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庆和王小嵩默默相望。关了门,似乎将现在关在了门外,而从前的友情像音乐一样同时在两人心上流淌。

终于,他们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王小嵩说:“原谅我,在我们刚一见面时,我使你尴尬了一次……因为达夫是宫本健太郎的儿子,在他面前,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仿佛是受着某种监督……”

吴振庆很体贴地说:“我看出来了。”

两人落座后,王小嵩笑问:“用多长时间赶排的呢?”

吴振庆不解:“什么?”

王小嵩说:“贵公司的迎宾仪式啊……”

吴振庆也笑了:“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给你们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王小嵩摇摇头:“太戏剧化了,搞得像拍什么黑帮电影……”

吴振庆道:“噢?我要是真能当导演,就喜欢拍情节片儿!没情节,什么事儿都没了意思!”

王小嵩说:“说说,怎么一步登天的?”

吴振庆掏出烟请王小嵩吸,他一边吸一边回答:“说起来也简单,像篇童话似的——首先是我哥哥转业后,在我嫂子那个县里当上了经贸委主任。那是个沿海县,开放后经济搞上去了,便向内地扩展实力。他带回哈尔滨三十万元作为启动资金,想物色一个人干点儿什么。这对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我正扫大街、扛煤气罐。我岂能放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写下军令状,就把资金垄断过来了。于是我又建起了施工队。第一把就赚了二百多万。后来就赶上了房地产开发的热潮。你如今也在商界了,不细说你也懂。干房地产开发简直是一本万利。何况,一个人要想把几百万变成一千万几千万,比要想把几百元变成一千元几千元容易得多,只要他不是个大傻瓜……”

吴振庆侃侃而谈,王小嵩频频点头:“徐克的情况怎么样?他从外地回来了么?”

吴振庆说:“回来了。炒楼花,炒股票,什么都干过。他自己说赚了几百万,我猜也就几十万,却当起息爷来了。说是前二十几年活得太亏了,如今想把损失的享乐追补回来……”

王小嵩又问:“德宝呢!”

“还穿警服。有一年说是被提升为公安局的处长,可是被别人顶下来了。闹了一阵情绪,调到派出所去了。他那个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当了所长。他负责那一片治安搞得好,他这个所长就年年是市公安系统的标兵。荣誉是捞了不少,他那人有荣誉感,看待荣誉比看待金钱重要。如今这样的人不多了……”

王小嵩心里说:“都可以了,都可以了。”又问:“你们和张萌一直没来往?”

吴振庆叹口气,说:“别说和她了,就是我们三人,也不常能凑在一起了。也就是每年过春节的时候,相互走动走动……只听说张萌在一个中美合资的公司里当公关部主任……”

王小嵩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呢?……”

“郝梅?……你看……”

吴振庆打开皮包,取出一本书递给王小嵩——那是一本小说集——《女性自白》,封面上赫然印着“郝梅”两个字……

王小嵩:“她写的?”

吴振庆点点头:“她现在是作家了,省作协理事。不算太有名,可比你我有名。再说她也不图出名,她总算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业……”

王小嵩一只手轻抚着封面:“送给我吧……”

吴振庆:“那可不行,她签了名送给我的。这一次,你们总该见见面了……”

王小嵩已把书打开——扉页上,印有郝梅和丈夫老潘及儿子的合影……

吴振庆说:“你当年回北京后不久,她女儿芸芸就死了。她现在的孩子仍叫芸芸。她丈夫是工人,对她相当好。论家庭幸福不幸福,我看她现在是我们之中最幸福的……”

王小嵩怅然地将书还给了吴振庆……

往事回忆太沉重。况且,对十多年羁旅他乡的王小嵩来说,挂念的、关心的太多、太多,而时刻萦于怀、最放心不下的是年迈的母亲。“我……今晚想见上我母亲一面。”提起母亲,王小嵩的脸上出现一丝温情。

“好。不过我也有两年多没去看望老人家了。我开车陪你去!”吴振庆看一眼手表,“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王小嵩站起来:“不算晚。今晚见不着老人家,我会失眠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有一件小小的礼物送给你……”

他说着找出一长形礼盒,打开是一条漂亮的领带:“这是我们公司为高级职员们定做的,名牌儿。来来来,换下你那条,戴上这条,看看怎样……”

吴振庆开起玩笑来:“这,并不意味着我是被贵公司招募了吧?”他边说边摘下了自己的领带……

王小嵩笑了:“敝公司哪有那样的狼子野心啊……”他替吴振庆戴上了他那一条领带……

吴振庆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们公司的徽章……”他从自己胸前摘下徽章,替王小嵩佩在胸前,“愿我们谈判成功,今后精诚合作……”

他们相视微笑——微笑之中,既有当年的友情,又各有某种意味深长的内容……

他们同时扬起手——两双手拍握在一起……

吴振庆亲自驾驶着“林肯”,载着王小嵩,驶向一片居民楼区。

这片居民住宅区是“兴北”公司兴建的。当年,这片楼区刚盖起来,王小嵩的弟弟就来找吴振庆,希望能调房。作为王母干儿子的吴振庆,给他们调了一套两居二层的房子。在王家乔迁之前,吴振庆还特意嘱咐手下人给这套房子多加了一排暖气。因为他知道王母怕冷。这还不算,索性一并连电话也装了。

王小嵩听着,动情地说:“我母亲有我这个儿子,还不如有你这个干儿子。”

吴振庆看他一眼说:“你这话说的倒也不算夸张。要是全中国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们,都能有我吴振庆这么个干儿子就好了。那马克思在天堂里,也就该为他老人家的共产主义学说感到欣慰了……”

车无声地停了。

王小嵩走下车来,凝视着自家的窗口。窗里已经熄灯。

王小嵩凝望着窗户,心潮起伏,默默地诉说:“妈,我回来了!又隔十年,我才回到您老人家身边,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在写给您的信中,替自己编了那么多谎话,编了那么多理由……妈妈,在振庆面前,我好羞愧啊!”

吴振庆也下了车,站在王小嵩身旁,低声地:“要不,既然来了,就进去?”

王小嵩摇头:“不了,我妹妹明天还要早早起床上班……”

吴振庆说:“那就改天吧。”

王小嵩点点头。

忽然,吴振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你怎么没带你那口子和孩子一块儿回来?”

王小嵩嗫嚅道:“我在北京……只待两天……”

“连家也没顾上回去看看?你也未免太为日本人效忠了吧?”吴振庆打趣他,谁知王小嵩脸色一变,欲言又止,一低头钻进了汽车。

吴振庆也回到了车上,察看他的脸色:“开玩笑,不至于生气吧?”

王小嵩苦笑,缓缓摇头:“我在北京……已经没有家了……”

吴振庆愕然……

当年王小嵩回到北京后,由于知道了关于郝梅的一些真相,一个时期内感情波动很大。他的妻子,就通过她父亲在美国的一位老朋友,把他办出了国。她的愿望也是良好的,一来是为了平复丈夫的感情,二来是为了让丈夫出国镀镀金。他自己也巴不得能那样。那正是第一次出国热的年头儿。但没想到的是,他走了,她却捺不得寂寞了。三年后王小嵩从国外回来,她竟不再属于他了,连孩子对父亲也陌生起来。王小嵩一气之下又出去了。后来他们离婚了,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孩子也归她了。那男人在香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很有钱。

而这时,美国方面的经济担保人了解到老朋友的女儿已经和王小嵩离了婚,认为再没有为王小嵩担保的义务了。就这样,王小嵩陷入了身在异国、举目无亲的困境。英语还学的不行,想打工人家都不愿雇,而签证快到期了。他病倒在一个小旅店里,多亏一位日本姑娘可怜他,经常去照顾他。

王小嵩和这日本姑娘是在自选商场认识的。他捡着了她丢的包儿,里边有三千多美元,还有几十万日元。当时王小嵩没打开看。如果打开看了,见有那么多钱,他未必会还给她……就这样王小嵩病好后,在日本姑娘的建议下,随她到了日本……

后来的事不问吴振庆也猜到了七八分,可他还是问了:“后来呢?”

王小嵩说:“后来她安排我在她伯父的公司里工作……”

“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崎丸公司啰?”

王小嵩毫无表情地说:“是的……”

吴振庆又逼一句:“再后来你就开始追求她?”

王小嵩说:“不……是她爱上了我……”

吴振庆“哼”了一声,问:“有什么区别?”

王小嵩转过头,看看吴振庆,说:“这……是有点儿区别的……”

吴振庆又问:“她很漂亮?”

王小嵩摇头:“一点儿也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不过心地挺善良……”

吴振庆笑了:“也就是心灵美啰?”

王小嵩用低沉的声音说:“可以这么说。她是个挺虔诚的基督徒。我不但是一个加入了日本籍的中国人,而且,已经是半个属于宫本家族的人了……”

吴振庆无意似的又问:“你决定和她结婚了?”

王小嵩木然地说:“我别无选择,也不愿伤她的心……”

吴振庆终于忍不住了:“宫本健太郎,肯定是知道了你和我的特殊关系,才改变了主意,不亲自来和我谈判,而临时委派你做全权代表的吧?”

王小嵩缓缓将脸转向吴振庆,吴振庆正目光咄咄地盯视着他。

王小嵩默认了……

吴振庆不由得恼火:“妈的!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王小嵩说:“宫本先生对我很栽培,从某种意义上说,等于是我的大恩人……”

吴振庆终于爆发了:“可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倒宁愿是这只老狐狸亲自来!或者是他委派别人来!”

他嘭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一个急转弯,将车开走了……

某种尴尬笼罩着小小的空间。汽车录音机里正放着崔健的摇滚《不是我不明白》: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似乎才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噢……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吴振庆将开关使劲一按,歌声戛然而止……

王小嵩也将开关一揿,歌声又起——


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


吴振庆又将开关使劲一按。

王小嵩看了他一跟,将脸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