厅内的这几个官员,就是来求周延儒设法营救的。黄宗羲早就在徐石麒那里听说过陈新甲的案情,觉得此人确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且对于朝廷上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陈新甲辩护说情,极力开脱,心中颇为不满。他望了一眼顾麟生,淡淡地问:

“周相公可肯援手?”

顾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过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气心思他比谁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凑上来,压低嗓音说,“皇上其实杀心已决,只是他不想做丑人,所以……”

黄宗羲听他说得厉害,倒吃了一惊,连忙使个眼色制止他。顾麟生吐一吐舌头,马上住了口。

这之后,两位朋友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走过几道门,来到一所小斋前,顾麟生让黄宗羲在门外稍等,独自走进去。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说:

“相公有请!”然后又咬着耳朵叮嘱说,“今日早晨,相公最心爱的一只波斯猫儿难产死了,直到这会儿还很不开心,外面丢着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见。是我再三替你说了情,他才勉强肯了。待会儿,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千万不要辩驳,可记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后一切都好办,有我呢!”

这时黄宗羲也多少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头一遭来谒见这位当朝首辅。“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脾气怎么样?我该怎样对待他?”他匆忙地想。对于顾麟生的叮嘱,他听了进去,却来不及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点着头,随着顾麟生步上台阶,进了小斋。

这是一间小小的、布置得异常雅洁的书斋。骤眼望去,斋内的一切,都以小巧别致为特色——小巧的屏风,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当中一张古制的狭边书几,上面陈设有笔砚、香盒、熏炉之类,也无一不是小巧玲珑,式样别致。四面的墙壁看不见一幅字画,却有一个小小的佛橱,里面供着一尊镏金小佛。因为已是十月之交,天气渐凉,椅子上都垫上了古锦褥,小榻上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

黄宗羲没有心思观察斋内的布置,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希望能尽快见到主人。这时,响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声响,身穿一品补服、头戴纱帽的周延儒从屏风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虽然上了年纪,而且似乎有点闷闷不乐,却依然颇有风度,一张肌理细腻的长圆脸,再加上细长的眉眼,笔直的鼻梁,使人不难想到,这位当朝首辅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即使是现在,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胡子,那始终不见发胖的腰身,也还处处显露出优雅。当然,作为身负重任的大臣,他同时又是自信而从容的。要在平时,他的目光想必坚定有神,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毫无光彩,向前突出的下巴两旁,也现出两道深沟,使整张脸显得忧郁失神,缺乏它所应有的威严和气派。

黄宗羲愕然地望着这张脸,有片刻工夫,不大相信这就是周延儒。说来也好笑,大约是出于一种反感的心理,过去他一直把这位首辅想象成为一个瘦小阴鸷的人,一双蛇样的眼睛里永远闪动着贪婪和猜忌的光芒……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为顾麟生已经开始介绍。于是黄宗羲松了一口气,怀着对周延儒的新鲜的,甚至有点可亲的印象,上前拜见,并在主人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叙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嗯,也许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贪鄙忮刻?他既然两度入相,这后一次,还是东林方面给出的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比如我的那一份上书,送上来才半个月,他就不仅看了,而且还立即予以接见,只这一点,就不容易!”黄宗羲一边继续打量主人,一边想。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了一些,觉得说不定周延儒当真对他的那个改革计划感到兴趣。他甚至开始考虑,要是对方询问起来,将如何对答。

“玉书兄,待会儿烦你替我翻检一下,把古人的咏猫诗找那么一二十首出来。我想瞧瞧他们是怎么写的。”宾主寒暄了几句之后,周延儒忽然回过头,对顾麟生这样说。

“是!”后者拱着手答应。

“什么?咏猫诗?他要咏猫诗做什么?”黄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张狭边书几。他刚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笔砚尚未收起,笺纸上还依稀有书写过的痕迹。蓦地,他记起顾麟生的那一番叮嘱,心想:“对了,听玉书说这位周相公死了一只什么波斯猫,伤心得很,这会儿想必正打算写诗哭它哩!”

由于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周延儒虽然似乎是在和颜悦色地接待自己,其实他一心惦念着的,却是那心爱的玩物,黄宗羲不由得愕住了。随后,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觉从心底里渐渐冒出来。他那瘦小的脸孔由于恼怒而涨红了。

“哎,太冲兄,你不知道,玉老此猫乃是去年粤督沈公从濠镜屿波斯商人处购得,专程送到京里来。本是一对,通体纯白,无一杂毛,缱绻依人,甚是可爱。那雌猫尤为奇物,左右两眼,颜色不同,一金一银,顾盼莹然,见者无不称异。不料今早竟死于难产,着实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见黄宗羲神情不对,顾麟生连忙解释说,一边朝他直使眼色。

黄宗羲却只装没有瞧见。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冲冲地问:

“老师相,半月前晚生托请弢老转呈的那一封上书,不知已蒙钧鉴否?”

“哦,兄台的上书么?冯少司马已经转到了。”周延儒点点头,奇怪地瞧了客人一眼。

“不知已蒙钧鉴否?”黄宗羲又问。

“这个……嗯,学生我也曾拜读……其中见解,大体是不错的,不过……”周延儒含糊地说。

但黄宗羲毫不放松:“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着手。

周延儒显然觉察到对方态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对这种谈话的方式感到不快。为了使对方明白这一点,他挥了挥手,用变得威严的口吻说:“这个,以后再说吧!”

这样断然地把问题了结之后,他就立即把交谈转到了其他方面。他开始问黄宗羲最近读些什么书,问他有没有见过钱谦益,还问到江南的灾情,而不管是在询问,还是在听的时候,他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漠的、莫测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黄宗羲说完,他就提出另一个问题来打断他。这就造成了一种印象,似乎黄宗羲所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他早已掌握、毫无价值的,而他这样问,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而已。

起初,黄宗羲还十分认真地回答主人的问话。但是很快地,他就变得兴趣索然,而且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其实是多么卑微和幼稚。他开始脸红心跳,局促不安,回答问题也一次比一次简短,最后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见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顾麟生暗暗着急。他接连朝黄宗羲使了几次眼色,但黄宗羲固执地低着头,只装没瞧见。顾麟生没有办法,正想开口替他打几句圆场,忽然回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长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献出现在门口。顾麟生只好临时咽住了。

董廷献先向斋内张望了一下,然后耸着肩,弓着腰,迈着轻而急的步子,走到周延儒身边,俯下头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周延儒面无表情地听完,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先等着,就说我这会儿还没工夫见他们。”

“是!”董廷献恭顺地应诺着,却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黄宗羲,稍稍提高声音:“不过听说徐大人已经入奏,就怕圣旨随时会下……”

周延儒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慌什么?没见我这会儿有客人吗!”然后,他便不理会幕客,重新转向黄宗羲,堆起笑容问:

“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对,听说钱牧斋到盛泽迎亲时,给人赶着飞瓦片,这可是怎么回事?”

“阁老大人既有要务,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的黄宗羲,连忙站起来说。

“噢,兄台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惋惜,但是并不挽留,跟着站起来送客。直到走出门口时,他才眯起眼睛,欣赏地望着对面墙头上正在秋风夕阳里忽闪着的几根枯草,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学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阁里来,协理文牍之事——自然,这事也不急,先生回去权衡轻重之后,若肯俯就,便通知玉书,让他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