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常常这么游一下,这时,不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会游的与不会游的,就全站着了向湖心望着。他游了一下便转回身来,也许背泳,也许侧泳,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回来。游到水浅的岸边了,把头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头细发向后一抛,平伏地倒在头顶上。再站起身来,全身上那种似乎薄薄地有一层油脂的皮肤上,便存不住一点儿水,只有几个向下滚的水珠儿在阳光里夹眯一下亮闪闪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叶上的雨珠一样。

现在他换了衣服来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却在岸上立着。蔺燕梅看他走过来了说:“范宽湖,我们在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办一次游泳比赛好不好?”

“我们自己会员之中,不用办比赛的。”范宽湖朗朗地说:“谁的底细,谁也知道。”

“你的底细我们就不知道。”伍宝笙说:“也从来不见你和别人比,或者是教别人。”

“别人自有人教。”他说:“比呢?不好。”

“姐姐。”蔺燕梅说:“让我问他一句话:范宽湖,你说别人的底细你都知道,那我们就放开你的底细先不问,你评评几个游得好的人的分数我们听听看。”

“这个容易。”他说:“用跳舞来做比罢,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学校的跳舞教师,跳得一点也没有错,不但不会有错,都已经太没错了。她们会的步法也多,同时又能教,但是我不给她们很高的分数。也或者可以说她是在被品评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许多人不是这个看法。因为她们能教,便把她们放在第一位。连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去的吗?其实我觉得他们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样已经是无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学什么练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长处所以都该有第一等的批评。”

“他的话里有话,蔺燕梅你听见没有?”伍宝笙说:“这话不是仅仅表明他自己的底细高明些而已!”

“伍宝笙,你的妹妹已经够聪明的了,还加上这么个细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们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你就把那半句话咽下去了?”蔺燕梅说:“我们挨骂的话也愿意听的。我们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细的。既然遇见高明,请说出来罢!”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话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说:“现在用走路的姿势作比方,游泳不过是行水路。你们自己心上何尝没有这种快乐;觉得自己的步法,转法,全合着自然的节拍。游下水去,不使水神觉得冒犯。女孩子千万不要做跳舞教师,也不必做海边救人者。有了危险,会有人救的。你们是叫我眼眩的,仅有的一对人鱼公主!”

“年青的贵族。”伍宝笙觉得这美丽的男孩子用这样自傲的口气来阿谀她们姐妹的神气是怪好笑的:“我们还听不惯这种高贵的应酬呢!”

“引人迷恋的电影明星。”蔺燕海学着说:“蔺燕梅觉得电影生活是凄凉的。下了妆之后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范宽湖一时被这两句话打晕了,他没有能回答得出来。他笑着说;“我们三个能一齐游一趟吗?”

“我想我的妹妹愿意的。”伍宝笙随站了起来:“我可以陪她。”不料这一句得罪了这个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来。

伍宝笙明白过来笑了。过去拉她一把说:“这个傻姐姐说的真不叫话,回去再生她的气吧,别叫她站在这儿难为情。”蔺燕梅看了范宽湖一眼,随了姐姐站起来,三个人并着向水边走。蔺燕梅走在中间,伍宝笙在她左边,范宽湖在她右边,水里,岸上的人都看着她们。

水里小童对大宴说:“你说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像什么?”

“人怎么能像什么?”大宴说:“他们肤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个玉人。”

“不对!”小童说:“像一团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听了大笑出声。把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游出去了。两个人也随下去了。

顺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远,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脚下。那山脚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会游的人才去游这么一趟,来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远。两个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游这么一个来回。平时也就是这么游的,所以三个人依了习惯就并着游过去了。

“姐姐,他们刚才笑什么?”蔺燕梅等到游远了才小声儿问:“是不是笑我们?”

“也许。”伍宝笙说:“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不见得是笑我们,”范宽湖接了过去:“仿佛是小童说了一句什么笑话。”

“也许就是那笑话是说我们。”蔺燕梅说:“不管他。游一趟快的!”说着三个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体力时,心智活动便减低了。她们三个自己觉出了姿势正确及发挥体力时的快感。那种感觉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开了,正像音乐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开了,漾到一个更神秘缥缈的湖中去沉潜一样。

那边青山小道上,正有两个人走下来。看见了清波下三个游泳的人,便一齐站住了脚。一个是顾一白先生,一个是余孟勤。余孟勤手里有一个小蓝粗布包袱。

“象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么来保存好。”顾一白先生说:“这一片湖光山色,这水纹,这微风,还有水里游着的人!用音乐?用散文?用诗?用画?”

“方才顾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余孟勤说。“那当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对这个确是十分合宜。”顾先生笑了。他虽然是今年新聘来的教授,虽然他还没有接过一小时的课,他已经对这个大学的学生十分满意了。他接着说:“可是照相旁边还要有几行小注,因为一同要保存的还有这一份心情,这一点快乐的暑假的回忆。”

“顾先生,那只有这样说了。”余孟勤像是接受一个考试:“我们只有用我们的眼睛照下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们一生可以看见许多美丽的摄影,可是如这种有精神,有感觉的回忆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纵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终身不会失掉。”

水里游的三个人已游到了山脚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们一回身,便灵巧的掉头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里是谁。只能从衣饰上看出是一男两女。男的短裤是黑色的。两个女人都是浅色的游泳衣。转身时,那光露着的上半个背部同圆圆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闪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罢?”顾先生说:“男的是谁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余孟勤也正向水里打量:“没有带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宝笙同蔺燕梅。”

“那么男的是童孝贤了罢。”顾先生说。

“也不像,”余孟勤说:“小童下了水,不大爱找女孩子玩,他喜欢闹,他嫌女孩子太文气了。顾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索性在这里坐一会儿,到吃饭时候再下去罢。”

顾先生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同坐在路边大石上,看着水里三个人去远了,进入了沙岸边上的一群里也分不出谁是谁来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顾先生说:“这种边民的集会是不大容易得机会参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讲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为这次演讲已经是改过一回期的了,我真要这么做!”

“我们同学的纪律很好罢?”余孟勤说:“整个夏令营的演讲只有顾先生这一次改过日子。其实去昆明一次没能赶上车回来,真是冤枉。比这次参加散民的拜火会来真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快决定罢,”顾先生说:“若不然我把稿子给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参加。”

“这样不大好。”余孟勤说:“人家要我们守秘密的。这下子又要传开了。我还是去。那件事怎么办呢?”他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包袱。

顾先生听了,想起方才水中两个美丽的女人身型。他说:“你同谁熟?要一个懂得音乐跳舞的,还顶好是学文学的。”

“那只有蔺燕梅了。”大余说:“其实在全体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宁愿去请伍宝笙。我和她熟些。”

“这不是一种社交活动。”顾先生说:“也不是先去玩玩。还要从他们拜火会里找点我们要找的东西回来的!我听说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会里表演过的。她既是这么能歌善舞,我们该推她做一个文化密使,去参加的。决定了就是她罢。你不过是护从我们密使的一个武官,我们密使的人选不能由你决定的。”两个人一笑站起身来,顺了小路走下山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快靠到山尖了。湖边地低,便先暗了下来。一切景物的色调一起变深。人在这时往往会心一静,想起心事来。

余孟勤有时候叫人觉得残酷就在这种地方;他不容易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静,然后自然地检讨,批评。这样的人批评出来的话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颠扑不破。甚至有时在他发起脾气时也能忽然冷静下来,而从事思想。至少不会失言。这也是日积月累在学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们常有人说他不可爱,他便呵呵大笑,说:“顺从迷惑,而说点半醉的言语,倒也是可爱的一个行为哩!”这句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残酷地想了一下,他笑着对顾先生说:“顾先生,你觉得金先生,沈蒹一对夫妇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话常是绕着弯起头的。”

“他们确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顾先生答:“我听说你曾经激烈地反对过金先生结婚。”

“我是反对过他结婚,”他说:“倒不是单说他们这一对结婚不合适。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我现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样。方才顾先生说去看拜火会以请蔺燕梅为宜。我因想起好些镜头来:灯光底下,交际厅里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骄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个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游胜迹,携了一根手杖,看看身边伍宝笙穿了敞领的白绸衬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来是没有声息的。健美的体态,不修饰而耀人的容姿,手里也有一根软竹鞭,谁的脸上也不免微笑浮开的。另外有一个凌希慧,顾先生你没有见过,她现在休学去仰光作记者去了,她应该出现在无人的森林山岭里同男人一样,穿了厚厚的草绿色短装戴了圆顶防日晒的盔帽,手里也有一杆自卫的枪,在那猛兽出没的山谷旅行。跳出一只豹子,近在十步之内,她也会不慌不忙瞄准射击的。还有一个叫做乔倩垠的,看她清瘦聪明的脸,端了一杯苦药皱眉,耳中听着关切的人规劝她开怀一点,她却苦笑了一下拒绝拖延这无心绪的岁月,那情景也是亲切协调的。……”

“那么有蔺燕梅陪你去偷着参加散民的拜人会就再协调也没有了。”顾先生拦断了他的话:“别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彻了,还是迷糊一点才能有快乐。你难道说人家长得那么标致就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会!”

“顾先生别忙着给我定罪名。”他笑着说:“我方才的意思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当然每人长处不止一种,我不过是举例说说罢了。事实上我想像那些图画时,心上并未想到旁边上有我自己在内。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约到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会成了画中人物呢!”

“那样说来,你那一大串的描写结论结在什么地方呢?”顾一白先生紧接着问:“我以为结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会确是以蔺燕梅为最宜上呢!”

“是结在这里。”他说:“不过下面还有半句,就是,可惜她们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过!”顾先生说:“听了你不少独身主义的论调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结果。这话是一点也不迷信的。你这种挑剔的人也只好独身算了。”

“这也是十分协调的现象!”他苦笑着说。

“我再举出几个协调的现象给你听罢!”顾先生说:“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忧郁不乐,而自己无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来。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喜欢批评别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岁时会跟镜子说话,会背了人自己修饰,也懂得脸红了。说得快一点罢,廿六七还未结婚就不大顺眼,卅岁不会带孩子比不识字可严重得多了。这些个,若是把时间弄错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说对不对?这里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妇,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应当的。至于别的文彩,总是‘绘事后素。’你觉得如何?”

“这本是很自然的。”他说。

“你也许还不肯承认你所要求的十全是并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总可以知道,那种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结合时也许正不需要十全,而结合后也很可以再努力适应。”顾先生说。

“总是能多一点美点才好。”他说。

“事实上往往只一个因素就够了。那就是:因为他或他是异性。”顾先生把话停在此处,再转回老题目:“所以如你这么一个人,十七八岁时起始爱自己。廿岁出头,意外地因自爱而得到了别人的推重。廿四五岁因观察别人的恋爱或看恋爱小说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过了向异性追求的阶段,到了攻击恋爱,禁止自己涉足情场的时期。然后日子长了,自己无意中养成了一个挑剔的态度,以免信心动摇。依我看,你将来有两条路可走。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独身老学者。或是中年时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那时候你再羡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话,余孟勤是可以听得下去的。他笑着说:“修改一下这条路;作个老学者,而脾气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顾先生说:“我看女同学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听你口气也都有来往。从平常的接触中你更是在她们心上有地位。为什么不及时留神呢?日后晚了必定后悔,这且不说,看了你这无动于中的样子真叫人觉得你今天已是‘摒除丝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无动于中。”他说:“倒真是‘摒除丝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们交友太容易。我想我们不必与狐貉同穴,凑那个热闹。让那些公子们去访花。我们有许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这半百的老头子还更古板的年青人!”顾先生仰起头大笑起来:“这样的执意下去误人误己!那些胡来的,耳中传闻的事不去管他。单说你周围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个个可爱的,再说恋爱也不是什么不君子的事!”

“恋爱却也是勉强不来的。”余孟勤不想再谈下去了。他如此结束这话柄。他心上也自知理亏却不愿把自己弱点揭开。顾先生听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他怕自己的话说多了,一下子刺激了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联想到今夜去偷着参加拜火会也是恋爱活动,而中途改变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着,眼前又现出半山上看三个年青男女在水里游泳,那美丽的一幕来。一时竟觉得自己比身边这个半大人儿还年青一些哩!他们不觉已经走到万安寺门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这时小童和几个人在寺门前掷垒球玩。一个球滚过来。他追到他们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级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顺手牵羊把大余手里的布包抢在手里。

“一个下午上哪儿去了?”他问。“‘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是好吃的罢?”两个人看布包已经是在他手里,无可奈何,只有叫他别吵。他打开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宽胸大袖的褂子,大脚管的裤子。白地细花,全是刺绣的。却是布料子。袖口,裤脚,大襟全有三寸宽的深色绣的边,此外包头布,腰带,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应俱全。

“好讲究!”他说:“散民衣服!哪儿来的?”

“告诉你不要紧,今天晚上以前别再告诉别人!”大余说,顾先生助他一边忙把衣服包好:“我们下午翻过湖边的山去一同去看顾先生一位研究边民的朋友,他在那边顺了湖边山上小路一直走过去不远的一个散民村里教书,同时研究他们的风俗等等。他说今天正巧晚上有他们的拜火会。这个会汉人是不容易参加的。不过那里的上司很开通特许他参加。他又介绍我们参加。参加的男女要成对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办法。我们呢,就要找一个人穿了这衣服去。这是土司特许,怕万一他的百姓不高兴怎么办呢,这就是化装的理由。这会一定很有趣,内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许就是跳神。我们去了回来会讲给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齐闹着要去就不好办了。”

“顾先生!”小童说:“你化妆成女的?”

“哪里的话!”顾先生说:“那会场中央烧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么化妆得了!”

“那么是请别人了,”小童说:“这里只有一套衣服,顾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顾先生说:“晚上我又有演讲。”

“对不起,顾先生。”小童说:“晚上您的演讲我不能听啦。您化妆不了,我化妆得了。我去。”

“不成。”顾先生说:“已经定好了,要请一个人去了。”

“是谁?”他问。

“快别告诉他!”大余忙拦住说:“这一个夏令营二百多人他全认识。他不定会出什么鬼主意。”

“算了!”小童说:“你不打算说,我还不打算知道呢!”这时候饭铃响了。他说:“吃饭去罢!”等一下他又说.“大余,你自己不化妆?穿了衬衫,西装裤去?”

“他们男子的服饰已经汉化了。”大余说:“我到那里再说,临时借一套他们的粗布小裤褂就是了。”说着已经走进饭厅,大家一起吃饭,便谈别的不怕人听的事了。

大余把晚饭早一点吃完,到外边去等蔺燕梅。不一会儿伍宝笙同她一块儿出来了。他同她们走到寺院门口人少的地方。

“蔺燕梅,”他说:“能不能跟你姐诅商量一下,请她放开你一会,咱们背着她说一两句话儿?”

伍宝笙听见扑哧笑了。她推了蔺燕梅一把说。“快去,快去,瞧他那个哀求的样子!不用商量了。姐姐答应。”

蔺燕梅红了脸说:“姐姐,你怎么帮一个醉汉欺负我?咱们走罢。”

“圣人。”伍宝笙拖住了蔺燕梅,问余孟勤,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布包:“你大概是真有要紧的事。”

“没有事我不是疯了吗?”余孟勤一直是笑着他知道有这个贤明的姐姐在场,这个小蔺燕梅只有乖乖儿的。

“去罢,燕梅。”她又推她:“别在有正事时闹小意气儿!走,他要是骗人,回来咱们再讲理,别先作了坏人!”

“有什么话当了姐姐讲,背了姐姐的话我不听。”蔺燕梅说。还瞪了人家一眼。

大余一看不成功,说:“我告诉完了你,你再去跟她说。我就不管了。真有事,来罢!”

伍宝笙听了,伏在蔺燕梅耳朵上说:“你折磨得人家也够了。去罢。去罢。醉汉,疯子,圣人,三种都是差不多的作风,都比贵族同电影明星可爱。”蔺燕梅本来也是闹着玩的,她便向余孟勤身边走,心上还有一点儿气姐姐来了这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有被余孟勤听见,也就算了。说着三个人已经走出门。伍宝笙自去散步去了。她们分了手,伍宝笙喊:“燕梅!还有等一下你回来,姐姐也不要你说出来他都说些什么事!”这话她说完就跑两步追上梁崇榕,崇槐姐妹一同说笑着走了。那边蔺燕梅听得一肚子的气。她对余孟勤说:“瞧!你这个人说话这种没分寸的劲儿,叫人多么为难!有什么事,快说罢!”

大余早被女孩子的小话儿弄糊涂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他已经想到饭前在山上同顾先生说话时,自己把许多女孩子挨着个儿想了一遍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她们的异点,未注意到她们的同点。他又想起顾先生的活:“只一个因素就够了,只要他或她是异性。”把这句针也似地话和今夜行将展开的一幕联想起来。他自己心上有一点不安起来了。

然而蔺燕梅的美丽是不可抗拒的,她给别人的印象又是完整至善的。她现在用责备的口吻问自己活了。自己是忍不住要回答的。何况这话又是自己提起头儿来的呢?当了这样一个女孩子胡思乱想是犯罪的。当真和她说定了,又是一件冒险的事。他不敢在心理准备充分之前冒冒然跌进爱情里去,虽然他的老主张忽然从根基上动摇了。

蔺燕梅见他不说话,想到方才自己的口气不对了。“那样的口气说给姐姐听不要紧,说给小童听也不要紧,”她想:“说给圣人听真是不应该。”

“大余。”她笑了一笑:“好了。我现在等着你说是什么事啦。这儿没有人,可以了罢?”

余孟勤狼狈得很,他也忘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神,只赶忙藉了解说散民火会的事掩饰了心上的纷乱。他说完了也忘了问一下人家是否同意,便打开布包找出衣服来,告诉她一件一件是应该怎么穿法。

这些东西既然放在眼前,那穿法蔺燕梅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见大余那种像上课又像命令似的口气,也忘了他是来和自己商议的。便不敢考虑地把衣服接过来抱在手里,说:“我马上去换?”

“还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发呢!”大余说完,像被释放了的犯人那样匆匆走开了。生怕再翻了案追来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这时虽然已经快到八月底了,白昼还正长。山里面固然太阳下去得早却也不那么黑得快。蔺燕梅满脑子关于散民火会的问题虽还未出口,余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兴,抱了衣服一个人站在那里。近处远处有树的地方全暗了下来,田野里似乎小动物们已经开始到处跑了。晚霞晕人的美丽。

她看了天色还要有一阵才会黑,便走到一棵大树下去坐了想心事。树巅上一只又一只乌鸦落下来回到窠里去。那边无人的一条小径上有一只野兔窜过。自己坐的大树根下有一头小田鼠探出洞来,正巧一阵小风吹过,一枝小草打在它的头上,它又忙拨头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猫,黄鼬,都要在夜晚出来玩的。他们今天晚上就要看见我了。他们就会看见我穿了这种宽宽的花边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无言地随了大余走到湖边,悄悄地从湖边小树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盘上山去。那时夏令营正举行演讲节目。谁都静静地在听顾一白先生演讲。他讲的是我主修功课上的题目。学物理的,学化学的,学土木工程的,学机械的全在那儿听,可是我就随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沙滩上没有同学赏月,水里没有人夜泳。我们就像作贼似的小着心翻过山去。一路上全要依凭余孟勤领路。

“山那边是散民们欢会的地方。我们不是散民。山这边是演讲会的时候,我们溜掉了。我又要那样不言不笑,穿在那样的衣服里边,装作一个散民女儿。”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顾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经到夏令营中讲过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说过散民女孩子订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儿帽子是尖的,是偏着戴的。已婚妇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种圆帽子。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诱。她想着就忙打开包袱一看。这里准备了一顶帽子正是一顶圆的。她把帽子拿在手里想。

“这样正好。免得临时有人来麻烦。可是余孟勤真欺负人!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这帽子竟会像是黑丝绒的!这些小花儿绣的真精细,这个小玩意儿会是一顶帽子!真笑死人了!

“余孟勤他也会玩?还会找出个大题目来!什么‘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个人会完全不玩!平常音乐会,美术展览在昆明开时常听到他的批评的。可是为什么他没和我谈过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儿了!无论如何,他脱不掉学究气息!真可怜,玩也要找题目!

“他不评论我的跳舞也许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气了?”她忽地又想:“也许是太幼稚的学究气了!”

“不管怎么说,他应当评论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经背地里批评,不肯当了我的面说,因为我们不熟,因为我们不够交情。

“可是这样的评论怎么不曾传到我耳朵里来?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缘故?那么怎么他们又那么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游艺会就逼着我唱,逼着我跳?

“散民也许不欢迎我们。我们又许不能叫同学满意我们的使命。还许有人讽刺我光是喜欢跳舞!真是倒霉了!

“余孟勤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凶?他为什么单找我欺负!他小时在家里也就是一板正经的大人样儿?他不跟妈妈作娇么?他没有妈妈爱他么?”

天色已经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树荫,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来罢!这样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黄鼬的牙齿很尖的!余孟勤不知道心细不细,同他一起走夜路,别叫小黄鼬咬了我!别叫刺草扎着我!

“松鼠都会咬人呢!荷兰鼠就偏那么乖!余孟勤真可笑,有力不会用,捉荷兰鼠又不是打人,用那么大的力气一跳,会摔到地下,紧紧地捉住我的脚!”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着回到寺里来。到了院里,余孟勤正在门口等她。许多人在院里等着演讲会开会。她看见余孟勤正想对她说话。又看见伍宝笙走了过来,她想:“余孟勤,你这个粗心的人。你也没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说话。”

“燕梅。”伍宝笙说:“话说完了罢?怎么你一个人这么晚回来?我在前边给你占了一个座位呢!快演讲了。”

余孟勤正是要来告诉她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的。她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愿见他,偏不等他说话,拖了伍宝笙一把,就躲开他,两个人上楼到宿舍去了。

到了楼上,蔺燕梅看见屋里没人,就把大余要她去参加拜火会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伍宝笙,好像才解了心头无名的气恨似的。伍宝笙惊奇地听着,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真就这么跟他去?”

“答应了人家怎么不去?”伍宝笙也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要紧,早点回来就是了。余孟勤会保护你的。那会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这样不成!”伍宝笙说:“人家会骂你这文化密使不尽责的。还是去罢。你有武官护送呢!”

“我不要他保护。”她说:“姐姐!咱们两个去!你化装成男的,咱们去!”

“别傻了,燕梅!”伍宝笙说:“你不记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吗?若不是他发了一场脾气,咱们还得受那个流氓的气!”

蔺燕梅改题目说:“这衣服怎么办?在这儿换了?那怎么走出去呢?”她这样表示仍是同意去参加拜火会的。

“呀!这一顶圆帽子。”伍宝笙说:“蔺燕梅作了小媳妇儿了呢?”

蔺燕梅听了,羞得不知道怎么好,一把将帽子抢回来: “姐姐!”她生气地说:“你看余孟勤多欺负人!”

“不闹了!”姐姐说:“还是戴了圆帽子省得麻烦。再说这样子也好把头发藏进去。走罢。我想出办法了。”

“走?上哪儿去?”

“上湖边去,游泳的地方,在棚里换衣服好不好?”

“谁去告诉大余?”

“我们下去告诉他,叫他慢点来。”她们说着就走。

“还要把你的睡衣带着。”伍宝笙又说:“衬在里边穿着也好。”

湖边上还没有月光。湖水轻轻地浮上沙岸,又轻轻地退了下去。风吹着她两个的衣裳。衣服被风吹冷了,拍在她们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凉凉的。她们挟了衣包进到草棚里去。姐姐帮着妹妹把衣服换好,带子系好,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头发,脱下她的丝袜子给她的赤脚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详了一下,说:“好美的一个散民姑娘!”妹妹偏了头笑了,脸上烧得热热的了。

两个人不敢大声说话,怕余孟勤已经来了,在棚外听见。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带扎进一点。那细细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这个小散民一下,说:“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回来。”她说。等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回来在什么地方换衣服呢?”

“回来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罢。”姐姐说:“这包衣服我给带回去。”她们两个把换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经升上来,照进席棚里了。外面听见脚步响。不知道是谁来。两个人就不说话,屏息等着。

脚步声停在棚外。大余的声音问:“衣服换好了吗?”妹妹听了,抱着姐姐。姐姐说:“就出来了。”又小声儿告诉妹妹:“记住我的话。”等妹妹放开了她,带了衣包出来了。

黄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闪闪地放光。山岭,树林却是暗的。林间的小路依稀还看得出来。棚外站着余孟勤,地上一个清楚的影子。手里一根手杖。

“你没换衣服?”伍宝笙问。

“我到那儿才换。”他说:“做姐姐的给我们祈祷,叫我们平安回来。平安地走完这两趟夜路。””

“你带了手杖了?”伍宝笙说:“够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罢。早早回来。你不会遇到更强的敌手的。”

“我还带了口琴。”他说:“这武官同时还是秘书,要记下来他们音乐的调子。也许像远游的探险的人那样把一件乐器送给那原始的酋长。”

“好了,你们走罢。我等到看不见你们的影子时,自己会回去的。”她说着便把蔺燕梅推过去,推到余孟勤身边。

这个小散民姑娘一直不开口,静默地走过去了。月亮底下那宽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见她一双白细的手臂,和肘际细细的腰。伍宝笙看她们走进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见了。自己也无心赏月,心上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带了衣服,忙忙走回万安寺,到了寺门口,心才放下。进去看大家正听顾先生演讲,便乘人不见,蹑脚上楼去了。她也不想听讲,便在床上躺着。不久,因为兴奋了一阵的关系乏了,不觉睡去。

蔺燕梅分别了伍宝笙,心也跳得厉害。她完全不知道脚底下的路是怎么走的。余孟勤和她谈的话是怎么答的。心上慌慌乱乱,顺了余孟勤领的路走。这双鞋又有一点儿大。地上又崎岖不平。她脚高步低地紧着走。夜风很凉,从宽大的袖口、裤管吹进来。她不住的打寒战,她一路都走过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经镇静多了。他领了蔺燕梅盘到山岭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个小山坡。看过去,坡那边有火光可以看见。下了坡之后便可以看见拜火会的地方了。夜里看火光是难辨远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可以听见音乐响了。不久,拍手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都听见了。他们走进了一个村落。小路转了一个弯,村屋站在他们眼前看不见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要先到那个小学去的。”大余说:“到这条路上来。”

蔺燕梅随了他过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门口。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余孟勤看见了说:“正巧”。便去招呼。原来正是顾先生的朋友。他介绍了蔺燕梅。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位先生姓李,蔺燕梅在夏令营中听过他讲演的,他说:“不早了。不用到学校去。你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罢,这是土司家的旁门。”说着他就领他们进来。蔺燕梅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她走进门来,心上奇怪这深山里会有这么好的村庄,这村庄中会有这么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铺在宽大的家院里,花台,石级,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墙很高,院内许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们让到一间屋里。这时候早有两个听差来侍候;掌灯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气派,而且两个听差都会说汉话。李先生叫一个去学校找他的工友把预备好的衣服拿来。又打发另一个去知会土司一声,说客人已经来了。休息一会儿便去见他。

等两个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说:“等一下,换了衣服便去见土司。这土司姓庄。称他庄司长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话,这司长人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还出过洋,到过日本。不过也有他守旧的地方。蔺小姐,这叫难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你们是同学,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烦给我们,因为也许引起他的误会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称为夫妇……”

余孟勤,蔺燕梅两个听了这话全呆了。谁也不敢征求谁的意见,甚至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两个人直了眼看着李先生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由我介绍罢。”李先生接着说:“你们彼此称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现代的学生了。不要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说着自己哈哈大笑了。

门开了。后去的听差先回来。说上司等着他们。等他们一起去看会。说完走了。

“这样更好了。”李先生说:“我们又可以看见他们百姓晋见土司的大礼了,我们还可以有土司保护。不过在场上仍以少说话为妙,别叫别人听出口音来。土司他再三叮嘱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衣服也来了。李先生领了余孟勤进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换。他自己再走出来陪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纳罕,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一个小姐到这散民村子里来。他端详了一下,说:“蔺小姐,你难免引起全会的人注意呢!”

“那怎么好?李先生。”她害怕起来:“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没有穿对?”

“不是,不是!”他忙说:“都穿对了。”正巧大余也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便把话岔开。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话中的意思。就低了头,不再问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与平常的裤褂差不多。不过袖口特别小,而裤脚管又非常大。蓝色的布质的,没有花。胸前对襟的扣子特别多密密地排着。脚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头发怎么办?”他问。

“没有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里面梳分头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两撇仁丹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昆明读书,今年暑假回来时还穿了西装呢。”李先生又过去把大余小褂上领口地方几个扣子解开了,说:“这领口上几个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们三个走出屋来。大余问:“见过土司就一直去看会不再回来了罢。”

“大概罢。”李先生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纸笔。”他说。

“不要临时记什么。”李先生说:“免得叫人注意。”

“我还有一件东西。”他说:“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许用得着。”余孟勤便去取了出来。

“乐曲凭记性记好了。”蔺燕梅说:“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调门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复的地方多,不会太难记。”李先生听了才知道这位小姐是个极合格的人选来参加这散民拜火会的。

三个人,又进了一重院子,再进了一个月门。便有人去通报了。不久见一个半老的穿长衫的人出来接。长得很严厉的相貌,脸上却充满了诚意的笑。看见了他嘴上两撇仁丹胡子他们知道是庄司长了。也不等介绍,庄司长就殷勤地往堂屋里让,到了屋里才由李先生介绍了。蔺燕梅满心委屈的听人家称了她一声:“余太太!”余孟勤竟比她更狼狈。再加以穿了那种衣服,他竟如一个羞涩、迟愚的村汉。好在庄司长未看出来。

大家随便谈了几句。蔺燕梅请求见一见司长夫人。庄司长说她已经故去了。遂又说起他两个孩子在昆明念中学,现在离开学近,已经回昆明去了:“否则现在可以叫出来见见了。”他说:“不忙,等我写一封信叫他们拿了去见余先生,余太太。还望多多指教!等一下余先生留个地址给我罢!”

这下子可把他们两个吓坏了。幸好李先生把话题转了,他说:“余太太是音乐家,等一下子她可以把会上奏的曲子记下来,编一下,将来也能把此地的音乐在外面宣扬一下的。”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庄司长说,他显得十分高兴:“古时君王特设采风之官,专司此事!我们敞处人民素来是极好音乐的。而且这音乐别有风味。我在外面求学的时候,每逢思乡必定联想到家乡的音乐。这倒是很值得一听的。这确是很值得一听的。好了,不多谈。我们就这么走罢。”说着大家站了起来,外面侍候的人早传下话去,灯笼,随从早准备好了。庄司长笑着让他们先走。他们推辞不过便告罪走在前面。李先生同他在后面走。这回出去的是大门。顺了正街才转了一个弯,沿了大道走出庄去,不远便看到火光人影。那边已停了舞恭候着了。

李先生便上去拉了他俩一把,他两个便预备退下来。庄司长笑了说:“不要紧,不要紧,一同走好了,一同走好了。”于是四个人并排走进一大圈人里去,鼓声震人地擂了起来,观众和衣了彩衣戴了面具的跳舞的人,全伏在地下。

庄司长走到草地上铺了一块毯的地方,坐到一把高椅子上。又叫旁边几个人让出三把椅子,请他们三个坐上。

李先生身边另外有一个女人。衣服华丽得很。李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向大余他们这边望望。笑了一笑说了几句不能懂的话。大余对蔺燕梅说:“这大概就是李先生的配角了,招呼一下罢。”他们便向那边点头笑了一笑。他们真的不敢说笑。只是静静地看着。

跳舞又开始了。李先生走过来坐到大余身边说:“好玩罢?不用害怕了。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关系的,这个村上的人多半认得我也知道我是汉人。不过是怕远处来的误会罢了。现在和庄司长在一起,更保险了。”

他俩因为看那戴了面具的鬼神纵跳,把那些心事也忘掉了。

四个鬼脸的人和了鼓声跳了一阵,向土司拜了一下,就散下去了。走到火堆前面又拜了一下,把彩衣同面具全投向火里烧了。火前有一个案子,上面有香烛有酒,每人又斟喝了一点。

土司吩咐了身边一个人几句,那人走向前去大声说了一阵。就有十几个人捧了乐器过来。土司对他们说:“余先生,余太太,你们先看着这乐器。等一下我叫他们奏一奏。”

他两个站起来,一件一件的看了。没有一件叫得上名字来。有些像是笙,有的像号角,有的像三弦。他们为难起来。李先生说:“不必记他,这些乐器名字我那里都有的。”他们又捧了乐器下去了。

庄司长又问要纸笔不要。余孟勤看了看蔺燕梅。她说: “可以不用了。谢谢。”

“你怎么说不要?”余孟勤说。

“当了这许多人,记也记不下。”她说。

音乐开始了。许多男女便站起来走到中间圆场子上去跳。他们是一边跳舞一边围着火转了圈子走的。那十几个人的乐队是在前边领着转的。乐队的人穿了长袍,绛紫色,黑色的绸袍,却是黄色里子,跳着走起来,袍子上下翻飞,映了火光花蝴蝶儿似的。

他们两个又看又说,庄司长看了他们拈须微笑。场上转了几圈,乐队不走了。参加的人也各退回去。这时又有几个人走到乐队站着的地方,举起了各人手中木架上的一个小单面鼓,和了乐声一齐敲。场上就又有四个女子走出来。她们先拜了土司,便一人占了一方,跳起舞来,四个人跳的姿势完全一样,并不十分齐。衣服是不同的颜色的。式样上身和蔺燕梅借的这一件差不多,下身多好几条带子,前面又多一块围裙似的花布。这上面绣的花最热闹。

这四人舞的一段最精彩。音乐也最悦耳。跳得姿势也活动轻松得多,不那么震得地也动。看的人有的便跟了音乐唱,有的用手打拍子。

“调子很高。”余孟勤用口琴试了说。“在G之上。”

“很高。”商燕梅说:“全是四拍子一小节,又全是五度音阶。容易记的。”

“惟其是这种简单的曲调才容易动人,才这么美。”余孟勤说。

旁边李先生说:“这是有歌词的,大意是说:‘我知道梁玉山前’一个山名,‘有一个村子,那儿有个美女,她心里爱我,我现在没有力量娶她,我便不说出来,等我积够了钱,我就去当了那些被拒绝的求婚者的面前,把她接来。’等一下,便可以明白了。”

“这步子很有规律呢!”蔺燕梅说:“音乐也确实好。就可惜不能听懂每一句词。”

正说着,又上来了四个男子,他们仰头一笑:“哈!哈!”又低头一笑:“哈!哈!”再各携了一个女人的手,两两成双,跳了几个旋身。群众蜂拥上来,围了他们又跳,又叫。音乐,鼓声便响极了。大家又转了几个圈子,拜了火下去。

庄上司笑着问他们好不好。他们高兴得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蔺燕梅更能举出许多曲谱上动人的地方解说给庄土司听。

“到底是‘会者不难’!”庄土司说:“听一遍就记住了。余太大既能音乐,可以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表演?”

蔺燕梅没有料到有此一问。便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那边李先生已经敲起掌来,又向方才传话的人说了几句,传话的人向大家说了。全场欢声雷动,鼓噪欢呼,闹成一片。李先生说:“不要怕了。你们懂音乐,他喜欢极了,一切有他担保,他是土皇帝呢!”

蔺燕梅只有答应了。她同大余商量说:“歌是不能唱的。一开口就露了相了。还是跳舞罢。给他们跳个六拍子的舞步,新鲜新鲜。”大余便掏出口琴来,两个人商量了个曲子,就一同站了起来。场上立刻静下来了。大余陪她走上青草地。自己站在火前的供桌旁边,蔺燕梅站在供桌前正中央。她只轻轻地摇着身子。不跳,让大余把曲子先奏一遍。第二遍一开始,便见她两手一举,一转身,随了拍子快慢就跳了起来。

六拍子的舞步是最灵活快乐的。她的旋身纵跳,忽起忽伏。身子俯仰之间,又轻巧,又柔软。连大余也想不到她有这么现成的表演。四场看的人都呆了。

她像是月光中无声落下的一个仙女,又像是象征青春的快乐之神。她的眼睛明媚含笑。快乐的步子在空中送着音乐,跳动着的衣襟下面仿佛散出花香来。圈子外的人不觉渐渐聚拢来了。这时她又是两手一并。先是由足趾站着的。现在慢慢落下来。白蛇一样的两臂象征着波浪式的动态的,盘旋绕下她的身子。又是一个俏丽的散民姑娘站在那里了。什么仙子,什么快乐之神,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土司第一个先鼓起掌来。大家更是拍得响。他俩又走回座去。

“露了锋芒就不能久呆了。”余孟勤轻轻地告诉蔺燕梅。

“也没有多少事了,咱们溜之大吉好不好?”她说。

“要不要把口琴送给他?”

“人家是日本留学生,要你的口琴!”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

他们说着走到了座上。庄土司,李先生都来道贺,致谢。蔺燕梅便说太晚了,要回去。庄土司想想说:“也只有这样,等大家一齐散了倒不方便。我也就不能派人送了。”

“已经要多谢了。” 她说:“我的衣服怎么送还呢?”她转过来问李先生。

“明天我打发人去万安寺取罢。”李先生说。他便陪他们一起走。庄司长又起身相送。他们坚请庄司长不要动了,好把会期延长一下。他才再坐下。李先生陪他们回到土司宅里,大余换了衣裳,拿了手杖。一同出来。三个人谈了许许多多拜火会的事。这时月已偏西。李先生送他们出了村子,又翻过了小坡,才告别回去。

这时午夜已过,山野行路时便不免有种恐怖心理。但是他们一心净想拜火会上的种种情色,倒不似来时慌乱。谈话也比来时热闹些。不过脚底步子却要比先前快得多了。很快的他们已经走完山谷,翻上山岭。

“记得我们到夏令营来时火车上联的故事罢?”大余说:“大宴的话是很对的;原始风味的情节感动人。连原始风味的音乐也容易引人入胜。”

“好些曲子一入耳便造成非常深刻的印象。”蔺燕梅说:“这种多半是相传很久的民歌。至于那些深奥的乐章要听的人用心去理解的,是另外一种性质。非听好几遍不能懂。现在真用不着那些大曲子。多有几个好民歌,已经很够陶冶我们的好同胞用的了。”

“中国一定有不知道多少好民歌失了传。”余孟勤说:“现在弄得音乐这么贫乏。‘礼失而求诸野’音乐竟也是这样!”

“你说!孟勤!”她在会场上说顺了口,不觉又这样称呼了他。为了兴奋她竟不觉:“我念诗词的时候常常想。如果这些美丽的词藻如果连了曲谱一起传到今天,真不知道多好!那么就可以唱了。我们可以听听委婉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悲壮的‘大江东去。’!”

余孟勤听她说完,便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燕梅!”

她忽然想起这半天名份上的夫妇称呼,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人向前跑过去了。

余孟勤也笑了,怕她跑得太快,跌倒。也就把她追上,叫她再慢慢地走。他又接着说:“连爱情也是一样。‘礼失而求诸野!’原始的,热烈无顾忌的恋爱也只有初民的部落里才有!”

这时他走得离她很近。蔺燕梅从他身上嗅到了那种威胁性的男子身上火热的气息。她便心跳起来,气喘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嗅到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决不是香气,倒也不是难闻的。她就说:“恋爱的心理在什么社会里都是原始的。而求爱的行为还是有修饰的好。求爱时的动物往往有特别夸张的动作,甚至生了特别耀目的毛羽。人类也应该一样,孩气似的在这时期要争胜,要卖弄,要矜持。”

“你是不得了的!”余孟勤心服口服的说:“女人都有这种见解!今天的世界不知道已经由争胜的男人为了讨好女人而建设到一个多么进步的一个场面了。”

“那样也就好了。”她说:“也许不知道打成多么稀糟一团了呢!”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已经下山到了余孟勤同顾先生看游泳的地方了。余孟勤就想起下午那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镜头,及自己后来一篇联想,与顾先生劝自己多结交女朋友的话。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花似的姑娘在身边又是这么冰雪聪明的,他的思想便停在那里不能再动了。他的口,舌,词令也就全然停在那上边了。这些词令又都是他这样一个人不能说出口来的。他讷讷地走着,说不出话来。

蔺燕梅似乎也觉出来了。她感到这一静,比刚才那一声亲切的呼唤与透骨的注视更叫她心跳。她便加紧了脚步。她说:“我心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快些下到山底下。到了湖边,那是我们的熟地方了。也许可以好些。”

他们无言地跑下山去。下到山脚时已经可以听到鹅塘镇上的狗叫了。他们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乡。心上没来由地又是欢喜,又是温暖。

穿进林中的小路,蔺燕梅实在乏了。她说:“我要倚着这小松树休息一下。”

大余把手杖按在地上,那神气,他也累了。他说:“别倚!燕梅。松树上净是松香!”

可不是吗!她忙再站直了时,背后已经觉到被松香粘了一下。回身仔细看时,松树干上正亮晶晶地,小珠子似的一粒粒的松香。摸上去竟是温暖的。

大余顺手在她背上摘下几粒松脂来。她累乏了。也不躲。她说:“真是!一歇都不能歇!算了,回去。”

“不要歇,燕梅。”大余说:“比方说沙滩上可以歇。可是我担保,一躺下准睡着,那下子,非病不可!”他像看护一个小孩那样和婉地说。

他们又走向前去。蔺燕梅说:“松树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够倚。”

“松树是好树。”他说:“用它盖成房子才经久呢!”

“不说了。”她说:“明天还要用一天精神来作报告呢。”

“我早想好了。”他说:“就把四人舞那段配上歌词。加上解说。才有意思呢。”

蔺燕梅听了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回万安寺。余孟勤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只在院里两个人轻轻说了一声:“明天见!”便各自摸路回到宿舍去了。

晓风已经从高空吹下来。蔺燕梅脱下这散民的衣服时觉得上面已经有了露水。她里面原来穿着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宝笙似乎被她惊动醒了。她等了一下,发现伍宝笙还是睡着的。她想:“姐姐大概担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宝笙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好几下。又回来睡上床。脸上还对了姐姐含着笑呢?人已经乏极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看看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都过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时,全室的床都已经摺得整整齐齐的。只有伍宝笙还没睡醒。她奇怪起来:“怎么起床号两个人都没听见?”她便在床上把伍宝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宝笙说:“那么远的路把你累坏了罢?”

“姐姐。”她说:“睡是睡够了,还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会儿,”姐姐说:“别强打精神说话。我陪着你。”

“怎么起床号我都没听见?”

“今天说好了不吹起床号的。”

“哦?”

“昨天晚上顾先生演讲完之后,就把你们去参加散民拜火会的事说了。大家热烈的问了许多问题。又凭幻想虚构了许多拜火会上的情景,决定你们今天回来了,要临时加一个集会由你们报告。这些事连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们走了以后。回来就睡了。她们散会回到宿舍来,把我吵醒。我说起担心你们回来已经累坏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又讲了许多话,又下去和蔡仲勉他们几个负责的人商量,决定了许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号就是一个。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们说我眼睛红了,不叫我起来。又见你脱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这会恐怕已经在楼下展览了。你好好儿地歇歇罢。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没有了。连一顶帽子,一根带子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览,心上觉得怪难为情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楼去见人了。

这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上楼来。有些人手里还拿了清早从山上采来的野花。花上还带了露水。看见他们两个醒了,便欢呼一声一起围上来说话,她们要下床来却被按住了。她们两张床是相邻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们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说:“我们没有找到。却找到了这些带着露水的花儿来!”

“我们昨天晚上说:‘也许蔺燕梅被散民们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宽怡说:“‘那我们就一齐去做她的子民!’”

“我们今天早上想也许你累得没有胃口了。”沈葭说:“我们就一大早去村子里把新鲜豆浆带回来一直用小火煨着等你饿了时候吃。”

“别吵了。”沈葭说:“大家像说酒令儿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坏了当姐姐的了。燕梅,你谢了你姐姐没有?”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亲妹妹,不客气了。”

“谢谢你,姐姐。”她说。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说:“那边余孟勤呢,还不是早早也起来了。他跟我们一块儿吃的早点呢!可怜,嗓子都沙哑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也就起来了。有人替她们把热水打到屋里来梳洗。热豆浆也竟端到屋里来吃。一边还是不断地问她们话。怎么偷偷溜到湖边去换衣服,怎么敢走那么黑的路。

“有武官护送呀!”大家笑着喊。女孩子们吵起来嗓子才尖呢!一点也不文气。吵得声音多大呀!

“留一点话开会时再问好不好?”伍宝笙看南燕梅精神有点来不及,她这么说。

“出门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们喊:“真是福气呀!”

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个样儿。每逢人多说笑的时候,她偏想到凄凉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样想了会难过。但是她心上偏认为热闹之后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点看穿了,免得悲愁来袭时抵抗不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