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到美国,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学校的电梯一样地挤,我嫌,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热汗蒸着我,连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国馆子味。我总是徒步上楼。楼梯总是荒凉清静,我总在爬楼梯之间拿出木梳,从容地梳头,或者说将头发梳出从容来。我不愿美国同学知道中国学生都这样一气跑十多个街口,从餐馆直接奔学校,有着该属于牲口的顽韧。

梳好头发,我总是掏出小镜照照,看所有的狼狈、慌乱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他说:“抱歉。”我也说:“抱歉。”其实谁也没碍谁的事。看回去,楼梯上只剩他的背影了,还有他的一头白发。是黑发没白透的那种,是不该白的那种。我知道这白发之下不该是张老脸,可怎么也想不到它那样年轻。我的惊异似乎带了声响,引他怔怔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睛很像婴儿,大、干净,却看不远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看见了我。他没有常见的美国人的咋呼的健壮,以及他们社会崇尚的掺着流痞的乐观。一种脆弱和消极,像欧洲南部人那种,使他的形象产生了刹那的魅惑。他的样子也是惊讶的。我值得那番惊讶吗?

这样,我俩的短暂交锋在一点儿难为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种情形:一个没名堂的邂逅会让你的精神荡起来,悠几下。这就是那个荡悠。我慢慢拾级而上,觉得自己还没让这美国日子累死,还会时时有这类荡悠。

电影文学课不是教写剧本,而是教卖剧本。据说懂得怎样卖,才有劲头去写。我改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了。改课当天有几个学生恰从“十九世纪”改到电影文学。问怎么啦,其中一人说:“操,那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清什么。几个都是男的,怕我吃不消似的,只笑笑。相互间,他们的笑有一点坏。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们笑里的那点坏是什么。

上课前半小时,我走进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个人。首先触着我眼睛的是那白发。他似乎在打盹,脸是埋住的,白发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见了我,两只大黑眼里剩的半个盹,一下也褪尽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单薄到把自己团进那把椅子。

“是李……芷吗?”他发着愁似的念出了我的名字。

“对的。”我说。我知道他就是老师,当然把新课改到他班级的学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说他叫帕切克。我说很高兴认识他。过场话总这些,里面是没有真情绪的。他看我忙:放下书包,拿出字典、笔记本。他顶多二十八,顶多顶多了。和系里其他教师一样,他也穿宽大的裤子,一种脏颜色的衬衫。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白发部分被黑发掩了,换个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这头发会不会是一夜之间白掉的呢?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一个男人一夜间枯了头发。焦虑和疲惫?难道还有比凄惶地跑到美国、半老了才开始学语学步的中国人更甚的焦虑和疲惫?

这时他却说:“你学不下来我的课。”他非常温和诚恳。

“为什么?”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你英语很差。”

我一下子不怕了。激我进取的东西就够多了:孤立、生疏、贫困。让我每天热情饱满地去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小瞧我,你就成全了我。“那咱们试试?!”我很慢地说。我注意到美国人在愤怒时往往慢慢地说话,效果是戏剧性的。

“你一小时的最大读书量?”

“二十页。”其实最多十五页,那谎报的五页,我不睡觉也给你拼出来。

“二十页。”他说,“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二十页怎么行?还有理解力呢?英文是世界上最微妙的语言。”

进来了四个学生,帕切克看看表,对教室里统共五个人说:“上课了。”

有人对如此空旷的教室不安了,小声打听着什么。帕切克却从椅子上站起,就那么高高立在椅子上。我们五个学生飞快传了个眼色,不知他在玩什么。终于他说话了。

“我恨透了教书,最好你们都走光,我就不用教书了!可以回家去,写我的小说。写到水没了、电没了,房东把我扔出去,不是我完,就是小说完,反正会完!教书是绝境中的生路,因为有它,什么也完不了!你们都走吧,为什么不呢?然后学校就把这个班取消了,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张工资支票,六百块。一条生路多便宜啊……”

他这样站在椅子上,像个演讲的年轻法西斯。是在对第一节课后就没再回来的人发情绪呢,还是在牢骚系里给他的低薪?系里的一半师资是代课教师,多是些穷文人、小作家。他们的合同是一学期一学期签;学期终了,他们从来没把握是否拿到下学期的合同。就算他牢骚、委屈,担忧上他课的人太少系里因而会取消这节课,也没必要站在椅子上。站椅子与整个事情毫无关系。

“你们都走吧,”他又说,“都走吧!”

没有人出一声。

他笑笑,蹲下了。他那样把自己弄得很累。“那好,不走,咱们上课。你们谁读过梅里美的作品?”

我看看没动静的四周,举起手。他从高处看我一眼。

“高尔基?”举手的仍只有我一个。“把这两个作家也补进上节课列的书单。”

“对不起,”我说,“是指他们的英文译本吗?”

他轻轻一笑:“如果谁能用法文和俄文读原著,当然更好。”

课间我去水龙头喝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头已伸在那儿。其他学生聚在走廊另一端,喝着饮料机里买来的可口可乐,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在一口水上。帕切克抬起头,发现等在身后的我,忙朝边上让了让。

“我还没有你的住址和电话。”他说,“其他人在头节课就把地址、电话留给我了。”

我想,何苦还要我电话?不是你认定我学不下来你的课吗?现在你一定不想撵我了。幸亏我及时调到这个班,不然学校把这个班取消了也难说。

他说大家讨论时我应该发言。我说上节课没来怎么发言。我请他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赶上。“给你时间?我不会为你一个人把课慢下来。”他是一样地诚恳温和。

忍不住了,我说:“不为我一个人,你这个课就被取消了。”话是说了,但我不敢再看他。我看着他的鞋,那是一双色正褪得狼狈的军用靴。

这时却听他说:“别为我着想,为你自己。”我笑笑,装油条。

三小时课被他上成了近四小时,大家都很不高兴。下课时,我脑子沉得站不起来了。同班唯一的女同学叫黛米,一路上问我好几回:有没有留神帕切克右耳上的一枚小金环。我却叹一声:“他是个好老师,实际上。”

黛米回味一会儿我的话,吃力地承认:“是的。”

再和帕切克单独交往是两个月以后了。这两个月我只进过一回洗衣房,邮局连一趟也没去,所有时间都拿来对付帕切克。我越来越多地在课上发言,对读的书进行阐述、发表见解。帕切克发现我有时自信得近乎专横,便忙拿出我阐述的书来,迅速读一回,迅速苦恼在对我的认同和否定之间。他还会迅速一笑,认同了,倒不如说姑息了。我发现他开始宠我、惯我。他还是蹲在椅子上,带一点愤怒和这堂课相处。但他常对我那样迅速笑笑。他的这个笑就是我那时生活中唯一的快乐。不是指它含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是:有人终于体谅了你吃尽的苦头。

为那几分钟的阐述,我上百遍地操练舌头嘴唇,几十遍在纸上整理句型。我把词汇写在手腕内侧,餐馆打工时,老板眼一松就狠狠背一气。我在别的课上拖作业,让别的老师怀疑我迟钝或干脆顽劣。但帕切克对我认账了。怎么样?你到底笑了。

那笑使他的模样变得很像个女性。那样扯开的两边嘴角,眼睛那样松弛地一垂。其中的善解人意、抚慰,甚至嗔昵,全有了。它突然释放的女性质地,会使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费一些时间,才能重新认识,这不过还是那个帕切克:白发下一张孩子脸。

这时我站在他面前。课已散了,下了楼才发觉我的一盒饭忘在了教室。下工和上课之间只隔半小时,我常常装一盒饭菜就跑。教室只剩帕切克,他蹲在椅子上看我们才交上去的功课。某个角度来的一盏灯盯在他右耳的金环上。在这一会儿,他头发苍白苍白,厚厚的白发使他整个形象带几分荒诞的冷峻。我紧张了。假如他跟我说:你干得很拼命,不过没多大补救,那我怎么办?明天一早我还爬得起来,一头扎进书里吗?他是谁?干吗让他来承认我?让他给了我心力交瘁的两个月?我这两个月在做什么……

他告诉我清扫的人已进来过,将一个纸包扔了,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晚餐。稍间歇,他问能否请我去不远的一家酒吧,那儿有三明治之类。楼梯上,他走在我一步之后。似乎释然和意外大量地消耗了我,我一脚沉一脚轻地踏下阶梯。

“东方女人的头发真逗。”他忽然说。

我转脸搭讪:“是吗?”

“像……”他没想出像什么。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头发。他还是没讲出它像什么。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点了根烟。我正啃三明治,发现柜台里几个侍应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觉得他们目光古怪,或说他们眼里的帕切克和我颇古怪。帕切克也觉察了,跟我换了个位置。

这中间我们并没有间断谈话。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说上,他说我蛮走运。我问走运是好是坏,他却反问:“你觉得它们成功吗?”

我想也不想地说:“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里?”

我低下头,一下下用刀戳着残剩的几片菜叶。“它好不好,你有感觉的,对吧?”头抬起,我见他注视着我,手指间的烟顶端是颤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烬。

“你为什么老蹲在椅子上?”

他说:“有什么相干?一些没知觉的动作、状态罢了。”轻微的烦躁中,烟灰簌簌落了。“那么,是什么使你的第三部小说成功的呢?”他像只专注这个。

我犹豫地笑笑。

他马上明白有他不该问的东西。

我却说:“离婚。”

“哦。”他难为情似的,一时慌得不晓得说什么。这时我听他说:“我也一样。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我们打探对方的意图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临别他将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说了谢谢晚餐,还说时间过得好快,半学期去掉了,又说请他下周末饮中国早茶。都说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里。他那凉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却是一场空等。中午时我腹内空空离开早点店时,不知该往哪儿走。不想回去读书,准备阐述,就那样在大风的街上盲目地遛。渐渐地感到受伤,还有一点耻辱,似乎由男人那儿得来的所有创痛一下子又复发了。男人的背叛使这点不寻常的情愫又变得寻常至极,许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这点上都做得一模一样。我不露声色,仍是认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学生,甚至对他的失约提也不提。

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直到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有个师生的个别会见,老师对每人的学终论文做重点辅导。帕切克这类游走教师是没有办公室的,会见只能在他的居处,这回是我失约。所有学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个地点,面谈、填表。难免跑乱路线,跑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也跑不回来。

下课我一反寻常,头一个奔出教室。沿楼梯下到四层时,听见了另一双脚步。我不想遇见他,一级比一级下得快。“李!”他和气时从不叫我“李”。我只得停下,等在那儿。

“你听到我留在你答话机上的话了吧?”我坦荡荡说。都解释了,也道歉了,还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他却笑笑,说他那天哪儿也没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说。此时这样说,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么?”他说,“不用抱歉。”他的样子你理解成宽容、豁达、无动于衷,都行。

“还能弥补吗?让我们再找个时间……”我的意思是:我竟让他等了一天。

“这个无所谓,到时你拿到个‘B’,就是弥补,对吧?”

我傻在那里,他从我身边“嗒嗒嗒”地下楼去。谁都没见他这么轻快过。我真想骂。骂他卑鄙,骂他小人透顶。还想嚷:你暗算我好了!我这学期就算吃它一长溜“B”,下学期一样做这学校的学生!你就不一样了。你这份寒酸薪水,说不定就拿到头了!我知道除我之外的同学并不喜欢他。他的严苛、怪僻,他的法西斯式的激烈和偏执,让这三小时的课成了精神刑讯。谁都喘不过气,谁都像被鞭子打一样向前走得飞快。跟其他以取悦学生来维持合同续签的代课教师们相比,他不识时务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学终前,校方将发给学生一纸表格,让我们每个人鉴定教师的工作。谁都可以恣意褒贬,表格是无记名的。瞧着吧,学生们会回报他们从帕切克那儿得到的全部虐待。

这张表格终于发下来了,就在帕切克的课前。我感到教室里是一阵沉默的、咬牙切齿的狂欢。上课十分钟了,帕切克仍未露面,存心给我们时间回顾他给我们的痛苦似的。

黛米对我说:“我坚持不到学期结束了,所以我得杀了帕切克。他把我弄疯了,三年的书让我一学期吞下去!”

我说多学些也好啊。

“我凭什么要多学?”黛米说,“学得多或少、深或浅,我不在乎,我要学得开心!活着就为了开心,上学也是,我花那么多钱来上学,我不该开心吗?”她对我瞪着,要我评理似的。

此时我脑子里只有那个蹲在大黑板下,将一堆白发埋进密密麻麻备课笔记中的帕切克。此时我忘了他的种种恶劣。

“帕切克是个难得的教师……”我说。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从不想逗你开心。

“哦,难得……”黛米笑了一下。它提醒了我,最初从帕切克班里退出的几个男生的笑,那是我始终不懂的。我对它警觉了,甚至预感到了它的不妙。

黛米说:“当然啦,你是帕切克的楷模学生!”她实际在说:他拿你当宝贝儿。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帕切克给我多少苦吃,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始至终,他给我的痛楚是你们所有人的总和。因为它已不仅仅是师生间的恩怨。单纯是师生间的恩怨该多好……

“帕切克是我到美国来所认识的最博学最真挚的教师……”我不顾一切地说。不愉快已出现在我和黛米之间,但我不管。帕切克是个好老师,这是真理;我捍卫的,是这个真理。

“那你想和他一块出去吗?我是说——约会?”

“为什么不?!”

我们的敌意在迅速升级,到我说出“为什么不”时,她傻了。看我一阵,她说:“耶稣基督!”同时她放弃了对峙。我仍欲恋战,追紧她溃退下去的眼睛。

“怎么了?”我换了个口吻问。

她不说什么,为我难过似的看着我。

帕切克这时进来了,晚了整整半小时。他出现的一刹那我们就发现他脸上有伤,一条紫红横在他额上,一直延向腮部。大家都吓得乖了许多,那是唯一没人吃零食的一堂课。他也在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我们每人小课案上的鉴定表,他很快畏惧地缩回目光。那是我们回击他最有效的武器,它到我们手虽已迟了些,但它毕竟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一旦被使用,便是决定性的。在这武器面前,他收起了一贯的逼人之势,一堂课都顺着我们的意;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朗读论文,他都给予同等热情的捧场。

太晚了,帕切克,太晚了。每个人的眼睛、微笑都在这样告诉他。你想现在让我们开心,来不及了。尽管我们从你这儿学到许多许多,但我们不领情。谁也不去理会他;每个人拿着那张鉴定表离开了教室。

我却在快出门时听见了他的招呼:“李芷!”不像跟我亲近时,叫我“芷”;也不像与我反目时,仅称我“李”。

我们之间隔着一间教室。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教室有抽烟、酗酒、做爱、吸毒的痕迹,米色地毯实在是不干净。

“我不希望你得那个‘B’,真的。”帕切克说,“也许我们可以弥补。”你想拉拢一个是一个,你不想被学校赶走。

这张带伤的脸竟出奇地漂亮。我心酸地想:这离离即即、欲发又止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不相信你的忧郁单纯来自穷困、疲劳,像我一样;你有更丰富的不幸。

我同意“弥补”。多拿一个“A”,我有什么不同意?我也有卑鄙。合宜的卑鄙,就是美国人常挂在嘴上的“Deal”,公平交易。弥补是他抽出一小时来给我的论文做个别辅导。实在可笑,我的论文早已在班里读完,改不改还要什么紧?但他仍认真地从他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中找出对它的看法。他已真的激动起来,忘情起来,像他一贯讲课那样。这样,“Deal”中固有的卑鄙渐渐消逝了。

我渐渐也进入了角色,不再去观察他那间充满旧书、脏衣物、剩饭菜的居处。它的寒碜不亚于我的屋。我为我的一个论点辩护了句什么,他笑了,头稍侧,半走神地看着雄辩的我。再次出来了那种优美,让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想,是什么在吸引我的同时又让我发惊?

一小时之后,他忽然停止了谈话。我从坑洼的沙发里站起,才注意到墙上挂了不少画。

“你也画画?”我问。

他说不,不是他画的。“你是个很不同的女人。”他说。我想说他也是绝对不同的:那么苦苦地在弄文学,总带有一种浪漫的热度和疯癫。我还想说我们或许颇相同:为一分天生的,并不明确要施予谁的感情度着生命。我当然没说这些,到此时我才承认自己的英文的确糟糕。

“芷。”他终于说。

我知道什么要发生了。我感觉着我东方女性的长头发,每根头发都有知觉。这回他并没碰它们,却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孩子头次去触一件东西,触之前的紧张,触着时那一瞬的刺激和满足,统统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缩回手。再去看他时,他就那样苍白地、僵然地立着,也像个孩子,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送我下楼,走过门厅,他问柜台里的门房:“信来了吗?”门房看看他,看看我,毫无表情地递上一摞信。

“怎么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脸狠起来。

“对呀。”门房说。

“他怎么可以老拆我的信?!”

“对呀。”

“你不应该让他进来!”

“那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们怎么好干涉?”

“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拆我的信?!”

“对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个男性的“他”。出门后我问:“他是谁?”

“他是狗娘养的。”帕切克说。

放暑假前夕,学校出现了一种绿色广告。开始人们不理会,渐渐它贴得洗手间也是了。是个读书会广告。许多作家写一辈子,从来得不到出版机会,就在这类读书会上读自己的作品读一辈子。根本没有多少人认真去听,连他们相互间也不听。但读书会仍存在下去,作家总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的作品问世,哪怕是问世于一片虚无。绿广告印刷得很糙,一般电子计算机里印的,贴成这样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视。假期要开始,学生们只认得招聘广告、房屋转租、机票转让广告。有天我等着打公用电话,听等在隔壁电话旁的两个女生挖苦绿色广告:这玩意儿也会减价!一般听众五块一张票,作家的朋友三块;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却瞥见帕切克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发被梳过、胶过。黑与白之间那张年轻的脸没多少生气,却有一抹高贵。我入场时,他就这样站在小舞台的灯光中,向四周环视致意。然后是老长一个静止。他捧着自己的作品,像站着死了。这是一个神圣的形象,我对自己说。渐渐地,人们意识到什么事发生了:一个声音。他虫鸣一样的朗读透过麦克风变得遥远、陌生,不再有物质属性。它成了感觉本身。我有个错觉,这声音只被我一人听到,被我感觉到;其他人,不去感觉,它便是听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时想不起那个站在台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种知觉的波长,通过你知觉的频道播送给了你。他的梦、呼吸、心率。

与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经出版的那三部东西叫什么!但我比他走运,几乎所有搞文学的人都会比他走运。因为没人像他那样拿文学当真,人们搞文学是为了开心,生命是为了开心。

帕切克的生命显然不是件开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伤地向听众笑了。人们早忘了他读了什么。给他鼓掌:谢谢上帝,总算完了。下台后,他看见我,意外地傻了。我们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阴凉的手心里。唯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凉的,有一丝烟味,只有这烟味给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腼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后他说:“我也喜欢。”

“那些感觉真是棒极了……”

“对,它们棒极了。”他说。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赏他作品的;我明白他了解我的趣味。我想,这真好啊,就让我穷困、不幸吧,只要帕切克与我同在,让一堆丰富的感觉把痛苦变成享受。还为找不着薪水好些的工作烦吗?不了。帕切克没有一份好薪水,不照样感觉到他那高于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帕切克迅速放开我的手,听众席昏暗,我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大个头男人,长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还感觉到,他不和善。

“你要干什么?”帕切克说。他已站起来。

那人异样地看看我,异样的一股怨愤被笑出来了。

帕切克开始往外走,压低声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跟你结束了!”

那人仍那样笑,跟着他,并不说什么。

“离开我!听见没有?!”帕切克几乎吼起来。

会场已受到干扰,朗读停下来。有人敲几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脚步往外走。不一会儿我听见走廊一阵闷响,赶出去,只见帕切克一人缩在那里。我叫他,他抬起头,鼻孔在汹涌地流血。帕切克的样子变得很可怕,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诀的目光。

“你也走开!走开……”收回目光时他说。

我的伤心使我没有余力去猜疑整个事情的性质。

这天放假,我和黛米约了去咖啡店坐坐。从帕切克的课堂余生,我们两张脸都枯黄。沉默一会儿,她问:“你……没真的和帕切克去约会吧?”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听她弯弯绕绕地告诫我帕切克是个什么人,我并没有当头挨一棒的感觉,甚至也没觉得有多少耻辱、追悔。黛米还讲到右耳的那只环,以及蹲椅子的来由。她尽量不让我受伤。我只是努力在想:还要不要再见帕切克?真的就没有与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吗……

“也有两性恋的人。阿娜伊丝·宁不就是吗?她和亨利,跟琼都有关系。”黛米说。

这算是安慰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们眼里,世界就这么物质;是物质就有属性。同性、异性,这性、那性。你想把这些性都弄含混,从中间找出个感觉;你想只要那个感觉,不要“性”,那不行。人们就来提醒你,你爱错了。你的爱要没有属性,就错了。我心里一阵痛,不能再去见帕切克,因为人们认为我错了。帕切克也认为我错了,因此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处被搬得一空。他以突然的消逝来灭绝我们相处的可能性。他对自己的属性,最终还是忠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学生涯中,就再没了帕切克的伴随。

他在校园里找到了我。他高大,梳着马尾辫。还跟帕切克一样苍白,一样地带一丝刺鼻的烟味。

“帕切克走了。”他说,“为了躲开我。”

也为了躲开我。还为了学校不再要他教书。他如愿以偿地被辞退了,学校说他教得恶劣透顶。学生们为没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样狂欢。只有我认识到他的质量,心里感动地想,帕切克教得多么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识。现在好了,他躲开一切让他从文学中走神的东西。现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学,让他尚未白透的头发白得更纯粹。

“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看看他,摇摇头。

“帕切克很欣赏你。”

“我也很欣赏他。”

他还想说什么,我掉头飞快地走了,别拿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概念来总结我和帕切克。我们怀念的不是同一个帕切克。你会说,帕切克是为了你抛弃我的;为了你这个东方女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同类……他是个追求奇异的人。

初雪降了。初雪消失了城市许多黑暗。我想起帕切克的一头银发,那感伤的银发是最初引我入胜的,我也是追求奇异的人。

再得到帕切克的消息是一年后了。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在一座木屋里写作,周围是阔大无边的田园。他留了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好久,才有个人来接。是个男人,但不是帕切克。他让我稍等,他去叫帕切克,我听见电话那端“咔嗒”一响,是话机被搁在桌上,或者,书架上,帕切克的生活中就这几样东西。接着,我听见那男人拖长声音呼喊:“帕——切——克……”可以想象,那片田园多么阔大无比;帕切克单薄、秀气的形影渐渐近了,带着一丝烟味和低低的体温……

而我却挂断电话,泪哗地一下流下来。

失望竟这样巨大,向我压下。我一直对自己解释的那种无属性的爱,全都不作数了。

这时我才发现,帕切克永远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