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沅走的那年,我们二十八岁。

飘着细雨的南台湾仲夏夜竟已有丝许凉意,我骑着单车,持姚童联姻喜帖,缓缓向八德新村行去。一路往事历历,两个穿白衣黑裙的十六岁女孩仿佛就在前方追逐奔跑,清脆的笑声在我耳际轰然回荡……青春与爱,热与光,似点点星火向前路焚燃。

快到八德新村时,一辆计程车自前方路口拐进巷子,远远的,就在路灯旁停了下来。车门弹开,一截小腿伸出来,漫空雨点似银珠洒上那截光裸的小腿。接着又出来一截小腿。随后,整个人都站出来了。计程车离去,那女子在原地定了几秒,往前走两步,停下,然后便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勾起一只脚,侧弯身去拉脚上的鞋带。她脚上是黑色平底凉鞋,细细的黑皮带像小黑蛇一样自她脚背交错缠绕到脚踝。她的黑底闪银光削肩短上衣并桃红短裙,在空旷的暗夜巷中更加显得诡艳异常。那裸露的颈、臂、腿,我看了多少年,此刻方看出它们孤绝的线条来。

「钟──沅!」我大喊。

罗叔的宿舍与钟沅从前的家只隔一条巷子,院子里也有好花。钟沅弯腰折下一朵插在我鬓上。「什么?」我问。「花啊。」她说。

钟母和罗叔已经睡了,安静的客厅里家具几乎撤光。我随钟沅走进她房间,房里只余一张床垫、两把小藤椅,敞开的衣橱零星挂着几件衣服,地上搁着几只旅行箱。我将喜帖递给钟沅。

「哪天?」钟沅说着打开喜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边看边拿手指在红底烫金的「囍」字上来回拂拭。「我来不及参加了,机票已经confirm。」

我轻轻抽下她手中的帖子,搁在旅行箱上,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

「钟沅──」

「干嘛?」

「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

「我一直没说。」

「我都知道,真的。」

「那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

钟沅闻言缓缓垂下头,没有回答。半晌,她的头与肩膀开始颤动,两只手紧紧互扣着,手也在抖。最后她抬起湿糊的脸,两只血红的、汪着泪水的眼睛盯着我,定定摇头。

「不─可─以!」

我站起来捧起钟沅的脸,俯身往她眉心深深吻下。滚烫的热泪自我眼中向钟沅额际洒落,声嘶力竭的蝉鸣突然如雷贯耳……许久……钟沅张臂圈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啜泣起来……

一九九○年夏日午后,我步出医院,站在深色玻璃门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怔忡出神。我轻轻按着尚未隆起且毫无感应的肚腹,想着医生的诊断:两个多月……你知道两个多月的胎儿有多大吗?钟沅贴在玻璃门上朝我笑……这么大……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着,五公分……

回家与季平通过电话,我伏案给钟沅写起信来──

颠倒的,只有白天

黑夜么?气象报告说

纽约阴雨最高二十六度

台北下午我行过

日焰焚焚灰飞烟升的马路

亲爱的紫玫瑰

只有你感觉我最真实的温度

十个月足以完成什么

我的紫玫瑰?

倘若在子宫里孕育

某个生命

一切可能与不可能

是否都将和她

一起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