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我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墙边,没有脱棉袄,也不顾会把棉花网套扯坏,拉开网套往头上一蒙,倒头便睡。

不久,小土房里其他人也睡下了。老会计在我头顶上灭了灯,唏唏溜溜地钻进被窝。万籁俱寂。我想我大概已经死了!死,多么诱惑人啊!生与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跨进一步,那便是死。所有的事,羞耻、惭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我此刻才回忆起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设想过,甚至想到她会拒绝,打我一耳光,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把我带有邪气的意念扑灭。

“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这比一记耳光更使我震撼。灵魂里的震撼。这种震撼叫我浑身发抖。

死了吧!死了吧!……我真的像死了一般,刚才那如爆炸似的激情的拥抱,仿佛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生命。但是,我的灵魂还在太阳穴与太阳穴之间的那一片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似乎是满怀着憎恨地要撕裂自己的躯壳。我不敢回顾过去二十多天里我的行为举止,然而像是有意惩罚我似的,有一张银幕在我眼帘内部显示出我的种种劣迹,我眼睛闭得越紧,银幕上的影子却越清晰。海喜喜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你驴日的没少吃!”像闪电之前的雷声叫我颤栗。我是靠谁的施舍恢复健康的啊!在那段时间,我就像《梨俱吠陀》里说的,“木匠等待车子坏,医生盼人腿跌断,婆罗门希望施主来”,心怀恶意地扮演着乞讨者的角色。我出主意给她修炕,我跑去给她说故事,我……目的只是在那一碗杂合饭。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表面上看来像个苦修苦炼的托钵僧,骨子里却是贵公子落魄时所表现出来的依赖性。歌德曾把“不知感激”称为德性:“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

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助;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毒害了。”但在我却是相反,是我的鄙俗把施恩者毒害了。在我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里钻出来一个妖魔,和从海滩的瓶子中钻出来的那个魔鬼一样,要把从瓶子里放出他的施恩者吃掉。这原因在哪里呢?这原因就在于我不是“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公子落难,下层妇女搭救了他,他只要一脱险,马上就想着占有这个妇女,并把这种举动当成一种报答,这不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古老的故事吗?这时,昨天夜里在我脑子里幻想出来的种种欲念,成了佛教密宗里的毗那夜迦,兽头人身的怪物,而马缨花就在这个邪恶的、面目狰狞的怪物手中挣扎!

是的,她最后的那句话,将她给我的食物中注入了仁爱,注入了精神力量。这样,就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我想忏悔,我想祈祷,但我才发觉,对一个唯物主义者来说,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忏悔和祈祷都找不到对象。我不信神,所有的神我都不信!我经历过一次“死”以后,全部宗教都在我眼前失去了它们的神圣性质!那么,我能向谁来忏悔,来祈祷呢?人民吗?人民早已把我开除出他们的行列——“你活该吧!你现在的行为正证明了我们把你开除出去是对的!那不是某个领导的意志,而是我们全体人民的意志!你已经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嘘嘘嘘……嘘嘘嘘……”墙角响起了一阵阵可疑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极其阴暗的世界传来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那是死的召唤。我很早就对死有一种莫名的迷恋,和酷爱生一样酷爱死。因为那是一个我活着永远不能知道,并且也是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永恒的谜就是永恒的诱惑。很多人都忽视了,死其实是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热爱生活的人最不怕死。尤其,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死是最轻松的解脱。一切都会随生命的停止而告终。那么,我就制造了一个永恒的秘密。明天早晨,太阳照样地升起,风照样地刮,云儿照样地飘,农工们照样地出工,而我却变成了一堆没有生气的骨头和肉,就像一只死羊,一条死狗。我的悔恨,我的羞愧,我良心的责备,在这世界上留不下一点痕迹。我死了,我带走了一个秘密,我销毁了我制造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还不是永恒的吗?

我在死亡的边缘时极力要活、要活、要活下去,我肚子吃饱了却想死。过去,在没有灵感的时候,在创作苦闷的时候,毒药、绳子、利器、高度和深度都曾对我有过吸引力。现在,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给我的那根用布头编的带子。布带柔软而有弹性,它的长度、宽度、耐拉强度都会使我的脖子感到非常舒适。世界上的事是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啊!昨天晚上她给我带子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是为了我暖和,为了我活得好,可恰恰我要在这根带子上结束我罪孽深重的一生;她说我连根绳子也没有,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和爱怜,可恰恰似乎是有意地要送我一个结束生命的工具,我想象我拥抱着她时是多么美好,可恰恰是我拥抱了她以后却悔恨欲死……于是,一种对自己命运的奇怪的念头在脑子里产生出来:我这个没落的阶级家庭出生的最后一代,永远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我身上都会起到相反的作用……那么,只有死,才能是最后的解脱了。

于是,我死了!我全身只剩下头颅,在一片黑茫茫、莽苍苍的大森林里游荡。因为失去了身躯,失去了四肢,头颅只能在空间飞翔。我飘呀、飘呀……飞呀、飞呀……四周是像墙一般密密层层的巨树,高不见顶,遮天蔽日,但茂密的枝叶从不会刷在我的脸上。我的头游在哪里,它们就会像水草似的荡开。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飞,我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托浮着我,推动着我,或是吸引着我,一会儿向这儿,一会儿向那儿飞去……黑暗是透明的,发出蓝幽幽的光;巨树不是立体的,全像舞台上的道具,是一片片的平面竖在四面八方。大森林没有尽头,没有边缘。在这大森林里,所有的树木都是静止的,只是因为我头颅的位移才使它们不断地移动,时而向我逼进,时而远离开我……它们并不特别阴森可怖,阴森可怖是从我自己的脑子里喷射出来的,于是蓝色的黑暗和巨大的树木之间都弥漫着阴森可怖的浓雾。

这里绝对没有音响,但我头颅上毕竟有耳朵。这时,有一种雷鸣般洪亮的声音在大森林里庄严地响起来:“你为什么要死——死——死——死——”

“死”的余音不绝如缕,在巨树之间缭绕,发出“丝丝”的金属声。我冷笑了。我谁也不怕,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怕什么?!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我的头颅大张开嘴,翻起眼睛向四面八方搜寻。但那声音不是发自哪一方,而是在整个森林中回荡。我大声地问那声音:“我为什么要活……活……活……活……”“活”的余音也不绝如缕,在巨树之间缭绕,发出“花花”的金属音。沉默了!那个声音沉默了,像被狂风噎住了嗓子。哈哈!我的问题“你”能回答吗?

我继续在大森林里横冲直撞。我享受到了死的乐趣。

可是,那一株株阴森的巨树越来越稠密了,枝丫纵横,像张在我上上下下的一面没有缝隙的巨网。并且,它们从周遭逐渐逐渐地收拢来,我头颅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最后,我头颅只能不动地悬浮在空中,两眼不住地轱辘轱辘乱转;我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我没有胳膊,我不能抵挡;我没有腿脚,我不能蹬踢。我等待着:难道死了还会遇到什么鬼花样!

那个声音又像山间的回声似的响了起来,带着鬼魂特殊的嗓音,瓮声瓮气地:“到天堂去吧!到天堂去吧——去吧——去吧——”

“天堂在哪里?”我头颅上淌着冷汗,但我脑子里并没有一丝恐惧,“天堂在哪里?”

我用责问的语气大声地喊,“哪里有什么天堂?我不信什么鬼上帝!”难道我死了还要受欺骗!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对你来说,超越自己就是你的天堂——天堂——天堂——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

这一句话,突然使我流泪了。浑浊的泪水滴滴嗒嗒地滚落到我头颅下的浓雾中。是的,“超越自己吧!”这声音不是什么鬼魂的声音,好像是我失落了的那颗心发出的声音。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就是天堂——天堂——天堂——”“啊!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我绝望地哭叫,“在这穷乡僻野,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好像也被世界抛弃了!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联系起来——联系起来——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小,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了。我的头颅大汗淋漓,像一颗成熟的果子似的力不可支地坠入到浓雾下面,仿佛刚才是那个声音使我的头颅悬浮在空中一样。我觉得我的头颅掉在一片潮湿的泥地上,柔软的、毛茸茸的藓苔贴着我的面颊;还有清露像泪水似的在我脸上流淌。那冰凉的湿润的空气顿时令我十分舒畅。

而这时,巨大的森林里重归宁静,浓露也逐渐消散,树冠的缝隙开始透下一道阳光,像一把金光灿灿的利剑,从天空直插到地上。与此同时,大森林里不知从什么方向,轻轻地响起了……的钢琴声。啊!那是命运的敲门声!好像是惊惶不安,又好像异常坚定。一会儿,圆号吹出了命运的变化,一股强大的、明朗的、如阳光下的海涛般的乐声朝我汹涌而来,我耳边还响起了贝多芬的话:“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啊!能把生命活上几千次该有多美啊!”

……我完全清醒了。我发觉我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我头下的棉网套。在棉网套下,我摸到了一本精装的坚硬的书——《资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