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跳舞。

徐克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啤酒。

小俊说:“大哥,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没事儿,我今天心里有点儿别扭,让我多喝几杯。”

“心里别扭才不应该多喝哪,再说,你不是让我在抽烟喝酒方面管你点儿吗?”

徐克抓起小俊一只手,隔着桌面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攥着,醉眼眯眯地注视着小俊,不无感激意味地说:“当一个人真正感到孤独的时候,伴侣并不是一种安慰。”

白天那个卖猫头鹰的小青年也来到这个歌舞厅入口处,但是他被收票的姑娘拦住了。

姑娘说:“票。”

青年说:“我找人。”

“找人?”

“真的!”

姑娘将手里握的麦克风朝他一递说:“对着这个叫他的名字,他在里边儿就听见了。”

青年人不接,他说:“小姐呀,我找这个人,要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嘛,他在里面听见了,也不会出来的。”

姑娘例行公事:“那我可就不管了。反正,只要你进门我就得收票。”

“那,多少钱一张票啊?”他将一只手伸入西服内兜,仿佛想掏钱买票。

“五十!”

青年一怔,已揣入西服内兜的手,没往外掏。

姑娘不再理他,欣赏地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

舞曲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出。


舞厅里,徐克和小俊仍在跳舞。

另一张桌上的两个青年望着他们。

一个说:“一个不主动向女人求爱的男人,很容易变成一个主动进攻的女人的牺牲品。”

“是啊,整个世界都布满了女人为了征服男人而设置的罗网、圈套和陷阱。”

“奇怪,”那人又说,“那小妞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毫无情趣的男人呢,如果是为了钱,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走过去告诉她,我比她那位徐爷的钱包更鼓。”

“有时你必须用女人的头脑来想女人的问题,正像必须用傻子的头脑来想傻子的问题一样。”

在外面收票的姑娘听着场内传出音乐,按捺不住寂寞之心,独自扭动起来。

那位一直想进去找人的青年一笑,走过来凑上前,搭讪地说:“小姐,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职业学会处世之道,我在社交活动中的做法一向是对人和颜悦色,我认为这一点对所有的人都是适用的。”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青年趁机“套磁”:“小姐,我想进去找人,而你让我买票,可我兜里的钱又不够买一张票,这就是一对矛盾。有了矛盾就得想办法解决,是不?幸亏我头脑不笨,知道该怎么做。”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和一盒女士烟,放在桌上,又说,“如果我硬往里闯,你拦不住我,就失职了。如果我塞给你两张票子,你收了就受贿了,我用兜里的钱买了这两样东西,你看,能不能为我行个方便呢?”

姑娘犹豫,左右瞧瞧,见无第三者,迅速拉开收票桌的抽屉,将口香糖和烟很快地搂了进去。

姑娘说:“快进去快出来,别在里边惹是生非。”

“放心,你看我这么斯斯文文的,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么?”青年进去了,他姓李,也有人叫他“小李”。

舞池中有一个男人——矮胖,就是在市场上和徐克争买猫头鹰的那个男人,跳出了汗,一边继续跳,一边用手绢擦汗,手绢将一叠人民币从兜里带出落地,他推开舞伴,刚要弯腰捡,钱被一双穿高跟鞋的脚踢开了。

一叠人民币在一双双男人和女人的脚下被踢散,那矮胖干着急没办法。

他喊起来:“停!停!让一让。”

舞曲戛然而止。

一位小姐走过来问:“先生,您有什么不妥?”

“我……我的钱。”

男人女人纷纷低头看,钱被踢散满场,几乎每一双男人和女人的脚旁都有。

人们散开,各自归位,给他捡钱的时机。

他弯腰捡起了一张,又捡起了一张。

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望着他,他感到狼狈起来,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自己所掉的钱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他直起了腰,捡钱的手当众一松,捡起的两张大团结又落地了。

他正了正领带,不自然地笑着,环视着众人,说出的话竟是:“诸位,谁能替我全部捡起来,其中的两张就归谁了。”

没人动。有人脸上显出了鄙夷神色。

他又说:“三张!”并伸出了三根指头。

“五张。”三根手指变成了一个巴掌。

小李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刚想上前,不料徐克已先于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拦住小李。

徐克对矮胖摊主说:“如果一半归鄙人,鄙人愿效劳。”

对方没想到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呆而恼地瞪着他。

徐克又说:“如果你的面子值这满地的钱,而我愿意当众承认,我的面子,只值这满地钱的一半儿,怎么样?”

矮胖愣愣地望着他,徐克在等待。

小俊走过来低声叫道:“大哥……”

徐克朝她一笑,表示让她不必担心什么。

矮胖摊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徐克说:“捡!”

徐克从从容容,笑微微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钱是好东西,连有钱人的缺陷,包括我自己这样小小暴发户的缺陷,都是靠钱来填满的,所以,我是个很看重钱的人,当我能用两只手捡钱的时候,绝不只用一只手。”

他朝对方举起了一只手:“我这只手,为你捡钱。”

他又举起了另一只手:“我这只手,为我自己捡钱,你可要瞪大眼睛监视着。”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双手捡钱。

矮胖摊主注视着。

徐克捡尽了满地的钱之后,说:“这是你的。”将钱塞入对方上衣兜,又说:“这是我的。”将钱揣入自己的兜。

徐克发现在对方脚下还踩着一张“大团结”,又弯下了腰说:“劳驾,请抬一下尊脚。”

矮胖摊主不情愿地抬起了脚。

徐克捡起钱,直起身,缓缓地将那张十元的票子撕成两半,将一半塞入对方的兜,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兜。

他环视着人们说:“有钱的人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贫穷的人是能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在能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期,总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美梦。是钱使我实现了这个梦,所以我不以用公开的方式挣钱为耻。”

他将一只手横放在胸前,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感谢大家的欣赏,表演到此结束。”

他又对矮胖摊主低声说:“也谢谢老兄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弥补了今天白天无谓的损失。”

他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矮胖摊主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小李这时迎着徐克走来,热情地说:“大哥,你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忘了今天晚上咱们约好了的……”

徐克一怔,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儿问:“约好了干什么?”

小李无中生有地说:“你看你的记性,不是去买画儿的嘛!”

这时舞曲又起,人们纷纷离座,小李趁机挽着徐克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舞厅,小李与收票姑娘主动打招呼并使了个挑逗的眼色,二人出门。


小俊急急跑出歌舞厅——她是在追徐克——小李挽着徐克,正拦住一辆出租车。

小俊大喊:“大哥!大哥你哪儿去啊?丢下我不管啦?”

徐克转回身,对她扬了一下手,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显然喝醉了,脚下无根,身子直晃。

“你玩儿够了自己回去吧!我陪他去办点儿事。”

小李说罢,将徐克塞入了出租汽车。

小俊跺脚:“你们这些狐朋狗友,整天老缠着他干什么呀!”

小李回头说:“我们是他的狐朋狗友,你和他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说罢也钻入了汽车。

小俊望着出租车驶走,恨恨地骂道:“王八蛋!”

出租车停在一幢居民楼前。

小李将徐克拽出车,又扶着徐克上楼——楼梯很窄,从好几层以上泻下一点儿光……

徐克被小李扶着进了一家的客厅。

这间客厅很凌乱,看得出是个没有女主人的地方。但这儿那儿,不乏女人的东西——一条长丝袜搭在床头上,一个打开着的化妆品盒还在桌上,一只高跟鞋,只有一只,不知为什么会在地中央。

房间的主人留着长发,蓄着长须,一副颓废艺术家的模样。

主人向徐克敬烟并说:“听小李说过,您对绘画艺术很有欣赏能力,能够结识您很荣幸。”

徐克说:“先别说这些,我问你,那个,那个……”

主人和小李耐心地期待着他说出“那个”来。

他却不说了,吸起烟来。

小李急问:“大哥,那个什么啊?”

“噢,那个,那个……”徐克想了想说,“那个……厕所在哪儿?”

“上厕所啊?”主人说,“来来来,我先替您开了灯。”

他将徐克引入厕所,走入客厅,瞪着小李低声说:“你把一个醉鬼带到我这儿干吗!”

小李嘘了一声:“对咱们,他醉着的时候,不比清醒着的时候好吗?”

厕所里传出撒尿声。

主人说:“你听,妈的也不给冲了。”

洗手声。

小李说:“他还没忘洗手,大概并没醉到哪儿去,咱们得配合默契点儿。”

徐克从厕所走了出来,似乎真的比刚才清醒了些。有点儿懵里懵懂地问小李:“咱们,咱们到这儿干吗来了?”

小李说:“大哥,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陪您买画儿来了么?”

徐克看看主人:“买画儿?噢,对对对,买画儿。”

小李说:“大哥,那就再郑重向您介绍一遍,这位便是画家!咱们市的一位天才。当然,暂时还没被公认,可是不久就要被公认了。”

主人故作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过奖了。”

徐克刮目相看地:“幸会。”

二人重又握手。

小李对主人说:“那,就让我大哥挑挑画儿吧?”

“好的,好的。”

主人从画瓶取出一个画卷:“我知道你喜欢哪类画,所以先请您看这一幅。”

主人展开那幅画——白画纸上正中有一个实心的黑点儿。徐克欣赏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主人故作高深地,同时又似乎对他的欣赏水平产生了怀疑,说:“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徐克摇头说:“请再让我们看一幅。”

于是主人又取出一幅,展开给他看——白画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儿。

徐克看看小李。

小李说:“我大哥他对象征派还不太懂行,你再给解释解释吧。”

主人似乎不屑地说:“这是结合的象征。”

徐克说:“这一点我倒是看出了点眉目。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两个黑点儿代表什么。”

小李代为解释:“那幅画上的黑点儿不是代表上帝吗?这幅画上的代表上帝和他的老伴儿呀?家庭和睦,婚姻美满嘛!”

主人否定地摇摇头说:“不,错了。这是创世记的赤裸的男人和女人,被放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

徐克问:“那多少钱?”

主人说:“一回生,两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徐克看看这幅,看看那幅。犹豫着。

——其实,某种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只。

主人说:“小李,你先帮你大哥参谋着,如果这两幅欣赏不了,其他也就不必再看了,看也是白看。”

主人离开,走进卧室。

徐克说:“多一个点儿,就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天才画的点儿,价也要得太高了吧?”

小李说:“大哥,不能这么说,喜欢艺术嘛!要做艺术品收藏家嘛,不破费能行么?”

“那你的意思是……”

“买!当然得买下啦!”

“两幅都买下?”

“那还用说嘛!上帝——咱们二百五要啦!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咱们两个二百五也要啦!加一块才三个二百五么!”

徐克似乎还在犹豫:“早知你今天带我来买画儿,我就不买猫头鹰了。哎,我那猫头鹰……”

“大哥您放心,您那猫头鹰丢不了。我嘱咐小俊给您送回家去了。大哥咱不能不买呀!我跟人家把您的欣赏水平介绍得很高,咱不能让人瞧不起咱们是不是?”

徐克态度仍不明朗。

小李说:“大哥,您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没关系,冲我的面子,咱们打个欠条给他总是可以的。”

徐克默默伸出一只手。

小李赶紧冲客厅喊:“哎,你快出来!找纸找笔!”

徐克买了画儿,腋下夹着,一路哼唱回到家。他家已经住到单元楼里了,他扶着楼梯栏杆,半醉不醉地上了楼,在一扇门外按铃。

一个胖老太太开了门,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这是第几回了?你家还得上一层哪!”

徐克忙说:“对不起!大婶。”一边赔笑,一边倒退着上楼。

胖老太太说:“什么大婶!该叫我大娘都忘啦?瞧你,满嘴的酒气!你爸在家生气哪!你可当心点儿!”

徐克说:“我这么能挣钱的儿子……养……养他老……他还……生的什么气哇?”

“放屁!”徐克的父亲出现在上一层楼梯口,怒斥他,“老子有退休金,花你一分了么?你成天价在外边给我丢人现眼,还有脸说你养我老!”

徐克的酒似乎全醒了,悄没声地从父亲身边溜了过去。

他的家装修得挺考究,三室一厅。

徐克进家后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父亲站立着,气咻咻地吸着黑色的廉价烟。

徐克将一盒外烟甩到组合柜的台案上,讨好地说:“爸,别吸那种便宜烟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吸我给你买的吧!”

父亲说:“老子永远不会吸你的烟,省得你去跟外人说,老子是靠你养活着。”

“爸,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你儿子,你还值当为我随口说的那么一句话生气?”

父亲说:“我问你,咱家那些东西呢?你总说搬过来,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

徐克说:“淘汰了。”

“什么?”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都处理了!该扔的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好你个败家子!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全扔了,全送人了,连双拖鞋你也不给我带过来!”

徐克说:“在原先那破房子里住的时候,咱家有过拖鞋么?”他烦了,也喊起来。

父亲更火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将软底儿的缎面拖鞋脱下来朝他甩过去,一只落在茶几上,一只落在徐克身上。

父亲说:“你如今挣了几个钱,就烧包到什么地步哇?那口大樟木箱子你也给老子送人了么?”

徐克说:“只有盖上一块儿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送人谁要啊!”

他嘟哝着走到门厅去,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饮料喝。看样子他为避免冲突,不打算再回到客厅了。

父亲在客厅里吼:“老子还没教训完你呢,你给我滚过来!”

他不情愿地踱回了客厅,继续喝饮料,瞪着父亲。

父亲朝墙上一指:“那是啥?”一幅油画镶在大框子里——希腊裸女横卧在红毯上,手持一柄孔雀翎羽扇,从高处回眸凝视。

徐克说:“波琪儿!”

“啥?你敢再说一遍?!”

“波琪儿!”

父亲火了:“你!我眼还没瞎哪!那是簸箕么?!你咋不说那是把扫帚?!”

敲门声。

父子俩暂时“休战”,徐克走去开门。

进来的是楼下那位胖老太太,她说:“我来看看几点了?我家表停了。”她显然是来劝架的。瞅瞅父子俩,搭讪说:“要说徐克是个挺好的孩子,除了爱喝酒,交的人儿杂了点儿,没什么大毛病。你倒是成天对他吼什么啊?”

徐克说:“我父亲不知为什么,不但看着我不顺眼,还看着这家也哪儿都不顺眼。”

胖老太说:“这就是你当爸的不对了,你这儿子,把个家治得多富贵哇!还有什么瞧着不顺眼的地方呀!”

父亲又指着那画儿:“您瞧!家里来个客,坐在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您说那情形好么?可他还把我当瞎子,硬说那画上画的是簸箕!”

徐克说:“谁说那是簸箕了?那是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胖老太说:“哎,不许这种语气跟你爸说话。他是当老子的么,有他冲你吼的权利,没有你发火的资格。”她瞅瞅画儿,评论道,“女奴不就是丫鬟么?丫鬟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子才把丫鬟宠到这地步,还夸丫鬟伟大。”

胖老太太又劝徐克的父亲:“你当老子的,也得多少学着适应点儿新的环境么!我那大孙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进不去个人儿,满墙贴的都是女人画儿,我以为他们单位的姑娘们,一定都认为他心思不正,不乐意理他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还都愿意来找他!如今女孩们穿的都越来越讲究个瘦、露、透,何况不过用眼睛看的幅画儿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是花两千元买的,我早一把火给他烧了!”

徐克隐忍地梗着脖子。

“您老再看,还有这个哪!”父亲说着,将一条床单从一个什么东西上扯下,原来罩住的是一尊维纳斯。不过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还要高一些。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哟妈呀!怎么喜欢起黑的来了?这要是赶上停电,生人来了猛眼一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呀?”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也是花两千多元买的,我也早就给他砸了。”

父亲又要用床单罩上,徐克却将“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父亲冲着他的房间吼:“你说你买的时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钱?”

徐克在床上一躺,抢白说:“钱是我挣的,喜欢的东西就买,心疼什么?”

胖老太太对徐克父亲说:“能挣能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儿。您要是实在看着碍眼,那你也千万别烧了,莫如送给我。啊?”

徐克父亲瞥了一眼画儿,分明地还舍不得,没吭声儿。

胖老太说:“你们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画儿,似乎还惦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

临走时她说:“我拿个苹果回去给孙子。”

父亲说:“多拿几个吧!”

“不,拿一个就行。”老太太嘴上这么说着,却往兜里各揣了一个,两手还各拿了一个。

父亲将胖老太太送走后,站在徐克房间的门口,冲里面问:“你说,你今天在市场上,又跟人争的什么富?”

“我不是争富,那是争一口气,这口气要是输给了那小子,我没法儿在市面上混了!”

“你说你三十大几了,不早点儿成家,让我早点儿抱上个孙子,让我死了也瞑目。”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边包养着……一个小娼妇!”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来:“爸,你别胡说好不好?人家是我雇员!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

“雇员?就你还配有雇员?雇员你还陪她下馆子、逛舞厅?你身边形影不离地有这么个小娼妇,正经姑娘谁肯嫁你?你当你有几个臭钱就配娶个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你早点儿给我领回一个儿媳妇来!”

徐克说:“爸,我再说一遍,你要总是当着我的面,说我的雇员是小娼妇什么的,可别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恼!一年四季为我守摊儿,人家不容易。人家没少帮我挣钱,我应该好好儿对人家!再说,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无亲无故的,拿我当个大哥,我陪她吃几顿饭,逛几次舞厅,怎么了?”

父亲说:“可别人不这么看!”

“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

门铃声儿响。

徐克父亲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脸上化了妆的小俊,显然是从舞厅直接来的,手里抱着那尊猫头鹰标本。

小俊说:“大爷,这是我大哥买的,我给他送来了……他还没回家?”

父亲接过猫头鹰标本说:“回来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小俊说:“他回来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还得早早儿替他守摊儿呢!”

小俊说着转身下楼。

徐克追出家门喊:“小俊!”

小俊在楼梯上站住。

徐克说:“路太远,我不放心,要不你住这儿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别在马路上拦车!我不是吓唬你,万一碰上个不怀好意的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取出几张名片,找出一张给小俊,“你传呼他!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过,朝徐克抛了一个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间里,见父亲双手捧着那标本。左转右转,正不知往哪儿放。

父亲说:“猫头鹰你也没见过呀?你说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打算往哪儿摆?你开着一个印钱的工厂呀?啊?你显富,你比阔,动物园里那么多猫头鹰,有本事你倒是全买回家来呀!”

徐克从父亲怀里捧过标本,一声不响便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自己房间里,他捧着标本,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摆。

父亲跟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望着他,继续训斥:“你明天立马把她辞了!老子当你的雇员,老子天天去给你守摊儿!”

徐克一时忍无可忍,突然将标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亲一惊:“你!”

父子俩互相咄咄地对视着……

父亲猛转身,走入了另一卧室,卧室里摆放着徐克母亲的遗像。父亲注视着,感伤地说:“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这当老子的,说一万句也不顶一句。他妈,跟我走,咱有点儿志气,咱回从前的老街老院儿老房子去。”

父亲将遗像揣在怀里,跨出房间,指着徐克说:“儿子,我有养老金,我不用你养活!就是你妈活着,我也养得起她!我们走,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看你不顺眼,你瞅着我也别扭。”

父亲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着标本,将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灯。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处找烟吸。

在打火机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脸上淌着一行泪。

他又仰躺下,继续吸烟。

他确实伤心起来,在泪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临去北大荒那一年,他亲口对瘫在床上的母亲说的话:“妈,咱家的小偏厦子就要盖好了,阳光可充足了!我再给你盘个小火炕,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住过去了,就可以见到阳光了。”

甚至他还想起了自己下乡以后写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厦子,还得上一遍墙泥,要不我妈住着会冷。”

徐克按灭烟,拉亮灯,又坐了起来,呆呆瞅着立在床边的黑色的维纳斯……

他一把抓起烟灰缸,似要朝维纳斯狠狠砸过去——那烟灰缸是头卧牛,牛背上骑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看去价钱也不便宜。

他瞧瞧烟灰缸,没舍得朝维纳斯砸,举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点多了……

他离开卧室,来到了客厅里,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过厅里,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饮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着饮料回到客厅。

他发现了自己带回来的两卷画,在沙发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拿起另一卷画,展开来看。

他将两卷画都撕了,投入了纸篓,想了想,又将纸篓拿入厕所。

客厅中,暂时空无一人了,这里有一排书橱,橱中一册册精装的各方面的书,仿佛在无言地证明,主人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知识者。

还有报架子——一般办公室里常见的“官报”,应有尽有。

厕所里传出冲水声……

徐克走出厕所,抬头看看墙上的“伟大的女奴”。

他踩着椅子,将“她”摘了下来,捧到卧室里,塞到床底下。

他离开了家,缓慢地走下了楼梯……

他发现他的父亲并没有走,他坐在楼外的台阶上,正在吸烟,身子一动不动。

他默默地望着父亲。

他走到父亲身旁,缓缓地,也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亲当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动不动。

徐克说:“爸……”

父亲不响,不动。

徐克又说:“爸,你气管不好,干吗非吸那么冲的烟呢?求求你吸我给你买的这种吧,这种烟是清凉型的。”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弹出了一支。

父亲仍无动于衷。

他从父亲手指间轻轻抽出那半截烟,丢在地上,踩灭。

父亲倒也没有生气。

他将他弹出那支烟,塞到父亲手中。

父亲虽然仍一动不动,那只手,倒也接过了烟。

他注视着父亲,按着打火机,护着火苗,向父亲凑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也凑向火苗,吸着了烟。

一滴老泪落在徐克手上。

徐克说:“爸,都是我不好,今后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气的事了。”

父亲有些哽咽地说:“我……也有不对的时候……自从你妈死后,我这心,一阵一阵的总发躁……我也清楚,我这脾气,是变得越来越不好了……这大概是祖传的,你爷爷的脾气就不好……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像我,比我强不到哪儿去……可你心里得明白,有些事,爸是为你才发那么大脾气的呀!这年月,富了,也要偷着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儿上显摆着过?引得些个人眼红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时一个变,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为啥非让你订那么多份报纸?那是希望你要经常看的呀!爸为啥天天看电视新闻,听广播新闻?那是在为你看,为你听啊!爸整天都在为你操这份儿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么就总把你爸的话当耳旁风似的哪?”

父亲抱着头,无声地哭了,烟头在黑夜中抖,证明父亲的手也在抖。

徐克也哽咽地说:“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话当耳旁风,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时心里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过一种什么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开,又让人从心里瞧得起。”

他伏在父亲肩上,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

徐克刚走出楼,听到路对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路对面站着一个扶着自行车的人——一个公安人员。

徐克跨过马路,那人对他说着什么。

父亲在家里伏在窗口,朝下望着这一幕……

公安人员抓住徐克的一只手腕,徐克很不情愿地被他拽着走。

徐克终于挣脱了手腕。

那公安人员似乎很生气,指斥他什么……

有几个拎着菜篮子的男女驻足观望。

公安人员自己推着车走了。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员,一边跟着走,一边不停地解释。

父亲离开窗口,不安地沉思。

父亲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动画片《铁臂阿童木》。

父亲又探身望窗口——早已没了徐克和那公安人员的影子。

父亲又拿起半导体听,不停地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