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往往是赶一块儿来的。

这当然属于泛论。但如果真有几桩坏事赶在一起,就不是什么泛论了。同约好见面的女孩失之交臂,上衣扣脱落不见,电车中见到不愿见的熟人,虫牙开始作痛,雨不期而至,搭出租车因交通事故受阻——这种时候若有哪个混蛋说什么坏事要来就一块儿来,我肯定把他打翻在地。

你也一定这样吧?

说到底,泛论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同别人和睦相处相当不易。我不时心想:要是能作为门口蹭鞋垫什么的躺着度过一生该有何等美妙。

然而,门口蹭鞋垫的世界也自有其门口蹭鞋垫式的泛论,自有其辛苦。也罢,怎么都无所谓。

总之,我在堵塞的路面上被关在了出租车里。秋雨在车顶“吧嗒吧嗒”响个不停。计程表起跳时“咔嚓”声如火药枪筒射出的霰弹一样直捅我的脑门。

罢了罢了!

何况我戒烟才第三天。有心想点儿开心事,却一件也想不出来。无奈,只好想脱女孩衣服的顺序。首先眼镜,其次手表,“哗啦哗啦”响的手镯,再往下……

“我说先生,”司机突然开口了,正是我好不容易赶到衬衫第一个纽扣的时候。“你认为真有吸血鬼?”

“吸血鬼?”我愕然地看着司机的脸。司机也看着后视镜中我的脸。

“吸血鬼,就是喝血的……?”

“是的。果真存在?”

“不是吸血鬼式的存在或作为比喻的吸血鬼什么的?不是吸血蝙蝠或科幻小说里的吸血鬼之类?而是真真正正的吸血鬼?”

“那自然。”说着,司机把车往前开了大约五十厘米。

“不清楚啊,”我说,“不清楚的。”

“不清楚可不好办。信还是不信,二者选其一。”

“不信。”我说。

“不信吸血鬼的存在喽?”

“不信。”

我从衣袋里掏出烟叼上,也不点炎,只管把烟叼在唇间转动。

“幽灵如何?相信?”

“幽灵倒觉得有。”

“不是觉得,用Yes或No回答好吗?”

“Yes。”我无可奈何,“相信。”

“相信幽灵的存在喽?”

“Yes。”

“但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我问你:幽灵与吸血鬼究竟有何区别?”

“幽灵嘛,大约是肉体式存在的对立面吧。”我信口开河道。这方面我非常拿手。

“嗬。”

“然而吸血鬼是以肉体为轴心的价值转换。”

“就是说,你承认对立面,不承认价值转换,嗯?”

“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旦承认起来,就收不了场了。”

“先生真是知识分子。”

“哈哈哈,大学念了七年之久。”

司机眼望前方蜿蜒而去的车列,叼起一支细细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薄荷味儿在车内荡漾开来。

“不过么,若是真有吸血鬼你怎么着?”

“怕是伤透脑筋。”

“光伤脑筋?”

“你是说不行?”

“是不行的。信念这东西可是崇高的,认为有山就有山,认为没山就没山。”

有点像托诺帕古老的民谣。

“是那样的吗?”

“是那样的。”

我口叼着没点火的烟叹了口气:“那么,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相信。”

“为什么?”

“为什么?信就是信。”

“可有实证?”

“信念同实证没有关系。”

“那么说倒也是。”

我无心恋战,回头再去解女孩衬衫的纽扣,一个、两个、三个……

“有实证。”司机说。

“真的?”

“真的。”

“证证看。”

“我就是吸血鬼。”

我们沉默有顷。车只比刚才前进了五米。雨依然“吧嗒吧嗒”响个不停。计费表已超过一千五百元。

“抱歉,能把打火机借我一用?”

“可以。”

我用司机递过来的大大的白色打火机点燃香烟,把三天没吸的尼古丁吸入肺腑。

“堵得够厉害的了。”司机说。

“昏天黑地。”我说,“不过,吸血鬼的事……”

“呃。”

“你真是吸血鬼?”

“是的。说谎也没意思的嘛。”

“那,什么时候成为吸血鬼的?”

“已经九年了。正是慕尼黑奥运会那年。”

“时间停止吧,你永远美丽。”

“对对,一点不错。”

“再问一句好么?”

“请请。”

“为什么当出租车司机?”

“因为不愿意受吸血鬼这一概念的束缚。披斗篷、坐马车、住城堡——那样是不好的。我可是规规矩矩纳税的,印鉴也做了登记。迪斯科也跳,弹子机也玩。不正常?”

“不,没什么不正常。只是,总有点想不通。”

“您是不信喽?”

“不信?”

“不信我是吸血鬼,是吧?”

“信当然信。”我慌忙说道,“认为有山就有山。”

“那就行了么。”

“那么,要时不时吸血?”

“这——,吸血鬼嘛。”

“不过,血也有味道好的和味道糟的吧?”

“有的。您的就不成,吸烟过量。”

“戒了些日子了,怕还是不行。”

“吸血嘛,不管怎么说都是女孩好。就像一拍即合似的。”

“似乎可以理解。以女演员来说,大致什么样的好喝呢?”

“岸本加世子——她的估计够味儿;真行寺君枝也不赖;叫人提不起兴致的是桃井馨。大致这样子吧。”

“但愿吸得成。”

“是啊。”

十五分钟后我们告别。我打开房间门按亮灯,从电冰箱拿出啤酒喝了。喝罢给不巧没碰上的女孩打电话。一问之下,失之交臂自有失之交臂的充足理由。就那么回事。

“告诉你,暂时最好不要坐练马区番号的黑漆出租车。”

“为什么?”她问。

“有个吸血鬼司机。”

“是吗?”

“是的。”

“为我担心?”

“还用说。”

“练马区番号的黑漆车?”

“嗯。”

“谢谢。”

“不客气。”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