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乡试的考场,坐落在城南淮清桥和武定桥之间的秦淮河西岸,离应天府学不远,与名妓聚居的旧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这个可以容纳上万举子同时应试的江南第一大考场,规模与格局都与众不同。当门一片大空地,用木栅栏三面围了起来。栅栏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斗拱结构的辕门。从辕门走进去,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书写着两个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是考场的大门。进了大门,接着是仪门,这是举子们领取试卷的地方。仪门之后又是一道门,名叫“龙门”,顾名思义,自然是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的门,却是取的《虞书》“辟四门”之义。走完这一道道门之后,就来到考场之内。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伸延。通道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左右。数以百计的这样的门,都按《千字文》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那些有顶无门的小斗室,就一间接一间地排列在巷的一侧,每巷总有上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举子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为着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在露天通道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雄伟。有了这座楼,再加上考场四角上的望楼,举子们在考试期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保险的话,那么考场周围还另有防范的措施。首先是围墙,它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内围墙高一丈,外围墙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墙头,都布满了带尖刺的荆棘,它们把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其次,到了考试期间,还专门有差役兵丁在围墙之间来往巡逻。这样,即便有哪个作弊者铤而走险,竟然翻越棘墙,也必定会落入巡逻兵丁之手。

贡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场部分的情形,大体就是这样子。至于试卷的誊抄、批改、推荐乃至录取,都在贡院的后半部分进行。那里面还有许多院落馆舍,戒备也更加森严。只靠着交卷的地点至公堂的东西两栅栏同前半部分发生关系,应试举子那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乡试的试期,照例从八月初九日开始。按规定,每个举子必须考满三场——初九日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场。所以,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冒襄早上起来,梳洗完毕,就开始准备上考场去。

自从那一天夜里史可法来访,主动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说项疏通之后,冒襄对于这一次乡试,就变得重视起来了。本来,在过去整整一年中,由于烦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脱不出身来认真准备。这一次虽然循例到南京来,却多少抱着姑且碰一碰运气的想法。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仅下决心全力应考,而且志在必得。这倒不在于史可法的推荐,势必会有助于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这一行动本身所体现出来的、对他异乎寻常的关怀和重视,促使他振作起来。

这位史大人,作为雄镇淮扬、声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来是复社士子们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贫,曾受知于著名的东林党领袖左光斗。入仕后,以清廉正直、干练有为著称。他推诚御下,赏罚严明,能与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发作战,都是将士们先食,他自己后食;将士们先穿,他自己后穿,颇有古贤将之风,在腐败已极的明朝军队中,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的军队,也因此具有较强的战斗力,曾多次挫败农民军的进攻,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区。同时,作为漕运总督,他还大力整顿,锐意改革,使积弊很深、混乱已极的南北漕运大见起色,保证了江南地区的钱粮能源源不绝地运往京师。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别是复社士子当中备受赞誉,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的典范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别人对冒襄如此关怀和器重,为着使他能够尽快获得施展才干、为国效力的机会,竟不惜冒着可能招致非议的风险,毅然采取非常的行动,这确实使冒襄受宠若惊;而当他深入体味对方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时,又止不住热血沸腾、情怀激越。“这些年来,国家的局面越来越坏,朝廷中那些当权的大老们确实不行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如今已经落到了我们肩上!看来只有实行我们所主张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些年,我们上去了一些人,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无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热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我为什么只想着碰运气?我冒襄岂是那等平庸之辈?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他就变得空前热心起来,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紧张的准备。他摒绝了一切交游,也不再去弄诗词歌赋,集中精力钻研揣摩八股文的写作。他把自己前几次乡试的试卷以及平日的习作又翻了出来,同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像钱禧、杨廷枢选的《同文录》、马世奇选的《澹宁居集》、艾南英选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选本仔细对照参详,特别在如何题前盘旋、如何抉发题中神理、如何实力发挥等关键之处下工夫。这样弄了将近一个月,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他得意之余,自负地想:“哼,除非是试官瞎了眼。否则,以我今日这种文字去应考,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关说,自是一番好意。不过其实我文字火候已到,关说不关说,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准备前往考场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镇定,先换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顶新方巾来戴上;然后开始检点进场行李,不外是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枕褥之类;接着又察看了一下场食,看见三屉格考篮里,上层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中层是些精巧点心和补品,像月饼、蜜橙糕、莲子、龙眼肉、人参之类,最下的一层放着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都已准备停当。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盏茶,正要起身出门,临时记起还应当照例卜一卦,问个吉凶。于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线香,然后把书案上一个小小的锦盒拿来,从里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余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作两部分,按四根一组来数数,数来数去,得了个“贲卦”。冒襄心想:“贲者,文明之象也。”心里已有几分喜欢。再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冒襄倒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莫非还能考回两个举人来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点摸不着头脑。最后他想:“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于是放下心来,起身出门。

桃叶河房离贡院并不太远,过了淮清桥,往南一拐就到了。这时,路上人员拥挤,都是赶赴考场的士子。有年轻英俊、步履矫捷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俱白的;有的穿得讲究华美,有的则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自己携带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气,也因人而异: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场屋、累试不中的老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举子,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稳操胜券,就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利在握。冒襄就属于最后一种。由于冒成照例跟在后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轻松自在地走着,脸上挂着微笑,时不时朝路旁那些摆卖闱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画的摊子瞧上一眼。

当他快走到贡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就“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就会被撞倒了。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扬声招呼道:

“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果然是梅朗中。只见他方巾歪了,头发蓬松着,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当认出是冒襄时,他便气急败坏地挥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迟到……”说着,又领着仆人飞奔而去。

冒襄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前几天,他上贡院看过贴出的告示,知道今年点名进场,头一批是点的太平府的生员,冒襄所属的扬州府排在最后。梅朗中那个县属于宁国府,记得也是比较靠前的,难怪他如此惶急。“朗三这家伙,总是这等冒冒失失!”冒襄皱着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来。

“老兄听说了么?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这样说。

“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么?”另一个人吃惊地问。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就是了。”头一个人冷冷地说。

冒襄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举子。

“买一个举人,”胖举子眨着眼睛,“不知要多少银子?可惜我没门道,要不,拼着把那三间祖屋卖了,好歹也要捞他一个!”

“卖祖屋?”瘦举子鄙夷地说,“那济什么事!你想中举,倒不如把脸皮磨厚点,跑到太仓州去,在那个什么西张夫子大圣人张天如的灵前,恭恭敬敬叩上九个响头,再给那些个什么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伪君子们响响地拍上一通马屁,甜甜地叫上几声干爸干爹,求他们让你加入复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复社捣的鬼?”

“哼!”

“我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要我。”胖举子怔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不要,我还不稀罕呢!什么君子,狐群狗党罢咧!别看他们现在挺神气,总有一天……”瘦举子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冒襄正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举子一把,两人紧走几步,在人丛中一混,转眼就不见了。

听了这番刺耳的议论,冒襄不觉暗暗吃惊。如今世风日下,科场腐败,黑幕重重,早已怨声载道,他是知道的。加上这种八股文章其实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遂致许多贤能之士长期困于场屋,郁郁不得志。正是有感于此,复社同人才群集起来,试图扭转颓风,通过互相援引,使贤能之士得以扬眉吐气,发挥才干。经过整整十年的努力,总算陆续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议和怨谤也着实不少。特别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复社看成是扰乱科场的魔头灾星,碰到什么劳什子事情,总要往复社身上猜、往复社身上推。这样一来,复社无形中反成了代人受过的众矢之的。“瞧吧,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时,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气:“哼,不错,我们复社的人就是要中,该中!你们越是不服气,我越要中给你们瞧瞧!无非就是这些八股时文,我不信就弄不过你们!”这样一想,他就抖擞精神,加快脚步,向贡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