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煤气罐这活儿累人,但吴振庆干得很认真,不管雨天雪天,绝不误人家用。

一个雨天,他又扛着煤气上楼,在一户人家门口放下,用抹布把罐擦干,然后敲门。

开门的是张萌,吴振庆穿着雨衣,她没认出来,说:“请帮我拎进来行么!”

吴振庆一声不响将罐拎进了门,又拎入厨房,一声不响替她接上煤气管儿。

张萌说:“多谢你了师傅,请进屋坐会儿,喝杯茶吧!”

吴振庆犹豫了一下,随她进了屋。张萌正在家里练画,桌上、地上、墙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大幅小幅横幅竖幅的古里古怪的黑鱼。

张萌一边沏茶一边说:“师傅,我是晚报的记者。如果您不急走的话,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比如,你们个体服务者的收入情况,人们对你们是不是歧视,你们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总之,随便聊聊,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将一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取走两幅画:“师傅坐吧!”

吴振庆不再“欣赏”那些古里古怪的画,面对张萌,将雨衣帽子扯到了脑后。

张萌吃了一惊:“是你?”

吴振庆说:“为您服务备感荣幸。”

张萌语无伦次地:“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闲着没事儿,在家练练画儿……”

吴振庆又说:“打消了你要即兴采访的念头儿,很扫兴是不是?”

张萌尴尬而且手足无措地:“我……我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吴振庆却反而显得在心理上占着无比的优势似的,相当矜持地一笑:“我也真没想到,我每月还挣着你两元钱。”

他掏出煤气证还给张萌:“怎么上面写的不是你的姓名啊?”

张萌接过煤气证放入抽屉,转身靠着桌子,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望着吴振庆解释道:“哪儿那么容易弄到煤气证啊,是借的,煤气罐是高价买的。”

吴振庆说:“对了,我得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以后换气的时候,罐要刷干净,这是煤气站的新规定。上一次就因四个罐太脏不给换,我替他们刷的。”

张萌说:“我一定记住。你坐会儿吧,喝了那杯茶再走。”

吴振庆说:“不会破坏你的闲情逸致么?”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都不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何必还一步步地把我往尴尬里逼呢?”

“好,那就坐会儿……”吴振庆一边说一边脱下雨衣。

张萌走过去接了雨衣。替他挂在衣架上,随手从门后操起拖把,拖地上那一片大雨衣上滴落的水。

吴振庆生硬地说:“真抱歉弄了你一地水,我看我还是走吧。”

张萌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拖水的举动在这时是多么的错误,便将拖把放回了原处,表白地:“你别走。我诚心诚意留你一会儿。”

吴振庆在沙发上坐下了。

张萌又走到桌子那儿背靠着桌子。

过了半晌,吴振庆说:“都爱说世界很小,其实世界还是很大的。比如我们,都在一个城市里,返城后,算上前几天在剧院里那一次,我们才见了两面。今天要不是我服务上门,还不知道你住在这儿。”

张萌轻轻地说:“我也不是成心躲着谁……我……真的没时间也没精力和从前一些熟人保持交往了。但是唯独对你,我总也忘不了,真的,想忘也忘不了……”

吴振庆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咀嚼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你救过我命。我总想找机会报答……我……”

吴振庆:“说下去。”

“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的!要不……我托人给你找一份儿工作吧?”

吴振庆古怪地笑了:“好念头,真是个好念头。徐克告诉我,我和咱们那几个兵团战友,那么顺利地就从拘留所被放出来了,你出了很大的力嘛!所以,你也不必再觉得欠我什么了,已经报答了么!”

张萌道:“那并不能算报答。要不是我写的一篇报导,你们几个的事儿,也不至于被公安部门看得那么严重。”

吴振庆说:“那倒也是。不过不知者不怪……反正我听你张口闭口报答的,觉得我们之间,当年似乎只发生过一点儿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后画一个句号就该心安理得地结束了,起码在你这方面是这样吧?”

张萌赶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确实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让它过去了。所以……上次在剧院见到你有了……对象……我心里特别替你高兴。”

“有了什么?”

“哦,也许应该说是未婚妻。”

“她他妈的不是!”

“可是,她很爱你啊!”

“可是我不爱她!”吴振庆霍地站了起来,一边走向张萌一边说,“你还更替自己高兴是不是?不管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兴是不是?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从十七八岁爱到现在三十多岁!”

他已走到了张萌跟前,双手抓住张萌的两条胳膊:

“当年我从大森林里把你背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后来你生了肝炎,我在连队无偿献了一次血之后,又偷偷跑到农村卫生院去献了一次血,人家要给我二十元营养费,我摇头说不要钱,人家问我要什么,我说,你们有糖厂,给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几十里路,把糖送到营部,送到你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我三次将探亲假让给我们连队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为她哥哥和你在一个连,我俩达成了协议,她哥哥也将三次探亲假让给你!难道我做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萌闭上了双眼:“知道……”

吴振庆摇晃着她:“你说!我今天要你说出来!”

张萌:“是……友爱……”

吴振庆吼着:“胡扯!你胡扯!”

张萌轻声说:“是……爱。”

眼泪从她闭着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吴振庆终于放开她;她赤裸的双臂上留下了吴振庆的指痕。她低垂着头,短发遮住了脸,双手交错地轻轻地抚着臂上的指痕。

吴振庆瞪着她,心生恻隐,却忽然又指斥起来:“我哥哥是最讲原则的军人,可是为了家中能有一个子女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也不得不做违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长以部队编外后勤兵的名义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么对我说的?你说我如果离开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了……你他妈的当年是不是这么说的!”

张萌仍低着头说:“是……”

吴振庆拿起了茶杯,望着它却没喝:“因为你这句话,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又来气,狠狠将茶杯摔了。

张萌仍一动也不动。

吴振庆进一步逼问:“你究竟爱过我没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确没往和你结婚这方面去想过……”她双手捂着脸哭了。

吴振庆怔了片刻,苦笑道:“没想过……”——他仰起脸望着屋顶,“我明白了……当年你需要一个用他的整个心去关怀你、体恤你、爱护你,在你需要某种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时候,给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结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这么一个角色,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一个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机会的时候你将报答我一次。比如现在我落到没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处求人为我找到一份工作!报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却当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隐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会觉得曾欠我什么了;而我吴振庆呢,也就应该识趣地、自觉地、永远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泪水。

他仰着的脸缓缓恢复正常状态,转向张萌:“那好吧,我就识趣些,我就自觉点儿,我这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后你再不会见到我……很抱歉我一时不冷静,摔了你一个杯子。”

他缓缓弯下腰,将碎杯片一一捡起。

张萌双手从脸上放下,略抬起头望着他。

他轻轻将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说:“告辞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张萌跑过去抢先将雨衣取下,抱在怀里,泪眼盈盈地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那么自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年是不是爱过你。当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爱……”

吴振庆说:“女士,把我的雨衣给我,我没有时间继续听你的解释了。”

张萌急急地说:“你听我说,我求求你再听我说几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说服自己,只有和你结婚才算对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龄每长一岁,我对结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层,就越加清楚——我……不爱你。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合适,那将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会使你痛苦……”

“够了!”吴振庆拽雨衣。张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当面说开了,你就让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我……我理解一个男人像你这么深地爱一个女人,却得不到同样的回报,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可以为你做一个女人最感到羞耻的事……我愿意使你对我的爱得到一部分满足……三次、五次、十次、几十次,我愿意!只要这样做能渐渐减轻你内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现在,我也愿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刚刚开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对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说时,吴振庆瞪着她,默默听着。见她不再说下去,他问:“说完了?”

张萌松了手:“说完了。”

她喘着气,如释重负然而异常镇定地注视着吴振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此时无论他对她有怎样的举动,她都不会做丝毫反抗的。

吴振庆注视着她,将雨衣扯到了自己手里。

张萌又闭上了双眼,期待着发生什么似的。

吴振庆扇了她一耳光。张萌捂住脸,侧转身。

那边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张萌缓缓转过脸时,吴振庆已走出门了。

张萌泪流满面的脸,望着屋子的这里那里,一张张纸上古里古怪的黑鱼,似乎都在瞪着鼓凸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她从各处将那些画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纸团,抛了满地……

她缓缓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细雨霏霏的街道上,穿着雨衣正从平板车上扛起煤气罐的吴振庆脚下一滑,跌倒了,煤气罐滚出老远。

撑着伞,穿着军装的赵小涛正巧走来,用脚蹬住了煤气罐;赵小涛将伞放在地上,要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搭上肩,吴振庆双手将赵小涛推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赵小涛呆望着吴振庆扛起了煤气罐。

张萌离开窗口,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烟吸。她听到赵小涛上楼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似乎促成了她内心里的某种紧张。她将烟捏灭在烟灰缸里,奔过去插上门。

敲门声“笃笃笃”地响着。赵小涛在门外说声:“小萌,是我!我是小涛啊!”

张萌倚门不语。

赵小涛再叫:“小萌!小萌!开门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今天要陪你拜师学画的吗?”

张萌在里边说:“别敲了!……我知道是你……”

赵小涛问:“你怎么了?那个吴振庆他……究竟对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他也没对我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去学画,不想见到你!”

“你不让我见到你,我就不走!”

“求求你,发发慈悲,走吧!别烦我了……”

“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们……拉倒吧……”

“我说来,就一定要来!”

赵小涛下楼走了。

张萌倾听着,再也克制不住,双手捂脸,靠着门呜呜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