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终身误(3)

学生不论男女都穿上灰色的军装,灰色的帽。承德对于这点最不肯守规则,每天集合早操的时候,常发现他一个人还是穿着浅灰色西装,仍旧带上条花绸领带,这在五六百人的队伍里是很触目的,我深以为耻,但他自己却洋洋得意,军训教官曾告诫过他几次,到后来他总算勉强把灰布上装穿起来了,口袋上还插着几支派克钢笔之类,裤子仍旧穿咖啡色或常青色的,以表示与众不同。教官问起他时,他回答说是昨天操练时在场上沾着泥土了,现在交给洗染店在烫洗中,所以只好先穿这个,教官因学校在募捐筹款时常需他老子帮忙,也就不再多说了。

最后,他终于也背上三角皮带了,嘻皮笑脸的强要女同学们向他敬礼。

“小眉,瞧你的Fiance多坏!”一个女同学对我说。

“啊!是黄承德吗?他昨天把枪口对着我,说是要瞄准我的……确的……”另一个也接口上来,大概承德所要瞄准的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部分,所以她的面孔倏地涨红了。

我听了垂头无语,心中像有无数利刃在猛戳着。从此我再也不多同别的女同学们谈话,只自埋首编辑《救国周刊》,因为我是学生会里的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长,所以负责担任这项工作。

不久学校方面又发起救国募捐。承德有一次在路上遇见我,责难似的向我说道:“小眉,你怎么连一些慰劳品也不肯拿出来呀?我们全校同学若都像你这样的,成绩比赛起来不是要大大落后了吗?亏得我替他们撑撑场面,我已经……”不待他说完,我便冷笑一声答道:“我知道你已捐出许多钱,但是我们穷,我们只好对国家贡献我们的劳力。”承德急急分辩道:“谁又叫你自家挖腰包呢?你不好向亲戚朋友家里去募捐的吗?”我掉头径走不再理会他,心想:“你家便是我的亲戚,那么就请你多多替我们捐出些钱来吧。”

母亲似乎也料想到这种情形,有一天,她郑重地拿出四元钱来交给我说:“小眉,听说你们学校里大家都在募捐,我想把这四块钱去捐给他们了吧。”我摇头道:“不要的,妈,爱国并不一定要捐钱,我们出力宣传也可以的。”母亲说:“我也不是完全为了爱国才如此,我是恐怕你没有钱拿出去给他们,怪难为情的。何况承德也与你同校,他一定捐得很多了吧。”

但是我始终不肯拿去,后来募捐结束、自捐或经募得多的人,学校把他们的姓名公布出来,承德因此还得了一张奖状,我心中不禁暗暗为自己叫屈不置(止)。

“这是不公平的,”我心里想:“有钱的人要什么便有什么。承德不过由他父亲代捐出一些款,奖状便到手了,这算是奖他有爱国的热忱呢?还是奖他有一个有钱的爸爸?”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救国周刊》也停办了,捐款也多为随便的了,人心的热度由被迫而至于自动的冷下去了。我白忙了几个月,什么也没有得到,只好珍重地藏着自己所费的心血——出了不多期的《救国周刊》。承德也并不后悔拿出钱,因为他对于钱本来是无所谓的,他只夸耀自己的奖状。唯一使他不快的便是学校方面把功课加重了,教育部还公布要举行会考,这可对于热心爱国运动的学生加了个一大打击,他们恨学校出尔反尔,当初叫他们“读书不忘救国”,如今又要他们“救国不忘读书了”,害得他们白白宣传演讲了几个月!承德留过一次级,这回不得不格外用功些,会考总算给他敷衍过去了。

我们的婚期便选在同年七月举行,因为承德已考取了上海沪明大学的政治系,鸣斋先生知道上海这地方多的是妖妖娆娆的女人,怕儿子要着迷,所以又改变主张要提早娶媳妇了。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哩。

起初我自然是哭吵着不依,但是母亲说:“这又成什么样子呢?你既然已经许给了他家,便是他家的人啦,说娶就得给娶去,不然我做娘的还有脸儿去见人吗?儿呀,我也后悔这件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好在你就同他结了婚,也还是可以继续念书的。”

于是我就委屈的上了轿,不久又因怀孕而辍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