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的阴雨,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苏州来的复社社友们颇为扫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守在各自的客房里,喝闷了酒,睡厌了觉,各种话题也都谈完了,只好百无聊赖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皱眉头。有人甚至断言,这次虎丘盛会必定被这鬼天气弄得黯然失色,兴味索然。可是,到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一抹明亮的曙色出乎意料地从天东头冒了出来,接着,沉默了多日的鸟雀也开始吱吱喳喳地啼鸣着,扑棱棱地上下飞窜。虽然天幕上还浮荡着薄翳,原野上也依旧水气迷蒙,但是曙色深处,一朵嫣红的朝霞蓦地绽开了。它犹如从天孙的织机上飞出的锦缎,不断地涌现着、堆积着,把璀璨的光华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烟四起的城市。于是,返青的小树林啦,正在开耕的田野啦,城头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顶啦,都一齐闪出五彩的光晕。微冷的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从大清早起,阊门外码头、接官亭、钓桥一带,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因为几天来,复社的相公们又要大会虎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七里山塘,所以船户们都纷纷赶来抢一份生意。其中有一篙一橹的“七里厾”,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每当岸上来了客人,她们就七嘴八舌地用苏白招呼起来:

“几位公子阿要上虎丘去白相?介末请坐我的船去好哉,船上有茶喝,有点心吃,交关之舒服稳当,保管公子们满意,好?”

“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我的船又快又稳,上虎丘白相最便当,还有这位大爷,也一起来哉,勿要看介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要紧格!”

“介搭去虎丘,坐船最舒服哉,如果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价钿一定便宜,好?”

一般外地初来的客人,见了这样如花似玉的船娘,听了这甜美动听的柔声软语,都会顿时心平气和,觉得很难拒绝。老实一点的甚至连价钱也不好意思同她们争论,身不由己地就跨上船去。于是长篙一点,柔橹轻摇,一只画船就离开了码头,欸乃声声,沿着七里山塘,向虎丘荡去了……

当载着复社士子的船只三三两两离开码头的时候,冒襄也乘船到了苏州。同他一块赶来的还有他的朋友——金沙人张明弼。他们没有进城,也没有立即前往虎丘,而是沿着运河一直往南,朝着胥门外的横塘驶去。

冒襄大半个月前离开南京,到常州后,接连收到北京两位熟人的来信,都证实了冒起宗即将调离襄阳的消息。这使他进一步感到宽慰,也使他终于回心转意,修了一封家书,派人先送回如皋,向母亲禀明一切;自己则买舟南下,到苏州来赴复社大会,顺便探望陈圆圆。恰巧在半路上,遇见了正到处寻访他的张明弼。

张明弼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儿,五年前中了进士之后,被派到粤东揭阳去当县太爷,最近因为得罪了上司,又被贬回浙江按察司当个管文书的小官。他觉得没有意思,便借口回家探亲,告了个长假,到处游山玩水,寻朋访友。他同冒襄,还有陈梁、刘履丁、吕兆龙几个,十年前曾在秦淮河的眉楼上义结金兰,立誓以心相许。论起他同冒襄的交情,较之吴应箕、陈贞慧等人更为密切。这一次,张明弼是受了陈圆圆之托,来找冒襄告急的。据他说,由于苏州府出动衙役,那些雇来守护陈圆圆的“撞六市”被捉去了好些人,眼看坚持不住,半个月前,只好又把陈圆圆转移到横塘藏起来……冒襄听了这个消息,起初还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直到读了陈圆圆捎来的信中,有“君倘不来,恐成永诀”的话,他才有点着紧起来,听凭张明弼吩咐船家昼夜兼程,总算在今天一早赶到这里。

横塘是个不大的圩镇,离胥门也就六七里的水程。由于靠着运河,往日倒也颇为兴旺;如今却同苏州一样,萧条冷落得很了。冒襄在码头上了岸,吩咐冒成和长班留在船上等候,然后由张明弼引路,沿着狭长的小巷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门楼前。张明弼上前敲门,半天,才有一个老门公出来开门。张明弼早已不耐烦,扯住冒襄就往里走,一边兴冲冲地叫:

“圆圆,圆圆!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冒襄跟在后面,想到马上就要同陈圆圆相见,心情也很有点激动:“嗯,大半年不见,又经历了这一番颠沛惊恐,她不知怎样了?还是娇艳如昔么?哎,只怕不免憔悴瘦损了吧?”他想,一边四面张望着,希望尽快见到那张熟悉的、可爱的脸蛋。

张明弼叫了一阵,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就连平日的使唤丫环,也不见一个露面。

张明弼同冒襄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直着脖子又叫:“圆圆,圆圆!”

“两位相公不用叫了,屋子里没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原来那个老门公已经跟了进来。

“啊,没人?上哪儿去啦?”

老门公没有马上回答。他眯缝眼睛打量着冒襄:“敢是小人眼拙,这位相公却似不曾来过?”

“这便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张明弼说,“今日特地从常州赶来瞧圆姐儿的。门公,你快快把她找回来,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哩!”

门公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啊,你就是那个冒、冒相公?”他神色紧张地问。

冒襄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那么,那么圆姐儿当真不是相公接走的?”

冒襄越加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我接走圆圆?哪有此事!”

门公直着眼睛瞧了冒襄半晌,喃喃地说:“哎,糟了,糟了,果然不错,上了当了!”

冒襄和张明弼吃了一惊。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明弼生气地追问。

“这件事,小的也只知个大概——哎,两位相公请坐,待小的禀来。”看见两位客人急躁地摇摇头,门公就叹了一口气,说起来:

“小的听说,这是去年惹下的祸。去年,田皇亲派人来苏州,点着名儿要买圆姐儿,谁知弄了个假的回去,惹得田皇亲大发脾气。故此这一次追得真紧,圆姐儿接连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能躲开他们。凭着几位相熟的相公相帮,买动一班‘撞六市’,同他们放对……”

张明弼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你只挑要紧的说——后来怎样了?”

“哎,是——后来,后来就躲到这里。那一天,也是这个时辰,小的正在门房里打盹儿,冷不丁有人‘咚咚咚’打门,小的爬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镇上的船户陆小四,后面还跟着个长大汉子。小的问他来作甚?陆小四说:‘如皋冒相公来了,正在码头上的船里,吩咐请圆姐儿即刻过去相见。’又指着那汉子说这就是冒相公的长班,来接圆姐儿的,轿子就在门外。小的平日每常听说,圆姐儿一心一意就是盼的冒相公来,便给他报了。翠影丫头即时出来,把长班叫了进去,说是圆姐儿要问他。小人站在门影里同陆小四正说话哩,就见圆姐儿穿戴整齐,张皇失落地走出来,上了轿,随那长班去了。当时大伙儿都喜欢,说:这下可好了,圆姐儿有救了。谁知呀,圆姐儿这一去,直到天晚也不见回来。大伙儿都有点纳闷,又猜道冒相公带了圆姐儿到哪儿白相。过了四五日,还不见音信。大伙这才着紧起来,四下打听,都不得信儿,去找陆小四,也不知他躲到哪儿去了。后来影影绰绰传出言语来,说圆姐儿早被田皇亲的人弄回京里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见了相公,才知圆姐儿真的给骗去了!唉,听说田皇亲性子暴戾非常,圆姐儿这一去,不知是好是歹呢!”

老门公一边说,一边直摇脑袋。冒襄和张明弼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目瞪口呆。

“啊,你……你这话可是当真?”张明弼好容易才挣出一句。

“小人怎敢欺蒙相公!圆姐儿,多好的一位姑娘,最是怜贫惜老。便是小人,平日一吊半吊的,也没少受她的恩惠。可是这世道,偏不让好人安生……”门公伤感地摇着头,抖抖索索地拉起袖子去抹眼睛。

张明弼问不下去了。他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只好回头征询地望着冒襄:“辟疆,这事你看……”

冒襄冷冷地问:“这事——出了有多久啦?”

“啊,今日是二十八,圆姐儿走的那天,我记得是十八,嗯,回相公,有十天了。”

冒襄哼了一声,走开去,很快又走回来,坐到椅子上。他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脸孔渐渐变得通红。终于,他站起来,咬着牙说:

“她、她怎么这样蠢!简直糊涂透顶!这样就上当了!我派人来接她上船?笑话,那时我还在常州,怎么可能,怎么会!真是昏了头,轻轻易易就被骗走了!”

他双手叉在腰间,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冷笑地说:“既然我到了码头,怎么会不上岸,怎么会不进来?却派人来接她?这不明摆着是假的,是圈套嘛!可她竟然就相信了!我叫她安心等我,等我,偏不听,自作聪明!现在行啦,一了百了啦!我们还来这儿做什么?昼夜兼程,可是人去楼空了!好吧,我的话你不听,那就算了,我也管不了啦!你自作自受吧!”

冒襄怒气冲冲地叫着,使劲一脚,踢翻了一张挡道的小凳子,开始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那白净俊美的脸变得铁青,看上去十分凶狠可怕。老门公被这意外的反应吓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张明弼。后者倒还镇定,他默默地等待着,直到冒襄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劝慰地说:

“辟疆……”

“算了,”冒襄猛地挥了一下手,“没什么意思了,走吧!”说完,他就管自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啊,公子……”

当冒襄跨出堂屋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招呼他。

冒襄愤怒地回顾一下,忽然怔住了——门边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长得挺秀气的女孩儿,正红着脸,胆怯地、焦急地望着他。冒襄认得,她就是陈圆圆的贴身丫环翠影。

“唔,是你!”冒襄板着脸说,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当他打算继续朝外走时,张明弼从里面跟了出来。

“是你,翠影!你还没走?”张明弼惊奇地叫,“哎,你快给我们说说,圆圆是怎样给骗走的!”他回头向冒襄,“辟疆,你何必忙着就走,再问清楚点不迟啊!”

说着,他抓住冒襄的胳膊,把他拖回堂屋里,一边招呼翠影:

“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翠影所说的情况,同门公也大同小异,只是补充了一些细节——那天听说冒襄来了,陈圆圆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立即就把来人叫来询问,问冒公子身子可好?老爷的事办得怎样了?怎么不派冒成来接?来人说:公子身子挺好,冒成却病得厉害,公子已经让他回如皋去了。老爷的事还没个头绪,眼下公子正急着去见一位世伯,不下船了。请圆姐过去相见,有要紧的话说。当时翠影多少有点疑心,劝圆圆仔细提防些。但陈圆圆说,公子正忙着老爷的事,不能下船只怕也是真的。现在公子派人来接,又说有要紧的话同我商量,去迟了他会生气。所以立时装扮起来,跟来人去了,谁知果真就着了圈套……

翠影最后说:“冒公子,适才婢子在门外听你说话,像是很生我家阿娘的气,这可是错怪阿娘啦!多半年来,别人不知,我翠影可最清楚,阿娘哪一天不把公子叨念上几十遍!为了一心一意等公子,她客也不接了,好衣裳也不穿了,三天两头就上江神庙去烧香,求神保佑冒郎身心安泰,老爷早日高迁。可是、可是公子也忒狠心,这多半年,也不给阿娘来个信儿,害得阿娘她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婢子就是不解,公子再忙,写几个字的空儿总还是有的呀!”

冒襄起初一直绷着脸,可是听着听着,他的神情不由得变了。这时他猛一慌神,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冒公子,你很怪阿娘糊涂,怎么中了田府的奸计,其实,阿娘不是糊涂,她是真怕你哟!”

“啊,怕我?”

翠影叹了一口气:“阿娘常说,她实在配不起公子。她老怕公子变心。她还说,公子与众不同,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对公子表面上不能百依百顺,要不就会给公子瞧不起。所以她平日拿架子,使小性儿,都是一心为的拴住公子的心。可是,每闹一回别扭,她心里就直哆嗦,生怕当真把公子给惹恼了。待到这大半年,公子无音无讯的,她就真的害怕了。所以听说公子派人来接,她再不敢怠慢,即时便去了。谁知偏偏中了奸计!公子,阿娘若不是那样怕你,她也不会……”翠影说到这里,忍不住用双手掩着脸,哀哀痛哭起来。

冒襄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令他如此气恼,又如此抛撇不开的陈圆圆,竟是这样一个女人……刹那间,他感到心中一片纷乱,茫然地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懊恨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