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我的家庭(2)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不敢望她,唯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思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鸿鹦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的话。我呆呆的想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庄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不之知,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光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不惜工夫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髦似的去逛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的说:“哦,该画就是孙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发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象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啃着山芋、菜干、臭乳腐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的享受生活过,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又鸟)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