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22日

新春伊始,电子技术公司新产品开发室每人分了一个白瓷杯。

春节前,开发室搞了一次年终大扫除,清理出一堆旧报废纸,运到废品站,卖了三十几块钱。按办公室不成条文的惯例,这钱一般上交作办公费用,新上任的室主任吴照年考虑再三再四,悄悄地把钱留了下来。他通过妻弟,订做了16个镀釉白瓷杯,并制上单位科室名称及号码,节后一来上班,便分给了大家。

吴主任觉得自己办了件好事,棱角分明的方脸上,喜形于色,乐不闭嘴,回到家,吃过晚饭,嘴角还流着余笑。他抱着新分的白瓷杯,抚摸一阵,又泡了杯茶,举杯揭盖欲喝。

“老吴在家吗?”门外有人闷声问话。

吴主任急忙放下白瓷杯,走到门口,室里的方工程师站在门边,手里抓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老方?快进来。”吴主任把方工程师请进房间。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吴主任把白瓷杯挪到方工程师面前:“喝茶喝茶,是‘铁观音,刚泡的,我还没有喝。怎么样,这杯子,挺好看的吧?”

“嗯。”方工程师盯着白瓷杯上“01”,点点头。

吴主任看着方工程师,问:“老方今天来,有没有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揭开报纸,把一个白瓷杯放在茶几上。

吴主任惊问:“怎么?杯子……”

方工程师说:“有些话,本来是不该说的,但你我共事十几年,彼此互相是了解的,还是找你摆开来谈一谈。”

吴主任忙问:“什么事啊?”

方工程师指着茶几上的白瓷杯说:“今天我把这杯子带回去,雅敏问我,怎么分个‘8’号杯子?我实在是难以回答。依据是什么呢?凭级别,凭资历,在开发室,我都不至于排到第八位。雅敏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新班子领导对我有看法。我想,犯错误倒不会,这一点我心里清楚,至于领导对我有没有看法,我就说不清楚了。”

吴主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对你有看法呢?”

“没有就好。不过,这样排位置,就很难解释了。”

“哎,老方,分杯子和排位置,是两回事。杯子上编号码,是为了大家可以辨认,不会拿错,不说明任何问题。”

方工程师低头盯着“01”白瓷杯,沉默不语。

吴主任看了方工程师一眼,说:“我这个杯子,也是小马随便拿给我的,不是我事先定的。”

方工程师仍然沉默不语。过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当然,表面上,号码不能直接说明问题,但按人们的常规心理,还是会产生误解的。无形之中,号码就标志着一个人的地位。所以,对于室里这样不合理排位置,我是不能接受的。”

方工程师留下白瓷杯,起身告辞欲走。

吴主任拖住方工程师:“老方老方,千万别生气,这样吧,”他抓起“01”白瓷杯,把茶水倒进痰盂里,跑进厨房,用自来水冲净,又用毛巾擦干,然后,跑出厨房,把白瓷杯递给方工程师:“你把这个杯子拿去,那个留下我用。”

方工程师竖起手掌一挡,摇摇头走了。

吴主任心里乱作一团。他紧皱着眉头,右手背连连击着左手掌,在房间里乱走着。他是个本分的人,书生气十足,生来与世无争,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20年来,他默默埋头技术堆里,万万没想到,在他刚过不惑之年,竟被任命为新产品开发室主任。他心里清楚,自己主见少,又缺魄力,不是个当主任的材料,管管自己可以,要管理一个科室,领导十几个人,实在不行。自己所以当主任,无非因为有一张文革前正牌科技大学文凭,年龄40出头,文革中没有“跳”的表现,又遇上个调整班子的机会,公司里套来套去又筛来筛去,自己正好符合条件。他曾推说自己没有能力,不能胜任。公司领导说:“能力可以在今后的工作中培养嘛,况且还有万子云同志协助你工作。”他没话说了,茫茫然地走马上任。他知道自己当主任,室里很多人并不服气,所以,他上任以来,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好同室里十几位同志的关系问题,拢住16颗心,分白瓷杯的用意也在于此。不料好事不好,白瓷杯刚分下去,方工程师就找上门来,向他质疑,而且还退回白瓷杯。

“怎么办?怎么办?……”吴主任连连自问,显得不知所措。到最后仍不知该怎么办时,他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下楼,推上自行车,直奔室副主任万子云家。

万副主任在家,正端坐着看电视。他今年57岁,临近离休,这次调整班子,公司领导请他出任开发室副主任,主要是压压阵,带一程,工作不重,他也乐于清闲,便愉快从命。上班下班,他总提着一个小皮包,包里除了放文件材料外,还夹有一张电视节目报,报上划满了红蓝笔道。他是个电视迷,每晚必看电视,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北京地区天气预报”。晚上谁要去他家找他,一定在家。

万副主任见吴主任满脸焦虑模样,伸出手指点了点,说:“小吴啊,啥事这么沉不住气啊?来来,看电视,有话明天说,天塌不下来。”说着,他拉过一张高背藤椅,请客入座。

吴主任哪里还有心情看电视,忙把方工程师来找的事汇报一遍。

万副主任听罢,手掌一拍藤椅扶手,说:“我就猜着了,不单是他呢,老曾和小胡今天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人拿到杯子,就嘀嘀咕咕,嘀咕啥呢?我还看不出来?”

吴主任惊问:“怎么怎么?老曾小胡也有意见?”

万副主任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啊,就是这样,太敏感,分个杯子也要吵吵闹洞。知识分子的事,还真难弄。”

吴主任心里乱上添乱,“唉呀,这事办糟了。本来分个杯子,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可结果呢?却达到不团结。都怪我,考虑问题不周到。万主任,您是老前辈,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别管他们,哪能做到绝对平均啊。”

“万主任,事情是小,问题可不小,我们千万不能小看啊。弄不好,影响团结,今后工作就很难开展啦。”

万副主任说:“那好,叫小马把杯子都收回来。”

“收回来?”

“对,收回来,再重新分嘛。”

“那……怎么分法?”

“叫大家讨论嘛。不是吵吵闹闹吗?按大家讨论的办法分,一点事都没有。”

“哎,对对对。”吴主任心里顿时亮堂,由衷敬佩万副主任。

走出万副主任家,吴主任直奔小马家,叫小马明天上班时把白瓷杯收回来。

小马眼睛一瞪:“吴主任,我不懂,这算什么事?今天叫我分杯子,明天叫我收杯子,拿我开玩笑啊?我马乐天,没文凭,可决不是个没水平的人啊!”

吴主任哑口无言。

第二天上午,吴主任亲自出马,逐个通知收回白瓷杯。第三天下午,16个白瓷杯锁进了吴主任的抽屉里。第四天下午,学习结束后,吴主任从抽屉里取出16个白瓷杯,摆在办公桌上。

办公室里一阵惊动,十几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盯着白瓷杯。

“同志们,请大家不要散,有件事,耽搁大家一些时间。”吴主任说完,又俯身对万副主任说:“万主任,您说吧。”

万副主任挥挥手:“你说。”

吴主任直起身,面对大家,心里一阵发慌。他把白瓷杯摆成两行,稳住心跳,说:“这次分杯子,本来是件好事,但是,由于我工作没做好,没有事先向大家解释清楚,使一部分同志产生了意见。这责任在我,我向大家道歉。”他抓起一个白瓷杯,指着杯子上的号码:“这次订做的杯子都编了号码,这是为了大家用起来方便,不会互相拿错。所以,杯子上的号码不说明任何问题,更不是地位的标志,大家不要误会了。现在,杯子收回来了,还是要分给大家的。为了慎重起见,做到大家都没有意见,请大家讨论讨论,怎么分最好,拿出一个方案来。然后,就按这个方案分。万主任,是不是这样?”

万副主任点点头:“大家讨论嘛,这个办法好,走群众路线。”

吴主任说:“对对,大家都说说,怎么分最好。”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发言。大家相对而坐,沉默不语。吴主任不时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两手使劲搓着,心里发急。最后,他看看万副主任。万副主任稳坐着,不急不躁。

“说说吧,哪位同志先说?”吴主任环视一圈,盯住小屠:“小屠,你开头炮。”

小屠说:“我没意见,怎么分都可以。”

吴主任等着问:“那么,你说怎么分?”

小屠五指拢成锥状:“我看抓阄算了。”

“这是儿戏吗?”万副主任盯着小屠问。

“那我没意见了。我自报,我拿‘16号杯子。”小屠说完,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日语函授教材,埋头便看。

吴主任笑笑:“嘿嘿,小屠真会说笑话。”

小屠抬起头,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说完,他瞥了万副主任一眼。

吴主任又笑笑,然后转过头:“老曾,你说说吧。”

老曾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吴主任说:“小胡,你说说。”

小胡学着老曾的样,摇摇头,同时摆摆手:“还是大家说吧。”

万副主任盯着小胡说:“开玩笑。”

小胡笑着说:“检讨检讨,不开玩笑。我提议,以吴主任为点,按顺时针方向往下说,方工先说,然后老曾我张工这样轮下去,怎么样?”

吴主任拍拍方工程师的肩膀:“好好好,那老方先说说吧。”

方工程师沉思片刻,说:“好吧,我谈一谈。对大前天那样分杯子,我是有看法的。为什么呢?我认为那样随随便便分杯子,既不严肃,也不合理。今天开会,征求每一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很好,我赞同室领导这种办事认真的作风。至于我的意见,我认为按行政级别来分杯子,比较合理。”

方工程师话音刚落,小马猛然站起来,瞪着眼睛说:“简直笑掉牙!大前天是我马乐天分杯子的,可我不懂,分杯子算什么事?扯得上严肃不严肃?还合理不合理呢。哼!我算是开了眼界。”

“我说两句。”坐在角落的廖技术员,举了举手说:“今天专门开会讨论分杯子,我觉得毫无必要,因为杯子上的号码,毫无意义嘛。这样做,未免过分认真了。不过,既然会已经开了,我也不妨说两句。我觉得按行政级别分杯子,还不够合理。行政级别,可以作为一条标准。然而,更重要一条标准,我觉得,应该看工作表现,看贡献大小,这样才谈得上比较合理。”

“算了,”张工程师笑眯眯地说:“我看用咱们中国不是办法的办法--按姓氏笔画来分吧。”

小马叫道:“哎哎,张工,你这样分法,不严肃也不合理啊!”

“但解决问题啊。”

“不行不行,我是有看法的。”

“按姓氏笔画分,这倒不错。”埋头看报的丁技术员插嘴说:“这么来,我可占便宜啦。”

有人发出笑声。万副主任朝发笑处扫了一眼,笑声即刻停止。办公室里一阵沉闷。

吴主任说:“刚才很好嘛。大家都说说,还有谁?老李,你说说吧。”

老李满脸露红,摆摆手,说:“嘿嘿,没有没有。”

小胡说:“老李,说得对不对,是水平问题;说不说,就是态度问题啊。”

老李笑了笑:“我说我说,不知对不对啊。如果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就可以把每一位同志的意见都反映出来,那么,超过半数人的最多票的意见就采纳。嘿嘿,不知对不对啊。”

万副主任一拍大腿,大声叫道:“这个办法好!这叫民主集中制。小……老吴,就照老李的意见办,给大家分纸。”

吴主任连连点头,从抽屉里摸出一叠使用笺,数着撕下十六张。分给大家。

不多久,16张便用笺陆续传到吴主任手上。经过分类统计,他向大家公布了无记名投票结果:

按姓氏笔画分:4

按行政级别分:4

按贡献大小分:2

按工作年限分:2

按岁数分:1

按体重分:1

提请公司党委讨论:1

弃权:1

无记名投票虽有结果,但没有哪一类意见达到或超过半数,也就无法采纳了。

会议结束了,但是白瓷杯没能再次分下去。吴主任重新把白瓷杯锁进抽屉里。

回家路上,吴主任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这事怎么办?”

万副主任大手往脑后一挥,说:“过一些日子再说吧。”

过了一些日子,吴主任又问万副主任:“万主任,您看看,杯子怎么办?总不能老锁在抽屉里啊。”

万副主任说:“小吴啊,算了吧。你看到没有,不分啊反而太平。一点事都没有。”

16个白瓷杯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几乎占了一个抽屉。他本想把白瓷杯移到资料橱里,但是近来公司里传说,开发室滥发生活用品,办公室和财务科大有追究之势,吓得他又不敢移动地方了。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春去夏来,16个白瓷杯仍锁在吴主任的抽屉里。他也渐渐淡忘了。

这天,市科协组织十几位专家学者来开发室开座谈会。没有杯子用,吴主任猛然想起抽屉里的白瓷杯,急忙打开抽屉,取出白瓷杯,叫人端去洗净,泡茶待客。客人走后,他一一倒去残茶,并用开水涮净。他思考了一阵,便有意无意地把16个白瓷杯放在热水瓶旁,没有再锁进自己的抽屉里。以后,大家就把这些白瓷杯当作公物,用来泡茶待客。

确如万副主任所说,一点事都没有。

1985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