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问乔红梅是否记得他。他看着她跟着一个高大的美国男人走进餐馆,然后两手松松地抱在胸前,一只脚虚支出去,站成一个美好的消极姿态。他说乔红梅就这样和他脸对脸地站了半分钟,等着领位小姐指定餐桌。在那半分钟里,他向她笑了一下。他的座位迎着门,他认为乔红梅不该错过他的笑。他那时手里拿着打开的菜单,正打算点菜,听见一个异国情调的女声说:“还好,人不多。”他一抬头,看见了她,乔红梅。下面,就是他给她的那个赞赏的微笑。很少有人躲得过他的笑,男人、女人、熟人、生人,都躲不过他火力极强、命中率极高的笑,他这样告诉她。

乔红梅读到此处,歇一口气。网上来的这个人显然把她昨晚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口气稍稍有那么点放肆,但她喜欢他的行文,是尼尔和艾米莉的融合。

他说乔红梅跟在她丈夫身后往窗口的餐桌走,长头发的清爽气味他都闻到了。她走过每一桌,眼睛不失体面地瞥一下桌面上的菜肴,或者围在桌边的面孔。就在这时,他见她转过脸。她是朝他转脸的,这人判断道,因为每个被盯得太紧的人都会感应到一种危险。一点都不是玄说,尤其对她这样一个感知丰富的女人。他说她看上去二十八岁,最多三十岁,但他知道她其实不止了。好了,乔红梅朝身后扫一眼,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下。至少他认为有那么个逗留,这网上来的多情人。

他看她丈夫替她脱下外套,随手拍了拍她的脸蛋。她那个轻微的躲闪并没有逃过他的感觉。他说真好啊,证明她的肌肤还没有麻木,还会拒绝毫无意味的触摸。他问她是否自己设计服装,柔软而皱巴巴的麻质长裤和缀玻璃珠的凉鞋使乔红梅惊人的性感,鞋使脚基本裸露,脚面上闪着几颗无色透明的珠子。

她“刷”地起一身鸡皮疙瘩。先四周看一眼,再看写字台下的脚。有这样露骨吗?脚也可以勾勾搭搭的?确实如此。细带上的玻璃珠露珠一般、汗珠一般。她的丈夫从来没有过问,珠子怎样从窗帘上到了她脚上,发着性感暗示,让能够领会的人去领会。她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却让他一语说穿。

还有上衣。他说她的上衣也非常妙,染色的线绳编织的,在不同光线不同动感中就是不同颜色。是你的手艺吧?他问乔红梅,那么不规则和异想天开。

下面他谈论起她丈夫来。他说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精神,是老了一点,没错,但总体来说蛮好,很配她。总体上,在一切人眼里。除了他,他看的不是总体。

乔红梅想,离间来了。

不过都不重要,对不对?他说下去。带一点欺负人的独裁腔调,也有一点诗意和多情。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谁受得了这个?他说重要的是,他看出乔红梅对丈夫整个是封闭的——对不起,这儿他不得不提到“心灵”。他要她原谅,他用了“心灵”这种奶油兮兮的词,要她千万别把他当成一个奶油兮兮的爱耍文学腔的人。他看到的不只是她对她丈夫的封闭,大致上,她对整个观赏环境心灵都关闭着。他解释说,我并不想挑拨你们夫妻关系,我绝不是这意思。

他就是这意思,她心里说。

她的丈夫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一看就知道,可他误认为把妻子逗笑就没事了。他看乔红梅在丈夫抖出包袱时仰脖哈哈了几声,其实她一直在跑神。丈夫自己笑得面红耳赤,她呢,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表示被这个不伤大雅的黄笑话小小得罪了一回,像所有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妻子,像所有无救的美国良家妇女,从男人侧重、无法幸免的肮脏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娱乐,同时拿出管教他们的姿态。

可他看出,她在装假。他说他从来没遇见过像乔红梅这样的女人,装假装得这么棒。她对于她的丈夫,是作为一个密语者,喘气儿、吃饭、笑,因此这人对乔红梅深深着了迷。写到此处他另起一行,说他得到乔红梅的Email地址,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大可不必惊慌失措。

乔红梅在键盘上“啪嗒啪嗒”地敲击起来,说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觉得这个游戏玩的人实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并不难猜想他得到她网址的手段,她的学校、图书馆,她许多熟人和半熟人那里,都能找到她的网址。如今网上卖机票、卖电话卡、卖CD、卖书、卖二手货,她的网址他们都有,她从来不问他们获取她网址的手段,是光明还是黑暗。她告诉他,她每天打开信箱,百分之九十的造访者都是他这样花言巧语的陌生人,提供她高利贷、逃税方法、赖账手段,提供她降价首饰、护肤良方、色情娱乐、男妓或女妓,难道她会惊慌失措?

她把她对这人的一点动心藏在丘八式语言后面。然后她谢了他的奉承。

他马上回答了。他说奇怪,乔红梅怎么把他的话读成奉承了?他并没有称赞她美丽,并且他真的不认为她美丽。“着迷”在英文里是死心眼的好奇罢了,他对死刑犯、妓女、政治小丑都着迷。

乔红梅意外了。许多人说她是美的。这人倒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惊人的性感”,发现他语气冷静、客观,还有凌驾之势。她想他这样轻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他突然可信了,实体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贱骨头,他让她的虚荣心落空,她反而来了和他交谈的劲头。

她的手指敲击起来。她说:“谢谢你的直爽。不过我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议论我自己。”她读了一遍,把其他字删除掉,只留下“谢谢直爽”。这样好,酷,不动声色。他看这个句子时,会看到反守为攻的她,带一个老手式的浅谈,意思是,来吧,看咱们谁先把谁逗急。

这人反应很快,说他不认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这谜一样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乔红梅站起身,想缓冲一下此刻的兴奋。她竟然非常恋战。他把她看成谜之后,其实他对她也形成了一个谜。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发现什么也没喝着,杯子是空的。她得缓冲一下,她让这个不知底细的人顺着电线这根藤摸过来了。绕过丈夫格兰,摸进这间十四平米的书房。

乔红梅在镜子前面站着,按他描写的模样,一只脚虚支出去。她拼命地想昨晚餐厅里的人,所有的面孔,却是怎样也记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渐渐有了形态和质感,有了低低的体温,就在这间十六层楼上的屋里,在她浑然不觉的丈夫隔壁。

乔红梅走出书房,向厨房走,手里拿着空茶杯。她忽然抬头,见丈夫格兰一身运动装束。格兰说他出去跑步,回来一块吃早餐。她说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脸上多留了一会儿。她问怎么了。他说很好,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你也是,她说。

她正要回书房,门又开了。格兰把一个快递邮包从门缝里塞进来。她拿过邮包,猜出里面是两本书。格兰做教授的第一大优惠是买书钱可以充税,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个寄书的快递邮包。她隔着茶几把书往沙发上扔,没扔进,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着水往回走,又觉自己态度有问题,再走回沙发,捡起书,放妥。杯里的水洒在格兰珍爱的古印第安地毯上,据说图案上的红色是取某种虫血染制的。

回到电脑前,乔红梅一口一口呷着杯中的冰水。二十分钟后,回信来了。他猜想乔红梅一定想弄清他到底是谁。他说他身高五尺九(并不算太高),体重一百五十八磅(身高很合她的意),黑头发,黑眼睛。个人背景:耶鲁大学英文系本科生,哈佛读完硕士后,修了一年博士课程,半途而废。他父亲留下的遗产在一位投资顾问手里运作甚好,因而他打消了做博士公子哥的念头,索性做一个公然而诚实的公子哥了。他说他和乔红梅是同一类人,很难忠贞于某个人和某项事业。他在看见乔红梅的一刻,就在心里感叹,肉体的忠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乔红梅看着一行行自我拆穿式的介绍,感到这陌生男人渐渐在她眼前推成了一个特写。不是面目,是气息。她进一步被他吸引了,尽管她对他的富翁父亲、优越学历保持百分之八十的怀疑。她说你难道暗示我不忠贞吗。他回答道:我没有暗示,我在指出你的不忠贞,我相信你是个智慧的女人,明白我们不必抠“忠贞”的字眼。你心灵从来没忠贞过一分钟。他再次抱歉用“心灵”这种似是而非的词。

乔红梅说,好吧,随你便,不忠贞就不忠贞吧。她往椅背上一瘫,不想辩解。

这人话锋一转,说别这样,你跟所有人都这样,希望你跟我别这样。我们要好好地开头。

他这一步迈得过大。乔红梅对他突然出来的体己有些反感。他马上看懂了她,写道,别误会,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适应我,在一切都未开头之前。又是几分钟,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啃指甲。他又来了两行字,要她松弛,别那么恐惧,否则他马上退出这场约会。他把它叫作“约会”,乔红梅玩味着。他说他只是想了解她。她手指甲被啃成那样,绝不会无缘无故。

乔红梅条件反射地一下攥紧拳头。他连她手指甲上的啮痕都看见了!餐馆里她难道咬了手指甲?不会,公共场合她一般不会的。并且,在和格兰出门前,她贴了一副逼真的塑料指甲,一般上点台面的场合,她都这么干。假指甲不过分修长,看上去健康而洁净,绝不是公司女接待员、泰勒街暗娼九百九一副色彩艳丽的那种。他说乔红梅把指甲啃成那样,必定有原因。

她一只手在键盘上敲打,涂涂改改,问他到底跟踪了她多久。她不相信昨晚是他头一次见她。他不置可否。

虽然兴奋,乔红梅还是有点毛骨悚然。她说她咬指甲的习惯是幼年留下的毛病。

他说他将会知道真正的病因。

你少跟我来这套,盯了我的梢,偏要弄出神机妙算的意味。乔红梅心里说。在键盘上,她却问他同时向多少个女人发送同样信息。这人倒也不直接抵赖,没有谎称除了她他不向任何女人发此类信息。他说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值得他发送。她问什么是“合适人选”。他说像乔红梅这样极度含蓄、极度不安分的女人。

乔红梅想,“极度不安分”大概是准确的。

他说昨晚在餐馆里,他始终在观察她。她的右侧,是一排不锈钢护壁,她的那一半侧影,被投射上去。这样他看见她里面那只手的动作,撩动披到脸上的头发,轻揉右面的太阳穴,拨弄也是无色透明的珠子耳坠,用吸管搅动饮料。他看到她的不耐烦、腻味,而别人却把那看成娴雅、从容。他还形容她的目光,说她眼里有种邀请。邀请人们的关注吗?不止。他看出她的眼睛在邀请爱抚(真正的爱抚),邀请人与她玩眼神、玩感觉。甚至邀请进犯、邀请征服和占有。他从未见过如此暧昧的女人。他相信他就在那时被诱惑了。

门被叩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格兰的面孔已伸进来,上面一层红晕和汗水。她问他跑得是否舒畅。他说好得不能再好,一块吃早饭吧。她说一分钟之后就来。格兰说,哇,你今早真美,眼睛在燃烧。说着他修长的身体越过写字台拐角,嘴唇撅起。这是早晨必定有的吻,谁也休想躲掉。

乔红梅马上迎着格兰的亲吻站起来。唯一阻止他的办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击成功了,格兰没有去瞥屏幕上的词句。格兰的手扶在乔红梅腰上,往厨房走。这个初识不轨的东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轻柔韧,毫无破绽。

撇在身后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传情的证据。

这人再次出现是三天之后。给她足够的时间享受悬念。他说对不起,他失约了,他唯一的女儿突然到达,这三天里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了。他说他已经有十一年没见女儿,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数退回。

这就是说,他至少四十五岁。当代美国男人三十岁做父亲比较普遍。乔红梅问他,女儿为什么退回生日礼物。他回答生日礼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写有贺词的卡片。礼物被重新包装,以别人的名义,礼物还是礼物。他口气实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创伤。这个人的陌生顿时退去一大半。创伤绝不虚无缥缈,创伤使无论多不同的人相互认同。她和这个极不可靠的人接触,创伤突然使他可靠了。

她问他,他的女儿和他长得像吗?他回答说,女儿的头发像她母亲,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样。她说一定小巧玲珑,像个混血姑娘。他识破她的圈套,说他最讨厌混血姑娘。他说你不必猜测我的血统,我们注定要见面的。

注定?

注定。

夜很深了。能听见格兰房里的音乐。他读书或写作总是需要伴奏。此刻是夏洛特为他的阅读伴唱。薄荷露似的声音。谢天谢地,在火爆的世界滴入夏洛特的薄荷露。

这人和她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一个在夜色这头,一个在那头。

他说他今天下午把女儿送上了飞机,然后便想到了她。他说不知为什么女儿使他想到她。也许女儿也有种绝不好接近的样子,也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温顺沉默。

她问他,难道我面上一套、心里一套?

他说任何一个表面像她这样顺从,任何一个有她这副缄默微笑的人都有这问题。餐馆里,他看见她接过菜单,看也不看,把选择马上让出去。他看着她丈夫为她点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她点头微笑,做出很是领情的样子。而她的脚呢?那近乎完全赤裸的脚在打一个节拍。那支秘密的曲子。她在秘密地自得其乐。

她问他是否精通心理学,或者人类行为学。

他说你不要担忧我会游手好闲,也别费劲猜我是否有个正经差使开拓生命。我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你会知道的。我们快要见面了,不是吗?

乔红梅吃不准了。她想和他见面吗?见面会意味着什么?她听见夏洛特在隔壁纯洁地歌唱。格兰也在熬夜。大概他在等他用功的妻子,看看能不能等来一次做爱。

她写道,今天就谈这些,我丈夫在等我,我必须去睡了。

他说,好吧。你肉体还蛮慷慨,也算纯洁。祝你销魂。

他有什么资格妒忌呢?乔红梅心里好笑。

他问下次约会是什么时间。

她说不会有下次了。这是她突然做出的决定。她不给他插嘴的时机,一鼓作气敲着键盘。她说她的丈夫非常爱她,他们为得到彼此身败名裂过。中国俗话叫九死一生。她不应该背着他进行这种约会。她说,谢谢你的关注,也谢谢你为理解我所费的心。

然后迅速下网,关掉电脑。待了一阵,她无力地站起身,去按电灯开关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光亮和黑暗间的一刹,她瞟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惊得险些大喊。再按亮灯,发现那是镜子里的自己。她干的好事,在书房装什么镜子。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陌生的自身,面孔油润红亮,眼睛水滋滋的,是头晕目眩的眼睛。还有嘴唇,还有胸,女人在经历肉体出轨时才会有的容颜,大概正是这样。它提前出现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肉体比她走得更远了,多么不可思议。得彻底切断他顺藤摸瓜进来的这根不可视的线索。

她重重坐回转椅上,两脚一撑地,把转椅撑回桌面。打开信箱,他的回答已等在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回答?她想她绝不会去读。无非是用更有说服力的话向她证实他对她的理解。或者会刺她一句(像说她并不美丽那样刺激她上钩),说,喂,你想哪儿去了?我并不想做你的情人,让你背叛你丈夫。混血女子我都消受不了,何况你这纯亚洲血统的女人?

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绝不上钩。

而下一秒钟,她已在瞪着他的回答了。回答只有一个字:“Fine.”竟这么好说话。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 “fine”,就此终止了一切纠缠。她瞪着他的“fine”。真的罢休了?他不失自尊地,甚至是冷傲地微微一笑,“fine”。眼睛是哀伤的。未必哀伤,或许是好笑的。所有小题大做的女人们在他看就是那么好笑。他两肩轻轻一耸:“fine”,然后转身走出,惆怅是惆怅的,但自制能力毕竟极好,修养更不用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任风吹乱一头黑发,匀称而矫健地离去。留一个渐渐小下去的背影,很是古典。

乔红梅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收兵。倒是她成了没趣的那个了。她不知自己在窝囊什么。一个公子哥儿从她这走开,马上会去挑起下一场艳遇,她不是从此清静了,省事了?

她一行行逆着读他的每句话。他主要是写他的女儿,他们的三天相处。真切深记的父亲感觉,就在那一个个简洁的句子里。三天,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睛注视他缄默的女儿,讲起他对她可怜的一点记忆,突然从女儿缄默的笑容里意识到,同样的话他已对她讲过了,可能不止一遍地讲过——他曾经怎样在夜里抱着她,从四楼走到一楼,再从一楼走回四楼,为了不吵醒她的母亲和邻居们。女儿看着他,神秘的表情,态度严实地掩藏在那表情后面。她真是莫测得很,突然喷出一声大笑。笑他可怜,每个父亲都有如此精彩的记忆。或许她想起她母亲的话,父亲对于她的投资,就是一尾精虫。于是他带女儿出去,去最有名的风景点,没完没了地为她拍照,为她买渔人码头的首饰和工艺品,带她去那帕桑拿按摩,为她买她哪怕只是多看了一眼的昂贵服装。他还是在女儿的笑容里看到,他可怜透了,他还是一尾精虫,会讨好的、舍得花销的一尾巨型精虫。

乔红梅想象他的女儿,一个十四岁小姑娘。她想象那细长腿的小姑娘消失在登机口的昏暗中,这人忽然想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一个用电子信去同陌生女人胡搅蛮缠的男人,是一个在餐馆或咖啡馆独坐,静静等待她乔红梅这类猎物的人。也许在开车从机场回家的途中,他就有心改邪归正,为了女儿。

那天深夜,她和格兰做了爱。好久没那么好的效果了。似乎她借了格兰向另一个人释放激情,也似乎格兰不知怎么显出一种陌生。然后她翻身就睡去,当然是假装的。她怕格兰开口讲话,破了那魔咒。

一连七天,乔红梅不上网查邮件。这人好说好散地消失了。她咬指甲的毛病恶化起来。她发现她咬指甲不是因为紧张,恰恰因为平静,无事可期盼的平静。

到了第八天,她给他发了一则短信息,请他介绍几本最新心理学读本。她压根不提上次不太好的收场白,以及这些天她寻寻觅觅的心情。

没有任何回音。

三天后,她把同样的短信又发一遍,并加一行解释,说她怕上封信遗失,没到达他的网址。

还是没回音。她脸面也不要了,一连气地拿短信轰炸他。

乔红梅啃着指甲想,看来他倒是一位绅士呢,一诺千金,说到做到。或许他那颗羞于提及的心灵不再空洞,里面装进了失而复得的女儿。无论什么原因,使他坚决不理会她,都使乔红梅感到窘迫。此刻他在干什么?在电脑那端,好笑地看着她,失望而萎靡,一头烦躁的头发,指甲个个残喘:好笑她打起读书幌子,企图邀回他的关注,并久久挽留它。她的假装正经、不甘寂寞在他看实在好笑,他就是要这样写她。一个易受勾引的女人就该狠狠地写。

又等了两天,乔红梅踏实了,也认了窘。她开始赶落下的功课,收拢神志听格兰谈他的事。

好好听格兰讲话,还是有所收益的。他说他在课堂上老要学生注意,卡夫卡用第一人称很多,《变形记》表面是第三人称,实际是第一人称,除了最后一段,葛里格作为甲虫死去之后。他说人称的选择是小说成功的秘诀之一。《麦田守望者》若不是第一人称就死定了。米歇尔要不是第二人称,完全是部三流作品。

乔红梅看他嘴角沾一颗面包屑。年纪大起来,第一表现是吃东西拖泥带水。她说,电脑上来信都是第二人称。

格兰说,我们在心里和自己说话,讨论,通常是第三人称。所以电脑上若有人来和你长谈,等于你自己和自己谈话。

乔红梅一想,格兰毕竟聪明,像是察觉了什么。不再和他通信,他的身影反而清晰起来。黑头发、黑眼睛,对自己浪漫内心永远批判的那种微笑……但她会淡忘他,一个女人一生有多少这样的暧昧邂逅?谁都经历过短暂的鬼迷心窍。

就在他说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乔红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说她走进图书馆时像个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许在让眼睛适应室内的光线,也许她想找个好些的读书位置。他说她那样迷失地站了许久,有一刹那,他几乎要投降了,认为乔红梅肯定认出了他。餐馆留下的浅淡记忆和图书馆的某个面影突然间神秘重合。他正打算从他的阅读阁里站起,她却走了,自制的布书包上两根流苏非常生动。他说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个书包中最美的一个。

乔红梅大吃一惊,这人原来一天也没离开她,并不像他自己表现的那样悲壮,古典骑士似的踽踽独去。他像一个阴魂,不为人知地时时参与她的生活。

他看见她沿着一排读书阁往里走,正进入最靠里的桌椅时,右腿磕碰了一下。他听上去都痛。那块淤青比一岁孩子的掌心还大,他猜道。读到此乔红梅停下来,起身关上房门,把睡裙一点点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块青紫。她盯着它,回忆那天下午图书馆内的情景,她进门似乎是萧条时分,一多半学生在打瞌睡,年纪大的读者似乎连抬头的都没有。

这人究竟猫在哪里?

他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数时间在图书馆度过。像博尔赫斯,区别是他不写小说。他说他原以为凭他的意志是能了断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搅乔红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乔红梅赞同这一点。她可以制止他写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恋。

乔红梅读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现时容颜憔悴,两眼黑色的激情,但整个人还那么冷调,乔红梅痴痴地想象。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个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说别给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会让我受罪。

她马上回答了,说很高兴又能和他交谈。她正欲发送,又觉不安,改为“很高兴地知道你一切都好”。

他在五分钟之后回了信,说乔红梅的话和他女儿的一模一样,都是那么小心,怕流露了真实心意,让他捞感情的稻草。他说他女儿离去多日,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很高兴地知道你一切都好”。他说:“你们似乎比我更知道我好不好。”

乔红梅说,我看见你失望的样子了。

这人说,失望是我一贯的样子。

乔红梅突然发现,失望一词,他拼写错了,少了个“a”,成了“disppoint”。她马上灵机一动,这人会不会是个外国人?比如意大利人、希腊人,抑或俄国人……

他问她那条蓝底白花的长裙从哪里来,充满异国风情。

她告诉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长的那个村庄里的土产。过去村里的农家女都会织这样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条两旁是农舍的石板路上,听得见这家那家织布机木梭走动的声音。乔红梅没有意识到,她已开始向这人展开了她的由来、她的历史。那个她曾经憎恨过的江南村庄,在她向他摇移的画面中,竟然相当美丽。她让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墙、乌篷小船、无际的金黄菜花。她推近画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桥,桥上走过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个小姑娘,六岁或七岁,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识丁的父母给她起了个时髦名字,红梅(Red plum blossom)。她说她几度想改掉这个乡气的名字,却下不了决心。毕竟父母只生养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他回答说他看见了这个万里之外的水乡小村庄。看来你很爱它,不是吗?爱它才有这样的笔调。

她一惊。她从来不认为她爱过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离它。逃离它之后,她对生人撒谎,想把它瞒住。她曾经认为哪里都比她的村子好,那么孤陋寡闻、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后,来了一帮叫作“知青”的人,进一步证实她对它的直觉,他们整天讲它的坏话,和她一样认为它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地方。她怎么会爱它?

她说,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远离我的村子,越远越好。最后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决心永远不再回去。走过村口的纪念碑,我不知怎么停下脚,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名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间死去的少女。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们的名字。她们死去后的第二年,我的母亲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婴,似乎是死去少女们的替补。我一个个念着纪念碑上和我一样乡气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两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里当年三个姓氏的女孩,从六岁到十八岁,一夜间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赔钱货”的少女们,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个雨夜。连日本兵都惊得一声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时分进了村,在每座房舍里搜寻中国兵、粮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个日本兵发着脾气地朝一个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过我家乡的稻草垛吗?许多好事、丑事、可怕的事都发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们终年立在那儿,知道许多人所不知道的秘密,见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间的仇杀、不得已的堕胎……)等刺刀拔出来时,局势突变了。这日本兵看见刺刀尖上有鲜血,在初冬的夜色里冒起细微的白色热气。日本兵又扎一刀。这一刀下去,血便从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却抖也不抖,不出一声。

十分钟后,所有日本兵围住村里二十多个稻草垛,刺刀从四面八方捅进去,没有一刀不见血。一个个稻草垛还是如常的沉默,没有一根草哆嗦。翻译开始喊话,说想活的快出来,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动,无语,如同惯常那样,吃进多少秘密,却从来不吐。汽油泼上去,火虎啸狮吼地烧起来。日本兵拄着长枪,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红的,最后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动弹起来,在稠腻的冷风里起舞。空气都是血肉焦糊味,饥饿了几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呕吐出胆液。他们不必去查点,也大致清楚这场杀戮的战果。而他们一点也不得意,为着什么不可名状的理由悻悻、沮丧、窝囊。他们最终也没有勇气揭开一个个成了灰烬的草垛。他们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干的血。一个村的女孩被他们歼灭了,这点他们心里有数,但她们那样温顺、沉静地接受了死亡,他们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们放弃了对整个村子的烧杀掳掠,深一脚浅一脚开拔了。这是他们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寻常的一次抵抗。

乔红梅写到这里,发现两眼胀胀的不再看得清字迹。她从来没想到会为自己的村庄如此自豪。她从来就没有发现二百多个牺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没有发现她们的牺牲有如此的意义。是她赋予她们的意义吗?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义被她突然追寻了出来?

这人在读了她的故事后只回了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故事,我完全哑然。”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

乔红梅走进图书馆是下午四点。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线,径直往洗手间方向走。两台饮水机,一高一矮,她选择矮的那台。水形成一个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坏了它。她眼睛向身后扫了一圈,没人跟着她。她向左走,一边抽出面巾纸擦嘴上和面颊上的水。她一共瞥见六个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轻。这样一走,她已巡视了五分之一的图书馆面积。这座大学城一共不到十万人,在图书馆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继续走着,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积。加上她从门口走到饮水机,多半个图书馆已被她搜查过来。她站下来,迅速感觉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热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电脑,坐下来飞快地打入网址。

这人说他看着她款款走来时,就试图把她昨夜讲的故事和她联系起来。他有一点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一份对故乡沉重而扭曲的爱。

乔红梅想,他把它叫爱,好吧。

他说沉重和扭曲给了她独特的仪态。或许这正是使他欲罢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样看着她在草坪上走,并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从公寓的大玻璃门出来,在草坪上和一个牵狗的熟人寒暄,说天气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后乔红梅给了狗一个甜密抚摸,看得出,她和动物相处得自然、舒服。她抚摸狗时,长围巾坠落到地上。他说那条围巾使她原本没有想法的一身装束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宣言。那濒临灭绝的图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苍白了。那红色让他想到古印第安人织地毯时,把一种甲虫碾碎而得到的红色浆液,那样饱和,看上去都腥气,和任何一种红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来他对古印第安地毯也有兴趣)。乔红梅就这样一步步走来,身姿依旧谦让而躲闪,背向那座苍白的布尔乔亚公寓楼,它的十六层楼里住着这所大学的十多位教授,过着苍白的生活。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他怕他从文字后面走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对男人的默许,庆幸的是只有极少数男人看得到它。

他语气又变得相当“尼采”了,乔红梅想。

走过他的长椅,她的苹果啃完了。她把苹果核扔进一个垃圾桶,掏出皮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和手。牵狗的熟人走回来,她背转身去,希望别再寒暄第二次,但失败了,首先狗不让她混过去。狗竖起身体,两爪抱住她大腿,热诚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朦胧动机。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识破那动机,只说这样的早上……真好!

这人断定乔红梅认识狗的主人有多年了,双方都严密控制关系的进展。他说乔红梅从垃圾桶转身的一刹那,便是另一个人,随俗,近情理,尊重小布尔乔亚的苍白友情。他说谁能想象呢,她这样一个女人从那么个小村落里走出来,那个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个让女儿们远走高飞的村落。

她告诉这人,她感谢他让她好好认识了一次自己。她说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产生打开自己的愿望。她的秘密不仅对别人是秘密,甚至对她自己也是秘密。

她说有些秘密是必须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识到她有了那样的秘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岁。还是冬天,还是稻草垛。八个知青全走光了,仅剩的一个是男孩,十九岁。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对村里的孩子们讲南京、上海、美国。他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住,有时嘴里还含着半句话。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挨个看着这群乡下孩子,像是一分钟前刚降落到他们中间。然后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你们多幸福,反正生长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觉不到愚昧了。他说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烧起来,然后就再没有绊住他的这个愚蠢小村庄了。他在所有同伴离开之后又待了一年,骂骂咧咧,胡子拉碴,三天抱病两天卧床的一年。这一年那个叫红梅的小姑娘从他嘴里听了许多故事,美国有个林肯,英国有个培根,还有拜伦和雪莱。不论他向孩子们讲什么,都会突然转回来,用他所讲的来参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怜、无知。就在他开始认命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烧死在一个稻草垛里。谷场上的几个稻草垛那一夜全烧成了灰。因为有人看见他诱拐了村里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们消失在柔软的稻草里。

村里的孩子们对他永远的消失黯然神伤了许久,表面上却是仇恨他的。女孩们会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并不知道那全是俄罗斯民歌。

乔红梅说,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见到格兰时,突然想到了这个男知青。

现在她要这人来看看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格兰,四十九岁,两鬓有些白发,却长着小伙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兰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乔红梅做走读生的第二年。格兰走进教室,背挺得笔直,竟无树大招风的顾忌。他朝学生们说了声中文的“早上好”,然后他说他会的第二个中文词是“打开水”,第三个词是“肉包子”。说到此他停下来,等待着什么,几分钟之后,他说:“你们怎么没笑啊?刚才我给你们时间是让你们笑的。”他告诉学生们,他有个在中国任过教的同事,回到美国警告他,“打开水”是最重要的一个词,不然就会错过一早在走廊上送开水的服务员,连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员会给你没肉的实心馒头。他还会一句中文“我爱你”。他看着学生们瞠然的脸说,他学会它是为了记住它并绝不去说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对某女生说了它,你在中国的日子就惨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话,“血淋淋”在此处一下子去掉了他的书生气。他说同学们一定要提醒格兰教授,尤其可爱的女同学们,千万别让他脱口说出“我爱你”来——他可是个唱情歌的老手。

乔红梅写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对着她自己笔下的格兰。她意识到格兰是极富吸引力的。她对这人说,你无法想象我听格兰吐出三个中国字时的感觉:“我、爱、你”三个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样子于是像个孩子。格兰舔舔嘴唇,听一个大胆的女生纠正他发音。他又来一遍。乔红梅简直不再敢听。那些字眼在他嘴里是生涩青嫩的,正因为此她不忍去听。她到十多年后也不能解释她当时的感觉,是不忍看他四五十岁一个教授当众耍猴,还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浅的天真。

大家笑得很响亮。乔红梅却没笑。她想她究竟对什么着迷起来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傻乎乎一上来就把自己亮出这么多。从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队打乒乓球和网球,为他去医务室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锅),带他去胡同里拍照,带他去西单挤服装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中尉军阶的军方翻译人员,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南方调到了北京,并刚刚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处境在一天天严峻起来,女同学们别有用意地问她某件新衣服从哪里买的,当她回答它不过是西单衣市的舶来旧货时,她们会装腔作势地称赞她的眼力,并纷纷请她再跑趟腿,代她们买件类似的回来。

一次在食堂吃饭,格兰走进来,坐在几个女生中间。他说外教食堂没饭了,大家是否能赏他一口。女生们争着去卖饭窗口排第二次队,买回十几种菜来。这时她们发现格兰眼一亮,人从凳子上欠起身,回头一看,是乔红梅走进来了。格兰教授嘴上在和她们瞎逗,眼睛一直在乔红梅身上。她们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学生食堂来,是为了见她。她们以瞧好戏的心情,邀乔红梅坐过来一块用餐。那天乔红梅恰巧很朴素,白衬衫绿军裤。不一会儿,格兰问乔红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么?”她说:“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们一声不吭,听他俩说话。格兰又问墨水怎么会到袖子上呢。乔红梅说是她画上去的,考试考不出来,就在袖子上画圈圈,最后画成了一个墨团子。格兰说可以洗掉的,她说不可能,她什么办法都试了。大家眼睛看格兰教授,又看看乔红梅。她们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却又听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格兰教授这时说:“你试的方法不对。你把它给我,我给你洗。”女生们全抽口冷气。格兰什么也没意识到,又说:“你把它交给我好了。明天我保证还你一件毫无污渍的衬衣。”

乔红梅对格兰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还是措手不及。她含着一口饭,脸憋得通红。然后说格兰教授改行,改格兰洗染店了。

格兰认真地说他做惯家务,到中国来家务少了,觉得反而没事让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说不信你们看,我保证不像我看上去这么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女生们不久都告辞了,把十几份菜留给格兰和乔红梅。两人冷了一会儿场,乔红梅知道坏事了。

乔红梅告诉这人,那是她和格兰关系的转折。

她对着女同学们孝敬格兰教授的一桌菜,看了他一眼,说:“这下我们怎么办?”她当时不知道这个意义含混情绪暧昧的句子营造出一个秘密空间,不仅区分出内与外来,也对俩人形成巨大压力。逼他们尽快表明事情的属性,以及彼此的名分。格兰像孩子那样看着她:“我讲错什么了?”

“你真的要给我洗衬衫?”

“真的。”他还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你没救了。”乔红梅说,心里从来没有过那样奇异的感动。她真是冲动地要摸摸这老儿童的脑袋,告诉他心里想什么,嘴巴千万不能说。他心里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亲近,于是他当众就把这亲近拿出来,给大家看。“我不可以为你洗衣裳吗?”他问。她反问:“你会给其他女同学洗衣服吗?”他说:“那得看谁。”她追问:“谁呢?”他说:“讲不清楚。感觉上我会去做,就去做。每个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乔红梅在键盘上敲着,告诉这人她从那天起知道什么叫“孤立”。格兰却仍请她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夸奖她发音准确,有时夸得过火,超出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夸奖,比如他会说,哇,多优美的嗓音。她心里想,格兰不过是坦坦荡荡在跟着感觉走,却让她吃尽苦头。每一个同学,无论男女,都认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对这人坦白,十多年过去,今天她明白,当时她确实在追求她的教授,从第一堂课就开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紧不慢地向格兰撒出一张网。她不能没有追求,她是个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来的。她说她知道自己是那种祸水式的女人,不停地兴妖作怪,至少内心如此。追求起来,她像男人一样无畏,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她又补充,我指的男人是当年的格兰,下面我会告诉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壮。歇口气,乔红梅又来一句,没想到我们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看来你失望了,这人插话说。还是少一个字母的“失望”。是的,又有一点上当的感觉。“从我的小村庄到了南京的军校,不多久,我就体会到这种淡淡的失望。小村庄外的世界,还不如那个男知青讲述的那么大,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大。我还想看更大的地方,我指的是未知的,像格兰刚出现时,每句话每个行为,对我都打开一片未知。就连他最小最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比如系鞋带嘴里叼着太阳镜,端相机时把棒球帽檐往脑袋顶一推,拿起膝盖上的餐巾轻抹嘴角……我就是在一个此类的小动作之后,明确地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这人问她是什么动作。乔红梅心里一阵温暖。她在刚与格兰恋爱时,常会有这样一股暖暖的柔情在心里一涌而过。这熟识的温暖此刻已显得相当陌生,似乎有很多年没出现过了。她把这感觉告诉了这人。她接下去讲述起格兰请她去建国饭店的那个晚上。那是在她被同学们孤立了近两个星期之后。对晚餐丰盛与否她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丰盛的吧,格兰在中国那会儿往往为他们俩人点六个人的菜。饭后送来了账单。注意,下面就是要细看的镜头了。格兰并没有停止嘴上的轻声谈笑,眼睛也没离开她的脸,右手伸到西装左侧的内兜里,抽出一个黑色皮夹。他还是那么漫不经意,以食指和中指钳出一张信用卡,向上一抽。动作小得不能再小,却是挥金如土的动作。他跟她还在谈话,偶尔纠正一下她的英文句法,总是温存地道声对不起。服务员把单子又捧了回来,他从口袋拔出笔,落在账单上。只看见他手腕动了几下,再有力地往斜上方一提,完成了一个签名。完成的,是一个来自最富有国度的、神气活现的形象写照,是不在乎金钱的有钱人的一记手笔,给她一个关于钱的全新概念。她在想,一个国家得多富有才能养出这样一种对钱的翩翩风度。她不明白动作怎么给格兰做得那么好看、那么美国式。回去的路上,他们乘公共汽车。那是八点多钟,天刚黑透。格兰嘴里呼出淡淡的酒气,和餐后的咖啡味混在一起。星期日晚上,人们赶车回家,车拥挤得很。她和格兰面对面站着,酒意在体内膨胀起来。她在车子猛一晃动时拉住格兰的手。就像合了闸一样,淤积的酒意一下淌散开,疏通了。

她对这人说,到今天她都为自己的鲁莽、情急、不顾脸面而惊讶。那时她想也不去想,她和格兰的出路在哪里,她只想在那一刻爱他。她要把那一刻的格兰攻打下来,划属给自己。她说格兰回答了她,成全了她。他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不久,格兰的手顺着她赤裸的手臂摸上去。他的手指变得冰冷,最后停在她连衣裙的领口,她的锁骨上。她告诉这人,即便是触摸她女性的最核心点,也不会有这触摸引起的反应强烈。她体内出现一种昏暗的动作,一种朦胧的张弛。她说,哦,你可不知道它多么好,又是受罪,又是享福。

这时乔红梅觉得有点异样。转过脸,见她邻桌的男孩正看着她,撇下了网上胡聊的一帮人。她在他眼里是个上网来思春的女人,两颊红潮,目光涣散。她马上下了网,快步走出图书馆。男孩在大门外追上她,问她要不要大麻,上等货。原来他把她当成毒瘾发作,想乘机敲她一笔。

回到家乔红梅便接到石妮妮的电话,说她出了事。石妮妮是学校音乐系的学生,也和乔红梅一样,拿一个学位又拿另一个,靠奖学金开工资。她比乔红梅小五六岁,常说要拿下某个富翁。对于她的终极目标,妮妮很磊落,碰上打她主意的男人,她会说别费事了,你反正是跟我玩不起的。妮妮嗓音很高,又脆又甜,是美国人讨厌的那种不性感的小女生嗓音。这时石妮妮却忽然降调,声音里一多半是呼吸,吹得人耳朵眼痒痒。她说告诉你吧,我拿下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百万富翁。

乔红梅说,好样的。

石妮妮说年轻的富翁拥有高档男装连锁店,全欧全美全世界的富翁都买他的衣服。他马上给了石妮妮一份活儿,在他的一个分店做经理。年轻的富翁虽然领导服装潮流,却喜欢留长直发穿牛仔裤的亚洲女孩。因此石妮妮说她一屋子半遮腚的短裙统统作废。她吵个不停,嗓音又高上去,说上个富翁给了她一副又白又齐的牙,这一个不知会不会替她修修脸上的暗疮。乔红梅笑起来。石妮妮的优点不多,但十分突出,上来就会告诉别人她又自私又庸俗,嫌贫爱富,不够恶毒的主躲开些,免得受她祸害。她知道自己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块笑料,但她不在乎。

乔红梅说妮妮你来电话正是时候。

妮妮马上说,你有事求我就免开尊口。

她不理她,只管说下去,妮妮,我这事还非得你帮忙不可。

你不知道我这人从来不帮别人的忙?

你到网上帮我发一封信,装得孤苦伶仃,饱受创伤。

我是饱受创伤,妮妮说,自己也哭死了。说吧,乔红梅,你要我去祸害谁?

就发一封信,说你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他,不知怎么特想和他谈谈。乔红梅把网址和信的主旨交代给妮妮。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想改变一下她在这场周旋中的被动地位。

妮妮问要不要放上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暗疮反正看不出来,她说。对了,给一张全身的!

妮妮大声叫道,我的玉腿玉胸怎么样?没的说吧?

乔红梅不同意,说妮妮的全身照太色情。

妮妮问,这个是谁?

乔红梅说,一个富翁。

妮妮说,我拿下来算我的?

算你的。

夜里石妮妮来电话,说富翁没理她。

妮妮把她的电子信转发过来,乔红梅读了两遍,认为基本是那个意思。她指示妮妮,放一张直长发、牛仔裤的相片上去。

放下电话,她见他有新的信件来了。

他说他在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子夜,杯子里是茶还是酒?她捧着茶的手紧了一紧。

他说他看见她在宽松的起居袍里,头发一半在领口里。他说他喜欢她所有的形象。柔软宽大的衣服下面,她小小的胴体使他痛苦。

乔红梅一阵燥热。他说一些感觉落实成文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他正处的困境。他想传达给她的,是从感觉到感觉,中间没有文字自以为是的诠释。滋味、气息、触碰……文字怎么可能讲得清?舌尖舔在一颗剥去皮的葡萄上的感受,那感受只能是舌尖和葡萄之间的;那一舔感受到的圆润、半透明的质地、多汁和成熟,独属葡萄而不属于任何其他物质的滋味……他说他已经把它写走样了,已是他强加于没有文字的舌尖和葡萄的感觉了,这感受是舌尖和葡萄间的一个秘密,只有它们自己知道。文字永远嫌慢、嫌笨,太过实际和具体,太过生硬和粗暴。她的嘴湿润起来,胸脯似乎在变化。想象一下吧,他说,舌尖碰到的是一块细腻腻的乳酪,或一滴三十年的红葡萄酒,或一颗激情的乳头……这之间,感受一言难尽。那秘密接近罪过的感官狂喜……他说文字太令他失望,一写就背叛了感觉。但他相信,她悟到他在说什么,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正如舌尖与葡萄、与酒、与乳头间的秘密……她不知自己怎样下了网,回到卧室。格兰还在读学生的读书报告,在一蓬灯光下显得那么祥和。一缕灰白头发耷在他额上,面部线条十分鲜明。他搂了搂她,吻一下她的耳朵。全是日常俗礼,舒适而麻木。她却不知为什么拉住他的手,把它搁在自己胸上。格兰很久没有这样和她做爱,回到十年前似的。

完毕后他问,你没事吧?口气很担忧。

她心里惭愧至极。只要格兰不出声,就不再是格兰。她怎么会这样下作?肉体其实已私奔得那么远。

她一夜没睡,清晨五点起床,给他写信。

她说她感谢他的出现,使她自以为遗忘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开了她,从心灵到肉体。但它已发展得可怕了,她不能拿它做毒品。她将更感谢他的消失。

早餐之后,他已有回信来,问她是否打算换网址。

她避开提问,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读他的信。他说不管怎样,他会常常看她从草坪上走过。她不再说什么,最后狠狠击一下键,下了网。她下午有一节课,匆匆抓起书和笔记本,向客厅走。格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给她,是便餐店买来的三明治。她打开保鲜薄膜,嫩粉色火腿在两片黝黑的面包中间,伤口一样咧开。

乔红梅走上草坪时停住了。她四处张望,然后目光定在十六层的公寓楼顶。那儿是这座大学城的制高点。

她跑回去,却发现通往楼顶平台的大门上着锁。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楼房管理员。他非常客气,问她上平台有何贵干。她说看看风景。他说恐怕不行,他无法向住户协会交待。她说她不去自杀,他笑嘻嘻回答说那谁知道。她说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两条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请很妙,他很领情。紧接着他又回到飞机乘务员那种永远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说他可不想上那儿看风景。他话锋一转,谢谢她为公共洗衣房捐的书。洗衣房有个烂书架,谁有旧书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时读。人们常常把书拿回家,又把家里的书换上去,因此形成一个方便的小周转。

乔红梅问他怎么知道她捐了书。

他说因为她捐了许多书。

她说书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他说一定需要名字吗?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头发。个头五尺九寸左右。乔红梅在下课时开窍了,那个密语者可能是谁。楼房管理员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并且他了解每家每户的背景、经济状况、感情局面。

第二天中午,乔红梅看见管理员从草坪上走过,手里拿着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阳台上,戴一副太阳镜。管理员的马尾辫被风吹动起来,顿时添出一点哀婉的风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锁入我的瞄准距。遮阳伞稍微倾斜,阴影特别理想。你看,我也能待在暗处,而把你亮在明处。管理员坐了下来,坐在被鸽粪涂得花斑斑的长椅上。看来他要在乔红梅的瞄准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凶杀片的典型镜头。

她轻轻晃动二郎腿。他却没打开三明治。从十六层楼上的位置看,他是顾盼的。他在等一个人。她看管理员不断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点五十九分。毒贩子一般会准时到达,管理员的脸色是轻微的中毒者的。

一个女人走过来,红色头发,胖而高大,像个生过一群孩子的好心爱尔兰主妇。她手里也是一份三明治。这个自由民主的大国人口众多,却只有那么几样饭食。一个被快餐统一的联邦。女人和管理员边吃三明治边读几页纸。不久,他们的手动起来了,在腿上打着节拍。乔红梅从椅子上站起,伏在阳台栏杆上。

他们在排练一段歌剧,是两个业余演员,在本地歌剧团跑龙套。唱得来劲,女人肥壮的大巴掌在管理员背上一通地拍。管理员够忙的,却还有一份闲心和人密语。她见两人分手,便赶紧下楼去,走入地下室时,他正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她他向后一个小小的趔趄。乔红梅一乐,看,我也能杀你个冷不防。他不失礼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门铃的。她说真对不起,失礼了,可门是大开着的。他说又要去看风景?他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说她的钥匙落在家里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电脑。他以歌剧龙套的姿势,向她摆出一个古典邀请。她盯着他。眼睛,深棕;头发,黑色;耳朵,偏小(但轮廓优美)。她将他的特征扫描在脑子里一一记下。他仍藏在某个歌剧角色后面,戏腔对她说,哪里,为你这样迷人的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他有些紧张,表面上和她耍贫嘴。然后他走到写字台前,为她拉开带轮的转椅。她又看他一眼,这就是引发我倾诉欲的那个人?才华还是有一点的,一手好文笔瞎糟蹋在她这儿。他问她要不要来杯什么喝的。她说随便,有什么我就喝什么。点击两下,电流在她和他的空间里吱吱尖叫起来。

她接过他递来的白水。这个骗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开地跑着许多龙套。

新网址一片清静。只有妮妮一封短信,打开,噗嗤一声乐了,妮妮已结束了五天的浪漫史。

她告诉乔红梅,一个电脑界巨富来到她的分店,一气买下几万元的西装。她被富翁邀请到试衣间里去伺候试衣,两人就地生情,欢爱一场。妮妮正要脚踏两只船,却收到解雇通知。原来服装富翁从防盗监视器里看见了妮妮和电脑富翁在试衣间里成就的好事。妮妮感叹,这年头你就没有一个绝对清静的角落!管理员现在以一张报纸做掩体。她向妮妮发了封短信。然后她一口口呷着纸杯里的冰水。妮妮竟马上回信了,说她刚收到密语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夸妮妮年轻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梦中的亚洲女子形象。妮妮没有把他的信原文转发,还把他当个富翁给她自己私下留着。

乔红梅看着躲在报纸后面的人。报纸烦躁地响个不停。别想赶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个掏心窝子的谈手吗?突然信号亮了。她一看,头皮炸了一下。竟是密语者!怎么可能?她的新网址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他上来便说她不该在那个降价花摊上买花。那儿卖出的花从花蕊里粘起,因此它们从来不会开放。

她问他有没有必要这样跟踪她。

他说她使他上了瘾,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她说,假如真是这样,他该从电脑后面或灌木丛或报纸后面走出来。否则,她认为她的隐私权被侵犯了,她会报警。报纸又催促了。还有哈欠声、咳嗽声。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归到他乏味的楼房管理员位置。

这人说,你干吗要这样对我呢?以报警来还我的一片痴心吗?

她看见他悲凉的微笑就在字里行间。她回答说:你让我感到无藏身之处。不,你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她说: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话,我可以请警方布置埋伏。警方会有兴趣的,男人绑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热门。

没有回音。

五分钟后,回音来了。

“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男人?”

乔红梅瞪着这行字。

管理员说,需要我帮忙吗?他也感到蹊跷了。她开始回答,假如她这辈子会和人撒泼耍赖骂大街,也不过是她现在的样。她感觉恶毒粗俗的表情一个个在她脸上爆破开来。她不断吹开披到脸上的头发,嘴唇不断抽动。一个女性密语者?乔红梅以文字踹开对方的大门,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一路拖将出去。许多脏话她也不知拼写得是否正确,也顾不上计较了,只管唾沫横飞地骂。她停下来,把杯子搁到嘴唇上,里面已没水了。她想这人玩她玩成这样,玩得她半疯,体面都不要了。她慢慢删去谩骂,敲上一个冷冷的句子:“你我之间出了原则性误会。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是只会爱男人的女人。”

她下了网,站起身。报纸倒塌下来,露出管理员知情的面孔。他把她铺天盖地的大骂都听了去。原来他挺本分地扮演着他小公务员的角色,并不想暗中与她拍档。他客套地送客,告诉她一旦住户协会开会,他会代她请愿。她糊涂了,问请什么愿。他说,楼顶的钥匙啊。这是个很好的小公务员,认真负责。她说要费那么大事,就算了。他说不费事的。他音调一变说,你到底上去想干吗?她问其他住户上去干吗。修天线,他答道。她说你看,假如我也说上去修天线,你不马上就把钥匙给我了吗?他说:对,你就该照这话说。你实际上想上去干吗,我不想知道。她笑一下,我不会上去自杀。他也笑笑,我能信赖你吗?

她说,你当然不能。他做个鬼脸,自认为听懂了什么双关语。保险起见,她问他“失望”怎么拼写。他用嘴拼了一遍:“disappoint”,一个字母不少。嫌疑完全排除,他被无罪开释。这人开导起乔红梅来,说她应该没问题的,接受一个女人的恋慕应该是安全的。乔红梅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当你在偷窥别人时,请别忘了,你也在别人的窥视中。这倒不完全是胡诈,石妮妮买通了一个哥儿们,叫他在乔红梅出动时远远跟着。到目前为止,他发现有个瘦高个女人两次出现。

这人说她当然相信,她肯定一直在别人的窥视中。她说,这已经成为我们当代人相互了解的手段了。接下去,她又开始教唆,说乔红梅应该试着去爱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像她一样,把感觉那么当回事。乔红梅说,你让我作呕。过了五分钟,她又来了,说两次婚姻,你还不够吗?和你现在的丈夫,你不也是有种上当的感觉?为什么不试试女人?不然你哪会知道你此生错过了什么。乔红梅说,我马上会看你好好地现形。这人又沉默一会儿,说就为了找到一点线索,把课也误了,那可不值。乔红梅想,她误课的事她居然也知道。在键盘上,她却跟她玩诈:“不管怎样,我很喜欢你的气质。你的发式也很合我的意,还有你的装束。一切都很好,都不会让人想到一个偷窥者。”她又想到妮妮哥儿们的一点重要情报,说高个女人有点跛。她接着写,“你的步子也很有风度,很独特,干吗不堂堂正正,从漂亮的文字后面走出来?”很长一段沉默。乔红梅觉得她和对方是黑暗中两个拳击者,摸索着步伐,无声地打转,都知道此刻出不得空拳。果然,她有了反应,问乔红梅是否把她曾告诉她的话当成了胡诌,比方,有关她那失而复得的女儿。她说无论乔红梅把她想象得怎样鬼魅,女儿确实存在。女儿如同一块内伤那样,时时作痛地存在。

为了证明她的真实性,她发来一系列相片,一个女孩从婴儿到十来岁,一个脆弱敏感的女孩。

乔红梅被触动了。女孩的眼睛是老人的,并那么触目惊心地熟悉。她把一张张相片仔细审视,想记起这眼睛是谁的,她几乎能肯定,她见过女孩的眼睛。看着看着,她心惊了,另一双眼睛透过女孩直视她。凭直觉她感到这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确有这么个女儿,也的确有一场以女儿为中心的悲剧。她回信说女孩非常美丽,却有种不幸的氛围。她说,女孩的眼睛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不,不是似乎,我肯定见过。这人回答说,她多年前失去女儿,是因为她犯的一次过失,把女儿从学校劫持出来,藏匿了几个月,从此便失去了对女儿的监护权。乔红梅再一次感到那真切的创痛。直觉告诉她,这人的创痛不止于此。她问,你女儿上次回去后,常给你来电话吗?这人说她女儿到最后也没有完全相信她。乔红梅问,你要她相信你什么?相信我爱她,从来不想伤害她,不管我做过多少蠢事。这人答道。正如我不愿意害你。假如你愿意,我可以从此退出去,永远不再打扰你。不再把这个人当成“他”之后,乔红梅的确感到安全了一些。走路时她会突然止步,看身边是否有个高个子女人出没。却从没发现任何异常。她开始恢复往常的行动路线,去图书馆,去学校,去购物中心、超市。好多了,似乎不再处于一双多少带些兽性的目光射程中。她发现自己常对着密语者的来信发呆,想象她躲在哪一片昏暗中,把她看得那么仔细。她留着女同性恋流行的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还是不戴眼镜好看些?),面部线条偏硬(可别是个样子),有双和那个女孩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乔红梅告诉这双黑眼睛,她是个怎样的人,屈从本性,易于沉溺感官的享乐。十多年前,为了公共汽车上格兰那一记触摸,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廉耻、名誉、婚姻。一个晚上,四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她从教室带走时,她像壮丽爱情悲剧中的女主角那样,回头朝格兰宿舍亮灯的窗口长长望了一眼。

那是十一月初,北京最寒冷的日子,供暖要在十几天之后才开始。她背后是二十多个晚自习的同学,看四个军人前后左右地包围着她。一辆军用吉普停在楼梯口,她知道那就是带她走的车。她是翻译一般文献的翻译人员,在这当口可以被定罪为泄露中国军方技术秘密。吉普车把她带到郊区一片野地,她想不知格兰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在“老地方”等她?或等不来她,正失魂落魄地四处找她。不久同学们会告诉格兰教授,那个叫乔红梅的女学生去了哪里。去了一个或许永远回不来的地方,野地里几排简易房,其中一间做了临时女囚室。

四个军人把她带到一间灯光雪亮的大屋。等在里面的有三名军官,一名副团级,两名连级。讯问开始了。她坐在被审的位置上,两只冻痛的手捏成拳。他们问她对格兰教授什么印象。她回答:博学,正直。他们说他在把你提供的秘密情报上报的时候,对你的印象只有一个词,独特。她说她从来没有提供过所谓秘密情报。他们谈格兰教授在给美国寄的信,已被破译了,里面有大量情报。她说绝对不可能。她费了许多口舌,要他们看清一个简单事实,她从毕业到目前,从未接触过任何有“秘”字可言的文件。再说,她的主项是将西方战争报告文学翻译成中文,她有什么秘密情报可出卖?审讯持续了一个月。她严重缺觉,胃口下降。但受到的最大折磨,是没有内裤换。她知道他们不仅在惩罚她,更是在羞辱她。

还是那几句话,问过来,答过去,局势僵得一塌糊涂,到了第二个月月底,他们停止了讯问,而要她把她和格兰的接触全写下来,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细节,按日期无一遗漏地记下来。

乔红梅告诉密语者,在她书写三百多页的“忏悔录”时,她对自己有了一次突破性的发现。她发现自己是个很难从一的女人。碰上一个新异的男子,她会忘记一切地追求。所谓新异,是能给她神秘的未知感,把她已知的命运打破的人。她说,对她这样一个小村庄来的女孩,她向往遥远,向往一切不具有本地意味的事物和人物。当格兰以奇妙的声调在课堂上说出“我爱你”时,她就开始走火入魔。这三个中国字让他一说,像是突破了它自身,成了语言表达的一个创举。她说,格兰,这个年长我二十多岁的美国男子,打破了我已知的世界,打开了一片广漠的未知。在那片未知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触碰都有那么好的滋味……当我们最后的防线崩溃时,我觉得我可以为之一死。乔红梅说,或许那二百一十三名少女的知觉都附着在她身上了。可怜她们不知她们永远错过了什么。

这人读完乔红梅的信后,问她后来怎么和格兰重聚的。两年后,她打了个越洋电话到格兰的办公室。那是她仅有的有关格兰的线索。电话上是格兰的留音,请致电者留言。她只说,哈,格兰……她说不下去了,两年够多少次变心移情?她失去了军籍,失去了城市户籍,失去了丈夫和住处,在一个个体小公司做临时工。她本想说,格兰,我爱你——两年前她和他从未顾得上,也没来得及说这句澄清名分的话。她却说不出口,发现它远不如“哈”含义丰富。

第三天,格兰出现在她办公桌前,拎一件运动绒衣,戴一顶棒球帽。若不是他肩上背一只旅行包,包上有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标签,她会认为他直接从长跑途中来。

这人说,好,像个童话故事的结尾。

乔红梅说,假如照此结尾,真的就成了很甜的童话。

她关掉电脑,纳闷地想,她怎么了?把这人当忏悔神父,还是心理医师?这是不是也是种自淫?

石妮妮在阶梯教室门口叫她:“红梅,出事了!”

她两只胳膊在头顶上乱舞,露出新剃了毛的干净腋窝:“那个密语者昨晚上来了信!”乔红梅叫她讲中文,也不必那样“花腔女高音”。

妮妮告诉她,密语者是个二十岁的小女生!昨晚她对妮妮密语了大半夜,说她害死过一个人。她的五根细长手指紧抓着红梅的小臂。“我问她,害死的是谁,她到后半夜才把事情大概讲完。”

事情是这样,自称女孩的人在六岁时接受心理医师的催眠疗法,说出一桩乱伦案。心理医师用了两年时间,把女孩在催眠状态下提供的线索拼凑起来,推理和破译,终于诊断出女孩在五岁到六岁之间,连续遭受父亲的强暴。这段创伤性记忆被女孩完全忘却,又被催眠术复活。这便是女儿把父亲送上法庭的证据。法律诉讼费用使父亲几乎破产,舆论又摧毁了他的名誉。父亲在给女儿留的遗书中,要她明白他是含冤离去的,他们父女是一场迫害的牺牲品。女孩长大以后,渐渐意识到父亲很可能是受冤枉的,童年的她受了心理医师的诱导,而被诱供的证词又经过断章取义的连缀,经过想当然的诠释,得出了一个丑恶的结论。成年后的女孩认为人不可能完全忘却一段巨大创伤(不管弗洛伊德怎样假设人类记忆的抹杀力),假如这样的创伤能被忘却,只能说明它根本就没发生过。

乔红梅读完妮妮打印出来的电子信,目光落定在最后的段落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通信。我知道,我使你失望了,因为你的原意并不是要找一位我这样的女友。”失望也是拼错的。少一个字母。

她问妮妮,相不相信密语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

石妮妮说她早乱了,不知该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

她们此刻在操场上。小城的一半人似乎都集中在这里,看一群激进学生烧国旗。离这儿两小时车程的旧金山反战已反了两个月,小城刚刚有这么一个大动作。一个学生用高音喇叭在朗读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讲词“我有一个梦想”。其他学生已把国旗降下来。这座大学城的公民和其他地方一样,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超重。超重的公民们此刻一声欢呼,警车到了。火同时着起来。

警车包围了人群。一个超重警官和人群中的熟面孔打招呼。学生们领头唱起“再给和平一次机会吧”!

乔红梅心想,密语者此刻在哪里?

她回到公寓楼前,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人们都瞧热闹去了。恰是正午,她听得见自己裙摆在腿上磨擦的声音。她看一眼表,发现一部电梯停在十六层停了已有五分钟,并锁定在那里。另一部挂了检修牌子。楼里所有人都到楼顶去看烧国旗仪式去了。这座安分的小城有看头的热闹不多。

她决定爬楼梯。上到七层,她感觉到除了她自己,还有另一双脚,也在登楼。她有意加重步子,又上几格台阶,另一双脚作答似的也上了几格台阶,回音久久不消散。乔红梅感到背上一片刺痒,汗珠如同无数破卵而出的幼虫,一点点拱出头,刹那间已爬满了她全身。她定了定神,大白天她怕什么?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空旷荒凉的白天。她悄悄往下走,另外那双脚退得更快。她想,怎么成了我追他逃了?她试着悬起两脚,用胳膊撑住扶手往下滑。于是她的速度快了三倍。也许四倍。很快,她和那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她不顾一切地追下去。那双脚倒也机敏,楼梯上留下一串舞蹈碎步。追到一楼,这人就没地方逃了。一楼是一百多平米的大堂,搁放着临时接待来访人的三张沙发。

乔红梅没想到他(她)会钻进地下车库。她绝不追到车库去,那不是中了计了?车库在多少凶杀电影里做过理想的案发地点?

她走回去,腿软得厉害。走到四楼时,她听见地下车库的铁门响了一声,他(她)又出来了。也是一双疲软的腿,把他(她)拖上台阶。她一点点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来。

乔红梅在九楼的梯阶上坐下来。再豪华的大厦都有这样阴森的楼梯,一律的无窗,一律的节能灯。灰溜溜的灯终日亮着,照在光秃的水泥台阶上。她坐了一分钟,正要起身,闻到一股大麻的香气。楼里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这么个没趣的地方来过瘾。刚才的脚步不是冲她来的,不过是个犯瘾的可怜虫。

格兰没回来,留了张字条给她,说他去看学生烧国旗。他的字体飞舞起来,总算出了个让他也乱一乱的乱子了。格兰和她这几年用字条来沟通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样很省事,争吵也不发生。

她打开电脑,手里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语者谈谈。

她把那个女孩怎样加害她父亲的故事告诉了她。她写到故事结尾居然泪汪汪的。父亲留下遗书后,开车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里服了毒。他不愿女儿看到死后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语者都没信来。格兰忙出忙进,为他系里的几个被捕学生张罗保释。另外几个学生要参军,他要代他们向系里请愿,保存他们的课时。乔红梅发现三天不刮胡子的格兰生动了许多,简直像又发起一次浪漫热症。

第三天,密语者还是没消息。

乔红梅坐在电脑前,感觉灰溜溜的。

也许她一再告诉她,她只爱男人,使她终于放弃了她。也许她发现乔红梅和妮妮是一伙,搭了档在作弄她。已经是第七天没收到她的信了。乔红梅看着电脑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钻牛角尖地钻入了这个谜一样的密语者。桌面上一片混乱,桌角搁着两个杯子,里面的咖啡已干涸。电脑上有块三明治,上面有半圆的齿痕,火腿露出来,已干了,老伤般深红。她身后,书房也荒芜了,摊开的六七本书上落了一层银色灰尘。墙角的镜子上贴了许多小字条,提醒她自己该还图书馆的书,该回某教授电话,该给吊兰和巴西木浇水……窗子右上方的吊兰倒没干死,反倒蓬头垢面茂盛着,蜘蛛从那儿朝着天花板撒开一张大网。

第八天,信来了,绝口不提乔红梅的上一封信,关于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她说乔红梅顺着超市货架的长巷走来时,她几乎没看出她来。穿着白短裤和红色背心的乔红梅看上去四肢发达,每个动作都虎生生的。于是她看见的是一名PLA女军官(注:美国人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简称),可不那么好惹。她对着前女中尉的侧影看了两分钟,想调整那个飘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边,远比他刚劲。发式也出乎意料,你这个变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见她从格兰身边离开,回身去看地面上一张广告。那是一张房屋出租的广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笔墨标在上面,还框了一圈荧光橘红。她看见乔红梅用穿白球鞋的脚踏着广告,把它转了个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面朝她。然后乔红梅伸手去够货架上的花生酱,亮出手臂上那块圆圆的卡介苗斑痕。她说那块斑痕让她心乱。讲得露骨些吧,它让她欲火中烧。

这人大言不惭,说她痴痴地站了很久,想把没出息的样子收敛起来。

她看格兰的手搂了乔红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过。她想象六七岁的乔红梅,站在孩子们的队伍里,一只衣袖脱下来。这人跟在乔红梅身后,看着格兰搂着她向尝试食物的摊子走去。她想到七岁的乡村小姑娘梳着晒成枯草的细辫子,跟着队伍慢慢移动赤裸的小脚,脸像所有其他孩子那样懵懂,那样任人宰割。她说那想象使她生出强烈的冲动,想触碰那块斑痕——从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变的,保持着异样的敏感。

她说乔红梅其实把租房广告上的价钱背在心里了。她无意中发现了乔红梅的一个秘密向往。“也可能是刹那间的心血来潮,你想有个自己的窝。谁知道呢?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着多少谋划,一个外来事物不期然地出现,突然间把那漆黑的谋划照亮了。到底是什么谋划,分居、离婚,还是偷情,你并不清楚。但谋划是萌生了。然后你走向你丈夫,恢复了小鸟依人的一贯形象。”

她说格兰在免费品尝食品的摊子前大声打诨。他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常用玩笑缓解沉默带来的压力,缓解沟通危机。她说乔红梅笑了,心里却在全力忍受。连她都看见,一句冷冷的抢白,就在乔红梅嘴里。“你们的亲热令我紧张,但你够棒的,不着调的玩笑被你成功地忍受过去了。然后你看你丈夫拿起第二块糕饼,似乎从来没发现他咀嚼时会整个头皮都动起来。他一边卖力地嚼着,一边拿了第三块糕饼请你客。你笑笑谢绝了。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你却调开脸,避开那股甜热的口腔气味。看看周围正发生什么。肥大的身躯推着超重的购物车,厚重的双下巴和红润的大脸蛋。食物真多啊,足以淹死这些幸运的人们。滋味却单调得可怕,这些丰胸肥臀的鸡,它们从一个鸡蛋钻出到变成一堆肉只需一个月,寿命不比大白蘑菇长多少,因而滋味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你在鸡肉档里挑拣,想找半打瘦弱些的鸡腿,却失败了。这些鸡短暂而无扰无忧的一生中,它们的脚从不着地,所有的腿按人的计算达到预期的斤两。层层叠叠排列得像团体操般的肥鸡肉体,无所谓雌雄,无所谓强弱,脑子完全空白。怎么可能有滋味呢?生存竞争的搏斗,寻欢求偶的激情,对天敌的恐惧,那一切形成的血液循环和肌肉发育,使一只鸡的生命成为巨大偶然。正是这偶然,使鸡成为鸡而不是大白蘑菇。你最后拿起一盒鸡胸,因为它们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你把那盒鸡胸搁到购物车上,不是搁,是小小一扔。那里面的疲惫、牢骚、无奈,我全感觉到了。你的肢体语言非常含蓄,但不单调……”

乔红梅听见格兰在客厅打电话,声音显得很年轻。他在谈第二天晚上旧金山联合广场将举行的烛光示威,网上申请参加的人有两千多了。不久,格兰兴冲冲的脚步走过来,在她门口停了两秒钟,又兴冲冲进了他自己的书房。

她听见格兰开始上网,手指头流畅地弹奏在电脑键盘上。

她把密语者的信读了三遍,一面温习那天在超市见到的所有面孔。她又让这人漏过去了。

她请她不要玩这种偷窥的把戏。

回信马上来了,问她是否有心租那间廉价房。乔红梅真的反感起来,手在键盘上狠狠敲打:我的丈夫就在隔壁,我可以问问他,怎样对付你这样的变态狂。我丈夫已经对我最近的异常表现起疑心了。

“不会的,从我的观察来看,你丈夫觉得你们已进入了婚姻的绝对稳定期。如此的稳定,知心话都免谈。连那种充满感觉的无言对视,也免了,早就免了,早已像大多数美国人那样,用说笑填塞沉默。说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无数可能性,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种会意?大胆沉默下去,会意才可能滋长。你丈夫却已丧失了胆量去沉默。多少人丧失了这胆量?你也快了。”

密语者变得晦涩起来,玄起来。

乔红梅说起那个夜晚,离开北京之前。满城风雨已过去,格兰教授像“水晶鞋”中的王子那样,终于迎娶了灰姑娘乔红梅,欣然回国。半年后,她收到格兰寄来的机票和两套漂亮裙装。她开始做出国准备。

是十一月初的夜晚,跟两年前她被讯问的初冬夜晚很相似。她骑车来到她曾上班、下班、政治学习、大扫除、分年货的大院。风是典型的北京北风,横着吹起落叶和垃圾。她知道前夫已有了女朋友,她和他通电话时说:“祝贺你找到了一个好女人,建军。”那次建军来电话是为了要她来取她的衣服、书本。

她这时告诉密语者,自从那个电话之后,她对建军的亏欠感,基本平息了。他非常冷淡,要她来取东西时最好带个帮手,否则上楼下楼她一个女人够受的。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做她帮手的。他还告诉她,他女朋友可能会在场。

她骑车经过食堂、浴室、小卖部,突然想起小卖部在夏天出售的自制牛奶冰棍,因为含奶量太高,特别容易溶化。建军一买就是十多根,用手绢兜着,百米赛跑地送到她在六楼上的办公室。冰棍送到时总是化了一半,建军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再过去是门诊部,值班室的灯还像两年前一样肮脏黯淡。急救车司机仍在和锅炉房老王打牌。

她锁了车,走进门诊部,拨了个电话号码。她听见接电话的人在两层楼之间大声叫喊。不久门开了。她原先的家门。建军下楼的脚步声她都听出来了,还是穿着她给他买的假皮拖鞋。他说:“喂,谁呀?”

她没说话。他已经听出来了。

五分钟后,他朝门诊部走来。军装换过了,是八成新的,头发也整理成她喜爱的样子。他说,走啊。她想也没想地跟着他走回去,上了四层楼,进了家门。一路上他问她什么时候启程去美国,她父母来不来送别。她一一回答。对于她给他的伤害和羞辱,她装得没事人一样;对他给她的一切报复和惩罚,他也不了了之。

他女朋友不在。为什么不在,她没问,他也不解释。她看见那套她选购的进口家具终于来了,从订货到到货需要三年。浅黄沙发上有浮雕般的布纹,大衣柜四扇门,和国内家具比,总算不千篇一律,写字台上的台灯是不锈钢的,连电视机上的防尘布都合她的心意。在她被拘禁、失业和流离失所的日子里,这里的一切按她的设计完整起来。一切都好,好得就像给人上的一个当。她酸楚地想,建军充实和圆满了她给他上的一个当。

建军问她吃了饭没有,没等她回答,他已去厨房打开了炉灶。他说食堂的菜,不过正好是她爱吃的清蒸狮子头。她和他坐在小桌边,他陪她吃,谈得不多,但都谈到了痛处、痒处。于是有笑也有眼泪。原来建军可以是细腻的,不再是那个虎头虎脑、粗声粗气、不常洗头的中级军官。

他们谈起初认识的时候,他是高年级的班长。他把她的求爱信退给她,却悄悄为她买了一双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鲁迅选集》。他承认自己有多想占有她,和她出去逛马路,手碰一碰她简直是活受罪。她问他是否记得他们的第一次。他脸红了,说怎么会不记得?不是让你写到检讨里去了吗?那时他向所有人宣战:“处分我吧,是我引诱了她。”两人都不语了,深深地一笑。

不知谁起的头,他们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动。她告诉密语者,这事像我干的。建军把她往卧室里抱,却在掩门时忽然丧失了体力。她的背靠着门,他的吻已经开始。他的嘴唇带一丝遥远的烟味,那么年轻,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疯狂回报他,他伸出手,指尖从她前额描画下去,描下鼻梁,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来。然后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内侧湿润的一带,描了又描。那根撩动引逗,甚至带一点作践的手指,让她浑身抽紧。手指是建军的。感觉失而复得。建军继续他的描画,手指点到处,她肌肤上一线的火花。他眼里有泪,她眼里也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性肉体,另一个男人的侵入使它显得陌生而神秘。它怎么在那个外种族男性怀里撒欢的?建军觉得不可思议。最初的嫉恨和狂怒过去了,他只觉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议。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竟做得这样美满。建军原来可以这样敏感,这样懂得与她的敏感呼应。她泪流满面,心里问自己,你早干吗去了?原来你对建军是有感觉的,原来你还在爱他。

他们躺在曾经的位置上。他的泪水滴在她额上,她的眼泪湿了他的颈窝和肩头。哭了一阵,他们再次狂热起来。直到凌晨,两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来时,她说她该走了。她又说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问,建军,假如我留下来,不走了,你高兴吗?他重重叹口气,问她为什么不走了。

她说,因为我刚刚了解你。你看惨不惨,建军?要闯这么大一场祸,要我们两败俱伤,才能了解你。

建军问了解他什么。她说了解他多么会爱。他苦笑起来,说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

她说不,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像这个夜晚那样听她讲话,也从来没有那样看着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会知道。她还想说,他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吻她,抚摸她。她知道这话可能被他听错,听成她为自己开脱罪责。

他把她抱得很紧,抱得她都没了。她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在和格兰新婚之时,与前夫爆发热恋。她难道只能在一团糟的关系里才能获得满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清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恋建军?一个男人对她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总是在编织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要把有名分的、非分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乱重编。建军和格兰对调了位置,变成了偶尔享受一番的情侣,仅这念头,也够奇异,够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觉好极了,一路畅通,到达每根发梢。

她开始穿衣服,建军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链。她回头看他,泪珠子飞快地往下掉。这个建军不再是曾经的建军,是她新获得的恋人,是她疯了似的爱着却马上要诀别的情夫。她内心像若干秘密格档,分门别类储存着她不同的爱和情,她必得将它们施给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个好女人,乔红梅对密语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红色的“大都会”,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颗红樱桃。是她自己调的酒,比例改变了一些,多了点伏特加。她开始读自己刚写完的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诚实。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无论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见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对着这不可视的身影倾诉,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只会被接受。一时间,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她接着倾诉下去。十一年前,在她离开中国的前一个礼拜,她潜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抛弃的前夫。最后两天,她不再和他做爱,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天黑到天明。没有罪过,幸福不真实。她把和建军的疯狂情爱珍藏起来。在下飞机走入加利福尼亚灿烂的阳光和格兰的怀抱时,笑容有那么一点扭曲。她告诉格兰她多么爱他,是真话,似乎正因为她的不贞使她更爱格兰。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

一杯酒喝完,乔红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说有一些片刻,她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她如此地不爱格兰。这样的片刻也常发生在她和建军共同生活的年月。这是她渴望外遇的时候。

凌晨一点半,她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去浴室洗漱。举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里是认账的,此刻的她有一些无耻和淫荡。但她有了一种仁慈心情,看着镜子里蠕动的曲线,心想她还是美的,就原谅那一点淫荡吧。

格兰一定要拉她去广场看学校新装在旗杆上的玩意儿。一个小黑匣子,挂在旗杆半中腰,谁若去降国旗,匣子会突然发出一阵吸力,把国旗“嗖”地一下全吸入匣内。这样便阻止了焚烧国旗的人。

两个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试用那个装置,招展的国旗魔术一样被吸进去,人们全鼓掌喝彩。蓝天下一片粉红脸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蓝的、灰的、棕色、黑色……

“棒吧?”格兰问乔红梅。

她的巴掌也在响。她向格兰笑着点头,心里想,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个无处不在的密语者?

“是中部一所大学发明的。”格兰说,“学校也不管财政赤字了,一下子买回来三部。”

她伸出手,搂住格兰。这一刻她恰是很爱他,爱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动。

石妮妮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十岁的学生,都是跟她学唱中国民歌的。她说密语者跟她急了,说妮妮假如再纠缠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见格兰询问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贯欺负格兰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

妮妮领着两个老学生挤出去,回头对格兰说:“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没给我打甜蜜电话!”见格兰发懵,她笑着说:“看他,没劲吧,逗着玩都不会!”

乔红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吗?”

妮妮说:“正找呢。”

她每次结束一次恋爱,就要换住址。乔红梅说她知道一处不错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问可不可以养动物。乔红梅叫她自己打电话去问。她一口气把电话号码读给妮妮。嘴合拢前,她想,密语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窝,果然怀着离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默记下来。她看一眼格兰的侧影,下午五点的太阳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并奇长、奇翘。因此他有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身边这个女人整天在合计他什么?她又想,这女人注视一张租房广告,要离开他,去投奔谁?不,去投奔什么?投奔未知?

回信说的是昨夜,是乔红梅微醺的那个夜晚。密语者告诉她,也是个偶然机缘,她弄清了乔红梅的公寓布局:卧室、书房、客厅、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产阶级安乐窝。(不必故弄玄虚,租房处有户型图片,只消去哪里假装一个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诉乔红梅,昨夜十二点,她来到公寓楼下面。眼睛一层层攀登,登上十六层靠东南的窗口。她断定那扇亮灯的窗里坐着乔红梅。她说她在长椅上坐下来,掏出口袋里小瓶装的“Courvoisier”。

读到这,乔红梅的转椅“吱”地一响。她感觉浑身过一阵冷风。同一个时间,她也在饮酒!

那是书房的灯,从光色看,是制图用的台灯。没错吧?她问。她说她从来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会这样好。对着乔红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时举一举酒瓶,一厢情愿地和窗内人碰杯。

乔红梅想,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其实有些恐怖。她两只脚缩进椅子,脚趾冰冷苍白。难怪她昨夜的倾诉欲强烈得可怕,看来是感应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举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红的“大都会”上。

她说她二十年前的毒瘾都被调起来了。保安的巡逻车十分钟过往一次,在她身边减速,又多疑地驶过去。不久巡逻车八分钟来一次。渐渐地,成了五分钟,保安怕她谋杀自己或谋杀别人。

后来窗口的灯熄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她从长椅上站起,朝公寓楼的背面走,身后跟着保安和巡逻车。

在楼的另一边,她看见另一扇窗亮了灯。是扇细长条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脚步,意识到那是浴室的窗。

乔红梅又是心里一毛。那时她正色迷迷地看着镜中的自身。难怪她感觉那样怪异,原来是另一双眼睛透过她自己在窥视。一个异物附了体,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体,看她的私处从阴影下浮现出来。这个异物!

她在楼下仰着脸,细长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时。那时滚热的激流从乔红梅头顶淋漓而下;逆着光线,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乳房上溅起细小晶亮的水珠。水使人舒适,正因为它触碰肉体时给肌肤那一记小小的惊讶。她告诉乔红梅世上最大的舒适总藏有不适,总引起感官的惊讶。她说那半个小时,乔红梅就在那样的惊讶中,毛发全活了,肌肉饱胀起来,手臂上的圆形斑痕又回到七岁,带一丝炎症的刺痒。

乔红梅这时痛恨她,这个密语者。就像她曾经会突然痛恨建军。对格兰,她也会变得仇人一样。

她马上回信,说够了,别再拿她继续过瘾。她说,我不是你这种女同性恋者的猎物;我绝不会和一个女人偷情。

回信说,别那么把握十足。

乔红梅说她弄得她心力交瘁,在上课时常常睡着,夜里却通宵醒着。这是她博士学位的最后时刻,她处在崩溃边缘。

果然,对于同情的呼唤生效了。她说对不起,那么就让我远远地爱你。你苦闷或绝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时你会感觉到我,你的优美永远不会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优美的目的。

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语打中,赶紧下网,并换了一个新网址,只告诉七个人,并且请这七个人为她的新网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语者的信,她的搜索范围就缩小到这七个人头上。

然后她把密语者所有的信打印出来,一遍遍地读。一共有十八个拼写错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儿四个,二十二个,无一例外地拼错。接下去是几天的宁静,打开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军的一封信,很短,告诉她,他妻子生了个男孩。她在离开建军后,那阵歇斯底里的爱和欲望都平复了,随着他的结婚、升官、装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随着她不断觅到的新欢消退了。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顾,暧昧的笑容,以及打着礼节幌子的拥抱与亲吻。对象多半是格兰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时有颗不老实的心。他们对她的迷恋基于误解,她便长期维护着这些美好的误解。

她回到她和格兰的正常生活中,心惊肉跳刚过去,沉闷和单调可以作为恬静来享受。

石妮妮却不宣而至,进来就大声讲中文。她说她今天在旧金山发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样。乔红梅问什么相片。妮妮这时倒来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兰正叉起一块煎鱼肉,一听爆炸出这么个词汇,鱼肉从嘴边落到盘子里。他看着两个中国女人,希望得到解释。

妮妮说:“我在讲一部恐怖电影。”她知道格兰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没办法。

她告诉乔红梅,自称二十岁女郎的人寄给她的照片里,有张最近的,背景是爬满橘红色三角梅的一座拱门,左上方可以看见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处于恋爱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风景点的伴儿。根据照片上的坐标,她找到了那座拱门。她和男友坐到街对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点,果然把女郎等来了。女郎开一部旧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阳镜,穿CalvinKlein牛仔裤,Nine West皮凉鞋,脚趾上不涂蔻丹,手腕上有十来个银镯,走路就“叮叮”作响。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完全不像个“parricide”(弑父者) 。

格兰说:“一百块的大词儿啊!”

妮妮说:“你没注意我最喜欢卖弄大词儿?”

乔红梅不动声色地用中文说:“你讲废话全用中文,关键的词全是英文,地名啦,咖啡馆啦。你和她谈上话没有?”

“快七点我按了门铃。她来开的门,赤着脚,嘴还在嚼东西。我问她还认不认得我。她瞪着眼看我一会,摇摇头,笑得糊里糊涂。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装蒜,是真不认得我,压根没见过我Email给她的一大堆照片。”妮妮此刻自己给自己拿了个酒杯,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她问我怎么认识她的。我答不上来。她说一定从网上认识的,很多报纸杂志登过有关她的事。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可是现在又不能问,一问就露馅儿啦。我说我就是从网上知道她的故事的。她说抱歉不能请我进去。我知道她在逐客了,就赶紧走了。”乔红梅想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迷魂阵。

妮妮很起劲,愿意贡献她的男朋友。她把这些男朋友叫成又漂亮又没用的东西,她绝不会嫁给他们。她说她可以让她又漂亮又没用的男朋友去勾引那个女孩。“勾引”二字,妮妮又用的是英文“seduce”。

晚饭已结束了,格兰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躲开?”

妮妮说:“你没听懂吧?”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弑父。”格兰说着,起身收拾盘子,扮出一个侦探的阴险笑容。

乔红梅说她已没兴趣了,网址都换了。妮妮激动地说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别逗了,”乔红梅说,“那人随便从网上找了张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当了。”

妮妮说至少应该把这位弑父女郎的名字打听出来,再到网上查有关她的报导。乔红梅说行了,别疯了,实在没事干,你去参加反战示威吧。

第十天,乔红梅写论文写得心绪败坏,半躺在转椅上,玩起牌来。夜又深了。她脚尖在桌下摸索着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苹果,想去睡了。一分钟后,她却发现自己面对着打开的信箱。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满满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语者,还是更害怕望眼欲穿的自己——她这些天的无精打采竟是因为缺少那个人的密语。

“别问我怎样得到了你的新网址。其实我早就可以闯进你刚刚制造的虚假宁静,但我没有。我想试试看,没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读报、看电视、听音乐、呼吸、吃饭……活着。我也想看看,没有我,你怎样行动、谈笑、顾盼……你两眼秋波抛给谁?十天了,结论是你我不能没有彼此,尤其是你,这十天,你什么都依旧,就是没了魂魄。”

乔红梅想顶撞回去,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耻自作多情的人?!她却没有,这不是为谁追谁计较的时候。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索性堂堂正正,和我约个地点,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从,我们从那儿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恋爱,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儿们一样。”

“你肯定无法接受女人?”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这一点。”

“就是说,假如我是个男人——像我最初出现时一样,富有,闲散,学识杂七杂八,不过够一个公子哥儿美化谈吐——那样一个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我是个女人。明晚八点,我在校园的‘蓝色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说,见你的鬼去,你该把它留到那时对着我的面孔去说。”

“蓝色多瑙河”咖啡馆其实是学生俱乐部。两旁的餐馆每晚九点关门,学生们仍可以在那里买到一块八角的汤和两块钱的迷你比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生在那里演奏爵士或室内乐。她接受了密语者的邀请。在“蓝色多瑙河”谁能对谁干什么?八点钟,正是繁华时间,每张桌子都挤满人。

她早早从图书馆回家,见格兰皮鞋脱在门口,便“哈罗”一声。她给自己疯疯癫癫的嗓门唬了一跳。格兰在书房里应了声“哈罗”,似乎没在意她异常的情绪。她开始换衣服,系围裙,大声自告奋勇,说晚餐由她负责。

她拉开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冻虾。解冻来不及了,只能靠热水泡。她把砖头似的冻虾往水池里一扔,一声不祥的声响,一看,白瓷池底被砸出细细几道裂纹。

祸事已开始发生。

她拧开水龙头,水来得太猛,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左右扭转脸,在两个肩头上擦,竟发现自己在痴笑。

然后是准备盘子、餐具、餐巾。她在厨房和餐室间跑来跑去,常是拉开橱门,又忘了该取什么,爬上梯子,忘了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少有的轻盈伶俐,切菜的动作也带些舞蹈。这时她回头,见格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笑而不语。看上去他早就站在那里,看了她半天了。她一下子老实了。这时她取消和密语者的约会,还来得及,但她知道她不会取消。她对格兰嗲嗲一笑,心里对自己的轻浮感到绝望。

嗲嗲的一笑总是有后果的。格兰上来抱住她。她说,炉子……火……

外面响了一声闷雷。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爱下雨,有段时间连旱六年,现在雨又一点一点回来了。格兰似乎知道她的秘密勾当,想阻止她,把她抱得那么紧。她轻轻掰他的手指,嘴里全是哄人的话。她没办法,非去赴约不可,雨和格兰都枉想阻止她。

她连借口都顾不上编一个就冒雨出门了。只对电视机前的格兰说,我马上就回来!

走进“蓝色多瑙河”时,没碰上一个熟人。二十多张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小舞台上在演实验戏剧,十多个戴哑剧大白脸谱的戏剧系学生做着某种禽类的动作,主角儿在念类似《等待戈多》的台词。

乔红梅等着,等密语者登场。雨意和温热的咖啡气味混合,使她的初次登场显得温暖而平实。她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她眼睛从每张桌上的面孔上扫过。这人迟到了。没有中意的座位,她顺着墙壁观赏艺术系学生的油画。这人说他将拿一本艺术杂志,封面上有Julio Gonzalez的人面雕塑。这人玩她玩得够狠的,玩了身份又玩性别。她又看表,才过一分钟。她只给他十分钟,然后她就结束等待。油画是不久前挂上去的,颜料气味十分新鲜。她不如就从这些画谈起,头一次见面大家需要个安全的话题。她会说看看这些麻木的笔触吧,大喊大叫的色彩,语汇却贫乏到极点。如同大量的丰腴的食品,滋味却是没有的;大量的性爱,感觉也是没有的;大量的谈话,完全没有会意。

她假装看画看得入神,一点点向拐角走。拐角延向一条走廊,通往后门。她守着退路,听每个人的进、出、动、静。她半仰起脸,脖子和脊背很松弛,两手懒懒地抱在胸前,从背后看,她一点不是望眼欲穿的样子。淋湿的头发偶尔滴一颗水珠下来,又顺着她的太阳穴迟迟疑疑往下滚,划出一条微痒的、冰凉的轨迹。

这时一个新顾客走进咖啡馆正门,大声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学生打招呼。

格兰。

乔红梅马上退入阴影。格兰竟和他的学生在这里约见。师生间调侃起来,都不高明。女学生们的笑声十分紧张,格兰只好再开些玩笑,更失败。他们开始谈他们的本行,格兰自如起来。海明威、福克纳、菲兹杰拉德、奥尼尔、坡斯、劳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们。不只是自如,格兰辉煌起来了。乔红梅几乎忘了这就是她结婚十一年的丈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精彩。桌上的烛光给了他一个古典的侧影,他原来有双易感浪漫的眼睛。

女学生们请教授讲得慢一些,让她们做笔记。

乔红梅想,这两个年轻女生已被格兰引诱了。只不过格兰是无意的。墙的拐角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她就这样隔墙有耳地站着,听格兰向两个女学生发射知识、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张力在三个人头顶凝聚,产生电流,不断打出火花……乔红梅有些妒忌两个女学生了。

洗手间里突然出来个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两人同时道一声对不起,又同时端详着对方。

乔红梅从“蓝色多瑙河”的后门出来,她无意中验证了自己的假设,谁不处在三角关系里呢?或虚或实而已。她走在雨里,惊弓之鸟一样向前扑腾。格兰一定盯上她了,这些天她的行为举止,连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来,站在雨点密集的校园操场上。她想起那个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他道歉时对她那么一笑。绝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来岁,没错,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样子,个头不太高,但十分结实匀称。似乎穿件黑色羊绒毛衣,高领,绷出他的块儿,是个爱打网球或游泳的人。动作中还残存不少青春,虽然头发已带些杂色。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给格兰什么样的说法呢?网上来的情人?她回头看一眼闹哄哄的咖啡馆,没有挪动脚步。他和她对视一眼,没错,特征都对得上号。他的嘴,那张欲语又止的嘴巴,是那种心里语言很多,嘴上却没话的人。

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见格兰的留言。他有两个考博士的女学生紧急求见,他约她们去了“蓝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对她起了疑心,个个字都磊落。她脱下湿衣服,用松软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忽然感到胃口开了,想吃东西。晚饭时她只胡乱塞了几口蔬菜。她找出一块起司和一块杂粮面包,叼在嘴里就去上网。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说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场雨,却扑了空。他看着她从雨里走来,完全像个殉情少女,决绝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冲化了,晕成两个大大的黑眼眶,一缕湿头发搭在庄严的嘴唇边。他说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怜爱,会如此地静静爆发。他想到她是从那个小村子来的,那个一夜间死去二百一十三名处女的小村。处女们是集体殉情的,为了她们尚不知在何处的情人。因而她们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为人妇之后再偷情的冤孽弯路,直接就为潜存的情夫们死去了。

“你就从那个小村走出来,走向我的。我看着站在门口的你。这样想,你身后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坟墓。你讲到那个城市来的男孩,爱吹口琴爱咒骂的那个小伙子,也被埋在这不寻常的坟墓里。你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

乔红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触碰那一行行字。因为这些字正触摸她。她知道他说的“怜爱”是怎么回事。

他说她顺着一张张桌走过来,喘息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一场雨把她多日的惊恐、失眠、酗酒,以及对这事渐渐染上的瘾全印了出来。他说他想上来抱起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不该这样惊吓她。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头,从体温和呼吸开头。假如不是格兰梗在那里,他一定会和她好好开始。他说她逃得那么仓皇,连披肩失落都毫无意识。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带着她身体的气味和温度。

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荡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压在帽檐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欲望回春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湿的身体裹在柔软的棉质毛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毛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肉体,那黄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

石妮妮送来一盘录像带。趁格兰去上课,乔红梅把它放在自己的录像机上看起来。

橘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消防塔塔尖。又漂亮又没用的男友入画,按门铃。门开,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女孩的脸,镜头推进,女孩只是摇头。男的掏出证件(伪造的记者证),女孩看了证件一眼,耸耸肩,笑了笑,允许几个提问。她半个身体在门内,半个身体在门外,是接受采访的老手了(从七岁就跟媒体打交道)。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父亲的冤案的。十四岁,她说。什么引起的呢?“我父亲给我的遗书,他预先给我写了许多封遗书,交到他律师那里,请律师每年在重要节日或我的生日前,给我寄一封。每一封信都根据我的成熟程度渐渐变得复杂、深沉。他总在猜测我的高度、体重、学习成绩,要我记住,这是父亲离开我的第几个年头。他还为我列出书单,并在下封信里问我书单里的书我是否读过。他在信的结尾总要我相信,父亲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并永远爱我,保佑我。十四岁的生日,我照例收到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一对玻璃珠耳环。是小孩戴的那种可笑的首饰。他说我七岁时一次和他上街,一定要他给我买这副耳环,他坚持不买,说小孩不该戴首饰。他一直为此内疚。现在我十四岁了,可以戴首饰了,希望我还喜欢这对耳环。”

女孩讲到此低下头。

她接下去说:“我突然觉得我中了心理医生的计,而那个三流心理医生,中了弗洛伊德的计。悲惨的是,其中谁也不想害谁。那个心理医生太想做出创举,他以我成名,而代价是我们的家破人亡。我恨我的母亲,她像中了邪一样,帮着心理医生捕风捉影。你一定已从许多报纸看到,他们怎样给我洗脑,操控我,一个七八岁的女孩。”

男友问:“你父亲怎样死的?”

女孩显得很吃惊:“你是记者,没有看基本材料吗?”

男友一窘,但掩饰得很好。他说:“我不相信别的媒体的报导。”

“你是不该相信。假如不是媒体歪曲事实,不会形成那样的社会舆论,我父亲可能也不会自杀。应该说我父亲的自杀,和媒体的不负责任有关。”

“他是怎么自杀的?”

“从当时的现场看,他是自杀了。警察在新墨西哥州沙漠深处,发现了他的车,上面有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从他那次法庭缺席,到发现这辆车,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尸体呢?”

“沙漠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有野兽和秃鹰,很可能……”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我母亲嫁人之后,我自己搬出来了。我父亲为我投资的钱获了不少利,所以我可以住得起旧金山。”

近镜:女孩俏皮地一笑,露在门外的一半身体缩回去了一点。

乔红梅想,这个女孩太像一个人了,但到底像谁,她又想不出来。那神情,那手势,那快速的沉思,她肯定是见过的。这时,门关上了,橘红色三角梅和消防塔依旧。

妮妮问:“我有一手吧?买通了马路对面一个老头,从他家厨房偷拍的。”

乔红梅说:“我可没让你偷拍啊!”

“这个女孩的资料,我那没用的漂亮东西全给我查出来了,网上能找出几十篇文章,全是讲这桩乱伦案的!连‘纽约时报’、‘华尔街报’都登过头版!女孩的父亲是个富翁——不大的富翁。为了打这桩官司,破了产,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是‘儿童权益保护委员会’起诉的,主要证人是心理医生和女孩她妈。”

乔红梅还在想,她在哪里见过这位女郎。她告诉妮妮,这事和她的密语者已越来越扯不上了。

石妮妮这才一怔。她确实忙到另一桩事上去了。

乔红梅冥冥中知道,密语者用这个女孩的名义和石妮妮交往,一定有原因。当晚十一点,她又收到他的信,说他以为她会去“蓝色多瑙河”,结果他空等了。他用咖啡店的网络给她发这封信,说他会继续等她,直到咖啡馆关门。

她看一眼手表,到咖啡馆关门还有半小时。她立刻换了衣服,梳了梳头发,蹑手蹑脚往外走。格兰一般在书房里待到半夜十二点,她会在那之前赶回来。她打开大门,犹豫了。这样不大地道,还是该给格兰留言。她说一个朋友远道而来,约她在校园小晤,半小时之内就回来。大学里的夜猫子是正常人,格兰该不会太见怪。她把字条用磁铁吸在冰箱上,刚一转身,听见“啪嗒”一声,磁铁落在地上。不知为什么,磁铁此刻与她作梗,不断地掉下来。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说:“磁力消耗完了。”

她后来懊悔,不该那么惶恐,无非是格兰听见磁铁一再落地的声响,出来看看。而当时她感到面孔僵硬,知道坏了,此刻这张面孔做什么表情都会丑恶不堪。她就装着去开冰箱,拿出半瓶白葡萄酒,背一直朝着格兰,问他要不要来一杯。

格兰见她的着装,问她是否要出门。

她答非所问,说论文写到结尾,她生命都快结尾了。她知道事情给她弄得越来越坏。她手里捏着刚才写的字条。

格兰说这么晚了,最好别出去。

她听出他口气很硬。

她说:“谁说我要出去。”

“我并不反对你出去。为什么你这样戒备?”

“我怎么戒备了?何况你反对也没用。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谁同意。”

乔红梅夹起嗓门,英文语病百出,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格兰惊讶地看着他的妻子。她也会张牙舞爪。是什么使她这样泼?你看你看,狞笑都上来了。

“说得好,”格兰说,“因此你的戒备是多余的。”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戒备。”

她想,别这样,别这样恼羞成怒,多没风度。可她无法不把密语者拉来做后盾,仗他的势,对格兰有恃无恐。

格兰说,“你这么晚一定要出门,我可以陪你。”

她突然惨叫,“我不出门!”

“我不反对你出门。”

她做出拉倒的手势,表示反正她无望和他讲清楚了。她一面是对格兰的满腔愤怒,一面又是对密语者的一腔柔情,他那么懂得我,虽然隔那样远。一时间,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人。她想和挡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对面的沟通都误差成这样。

格兰见她哭起来。他走上去,试着去搂她的肩。她却往旁边挪一步。他立刻缩回胳膊,充满尊重。她等他再追上来一步,不理她的挣扎而紧紧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需要格兰暂做一回兄长,无条件地呵护她,让她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三思,或让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宽恕。总之她要格兰拉她一把,别让她就此倒入一个叵测的怀抱。

格兰却站在一边,肢体语言全读错了。

他终于好声好气地说:“你给我写的字条,我可以读吗?”

原来他看见她在那儿折腾那张字条。现在全耽误了,“蓝色多瑙河”已经打烊。

她把字条往桌上一拍,心一横,说:“我收拾行李去。”

“你要去哪里?”

“汽车旅馆。”

“哪一家?”

她从卫生间出来,手里一个洗漱袋。亏他问得出来,哪一家?!

“哪一家对你有什么区别?”她说,从床头柜里取出内裤、内衣。“你是不是要推荐一家好的给我?”她毒辣地笑笑。

“如果远,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再去。”格兰说。

她想他是没希望懂得她了。

她只管拎着包往外走。肢体语言是委屈冲天的,是呼唤他同情的,是控诉他半夜撵她出门的。

她走到门口,凄凄楚楚换鞋,尽量拖延时间,好让他开窍,上来拉她,大家下台阶。他对她的肢体语言,是个文盲,她在蹬上第二只鞋时想。

她走出去,是凶是险都只能往前走了。

电梯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

格兰出现在她身后,一面穿着外套,领子全窝在里面。

他说:“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去。”

她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他说:“随便你去哪儿。我怕不安全。”他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汽车旅行会员卡,住汽车旅馆可以打折扣。”

他的样子认真负责,一点没有作弄她的意思。衣领硌在他脖子里,他难受地直转头。她忍不住伸手,帮他把衣领翻妥帖。他这才拉住她的手,往怀里一拽。她想格兰那双眼睛,永远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把他作为兄长与他和解的。

她告诉密语者,有一刹那她想把格兰杀了。她看见墙壁上一排厨刀,觉得只有它们能结束一场痛苦的沟通到非沟通。很可能她将杀她自己,会省事许多。在密语者出现之前,在她知道世上存在那样一份灵性的懂得之前,她从未意识到非沟通的痛苦。

她从来没有失望得如此彻底。

连那次流产,她都没对她的婚姻如此失望过。到达美国的第三年春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晚上她做了一桌菜,摆了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玫瑰。格兰却回来很晚,菜全凉了,红烛也短了一半。他说为什么买红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红颜色。

她大吃一惊,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种难看的脸色。

她表面还笑嘻嘻的,说这个夜晚适合红颜色。

他吃力地笑一下,说谢谢你烧一桌菜。

他开始喝酒,问她为什么不喝。

她只甜蜜地说从今后她不能喝酒了。她等他问为什么。他却沉闷地自顾自吃、喝、若有所思。她问他是不是学生惹他生气了。他说这些年轻崽子,哪天不惹他生气。

她说让我们有个孩子吧。

他头也不抬,问道,为什么?

该有个孩子了,她说,心一点点冷下去。

他说他看不出什么是“该”。

她说,孩子不好吗?一个家庭不该有孩子吗?

你做什么,就因为“该”吗?

她不作声了。红蜡烛没趣地蹿起火舌。

是啊,什么来决定“该”呢?爱情已拉不住两颗心灵、两具肉体,要一个孩子来拉住他们。孩子可以成一个新主题,给他们日渐枯乏的日子以新内容。

乔红梅诚实地告诉密语者,在怀孕前,她和一个男同学一块喝过咖啡,一块去旧金山听过音乐会。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在车子停下后或发动前,那男同学吻过她。那是一个北欧人。当时北欧在她心目中,还颇神秘。在怀孕前,她似乎初尝到失望,她总是以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爱,到后来,却发现不过如此。她已远嫁到太平洋彼岸,并为此什么都豁出去了,获得的,却不过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试昂贵的时装,看新上市的电影时突然一走神,这就是我以为更大更好的世界,这就是我抛弃那么多,毁坏那么多而追求的。一种浅淡的扫兴油然生出,她会放下正试穿的时装和最爱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么办,不知怎样对付她时常出现的黯然神伤。她想到那个草垛上吹口琴的知青,讲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时的眼睛,那么多期待又那么感伤。他若活到现在,处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样在心里叹息,不过如此?

就在她看穿地在心里说“不过如此”的时候,孩子来了。

孩子在多少情形下救过僵局?拙劣和高明的电影里,孩子总是带来转折。

她完全没想到格兰会有如此负面的反应。她坐在那里,像红烛一样一点点矮下去。格兰讲了一长列不要孩子的好处,谎扯得虚假而拙劣。

她对密语者说,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隐隐的,莫名的,这一刻变得具体而实在了。到今天她也没有弄清,格兰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爱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沟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语者应该能想见。

她什么也没说。十天后,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惊动格兰,悄悄挂了急诊。医生说胎儿还剩一半在她腹内。他说只能等她身体自然排除它。她按医生的嘱咐,把身体的排除物收集在一个瓶子里,等医生最后把它们拼起来,看流产是否彻底。她在瓶子外面套了个纸盒,搁在马桶后面。格兰发现了,问这血淋淋的东西是什么。

她心里满是恶毒语言,想说这下称你心了,断子绝孙了。或说,是什么你不知道?当然是我和人轧姘头轧来的。但她咬紧牙,只看着他。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轻时的脸庞,孩子气十足,也丈夫气十足。见她从“人流”手术室出来,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样抱着她,走上四楼。一路上泪汪汪地赌咒:“指标指标,下次没指标咱也生。”

然后格兰说:“我说不想要孩子,可并没要你去做手术啊。”

原来她的妇科医生在确定怀孕那天就告诉格兰了,难怪他那天晚上一张阴沉的长脸。

他又说:“既然孩子来了,我总会调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杀了呢?”

她大声叫道:“里外你都是人!”她发现自己喊的是中国话。她觉得中国话这一刻怎么这样解恨?她又喊:“建军就不会这样对我!建军!我对不起你!”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里的妇人哭丧。

格兰什么也听不懂,在一边说:“会好的,会好的。”

她索性喊道:“操你妈‘会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军,我瞎了眼了!”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那天夜里,她起身,人弱得像纸糊的。她从药柜里找出一瓶阿司匹林,什么药多了都毒得死人。她站在床边,看格兰熟睡。她想,他倒照睡不误。她不知站了多久,看着这个她死活不顾追求来的美国男人。二十八岁的小半生,她总是在主动追求。她对此从来不撒谎,大方地告诉所有女伴儿,他是我追来的,追得好苦!

看看这份被她追来的幸福。

建军也有极可恶的时刻,那些时刻她就会想:看看吧,这就是我追求的男人。

她从床边转身,却眩晕地倒下去。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最多八米,她却无力走过去。她手里捏着阿司匹林药瓶,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醒来,又成了白天的她——人们眼中的她。懂事,性情甜美,分寸感很好。白天的她绝不会吞一百片阿司匹林。她从一百片阿司匹林的诱惑中挺过来了,再回到格兰身边,她已是另一个女人。

“大概像你说的,我是一个感觉封闭的人。十多年前,我对建军也曾封闭过,是格兰打开了我。”

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他有很好的眼力。他的女儿也是一个危险的人,在她眼前,世界突然变得可笑或可憎。

他看她穿过那群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再穿过一望无际的停车场,肩膀微微向左倾斜,那是她曾经背枪留下的习惯。购物中心有七八家连锁店、五家连锁餐馆、三家连锁银行、一家连锁食品超市、一家连锁汽油站。和全国绝大多数购物中心一样,房子漆成油画棒的浅色,屋檐一条海蓝的边。美国特征是由这些没有特征的连锁景致构成的。

“你往售报机中投两枚硬币,取出一份报纸。这时你呆住了,眼前的购货中心又蠢又丑地趴在地平线上,该死的建筑师怎么会设计出这样扁平的房子?你忘了这是哪个城市,它可以是美国的任何一个城镇。连锁机构张开纵横交错的锁链,把人们锁在上面。淘汰个性,个性有风险。连锁是步调一致,是安全。这些被安全连锁的人们胖胖地坐在夕阳里,享受非沟通的快乐。沟通风险太大了,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的沟通能让几个人幸存?幸存者得多么坚强,多么智慧,又多么豁达?你看着连锁景观中安全的人们,连鸽子都不防意外,大摇大摆在户外餐桌周围徜徉。这个景观无疑是可笑的、丑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对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后一次回到小村里,告诉孩子们美国有无数购物中心,像小村庄一样大。那种物质的丰饶,超过每个孩子的想象。”

他说乔红梅在超市门口改变了主意,在打开的自动门前撤回一步,向右转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儿有块长二米半宽一米的广告板,供人们在上面贴租房、卖旧货、私授课的广告。四十年代的灯具被当成古董出售。他看见乔红梅伸手撕下一条小签,上面有房东的电话号码。但她不久又把它贴回去,眼睛转向另一张广告。那张广告贴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广告上印着一只猎犬,所以他认为那是一张猫狗学校的广告。乔红梅蹲下身体,一手撑在墙上,为了更清楚地读那张广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压压排满大半张纸。

他看乔红梅的手伸向广告下一排小纸签,撕下最后一张。前面十九张都被撕去了。她将小纸签搁在掌心,端详一会,头略微偏着。来了一阵风,把纸签吹跑,她追了两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转,飞远。再来看她的脸,似乎刚悟到一条新思路。

等她离去之后,他去看那张印有猎犬的广告。原来不是猫狗教育家贴的,是一个隐居者,或一个退休侦探。他(她)教授一种“消隐法”,从熟悉你的人中消失掉。对有罪迹的人,这是个最干净的洗心革面手段。对腻味了自己婚姻或职业的人,这也是个最少伤害、最便宜的了断方式。对厌烦了自己人格,想更换全新人格的人,它提供了最大可能性。当然,它最方便那种想做女人的男人,或想做男人的女人。只需八周的课程(每周一个半小时课时)和一千元学费,你的旧人格就终结,新人格就开始。

他告诉乔红梅,一九九二年《旧金山时报》登载过一篇文章,谈到消隐现象,并介绍了几本有关如何消隐的书。到一九九三年,全国消隐的人共有七万多名。有欠债不还的,有过失杀人的,有卷入巨大冤案又无望澄清的,有陷入不可自拔的婚外恋的……这些人精心设计消隐的每一步骤,获得新的出生证、身份证、社会保险号码之后,某个夜晚或某个清晨,永远地消失了。有的布置了自杀或他杀的假象,有的留下真切的遗书。

想象这七万多人的今天,无论当初的消隐给了他们痛苦还是欢乐,它都为他们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未知世界。

“这七万多人中,有一些去了国外,去做冒险家或语言教师。最理想是远东,比方说,刚刚开放,对西方一派天真的中国……能够想象吗?你的外文教授里,可能就有一位这样的消隐者,一个对人或对己失望过度的人。”

乔红梅看着这个错拼的“失望”,第二十三个不完整的“失望”。

他说他是在望远镜里观望她的,等他赶到购物中心,她已不知去向。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为什么他总待在暗处,让她防不胜防呢?

他似乎察觉到她并没有表露的哀怨,说他很抱歉,他常常临时怯场,怕他走出文字的掩体会令她失望,无非是个平实男人。他还承认常用高倍数望远镜把她拉近自己,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看她。那样,他把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占领,一毫一毫地亲吻,她发育不良的乳房在他看来十分销魂,还有她臀部的一块胎记,都引起他凶猛的欲望。

她惊呆了,他怎么会知道她臀部的胎记?她偶尔游泳,把它露了出来?可她总是在早晨游泳,校园游泳馆人最少的时间。

他说他知道这种迷恋已经不健康了,但他没有办法。他要她相信,他是一个最懂得爱的人,从心灵到肉体。“望远镜把你拉进我怀里。这是我的胸膛,还够宽阔吧?这是我的肩膀,还够结实吧?这是我的皮肤,有一股常晒太阳的人的气味,并且体温偏高,你的手上来了,手掌那么清凉,它下面是焦渴的肌肤。这就是你的眼睛了,含有一份邀请的黑眼睛。邀请同情、懂得,甚至进犯。于是这是自找了。你已经逃不了了,进犯总是有一点疼痛。接下来,你一下张开自己,接受了我。”

乔红梅喘息乱了。她火烧火燎地面对着这人的文字,恨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也恨他,把她引上邪路。真恨他吗?她想不清楚。

他约她在旧金山南区的一家酒吧见面。酒吧名叫“Endup”。他说他在旧金山拥有一座小小庭院,风景优美,如果她愿意,他可以请她去那里做客。他要她别害怕,“Endup”火得不得了,永远满座,全是没心没肺调情的男女。他和她可以在那里深谈,也可以浅谈调情,也可以不调情。那是个认真、随便两可的地方。

她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到达旧金山市区时是下午三点。反战示威造成交通阻塞,办公楼大门全被人把住,被堵在街上的规矩上班人在警察掩护下,小批小批往楼里冲锋。她听说石妮妮和几十个同学一块进了城,就在人群里寻找起来。果然在市场街找到了妮妮。她和男友都穿着白T恤,胸前用红颜料画的血迹,乍看相当触目惊心。妮妮最近成了示威明星,电视里常出现她的大特写。

“你和格兰一块来的?”妮妮大声问。

乔红梅说格兰今天有课,不能来。

“我刚才还看见他!”妮妮问男友,“没错吧?他站在那儿拍录像。”

乔红梅心里“轰”一声。格兰一定是暗中在盯她。她昨晚告诉他,今天她要到旧金山陪两个中国来的朋友,大概会晚些回来。

妮妮说她想吃水果刨冰,便拉着男友和乔红梅进入一个店家。一见她胸口上的“血迹”,所有人都叫起来。妮妮无事人一样吩咐男友去买刨冰,一面跟乔红梅大声说笑。她说她男友险些和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陷入疯狂恋爱,她趁机解开了疑团,女孩拼写的“失望”一个字母不错,就是说,密语者确实冒她的名跟妮妮通信的。

妮妮因为反战而出风头,各行各业的富翁都看见了她给警察抱走时,以甜美声音唱“国际歌”的电视镜头。他们全断绝了和她来往。

乔红梅问她是否还打算嫁富翁。

她说一革命起来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是另外一种荷尔蒙开始支配你的身体。现在她觉得富翁们一点也不性感。正如过去,她认为漂亮的穷光蛋男人不性感一样。她说什么让她热血沸腾都行。她只要热血沸腾。

告辞了妮妮和男友,乔红梅混入了示威人群。她飞快动着脑筋,万一碰上格兰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鬼头鬼脑,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她就向格兰摊牌。

把车停下之后,她看看表,离约会还有一小时。她特意到得早些,好摸清方向,找好退路。停车场离“Endup”有五个街口,走过去时可以定定神。她拿出镜子、口红。是那种当下最流行的唇彩,马上让嘴唇娇嫩多汁。她把粉盒放回皮包,手却碰到一件东西,牙刷。她居然带了牙刷来,她前后矛盾的种种打算中原来包括过夜的打算。她手指捏在牙刷的毛刺上,使劲搓动,她想看看这个女人今天到底要怎样去野。开两小时车,去和一个网上来的男人见面。然后呢?他趁歌手长啸的当儿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他的庭院。一个自带牙刷的女人。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远些,让她再想清楚些。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讲述了她童年那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深秋的晚上,孩子们已不再去稻草垛上听城里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个十岁女孩仍然天天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给女孩一人听,对小村子的牢骚也向她一人发。这天晚上村里开始点灯了,女人们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扬。男孩从稻草垛上滑下来,手还在把口琴往裤子上蹭。他突然一动不动,看着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觉得他的样子奇怪。他两手上来,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离了地面,面孔对着面孔。女孩听见她的母亲也在喊她了。她却没应,只朝远处扭一下脖子。等她转回头,便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闭上了,又没闭严,从缝隙里透出一线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垂死的睫毛。她叫他两声,他可怕地笑一下,嘴唇轻轻落在她额头上。她开始掰他的手指,脚也反抗起来,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愿与他撕破脸。他的嘴滚烫滚烫,压在她的嘴上,一时她不懂这滋味是好还是糟。她闻到他呼吸里“东海”烟的气味,辣而苦的一种雄性气味,充满她全身。一阵奇怪的无力向她全身扩散,和烟草气味融和。她犹豫该跑还是该叫,而嘴唇被一股力量顶开。辨别许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头。他这时把她渐渐抱进稻草垛下面,不知谁刨了个凹处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然后他把她抱出来,让她站直,抻平她的衣服,拂掉她头发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这笑里没有可怕的东西。她看着他,一点秘密的感觉出现在她一片昏暗的体内,如同一豆火烛。他要她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再来。她点点头,转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欢这桩事,也不明白那城里男孩到底对她干下了什么。他在她体内点燃的那一豆火,却燃出一团暖意。

她第二天晚上又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个凹荡做成了个窝穴,告诉女孩,下雨、刮冷风他们都不怕了。

第三天夜里,男孩被什么声音惊醒,伏在窗上一看,整个村的男人都围在他屋外,提着锄头和镐。他从后窗逃出去,发现大路小路上都站着人。六七十条狗同时叫起来,他只得钻进稻草垛下的窝穴。人们的草杈子扎进每一垛稻草。

最后,所有的稻草垛给点着了。城里男孩没有出来。

村里人说他把六七个十多岁的女孩引诱了。村里人爱护女孩们的名声,从来不对她们点名道姓。女孩们太贪嘴,为一块劣质糖果就和他钻稻草垛。十岁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间,可不是一块糖果的关系,他从来没用一点甜头从她这儿交换吻和抚摸。他从稻草灰烬里被扒出来,白面书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个口琴,完整无恙。

他对外国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万错的。但那却是小姑娘长大的盼头。她从十岁就相信,她会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走得远——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纺厂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远;比五十年代跟着土改队走了的女人走得也远;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济大学的女子走得还要远。她是方圆几百里,上下几千年唯一考上军事外语学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岁,是考生里最年轻的一名。

“那个女孩就是我。”

她在正式见面之前,把隐埋最深的秘密告诉他,为使这场情谊建筑在最高度的诚意上。他和她的开端该是不一样的,不再充满美妙的误会。她告诉他那段往事,还要他看看,她就是这么个货色,总是屈从感觉。内心和肉体的感觉,在于她,往往大于是与非、爱与恨。

走到酒吧门口,才六点半。还要混掉半小时。不远有家宾馆,她决定去那里。大堂里有钢琴伴奏,她顿时松弛不少。侍者云游过来,悄语问她点什么酒。她胡乱一笑,点了一杯“血玛丽”。她喝得很慢,似乎这样就可以延长失足前的时间。快七点了,夏天的夜晚还远远没到。她打开皮包,却发现钱包不见了。情急中她没忘带牙刷,倒忘了带钱包。她看看那个侍者,他正在和两三个客人饶舌。她拿出军人的机敏,从他身后溜出大堂。

她成功地逃掉了酒账,两脚半醉地向前移。他一定已经等在酒吧里了,心想到手的猎物可别又是一场空。她深一脚浅一脚往他枪口上撞去,以一把牙刷去度一个讲卫生的良宵。侍者现在一定在找她了,想着这个亚洲女人也不年轻了,还在干这种事。她想,我可真行,一晚上能干出两件混账事来。

格兰正在搜捕她吗?他死也不会想到她会来这个“Endup”,如此异端,供人们脱下苍白的人皮,在这儿青面獠牙。“Endup”,好名字。两个男领位一身黑的走上来,问她订位没有。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但密语者肯定已等在那里了。

领位凑得更近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问:“订座没有?”

她闻到一股兽性的浓香。

酒劲开始发作了。她突然把整个事情想明白了。她转身就跑,皮拖鞋“沓沓”地响,宛若另一人的步伐。她跑到停车场,钥匙已握在手里。一分钟之后,她的车土匪似的吼一声,冲上马路。

她找到了爬满橘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没错,消防塔在它斜后方露出塔尖。风景秀丽,她提前自己上门来做客了。她按响门铃,听见一个女人的脚步穿过小小庭院,来到大门前。窥视小窗口有巴掌那么大,露出二十来岁的一孔嘴脸。女郎问:“请问是谁?”

乔红梅笑了笑。没有酒,她的笑绝不会这样温暖。

“我找你。”她叫出了女郎的名字。

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庭院里,一男一女,都是女郎的年纪。

乔红梅被邀请进门,见一桌晚餐吃了一半,半个比萨还热腾腾躺在外卖纸盒里,啤酒瓶空了三个。她连说,真抱歉,打扰你们晚餐了。

“你也来吃点吗?”女郎问。

乔红梅一眼看见客厅沙发上放的那条披肩。她朝它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脚跟、脚尖、脚跟……身体俯下,手伸出去。披肩上的刺绣,是她十一年前在告别小村时买的,那天恰巧有庙会。她把刺绣缝缀在一条原本很普通的羊毛披肩上,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衣饰……等她转过身时,她已决定说什么了。

“你父亲跟我约好见面的。”

女郎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和我常谈到你。”

乔红梅手缠绕着披肩:“我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离那件可怕的事,已经有十多年了嘛。”

“离他消隐,也有十二年了。”

“他全告诉你了。当然,他那么爱你。他说过得到你多不容易。”

女郎有了一丝痛楚,但马上做个鬼脸笑了。

乔红梅感动地想,看来密语者对她动了真格的。

“为什么不公开你们的父女关系?”

“父亲两个月前刚和我联络上。”

乔红梅一想,对了,他两个月前的确说到和他女儿的重逢,有一点点杜撰,基本是事实。

“有很多事要预先计划,”女郎说,“媒体怎么对付,还有我母亲……得做充分的计划。那件事对父亲和我,都是灭顶之灾,我们是创伤累累的人,再禁不住媒体、社会良知人士的善意迫害了。”

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围已布满细密皱纹。乔红梅想,这双老气横秋的眼睛,太熟悉了。

女郎送她出来,要她别担心,她父亲一定会等她——他娇纵他爱的女人。女郎对她挑起眉毛,想做个顽皮状,但创伤给予她的奇特成熟,使表情和面孔满拧。

“你对我父亲比我了解,知道他多么娇纵你。”女郎说。

“嗯。他写给我的信里,可看不出娇纵。不过他的文笔真好,就是总要拼错‘失望’。”

“少一个‘a’,对吧?他总拼错。也许有什么特殊用意。”

她披上披肩,打开车门。女郎扬手一笑。那笑容的熟悉,令她眩晕。

乔红梅开车穿过闹市区。大街两旁是蜡烛的长堤。人们哼着“给和平一次机会吧”。

一个矮小的亚洲男人举着木牌,嘴里振振有词,在蜡烛烛光里忽隐忽现。他是个专业抗议者,不论谁抗议什么,他都举一样的木牌,念一样的词,正义庄严地出现在队伍里。很像乔红梅家乡的专业哭丧妇,区别在于这位是志愿的。敌友阵营变了,利害关系变了,国际政治格局变了,他是永恒的,不变的。

乔红梅好不容易穿过市场街,来到南市区。快九点了,他一定还在“Endup”等她。她心里生出那么多柔情,要给这个饱受创伤的人。她是这个反战之夜温柔的和平者。不管明天谁和谁成了敌人,谁和谁又和解,她是不变的,永恒的,她总是要爱下去。

她把车停好,向“Endup”走去。这里在天黑之后是被遗弃的,关了门的工厂和店家门阶上,躺着黑黝黝的醉汉。她走上大街,遥看“Endup”,像海市蜃楼。就连大街上,也是野性四伏的宁静。

九点十分了。她这个迟到的赴约者脚步坚定、爽利。不再需要任何退路了,她明天就把这个约会告诉格兰。对于她其他的秘密,格兰无望知道了。

离“Endup”还有二十步。

乔红梅不知道,现在在家里的冰箱上,在她和格兰天天留言的地方,贴着一张字条。

“红梅,我和学生们一块去旧金山参加示威。是临时做的决定。然后,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和你谈。本来说好和你一块午餐,由于我的临时决定让你失望了。大概我总是使你失望,格兰。”

乔红梅更不知道,那“失望”一字的拼写是错误的,少了个“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