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外,郝梅和老潘坐在长椅上,他们神色都很不安。

郝梅匆匆在小本儿上写什么,扯下交给老潘;老潘看后,便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韩德宝和吴振庆都被电话叫来了,他俩正好在医院楼外相遇,他们相互问着什么匆匆走入楼内。

坐在长椅上的郝梅看见了他们,但却并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走向自己。

老潘从郝梅的脸上明白了他们是谁,起身迎向他们,并向他们说着什么。

吴振庆一边听,一边不安地望着郝梅。他们匆匆走向郝梅,然后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下去。

老潘在远离他们的地方站住。掏出烟,发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一张宣传画。分明的,他有意让吴振庆、韩德宝有机会单独和郝梅说话。

吴振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郝梅一下,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和德宝呢。”

韩德宝也说:“是啊,有我们呢。”

郝梅点了一下头。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瞧谁一眼,但是显然,由于身边有了两位完全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战友,郝梅似乎感到不那么孤立无援了。

观察室的门开了,芸芸被一位护士推了出来。

三人立刻站起来,围向病车。

跟随而出的医生制止了他们:“刚打了安眠针剂和止痛针剂。”看看郝梅,又看看吴振庆和韩德宝,“孩子的母亲,请先在这儿坐着。你们谁是孩子的父亲,请跟我来。”

吴振庆和韩德宝对视了一会儿,吴振庆说:“你留下陪着郝梅,我去。”

他大步相跟而去,老潘也相跟而去,他们都跟在医生后进入诊断室。

医生说:“你们两个不可能都是孩子的父亲吧?”

老潘说:“我们……都不是……”

“那你们都跟我来干什么””

吴振庆说:“医生,请您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们都是孩子的亲人……”

医生坐下:“亲人?”研究地打量他们,“我只能和孩子的直系亲属谈孩子的诊断结论,还是叫她妈妈来吧……”

老潘不安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医生,我是最能代表她的人。我有权知道!”

医生只好说:“那,好吧……”他写了一份诊断书递给他,那上面写着:成骨肉瘤。

吴振庆问:“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么?”

医生说:“骨癌的另一种说法。”

吴振庆说:“医生,求求您,千万想办法保住孩子的腿!”

医生缓缓地说:“这是在几年以前我才有可能考虑的请求。而现在,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两点——或者,在孩子有数的日子里,尽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尽量减少生前的痛苦;或者,到北京肿瘤医院去获得专家们更具权威性的会诊,寄最后的希望于我们的诊断是错误的……”

吴振庆和老潘表情骤变,呆若木鸡。

医生接着说:“而后一种希望,只不过有百分之一二。”老潘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几乎是在用哭声说:“医生,救孩子一命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哇!”

医生抽出手,冷冷地说:“你们似乎都挺爱这个孩子的,可是你们早干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几年前,孩子和她的妈妈,还在北大荒,不是没看过,有的诊断成关节炎,有的诊断成骨刺。”

老潘又补充道:“返城后她妈妈也带她看过多次……医生,这孩子自己也太能偷偷忍了!夜里疼醒时,常自己咬自己的胳膊也不叫出声,怕她妈妈听了心疼她……”

吴振庆又加了一句:“她妈妈直到现在仍待业……”

医生说:“是这样……”他开始写什么,一边写一边又说:“的确是个好孩子啊!进观察室的时候,还劝她妈妈不要替她害怕,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孩子,她好像明白自己的病情似的……”

老潘背转身,孩子似的哭了,吴振庆强忍着泪。

医生将药单写好,交给吴振庆:“我给你开的是进口的止疼药,虽然太贵了,可是见效快,目前限制在高干病房使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医生也大动恻隐之心。

吴振庆默默流泪,双唇抖颤说不出一个字。

吴振庆和老潘来到医院的男厕所,他们各自吸烟,各自流泪,之后,吴振庆扔掉烟头,洗脸,洗罢,把手绢递给老潘说:“给你!”

老潘接过吴振庆递给他的手绢,扔掉烟头洗脸。

吴振庆说:“听着,不许让郝梅看出什么来!”

他们回到郝梅身边。郝梅焦急地望着他们,韩德宝替她问:“医生怎么说?”

吴振庆说:“骨刺,但是得动手术。医生建议到北京大医院去,因为离神经和血管太近,要对芸芸负责任。”

老潘也说:“是啊,要对芸芸负责。”

郝梅的担心似乎减少了一些。

吴振庆将一只手搭在郝梅肩上:“准备到北京去吧!越快越好,病是经不得耽误的……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啊?”

他转身对老潘说:“你等着下午接出芸芸,陪她们娘俩回家。”

又转身对韩德宝说:“咱们先走吧,我还另外有话跟你说。”

他们来到医院的大楼后边,吴振庆对韩德宝说:“芸芸的日子很短了……”

韩德宝似乎不明白。

吴振庆说:“是骨癌。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星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为了这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也必须带她到北京去……”

韩德宝呆住了。

吴振庆已经有了主意:“我负责借钱。穷家富路,得多带些钱,我才放心,你负责替你自己请两个星期假,陪郝梅去。”

韩德宝虽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吴振庆说:“按理说应该我陪着去……可是,我怕我自己到时候……你……在路上告诉郝梅吧,也得让她有心理准备。”

韩德宝一只手按在吴振庆肩上说:“放心吧。”

吴振庆又说:“如果可能,让芸芸看看天安门……我曾答应过她,有一天,要带她到北京去玩儿,在天安门照张像……”

他说不下去了,韩德宝也满脸是泪了。

吴振庆仰起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还不完的感情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责任和义务啊!我太累了,我已经累得受不了啦……”

韩德宝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他,两个好朋友,将头埋在对方肩上……

吴振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