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门前,隔着帘子,心烦意乱地朝外面张望。她的眼皮儿因为不安而频频跳动,柳叶样的长眉也皱得越来越紧。当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气,尽量支起耳朵,却仍然听不到楠木厅那边的任何动静,就不由得焦躁起来了。

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就在钱谦益向陈在竹、钱养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们打发走了之后,周镳、周钟兄弟,还有陈贞慧和顾杲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为什么而来?何以不迟不早,偏挑这么个节骨眼来?这些,柳如是还不太清楚。不过,凭着直觉,她立即预感到有点不祥。特别是随后钱谦益派人来传话,要她立即通知负责联络的钱曾,把陈在竹、钱养先二人截回来,暂且按兵不动。柳如是就更认定自己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了。

不过,尽管如此,柳如是却没有按照老头儿的吩咐去办。虽然她明知钱曾正守候在揖峰轩内,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这一次图谋的成败,不仅关系到老头儿能否复出起用,而且也关系到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地毯上的帘影一点一点地向门外移去,柳如是的忧虑也越来越深。她已经毫不怀疑周镳等人此来,必然与阮大铖的事有关;她只是考虑他们对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现在柳如是最担心的是钱谦益胆子太小,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这半年来,她已经摸透了老头儿的脾性,每做一件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明明心里这么想,做出来却往往是另一回事。这也皆因他平日名声太大,顾虑便不能不多。如果这一次也轻率罢手,让花了许多银子、心血经营的这件事功亏一篑,那就太不值得了。

终于,柳如是觉得,应当设法干预一下楠木厅那边的谈话,给钱谦益打打气,至少也应当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谁去做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抛头露面,但陈在竹和钱养先又上虎丘去了,唯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轩里的钱曾。虽说柳如是对于这位“侄孙”一向没有好感,但这会儿却计较不了许多。“嗯,他既是老头儿的学生,又是复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阴沉沉的嘴脸,肚子里的鬼点子想必不少;何况是个年轻后辈,捅点娄子也不要紧,由他去唱这出戏,倒合适不过。”柳如是沉吟一下,回头吩咐红情到揖峰轩去,把钱曾请过来。然后,她就隔着帘子,用一种信赖的,甚至是亲切的态度同他商量起来……

当钱曾离开东厢的起居室,来到楠木厅的院门时,他受到了一点阻拦,因为钱谦益吩咐李宝守在门外,不准放人进来。可是钱曾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发毛的眼睛朝李宝一瞪,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把李宝吓退了。他登上厅堂的台阶,听见顾杲的声音在说:

“君子、小人不两立!老伯坚谓并无此事,最好!唯是适才听老伯言语之意,似乎深以所谓‘门户交争’为忧,小侄却不敢苟同!”

钱谦益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说下去。忽然瞧见钱曾闯进来,他的脸上露出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神情。

钱曾不理会老师的目光,他双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说:“闻知周老前辈和列位社兄光临,特来拜望!”

客人们全都认识钱曾,虽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谈话,一齐起身答礼。

钱曾大步走向周镳,朝他深深一揖。周镳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见之礼,连忙说:“贤契请起,不必多礼!”一边笑吟吟地弯腰伸出手,准备搀扶。

谁知钱曾立刻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周镳,鼻孔里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开了他,走到钱谦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后撩起衣裾,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倒,大声说:“弟子曾——参见夫子!”

周镳显然没有防备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直起身来,一张瘦脸早已气得通红。

钱曾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之后,转过身,眯缝着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视的客人们挨个儿审视了一遍,然后走向朝东的一排椅子,挨着顾杲坐了下来。

在来客当中,要数周钟顶不喜欢钱曾。看见他闯进来,周钟已经老大不乐意。随后又见他单单向周镳行礼,虽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对自己却干脆毫不理睬,仿佛没有瞧见一般,周钟心中更为恼火。只是碍着钱谦益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按他的脾气,本应立即拂袖而出,但考虑到刚才追问了钱谦益半天,始终问不出个结果,所以只好忍着一口气,朝钱谦益拱手说道:

“牧老,我们还是接着谈,如何?”

钱谦益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着钱曾突然闯席的用意。他明白钱曾决不会无故而来,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来协助自己对付这批不速之客的。事实上,刚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对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铖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点儿露出马脚。后来见他们并无多少根据,也未提及郑元勋,才定下心来,一口否认有这么回事。可是对方仍旧纠缠不休,一个劲儿寻根问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闪,正有点儿招架不住。钱曾这么一闯,确实替自己暂时解了围,缓了一口气。此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赶快脱身,否则拖下去,再陷重围就难办了……这样想定之后,他就站起来,拱着手说:

“列位若为阮圆海的传闻而来,那么谦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所谓谦益主谋云云,纯属无稽之谈。言尽于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

“这——不瞒牧老说,实在是超宗兄如此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周钟突然说道。本来,为着保护郑元勋,他们一直避免说出消息的来源。但是看见钱谦益分明想溜,周钟心里一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钱谦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脸刷地红了。他望了周钟一眼,立刻又移开视线。

“嗯,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此事是郑超宗亲口说的!”周钟紧盯着钱谦益,又重复了一遍。

钱谦益的脸色开始变成灰白,身体也摇晃起来。他用力抓住椅靠,背过身去,半晌,才嘟嘟哝哝地说:“简直……乱……七八糟!”

客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郑重的眼色。陈贞慧很快地站起身,说道:

“牧老……”

然而,就在这时候,朝东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难听、刺耳,大家倏然回过头去,只见钱曾坐在那里。他已经不笑了。可是那尖锐的、金属般的音响还在人们耳边嗡嗡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诸位今日来此,就是为的这件事么?”钱曾抬头望着屋梁,大大咧咧地问。见客人们都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又说:

“数百里的奔走驰驱,不惮烦的明察暗访,诸君也可谓栖栖遑遑,用心良苦了。只是,如许心思,却未必用得妥当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责,小弟鲁钝,不识其义,倒要领教!”陈贞慧客气地拱着手问。他看见刚才周钟一点出消息的来源,钱谦益立即慌了手脚,心里知道已经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钱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时,又发现钱曾突然闯进来,与这件事显然有关;而且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打算否认实有此事,于是陈贞慧立即决定抓住他作为突破口,彻底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一种形势,钱谦益同样觉察到了。刚才钱曾一开口,说出那句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钱谦益心里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静下来后的想法,这件事当时并无外人在场,而且从派钱养先到扬州去的时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证。他大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郑元勋出于想当复社领袖的野心,企图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没有答允,郑元勋怀恨在心,所以造谣报复。这样,虽然事情只好作罢,但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名声。现在,倘若给钱曾冒冒失失地捅出来,岂不是两头都输个精光?他心里又惊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钱曾的胡说,可是周镳、周钟和顾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举动稍有不慎,就会弄巧反拙。为此,钱谦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虽然焦躁万分,也只好眼睁睁地望着钱曾,急切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钱曾,在周钟说出郑元勋来的一刹那间,也颇为震动,而且立即考虑了多种抉择。他绝不是一个愚蠢鲁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认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老师年逾花甲,余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轻易放弃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机会,无论对老师、对自己来说,都将是难以补偿的损失。既然现在到了这一步,不如干脆大家摊开来讲个明白,从此放开手脚大干,比之目前这样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强得多。事实上,如今的复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镳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凭着钱谦益的声望和影响,事情不见得毫无希望……这样打定主意之后,钱曾就不理会老师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转过脸,朝四个客人扫了一眼,问:

“眼下建虏猖獗,流寇纵横,国维不张,妖氛日亟。未知诸君子将何以自处?”

对方一开口,就搬出安邦定国、立身济世的大题目,倒也出乎陈贞慧的意料。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当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唯此之故,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说得好!只是诸君又将有何宏谟大略以济之乎?”

“宏谟大略,何敢自矜?唯是圣人有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克己复礼之第一要务,亦唯亲君子,远小人而已矣!”

钱曾微微一笑:“定生兄此言,固不失为堂堂正论,只是总觉空泛了些。所谓‘大而无当’!以之拿去试策论,课生徒,或许还有点用处;若想以此去抵挡建虏的铁骑、流寇的大刀,小弟担心,却是全不济事!”

陈贞慧的脸陡地涨红了,眼睛也瞪起来,对方的傲慢不逊使他十分恼火。事实上他还从未碰见过敢于用这种可恶的态度向他说话的人。不过,他还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说:

“如此说来,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国之仙方奇术了?小弟倒要领教!”

“不敢!”钱曾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适才定生兄说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为此意不错,却可惜只说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无用,若再添八字,凑成四句,便可差强人意了!”

“敢问是哪八个字?”

“弟这八字便是‘消除党见,唯才是用’!”

“啊!‘消除党见,唯才是用,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不错!”

“所以阮圆海之禁……”

“应当解除!”

“何时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会……”

“也未尝不可!”

“唔……”

“嗯?”

突然,陈贞慧放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终于发现了底细的、压抑已久、至此才得以尽情发泄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视着这场谈话的周镳、周钟和顾杲也齐声发出了讽刺的冷笑。只有钱谦益面色苍白,全身因为愤怒而簌簌发抖。他猛地站起来,一拂袖子,打算离开大厅,却被周氏兄弟双双拦住了。

“牧老,何必着急,令高足的高论,很有点‘滋味’嘛!”周钟挖苦地说。

周镳却大惑不解:“这些话他怎么敢说出来?亏他还是复社中人……”

“哼,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训诲,全不放在心上,简直气死我了!”钱谦益眼看走不脱,只好装出悻悻然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

这时,只见钱曾傲然站着,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似乎丝毫也没被对手们的笑声所吓住。直到笑声完全平息下来,他才不慌不忙地问:

“定生兄以为阮圆海是何等样人?”

这回,陈贞慧可不再让他神气了。他把脸一沉,反问:“阁下以为他是何等样人?”

“两榜进士,学兼文武,工书史,知兵略,诗词曲赋,样样皆精。早年虽曾失足,近年却并无大过。小弟以为,此等人虽非安邦定国之大材,若论筹边制寇,却也是不可多得之选哩!”

陈贞慧见钱曾仍旧不思收敛,居然荒唐到替阮大铖摆起好来,不由得气往上冲。他厉声说:“非也!阮胡子乃系阉党余孽,乱臣贼子!他奸险狡诈,卑鄙无耻,当年编造《百官图》,谄事魏阉;又复勾结杨维垣,诬陷东林。此天下共知,人神同愤。名列逆案之后,仍不肯敛迹思过,愈肆凶恶,广设爪牙,暗结余党,散布谣言,交关权贵,日夜图谋翻案起用。徒以上赖天子圣明,宸衷英断,下有我仁人君子抨击禁制,彼奸谋方始不售,此实国家之福。阁下名列复社,竟置我同人大义于不顾,出此狂悖叛逆之言,今后尚思立于君子之林么!”

陈贞慧越说声音越大,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热血在他周身沸腾。他深深感到情况的严重和责任的重大。正是这一点,使他的整个姿态充溢着一种大义凛然、悲壮动人之气,以致钱曾也不敢再摆出那种傲慢不逊的样子了。

“倘若定生兄仍一味坚持门户之见,那么小弟只好不说了!”

钱曾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陈贞慧斩钉截铁地说,“这绝非门户之见!此乃小人、君子之分,不得混同!若夫唐之牛李、宋之蜀洛,异在议论,而非流品,可谓之门户之争;至于汉之党人、宦官,今之东林、复社同魏阉及其余孽,均异在流品,势无两立之理!阁下以为阮圆海有才可用,殊不知此种人一旦得势,定必为祸家国,残害忠良。这也是流品使然,无可改易!何况此辈小人,从来只问利害,不思恩义。纵然你今日宽纵于他,又安知异日他不会恩将仇报?到其时身陷囹圄,人头落地,只怕悔之晚矣!”

陈贞慧用力一挥手,结束了谈话。有好一阵子,大厅里变得一片静默。陈贞慧最后这一番分析,不但使周镳、周钟和顾杲他们暗暗点头,同时也向钱谦益师徒指出了一个他们事先不曾预见到的危险,促使他们不得不有所考虑。然而,也只不过一忽儿,钱谦益抬起头来。他瞧瞧陈贞慧,又瞧瞧座上的其他客人,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把双手拱在胸前,说:“列位君子,适才定生兄一番高论,可谓义正辞严,令人闻之气旺!凡我同人,均应如此。遵王之论,显属荒诞不经,不须复言!”说到这里,他向钱曾一瞪眼睛:“畜生,还不赶快给我下去!”

钱曾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在老师凌厉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咬咬牙,站起来,朝客人作了一揖,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钱谦益这才回过头来,重新堆起笑脸:“列位先生都是同道中人,关起门来无话不可谈,只是别拿到外面去乱说就对了。在此,谦益有一管见,意欲请教诸位先生,不知可否?”

他的态度显得特别谦恭,足以使客人们冷静下来,而且无法加以拒绝。

“啊,牧老,你又何必过谦?但有指教,弟等无不洗耳恭听。”周镳说。

“当今寇虏披猖,天下鱼烂。社稷危倾,已是间不容发!所望者,天子圣明,仁人用命,或许尚能有救。我东林、复社诸君子,胸怀忠义,以手援天下为己任。唯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门墙严峻、党同伐异而疑我、非我、妒我、远我。此类人绝非阉党余孽,却为数不少。设若不能收彼辈之心,感悦来附,则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啊,那么牧老又有何高见呢?”周镳问。由于钱谦益指出复社高自标榜,唯我独尊,无容人之量,遂致外人侧目,众心不附,确实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们都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颇伤脑筋的问题。

看见对手们显出留神倾听的样子,钱谦益暗暗满意。他把态度放得更谦恭,口气更加诚恳:“谦益之见,列位未必赞同,此亦无妨,只要彼此心存一个为公之念,其余一切,尽可畅所欲言,坦诚相见。”他把“为公”二字说得特别重,还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加深对方的印象,然后,才接着说,“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来已久,非旦夕之间、片言只语所能消除。而国事如此,又断不容我有许多时日,从容解说。以谦益陋见,唯有以非常耸动之举,令彼惊骇震动,见我诚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钱谦益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客人们,见他们全都默默无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他鼓起勇气,一口气把最后的话说完:“昔日汉高祖咬牙封雍齿,诸将反侧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圆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唯其如此,倘若我辈稍示宽纵,则反响必大,朝野耸动,以为我辈于阮圆海尚能如此,其余流辈,自不必问矣。如此,则门户之说,不攻自破。门户之说一破,则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虏流寇,不足虑也!取治取乱,实在我辈一念之间,还望诸位君子三思焉!”

钱谦益刚把话说完,周镳等人还未答话,忽然李宝扬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上台阶,站在门外探头探脑。钱谦益正急于听取客人的反应,对于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很不高兴。他朝李宝做了个挡驾的手势,然后回过头,拱着手,征询地盯住了周镳。

可是周镳却不说话,只是用他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着钱谦益。其余的客人,也全是一声不响。

钱谦益被周镳瞧得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他竭力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这时,周钟首先说话了:

“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这番话,可是比令高足中听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钟挥一挥手:“可惜立论虽则有别,宗旨却是一个——替阮胡子开脱!既然如此,尽可直说,又何须辛辛苦苦绕这么个大圈子?学生倒为牧老不值呢!”

“岂止不值,简直欺人太甚!”一直坐着没有开过口的顾杲,突然愤愤地迸出一句。

钱谦益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请勿误会谦益之意……”

然而,没等他说完,周镳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朝他一揖,转身向外走去。

钱谦益怔了一下,连忙起身,紧赶几步,在门前拦住了他:“哎,仲老,有话尽可商量,何必如此!”

周镳仍旧一声不响,向左一拐,想躲开阻拦,可是钱谦益也跟着向左;周镳又折向右,钱谦益也跟着向右。周镳没有办法了,他跺跺脚,很着急地说:

“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自躲开为妙。莫非还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脸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误会,谦益如此主张,也是为的社稷安危设想,不当之处,尽可批驳。总之谦益自问并无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鉴……”

钱谦益这话刚一说完,蓦地台阶下有人高声说道:

“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过头,只见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进来,气急败坏的李宝拼命想阻拦,却怎么也拦他不住。方以智后面,还跟着吴应箕、侯方域、张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见冒襄和黄宗羲。方以智走上台阶,笑嘻嘻地朝钱谦益深深一揖,立刻指着李宝告起状来:

“牧老,你这贵价好不惫懒!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桩紧急事儿求见,他却死活不放我们进来,分明想诈骗晚生的钱财!你想晚生在盛泽归家院住了半个月,几乎连这身衣裳都给鸨儿剥了去,哪有银子与他。若非晚生斗胆硬闯,岂不误了大事!”

钱谦益一见这个阵势,早已慌了手脚,哪里还有闲心听他打趣。他迟迟疑疑地问:

“贤契过访,不知有何见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托,要将一封极其紧急之书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门,还祈牧老见谅!”

方以智说罢,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摸索了一阵,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信来,双手呈给周镳。

周镳不知就里,疑疑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他狠狠地横了钱谦益一眼,“哼”了一声,把信递给了他。

钱谦益心内有鬼,看见周镳神情不善,不禁恐慌起来。他连忙接过信,看见上面写着:

眷社弟顾麟生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未能面别,心常耿耿。复以关河辽阔,通问维艰,遐念昔游,曷胜怅惘。弟近于周阁老幕中,暂掌文牍,营营役役,乏善可陈。唯日前偶见吾乡钱牧斋来书,言及彼已决意向东南诸君子疏通,谋为阮圆海缓颊,中并有“阁下含弘光大,致精识微,目今起废为朝政第一”等语。弟始而讶,继而愤,又继而忧,以为天启之祸,行将复见于今日。故不避利害,驰函奉达,亟望我社同人,急图对策,必不令此奸谋得售而后已……

钱谦益看信的当儿,陈贞慧走到梅朗中身边,悄悄地问:“太冲呢,他怎么不见来?”

“太冲看了此信之后,刺激极深,独自奔下虎丘,不知去向……”梅朗中也悄悄地回答。蓦地,他惊慌地叫起来:

“不好,牧老要倒,快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