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庆和父母在吃晚饭,老吴对吴振庆说:“喝点儿不?”

吴大妈不悦地说:“你想喝就自己喝,别怂恿你儿子!”

老吴笑道:“嘿嘿,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吴振庆说:“爸您要真想喝,我就陪您两盅。”

老吴对吴大妈说:“去,把那半瓶‘老白干’拿来。”

“妈您别动了,我去拿……”吴振庆跑去拿了酒来。给父亲和自己往酒盅里斟满了酒。老吴饮了一口酒,用筷子指指儿子的酒盅。

吴振庆也擎起酒盅饮了一口。看得出他完全没有饮酒的情绪,纯粹是为了陪父亲高兴。老吴往儿子饭碗里夹了些菜:“讲讲,啊?再讲给我听听,我爱听……”

吴振庆:“爸,讲什么?”

老吴又饮了一口酒:“讲讲你们包工队的事儿嘛!”

吴振庆不知说什么好。吴大妈的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的腿一下,接言道:“好着哩!他那儿好着哪!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人了,全都是他这种年龄的大小伙子,是不是儿子?”

老吴道:“唔,一百多人了?”

吴振庆忙说:“是啊是啊,一百多人了……”

老吴俨然以顾问的口吻说:“这才隔了几天啊,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点儿?”

吴大妈说:“不快。儿子那天不是说了么,将来他要当全市最大的施工队的队长呢!”

老吴瞪了吴大妈一眼:“我是要听你说啊,还是要听他说啊!”

吴振庆赶紧说:“是啊是啊,也许太快了点儿,带领着一百多人干,不比以前带领着二十多人干省心啦。爸,我已经意识到您指出的这一点。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多名气大,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对不对爸?”

老吴诲人不倦地:“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担心的是,你什么鸟儿都往你那片林子里招引,用人不当。用人,这可是有大学问的一件事哇。用得公道,众人就服你。用得不公道,众人就不服你。或者表面上服你,内心里不服你。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叫做人心服,泰山移……”

吴振庆说:“爸,是人心齐,泰山移……”

老吴将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人心不服,那能齐么?人心服,才人心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人心服,泰山移。人心这东西,光靠严管不行,还得靠笼络。三国里,最会笼络人心的,那还得说是曹操,”他饮了口酒继续说,“你看人家曹操,为了笼络住关羽,上马金,下马银的。刘备也行,长坂坡摔阿斗,那是摔给赵子龙看的,是摔给部下看的,要不怎么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呢?不会笼络人的孙权,刘备落魂了,去投奔他,而且当了他妹夫,他还是没笼络住刘备。”他又喝了一盅,近于亢奋地,“过去,讲读毛著,讲群众路线,群众路线那是什么呢?说穿了,不就是笼络群众么?你也要读读三国,家里没有,明天就去买一本,新的买不着,买本旧的也行。总之你不知道点儿三国是不行的。毛著讲的是理论,三国讲的是实际——理论联系实际么!大小,有级没级的,带领着一百多号人,你不是领导也是领导了!”

吴大妈从中作戏地说:“听明白了么?你爸这些话都是至理名言啊!”

吴振庆说:“听明白了……”

老吴还在兴头上,又说:“一般来讲,儿子,凡是老子对儿子第一次说教的些话,十之八九都可以算成是至理名言。因为,那等于,老子在向儿子传授真格的人生经验了。”

吴振庆说:“爸,我记住了。第一,人心服,泰山移。第二,买一本三国,结合着毛著读。爸,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

老吴有点睖睁了,挥了挥手说:“那倒没什么,一码事儿……”他将酒一饮而尽,俯身向儿子,并拍拍儿子的手,“振庆啊,我……还有件事儿,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吴振庆又擎起酒盅一饮而尽:“爸,那我还能不答应么?”

老吴说:“我有个老哥们儿,刚认识不久,下棋认识的。这个人呢,是八级瓦工,又是七级泥水工。七十来岁,身体还行。家里挺困难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一大堆。他想多挣点儿……你看,冲我,你老子的面儿,能不能让他加入你那个施工队?活他是干不动了。可给你们当个顾问什么的,我看是够资格的。现在不是实行顾个问么?”

吴振庆嘴里的饭菜,颇不顺溜地咽下去:“您答应了?”

“可不答应了么?过后我一想,人家兴许是为了求我,才连续几天陪我下棋的。人家棋好。不是为了求我,干吗非陪我下呀!冲人家费的这一番苦心,你爸能不答应人家么?再说,你爸这人,活了一辈子,就没被一个人求过。你爸也得体验体验,被人感激是种什么心情。所以呢,你无论多难,也得替你爸圆了这次面子啊!”

吴振庆不知所措了:“他……打算什么时候上班?”

老吴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吴大妈在小屋音调很特别地咳嗽起来。

父子俩同时望去,吴大妈立刻掩饰:“我这嗓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总有块痰堵着……”

老吴不满地:“我们这商议正经事儿呢,你那儿消停点行不行?”

老吴刚回过头来,吴大妈便对儿子摇头、摆手、顿足,示意他千万不要答应什么……吴振庆总算想出个答复的办法,他说:“爸,我可不打算顾个什么问,整天价在我面前指手画脚,那将意味着有大权旁落的可能……”

老吴打断了他的话:“不会的不会的,我举荐的人,怎么会做出夺你权的事呢!不当顾问,也行嘛!人家并非是偏要当什么顾问……”

振庆说:“爸,这事儿,容我和两位副队长研究研究。我虽然是头,也得讲点民主啊!”

有人敲门,吴振庆起身去开了门,一位臂带红袖章的负责街道治安的老太太,引进一腰宽背厚的胖姑娘。那老太太热情洋溢地说:“你就是振庆吧?”

吴振庆答道:“大娘,我是……”

吴大妈迎了出来道:“哟,你们来了?我当你们还得等一会儿才来哪!”

大妈暗暗打量胖姑娘,胖姑娘也暗暗打量吴振庆。

吴振庆已明白对方们的来意,朝母亲投去气恼的一瞥。

吴大妈对儿子的目光佯装不见,将客人们请进了大房间:“这屋坐,快请这屋坐……”

老太太说:“这屋收拾得多体面啊!我看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个新娘了。”

吴大妈将门关上,对老吴悄声地:“你别吃了,出去下棋去吧!”又对儿子悄声地:“你快去洗把脸,拢拢头发,进屋去陪客人。”

吴振庆腻歪地说:“妈,还是让我出去下棋,让我爸陪客人吧!”

吴大妈在儿子胳膊上扭了一把:“你是傻呀,还是苶呀!”

老吴也明白了,不高兴地说:“我给你的任务,是物色一个儿媳妇,不是找回家一个扛长工的!别忘了现今不用粮证买粮啦!”说完他撑着拐出去了。

吴振庆别别扭扭被母亲推进了大屋,胖姑娘立刻从沙发站了起来,老太太也站了起来。吴大妈对胖姑娘说:“坐吧,坐吧,别见生。”吴振庆仰脸望屋顶。老太太只好向吴大妈介绍:“这姑娘姓葛,叫葛红。属马的,今年二十八了,比振庆小四岁……”

吴大妈说:“看你身体怪好的。”

胖姑娘说:“也不怎么好,我肝……”

老太太赶紧接过话去:“她干活锻炼的,身体才这么好。”

吴大妈说:“坐吧,坐吧……”

胖姑娘忸怩地坐下了。

吴大妈说:“在什么单位上班?”

胖姑娘说:“在……生物分解所……”

吴振庆的目光不禁望向姑娘,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吴大妈说:“我们振庆,在施工队当第一把手。大小,也算个脱产的干部吧。”

胖姑娘的目光,颇有好感地向吴振庆一瞥。

吴振庆说:“妈,我可没脱产。我一直在干力气活儿。”

吴大妈说:“那是你觉悟高!不脱离工人群众。”

吴振庆的目光又望向了屋顶。

老太太这时也插嘴说:“不脱离群众好。将来准能当更大的领导……振庆你是党员吧?”

吴振庆说:“党还没来得及发展我哪!”

老太太得意了:“小葛是党员,在兵团入的党……”

吴振庆说:“那她将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吧……”

吴大妈指斥他:“尽说些嘎牙的话!我们振庆也快入党了。你想,都当了领导了,入党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吗?不过是,党现如今忙,这么大个国家,让‘四人帮’搞得乱七八糟的,一时也就顾不上找他谈。他呢,也忙。领导着一二百人呢,能不忙么?也就顾不上主动找党谈。等两方面都不太忙了,入党还不是两方面都点下头儿的事吗?”

老太太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别咱俩光插在中间说,是不是让他俩单独聊聊?都是兵团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好,好……”吴大妈将老太太往屋外引。

吴振庆赶紧拦:“妈,你们都别走哇。其实,还是一块儿聊得好。一块儿聊,话题多……”

老太太说:“这又不是开座谈会!我和你妈,有另外的话题,我们的话题是次要的,你们的话题才是主要的……我们一参加聊,不就干扰你们的话题了么?”

她们一出去,吴大妈将门掩上了。

吴大妈引老太太进入小屋,她们坐在床上和椅子上,老太太问:“你觉得怎么样?”

吴大妈说:“又是党员,又在一个科研所里,这两方面,都高于我们振庆……就是……”

“就是太胖了点儿是不?”

吴大妈说:“其实,我倒不嫌人家姑娘胖。不知我们振庆怎么个感觉……”

老太太说:“瘦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准胖。胖女人呢,生了孩子以后,准瘦。这咱们都是过来人,谁也骗不了谁的。我保你得了孙子或者孙女以后,儿媳妇也变得苗条多了。你是喜欢孙子哪,还是喜欢孙女哪?”

吴大妈一笑:“我还是喜欢个孙女。一辈子拉扯大两个小子,烦小子啦。可谁知道振庆他爸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大屋里,吴振庆仍站着,望着屋顶。

胖姑娘先开了口:“你坐啊!”

“我站着挺好……”吴振庆掏出烟来吸。

胖姑娘说:“给我一支行么?”

吴振庆一怔:“什么?”

胖姑娘说:“烟啊!”

吴振庆反应过来,忙说:“行,行!真对不起,没想到你还吸烟……”他递给她烟,并替点着。

胖姑娘很有风度地吸吐着,说:“下乡九年,喂了八年半猪。有时一个人很愁,很闷,就偷偷吸烟。”

吴振庆有点儿放开了,说:“咱们都是兵团战友,我不能骗你,其实,我现在没工作。不久前是在一个小施工队干过,可施工队散了。我妈之所以替我遮掩,老人的意思我不说你也能理解,无非怕我打一辈子光棍。”

胖姑娘说:“像你这么一表人才的,哪能呢!”

吴振庆说:“你这是王八瞅绿豆……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我的意思是,你太夸我了!”

“你这人真实在……”胖姑娘说。

“也就这么一条优点吧。”

“我就喜欢实实在在的男人……”

吴振庆不知所措地说:“你可千万别……别那样……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光实实在在这么一条优点,太不值得一个女人喜欢了。再说我也不总实在……”

胖姑娘笑了:“你说话真逗!”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是很严重的……”

胖姑娘说:“我看得出来你是很严肃的。我也是很严肃的。其实,我也很实在。所以,我也不骗你。你属牛的,虚岁三十三对不对。”

吴振庆点头。

胖姑娘说:“我属鼠,比你大一岁,今年虚岁都三十四了。”

吴振庆说:“你……老高一?”

“不,老初三。上中学时家里生活困难,学习上总分心,留过一级……”

吴振庆说:“你……这么实在,我很感动……”

“我也不在什么生物分解所,我在屠宰场……”

吴振庆瞅着她不禁瞪大了双眼:“你……我的意思是,特别对你们女人来说,那……是很具有刺激性的工种吧?”

胖姑娘又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吴振庆又替她点着了烟,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大烟圈儿:“你以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着刀子杀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实我胆量很小。现在已经实行半机械化了。我的具体工作是每天用碱水洗肠子。牛、猪,活生生地进到我们厂,经过几个车间的处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么的了。所以我们厂的小青年,对外都愿说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吴振庆问:“那……你也并不是党员?”

“是过……”

“是过?”

“不但是过,还被评为模范党员、毛著标兵、五好战士、养猪能手、扎根典型。我曾经获得的荣誉,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调查就会知道——咱们知青中,凡是喂过三年以上猪的,只要再学会沉默寡言这一条,成分也属于红五类的话,入不了党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开了,闹返城,结果目的没达到,什么荣誉都丢了。一年以后,大返城了,不闹的也可以走了……细想想,我太亏了。所以,有些事儿,人是不能太细想的……”

吴振庆流露出了对她同情的神色,他从茶几下拿出糖来:

“别吸烟了,请吃块糖吧。”

胖姑娘扫了一眼糖盒,摇摇头。

吴振庆替她挑了一块,剥开来递给她:“这块好吃,夹心的,还软……”

胖姑娘说:“咱们的介绍人,和我家沾点儿亲,我应该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积极。她教我说,等咱俩处出了感情,再对你坦白真相也不迟。我想,还是你刚才说得对,都是兵团战友,你不骗我,我也不能骗你。”

吴振庆感动地说:“你……比我还实在……”

胖姑娘说:“还是你实在。你的实在,感动了我。”

“不,你更实在……”

胖姑娘说:“你认为我更实在,那我就再说句更实在的话。咱们得打破常规,咱们得超越某一两个阶段。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没那份闲情逸致,也没那份闲工夫了,是不是?”

吴振庆说:“我……我有点不明白……”

胖姑娘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规,应该是,先交一段时期的朋友,其后确定对象关系,还要互相考验一年两年的。让这一套见他妈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针是,要是想结婚,立刻就登记,要是不想结,就滚他妈的蛋!”

吴振庆对胖姑娘的话反应愕然……

胖姑娘接着说:“对不起,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话说,我就成老帮脆了,成大婶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人还看得过去,我就不在乎你暂时没工作。至于感情,兵团战友是个基础。结婚后双方要活好几十年哪,从从容容的,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想培养多深就培养多深……”

她说完,瞪着吴振庆,等着他表态……

吴振庆极窘,摸起烟来吸。

在那间小屋里,那老太太问吴大妈:“他们谈了有一个钟头了吧?”

“差不多。”

“一见如故呢,要不能谈这么久。”

“能谈得来就好……”

“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他们讨了两张文艺演出的票哪。我该走了,你先给他们送过去吧……”

吴大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门,悄悄说:“先敲敲门再进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龄,知道两个正在咋样?免得你这当妈的惊着他们,臊了他们……”

老太太离去后,吴大妈蹑足来到大屋门外,贴耳听听,屋内静悄悄的。

吴母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敲门。

吴振庆在里边说:“进吧,敲什么门啊!”

吴大妈慢慢推开门,满屋的烟雾,呛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吴振庆坐在一只沙发上,头垂得不能再低,指间还夹着烟。

胖姑娘倒靠写字台站着了,也在吸烟,并且瞪着吴振庆。那情形,仿佛一个在审问,一个在受审。

吴大妈说:“你们……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们正谈在关键处……”

“那,你们接着说,你们接着谈……”

吴大妈又将门关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