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淀西黄庄菜地。

新起的坟前立着一墓碑,上刻:先父前清贝勒大人讳贵武之墓;下刻妻、婿、儿、女、外孙敬立等字样。墓前,黄春叩拜后站起,朝土屋走去。

大格格的几间土屋,已收拾得焕然一新,仆人们正往里搬家具。

东西。一仆人迎上走过来的黄春:"全都收拾好了,太太看看吧!"

黄春:"不用了,锁上吧。"

仆人用铜锁将门锁上,众人离开了小院。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的大丫头槐花抱着一个小包儿,转过了东廊子走来。景琦的大丫头莲心忙打起上房门的竹帘子:"姐姐来了?"

槐花:"二老太太叫我给七老爷送点儿东西来。"二人进了北屋。

二人进屋后,莲心低声道:"七老爷还没起晌呢!"

"等醒了你交给七老爷吧!"槐花也悄声道,伸手将包儿递过去。

莲心没有接:"别介!老太太派来的人我不回禀一声,不是找挨骂吗?"

莲心说罢忙走向里间。槐花笑了,走到东偏厅坐下等。

莲心走到东里间门口:"七老爷!槐花姑娘来了!"听到里面景琦"嗯"了一声,又道:"二老太太叫槐花姑娘送东西来了。"

景琦在里面应道:"进来吧!"莲心忙回身招手,槐花走了过来。

东里间。景琦靠坐在床头拿起盖碗茶漱口,槐花忙将小包儿放下,拿起床头的小痰盂去接,景琦将水吐出,说:"大热的天儿叫你跑一趟。"

槐花:"伺候七老爷还不应当吗,七奶奶呢?"

景琦:"去西黄庄上坟去了。"

槐花打开小包儿,是一个中号儿的四方长玻璃瓶儿,里面装的是鼻烟。槐花递上道:"这是孟家送二老太太的鼻烟,英国的,叫您尝尝。"

景琦接过看了看又递给槐花:"弄点儿出来尝尝。"

槐花忙解开小绳,拿下小布套,开了塞子,用小铜铲挖出一点儿放在烟碟儿里递给景椅,景琦抹了一点儿深深一嗅:"不错!上等的鼻烟儿,你坐。莲心!"槐花忙坐到床边春凳上。

景琦放下烟碟儿,又对应声来到门口的莲心吩咐道:"去把昨儿姨奶奶买的凤梨拿几个叫槐花带走。"

"是!"莲心忙退出屋去。

景琦转过脸又问:"老太太挺好的?"

槐花:"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如前了,有一回打着牌愣冲上盹儿了,那三家儿都不敢言声儿,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闭着眼睛问:"该谁出牌了?老姑奶奶说:"我,红中!老太太闭着眼睛说:"碰!"景琦大笑,九红推门走了进来,莲心手里拿着一篮凤梨也走了进来。

杨九红:"是谁要凤梨呀?"

"七老爷!我走了!"槐花忙站起,低着头匆匆走向门口,与九红擦肩而过出了屋。

景琦:"莲心,去送送!"莲心忙跟了出去。九红不满地回头望着,又回过头看看景椅:"怎么我一进门儿她就走?!"

景琦:"她来送东西的。"

九红:"她瞧见我没有,啊?正眼儿都不看我!"

景琦起身下了地:"嗨!老太太身边儿的人,你就别较真儿了!"

九红忙走过来帮景琦穿鞋:"我偏要较真儿!在老宅她怎么都行,可这是新宅,她要再这么眼里没大没小,我可不客气!"

景琦:"没完了你!打狗还要看主人!"

九红:"这话是了!看你七老爷的面儿,她也不该这么着对我!"

景琦不再理睬,大叫:"莲心!"起身走向脸盆架。"来了!"莲心答应着,立即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来,九红忙接过来放到脸盆架上。景琦低头洗脸,九红摘下手巾等候。

景琦忽然停下手,歪头看九红:"你身上什么味儿?"

九红:"你轻易不上我屋里,还知道我身上什么味儿?!"

景琦一愣,忙又低头洗脸。

白宅马号院内。

朱伏站在院内东张西望,院内一人没有。陈三儿从屋中走出:"找准?"

朱伏:"请问陈三爷是?……"

陈三儿:"我就是!"朱伏忙递上烟卷儿,陈三儿摆手止住了,"不行!抽不了那洋烟儿,甭客气!"说着掏出烟袋。

朱伏塞给陈三儿一支烟:"抽根儿抽根儿,抽个新鲜。"

陈三儿将烟夹在耳朵上:"有事儿吗广朱伏:"二老太太这两天出门儿吗?"

陈三儿:"二老太太……后儿个孟家有个堂会,派下车来了,后几晌午吧。"

朱伏:"噢!后儿晌午。"

陈三儿:"什么事儿?"

朱伏:"没什么事儿,我表妹是老太太眼前抱狗的丫头,我想给她送两件儿衣裳。"

陈三儿:"你搁对面儿门房儿就行了。我说还是趁早儿甭送,二老太太身边儿的丫头,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公中做好发下来,什么好衣裳没有?你送了也白搭,穿不上身儿!"

朱伏很诚恳地:"是是是!那就不送了,不送了。"

新宅上房院。

景琦从北廊子转向西厢房廊子走来。

卧室里。九红正歪在床上抽大烟,波斯猫卧在烟灯旁。红花慌慌张张跑进来:"姨奶奶,七老爷来了,快收了吧!"

九红没动:"来了来了吧!"说着,传来景琦进门声响,红花忙退身打起了帘子,景琦走进屋一下子愣住了,呆呆望着。

九红继续抽着,招呼都没打。景琦走到床前,看着九红,九红仍一动不动地抽着。

景琦:"你怎么抽上这个了?"

九红:"闷得慌!"

景琦:"别抽这个,抽上瘾不得了,这是败家的玩艺儿!"

九红:"这是我哥哥、嫂子给我买的,又没花你的钱!"

景琦:"我在乎那俩钱吗!你这是糟自己!"

九红:"我糟我自己碍着你什么啦!"

"就碍着我了!"景琦大怒,一把将烟灯扫在地上。波斯猫吓得忙跳到地下。

九红冷冷地望着景琦。景琦又上前一把夺过九红手中的烟枪狠狠摔到地下。烟枪摔成了两截。

但九红仍不动声色地冷冷望着景琦。景琦怒不可遏地瞪着九红。须臾,九红忽然冲外屋喊:"红花!把那套象牙的给我拿来!"

景琦意外之极,大为震惊,似乎不认识了眼前的杨九红。

红花站在房门口,胆怯地来回望着景琦和九红,没敢动。九红圆睁怒目,朝红花厉声地:"拿来!"

红花刚回身,景琦大喝一声:"站住!"红花吓得一哆嗦,忙又站住了。

九红一下子坐了起来,拍着小桌子大叫:"你是谁的丫头!去拿!"红花忙跑了出去。

景琦惊讶地望着九红,眼中充满了不解的目光。九红低着头,满个在乎地理着自己的头发。景琦慢慢坐到了床上,望着九红:"我说你身上有股什么味儿,放情是大烟味儿!"

九红:"难得你还能闻的出我身上有什么味儿!"

景琦:"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原来不这样儿啊!"

九红抬起头直盯着景琦:"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景琦不解地:"我变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九红说完又愤愤地把头扭向一边。

景琦压下火气,尽量耐心地:"九红!居家过日子图个清静,平安,老打不起精神来还行?!"

九红又火了,回头逼视着景琦:"说得好听!图什么清静?!我还要怎么清静?!有人理我吗?这一年你才来我屋里几趟?我还要怎么清静?!"

景琦尴尬地望着九红,无言以对。

"平安吗?孩子快二十岁了,我都记不清什么模样儿了,还不平安吗?我打不起精神来!……"九红突然呜呜地哭了,"打不起精神来……"

景琦:"你看你看,我说什么了?哭什么?……"

"走吧你!……我老了……呜呜……"九红哭得极伤心。

景琦:"什么什么就老了?别哭了,你还不到四十就老了!等花园子修好了我陪你去玩儿。"

九红:"你甭哄我,快走吧,叫我一人儿呆会儿。"

景琦无奈地站起:"得,又是一个嘣噔呛!我走!"走到门口,正见红花已拿来烟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害怕地望着。

景琦看着烟枪:"给她,叫她抽!"红花忙走上前。景琦出了屋,忽然又回身撩起帘子:"我今儿晚上过来啊!"放下门帘走了。

红花将烟枪递给九红,九红夺过来狠狠地摔到地下。烟枪又断成两截。波斯猫抬着头"瞄瞄"地叫,九红弯身抱起猫,偎在自己的脸上。

新宅大门口。

陈三儿将马车停在门口。马号门口站着朱伏,两眼盯着大门口,兴奋而又紧张地不停吸烟。

王喜光从街口走来,忽然发现了朱伏,慢慢停住了,奇怪地望着。

朱伏也看见了王喜光,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王喜光:"你又来干什么?"

"反正不是来找您!"朱伏奸笑着。

王喜光哼了一声向大门口走去,白氏文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大门到了马车前。

朱伏见状忙扔掉了烟头儿跑过去,趁白文氏刚要上车,凑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白文氏打了个千儿:"给二老太太请安。"

白文氏奇怪地望着:"哟,这是谁呀?"

朱伏忙站起身侍立一旁:"朱伏!我是香秀的表哥!"

白文氏:"懊,这个丫头挺好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王喜光感到不妙,紧张地看着。

朱伏:"真对不起二老太太,香秀的爹妈想闺女,叫我来接她!"

白文氏:"这刚来几天儿呀,就想?"

朱伏:"不是这个意思,接回去就不叫她再出来了。"

白文氏:"这是什么话?丫头是我买的,难道没给你们钱吗?"

王喜光大惊,急忙闪到了马车后面。

朱伏:"钱是给了,她爹妈是怕这孩子在这儿过不惯。"

白文氏:"这叫什么话?这事儿当初是怎么定规的,叫王总管来!"

王喜光惊慌失措,转身就要走。

朱伏:"您甭叫他,我和王总管已经说过了,王总管也没答应。"

王喜光没有跑,又侧着头仔细听。

白文氏:"朱伏,你是叫朱伏吧?"

朱伏:"是!"

白文氏:"你们这些人的心里,我一看就明白,生个丫头恨不得当摇钱树,一辈子吃穿嚼谷,恨不得都从这丫头身上挤出来!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还想要多少你说!你满北京城去打听打听,我给了五百块大洋还少吗?!"

"五百大洋?……"一直满脸堆笑的朱伏,惊骇得鼻子眼睛一下挤到了一块儿,"您给了五百大洋?……那可真是……不少!"

白文氏:"还是的!告诉你,我如今离不开这丫头,你到底还想要多少?!"

朱伏摸到了底儿,立即满脸又推上了笑容:"二老太太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不是香秀的爹妈怕她受委屈吗!"

白文氏环视着众人:"你们听听,这丫头在我这儿受委屈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数落朱伏:"你这人真不开眼,这是白府!""白府对下人最仁义啦!""丫头在你们家才受委屈呐!""比别家儿的小姐还金贵!"……

白文氏:"都别说了,你都听见啦?告诉你,在我这儿她只抱狗,什么杂活儿都不干……"

躲在马车后边的王喜光依然紧张地听着。

白文氏:"我压根儿没拿她当丫头看,那么多丫头,就她一个人儿跟着我吃饭!"

朱伏:"哎哟,二老太太,您是活菩萨!您太抬举她了,我这儿谢谢了!"

白文氏:"走吧,瞎耽误我半天工夫儿!"

"您请您请,我扶您上车!"朱伏说着伸手就要搀扶白文氏,白文氏忙举起手躲闪回避着:"去去,别碰我!猴儿脏的手!"众人一阵大笑。

朱伏忙退后:"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懂规矩!"

白文氏上了车:"告诉她爹妈,什么时候想闺女了,就过来看看,叫他们放心!"

朱伏:"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哪有不放心的那么一说儿啊!"

马车起动,向胡同口赶去,人们全散了,露出了藏在车后的王总管。几步远站着朱伏,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王喜光两眼发直,余悸犹存地盯着来伏。朱伏则以胜利者的架势,带着嘲弄神色看着王总管。

王喜光慢慢走到朱伏面前:"你行啊!你挺有手腕儿的!"

朱伏:"差得远!我这点儿手腕儿在您跟前儿,不是忒寒碜了吗!"

"你想砸找的饭碗?!"

"我真想砸您的饭碗,刚才话都到那份儿上了,我说什么了没有?!"

"嗯--"王喜光上下打量着朱伏,"小瞧你了--"忽然拍了一下朱伏肩头:"走,找个地方说说!"

朱伏十分恭敬地:"听您的!"二人向胡同口走去。

范记茶馆单间。

王喜光笑嘻嘻地:"那天我骂了你,你是咬着牙的放着屁的恨我吧?"

采伏:"您错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一个心眼儿的想巴结您,可您瞧不上我!"

王喜光摇头笑着:"会说话,会说话!你巴结我干什么?"

"谁不知道大宅门儿里上上下下都王总管说了算!"

"甭给我戴高帽儿,大宅门儿是七老爷说了算!"

"甭管谁说了算,反正王总管我不敢得罪!"

"为什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不能那么说!我今后要想有点儿出息,还全靠王总管提拔!"

"你赖上我啦!我可不吃这一套!我这一辈子不欠人情,不就四百五十块大样吗?我给你!各走各的路!"

朱伏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要是那么眼皮子浅,刚才我就跟二老太太要了。王总管,说不定将来您还有用着我的时候!跑跑腿儿呀,出出力呀,只要是您交代下来的事儿,我要是干不漂亮,您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王喜光对朱伏刮目相看了:"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在哪儿发财呐?"

朱伏:"跟人家合伙儿开了个营造厂,混不下去了。"

王喜光想了想:"这样吧,七老爷要在甄家花园盖个药行的子弟小学,我跟七老爷说说,看看能不能把这差使包给你。"

朱伏:"只要王总管一句话,那一准儿是包给我了!"

王喜光:"猴崽子!上心着点儿,手别太黑!别弄得我下不来台!"

朱伏笑了:"弄了半天,这刚说到正题儿上。"

老宅敞厅院通药场的月亮门。

景琦和胡总管从月亮门走进敞厅院儿,小叭狗"大顶子"跑来,景琦弯腰抱起。突然传来一声喊:"放下!"

景琦和胡总管一愣,跟着香秀跑了过来:"你是干什么的,敢抱二老太太的狗?!"

胡总管上前斥道:"怎么说话呢?这是七老爷!"

香秀不服地:"这狗除了我,谁都不许抱!"

景琦惊讶地看愣了眼:"好俊的丫头!哪个房头的?"

香秀不由分说,从景琦怀中抢过小叭狗:"你管不着!"扭头跑了。

景琦仍两眼发直地望着:"这是哪个房头的,怎没见过?"

胡总管:"二老太太刚买来的抱狗丫头。"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颖宇、雅萍和客人孟太太在打牌。银花、槐花、香秀都站在一旁伺候。

白文氏看了半天,打出一张牌:"八万,给你和!"

"不和,我自摸!"颖宇摸了一张牌,"开社,来个杠上开花吧!"拿起牌一看,"嗬,这叫臭!白板!"

孟太太抓牌又打出:"三条!"

雅萍抓牌刚要打,抬头愣住了,只见白文氏已然闭眼睡着了,众人皆不言声,静坐等候。这时,景琦和胡总管进来,大家忙摇手指指白文氏。

景琦走到桌边,悄悄看白文氏的牌,颖宇也凑过身偷看,压着嗓子问:"谁那儿幺鸡?"雅萍指了指自己的牌,景琦捅了雅萍一下:"打!"

雅萍拿出牌,往桌上一拍:"么鸡!"话音儿才落,闭着眼的白文氏却答:"和了!"

颖宇笑道:"嘿--您是睡着了没睡着?"大家说着、笑着又一圈推牌,洗牌,抓牌。

白文氏笑着出了牌:"睡着了,可听得见你们打什么牌!"

雅萍踉着:"有这么打牌的吗?发财!"

景琦看着白文氏:"困了就歇歇儿去。"

白文氏:"不用,打完这几圈儿。我今儿得把他们三家儿全打得站起来。香秀!"

香秀忙凑上前:"哎!"

白文氏:"赢了钱,你今儿抽大头儿!五饼!"

香秀:"那老太太非把他们三家儿都打站起来不可!"

景琦仍出神地望着香秀:"你比老太太还狠!"

白文氏:"香秀,见过七老爷呀!"

香秀:"见过,七老爷给我看过病!"

白文氏一愣:"什么时候?西风!"

景琦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在粥场!那个木匠的闺女,认不出来了!"

香秀:"我得谢谢七老爷!"

景琦故意逗香秀:"你怎么谢我?"

香秀:"我给您绣个烟袋荷包儿吧!"

景琦仍死盯着香秀看。耳边传来白文氏的声音:"老七,有事儿吗?"

景椅惊醒忙回头:"啊?噢,明年开了着儿是妈的七十大寿,上上下下都憋足了劲儿,问怎么过呢?"

白文氏:"你跟胡总管商量着办吧!"

胡总管:"我老了,脑子糊涂,叫我儿子来吧!"

白文氏:"行!你先带带他,往后就叫他接你的位。红中!"

胡总管:"那谢谢老太太!"

颖宇:"红中!和了!"

白文氏:"不许和!净顾了说话了,没留神你!"又一阵洗牌,抓牌。

景琦:"我想拜寿的正日子,到咱们新盖的花园子里去过。"

白文氏:"好啊!就上你的新园子里闹他一天!"

颖宇:"老七,有堂会吗?东风!"

景琦:"有!京城的名角儿都得请到,您和玉婷一人都得来一出!"

白文氏:"正格的,玉婷整天干什么呢?给她说人家儿也不干,三十多的老姑娘都没人要了。我怎么听说她迷上了一个戏子。九饼!"

大家都一愣,偷偷儿地看着景琦。景琦忙开脱:"没那么回事儿,妈您甭听他们胡说。"

白文氏:"我说的呢,咱们家的姑娘要嫁个戏子,那成什么了?"

颖宇:"行了二嫂,操心的命!打不打,我可又要和了!"

"等我看看,这不和了么!掏钱吧您!"白文氏说着将牌推倒。

香秀:"老太太连他十把庄!"

颖宇:"干脆我们都甭玩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洗牌,乱哄哄地说着自己刚才的牌。

景琦又回过头悄悄看香秀。香秀感觉到了,也抬头看了一眼景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掩饰着轻轻地给白文氏捶肩。

景琦笑了。

戏园子包厢内。夜。

台上,万筱菊正表演《大英杰烈》中开茶馆换茶一段。

玉婷拿着望远镜看,呆呆地一动不动,忽然她放下望远镜,撩起眼泪,苦菊忙递上手巾板儿;万筱菊的《大英杰烈》正在演着。

玉婷又擦眼泪,又擦鼻涕,哭得十分动情。

关静山的包厢里。

关静山正举着望远镜看玉婷,奎禧趴在他肩上:"看见了吗?那就是白家的老姑娘白玉婷!"

望远镜内的玉婷,仍抽抽噎嘻地擦着眼泪。奎禧在关静山耳边说着:"迷上了万筱菊,只要有万筱菊的戏,她是每演必到。"

关静山放下了望远镜:"痴情女子嘛!"

奎禧:"论辈分,你得叫他姐!"

关静山:"我叫得着吗?我们关家与白家早断了来往!"

台上场面起了尾声,"开茶馆"已演完,万筱菊下场,戏园内好声如潮。

玉婷起身,走出了包厢。奎起指点着:"看见了吗,只要万筱菊的戏一唱完,她立马儿起堂。"

关静山:"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我可听说了!"

奎禧:"屁!那天老七找我来了,把我们家的蛐蛐罐儿打了一大片!那都是宝贝,我说了他两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连关家的儿子部敢摔,甭说你这蛐蛐罐儿!"

关静山一愣:"真的?"

奎禧:"关旅长,你是段执政手下的人,就不能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关静山眯起了眼:"别着急,早晚的事儿!"

戏园子门口。夜。

门口偶尔有一两人出入,里面传出热闹的锣鼓声。

玉婷坐在车上呆呆地望着戏园子门口,赶车的牛黄和丫头苦菊坐在后面。

戏园门口冷冷清清,不时传出叫好声,对着门口停着~辆马车。

玉婷呆望着。牛黄和苦菊无奈地望着玉停,牛黄试探地问:"小姐,回去吧?!"

玉婷一动不动,牛黄、苦菊二人对现了一下,不敢再做声。

玉婷忽然发现目标,忙跳下了车。但玉倍还未过去,走出戏园子的万筱菊和他太太带着七岁的小儿子已上了马车。

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马车刚跑起来,玉婷立刻跳上车:"快!

跟上前边儿的车!"

牛黄无奈地挥动鞭子,车子起动了。

两辆马车相距二十几米而行……

万家门口。夜。

起风了。万筱菊的马车终于停住,万筱菊扶太太下车,又拖下了儿子,一起走向大门。

玉婷的马车在不远处也停住了,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一家人进入大门,随着砰的一声,万家大门紧关上了。

夜风更大了,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玉婷呆望着。牛黄小心翼翼地:"走吧!"玉婷似未听见,依旧呆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玉婷呆望着,她的眼里充满火热深情。这深情使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让她陶醉的景象:她看到了万筱菊在戏台上演唱《大英杰烈》的英姿;看到了万筱菊在庭院里为她说戏,传授身段动作;看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时刻--别出心裁地和万筱菊穿着戏装拜堂成婚,双双进入洞房,从此长相守不离分。哦,在万筱菊揭去她盖头的一刹那,是如此相近相亲!她还看到了婚后岁月里夫唱妇随,陪伴万筱菊梨园生涯的幸福时分,锣鼓声中去把场,过门乐里饮场人;她还看到了她和万筱菊的孩子,听到了孩子在他们相拥相抱时欢笑的声音。……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接着是一声炸雷,漆黑的夜空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车篷上"噼叭"乱响。

玉婷从幻想中被惊醒,依然呆呆地望着万家门口。同时从瞌睡中惊醒的牛黄和苦菊刚要说什么,玉婷已发话:"走吧!"

牛黄忙挥鞭子,马车起动……

老宅门口。夜。

马车停在门口,玉婷坐着没动。牛黄奇怪,但也不敢问,过了片刻才说:"到了,小姐,下车吧!"玉婷仍没动。

苦菊说道:"牛黄你躲躲,我先下去叫门。"

玉婷突然地:"等等!牛黄,去新宅!"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找我七哥有事儿!"

"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这雨要大啦!"

玉婷一瞪眼:"叫你去你就去!"

"得得,去去去!"牛黄挥鞭,马车向胡同口驶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一阵院门、屋门的敲打呼唤后,玉婷走进来,满面严肃地坐到了东偏厅太师椅上。从里间屋出来的景琦、黄春忙走过来。

外面下起了大雨。景琦担心地望着玉婷,黄春也十分紧张,莲心也凑过来。

景琦:"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玉婷庄重之极:"七哥!我告诉你,我是非嫁给万筱菊不可!"

景琦一下子目瞪口呆,惊讶地望着玉婷,又回头望了望黄春和莲心,回过头道:"就这事儿?"

玉婷:"就这事儿!"

景琦松了口气:"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儿呢,吓我一跳!"

玉婷把眼一瞪:"这不是大事儿?"

景琦连连点头,"大事儿大事儿!"又回头对黄春、莲心说道:"你们都睡去吧!"

黄春看了玉婷一眼,对莲心道:"莲心,把那洋点心拿两块儿请小姐尝尝!"说罢二人离去了。

景琦拉个方凳坐到玉婷前:"妹妹!不是当哥哥的说你,半夜三更把我们一院子的人都折腾起来,就为这事儿?!明儿说不一样吗?"

玉婷:"我等不得!这事儿你得管。"

景琦:"我怎么管,你说我怎么管?"

莲心用托盘把点心和咖啡放到桌上。景琦道:"你歇着去吧!"莲心退下。

玉婷:"我要知道,干吗还来问你?"

景琦:"我不早跟你说过了嘛,妈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玉婷不耐烦地:"又是妈!又是妈!"

莲心躲到了东里间门口外的卧榻上,好奇地听着。

"你还甭不爱听!这一关你越不过去!"

"我就不叫妈知道,先跟万筱菊成了亲再说!"

"那你也得看人家万筱菊乐意不乐意!人家要不愿娶你呢?"

"那不会!我这么喜欢他,他会不喜欢我?"

"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不常有的事儿!"

玉婷两眼茫然地:"那我……真要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去出家,当尼姑!我就进深山老林……我就……"

景琦:"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死了这条心,嫁给谁不行啊!"

玉婷:"我不!你不能不管!"

景琦着急地:"我怎么管?"

玉婷:"你去找万筱菊去说!"

景琦:"我去说?我怎么说!"

玉婷:"提亲嘛,该怎么说怎么说!你别逼我走绝路!"

景琦:"哎,是我逼你呢,还是你逼我?!"

玉婷抓起点心吃,喝着咖啡:"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外面风雨大作,玉婷自顾自吃着喝着,景琦愣愣地看着没了主意。

玉婷:"七哥!三十多年我求过你什么事儿?就这一回!"

景琦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是真喜欢他,入了迷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真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可你喜欢的偏偏是个戏子,这太难办啦!"

玉婷又急了:"戏子不是人?!"

景琦:"当然是!可谁都知道鹌鹑、戏子、猴子,没人把他们当人,不过是个玩物!"

玉婷激动地:"说这话的才不是人!"

景琦:"跟我争这个没用,你不该生在这个家!可惜了你这份情意,我答应你去找他,先不告诉妈,成不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

玉婷兴奋地:"你明儿就去!"

景琦:"你得容我想想吧,这事儿急不得!"

玉婷笑了:"七哥,我等你的喜讯儿!"

新宅上房院北屋。

挂在东里间门外墙上的电话铃响起来,莲心忙走到电话前大叫:"电话!七老爷!电话!"

景琦在里屋说:"你接一下问问是谁?"电话铃又响。

莲心伸了一下手又缩回大叫:"电话!电话!"

"接呀!"景琦在里屋说。

莲心急得直跺脚:"电话!电话!"景琦忙走出来:"叫你先接一下!"

"我不敢!"莲心闪到一边,景琦只好拿下话筒,"你得学着点儿,我要不在家呢?"

莲心:"我怕过电!"

景琦举着话筒:"你看你看,我就不怕过电啦?谁呀?……噢,赵五爷呀!……怎么了?不是改了下午上会吗?我下午去……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都辞职了,都干得好好的!……行行!我这就过去。莲心过来拿着!"景琦硬把话筒塞到莲心手里,指了指话筒:"冲这儿说话!"

莲心紧张地:"说什么?"

是椅:"说赵五爷好!"

莲心慌乱地:"啊!赵、赵大爷好!"

景琦:"咱们怎么变成赵大爷了!"

莲心更为惊慌地:"他问我是谁!"

景琦:"那你说呀!"

莲心惊慌失措地:"我是,我是……我……"

景椅用力地:"莲心!哎呀!"

莲心忙喊:"莲心!"景琦夺过话筒挂上了:"这不行了吗?!"

莲心喘着粗气,摸着胸脯:"吓死我了!"

百草厅公事房。

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先生伙计们站了一屋子。景怡正和敬业大吵。

是怡:"你刚管了几大事儿,你就敢这么胡来?!"

敬业:"门市上的九转金丹供不上了,我不是为了快点儿吗?"

景琦和赵五爷悄悄进了屋,没人注意,都在看吵架。

景怡大叫:"这叫快点儿?这叫偷工!"

敬业也急了:"不就少了两道吗?这药就不能吃啦?!"

景怡更火了:"一道也不行!细料呢?你为什么克扣细料!"

"那多点儿少点儿谁知道?"

"你减了多少?"

"也就三成儿!"一听这话,站在一边儿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料呢?"

"卖给同德堂了,我给柜上省了一万多银子,我还有错儿了!"

"用减料的法于来省钱,这损招儿长个脑袋就会,你还有功啦?!"

"我这好心成了驴肝儿肺了我,我……"敬业感到极大委屈,摊着两手环视大家,他忽然看见了景琦严厉的目光,一下不说话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景琦,气氛顿时紧张了。

景琦手中拿着两张辞呈,逼视着敬业。敬业心虚地望着景琦。

景琦慢慢走到涂二爷和许先生面前,拿着辞呈道:"涂二爷,许先生,您二位这两张辞呈我看过了,我很佩服,换了是我,我也递辞呈不干了!"

涂二爷、许先生惊讶地望着景琦。屋中一片窃窃的议论声。敬业惶恐无措地呆望着。

涂二爷深受感动:"七老爷,谢谢您,谢谢您!"

景琦:"谢我干什么?我得谢谢二位给我提了个醒儿,要不然就出大事儿了!"

许先生:"七老爷,您可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我们……"

景琦:"您用不着说客气话,这两张辞呈二位先拿着,二位要是看我办事公道,您请收回,我办事不公,二位另请高就,我绝不挽留!"

涂二爷和许先生接过辞呈。景琦回过头来看敬业:"敬业,抬头看看上边儿写的是什么?"

敬业扭头看墙上,大家也都抬起头。墙上挂着一个镶着镜框的横幅: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景琦:"念!"

敬业:"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家老号上百年没出过这种事儿,差点儿栽到你手里!"景琦转身面对众人,"事儿出在敬业身上,今后敬业撤出配药房!可说到头儿是我的错儿,赵五爷!"赵五爷注意听着,众人注视着,景琦提高了声音:"我是药行行会的会长,这件事儿虽说是白家的事儿,可我不能压着瞒着,你去知会药行行会的所有东家,明儿一早儿在药行会馆上会……这事儿咱们要当众说个明白!"

药行会馆大院。早晨。

景琦和几位有身分的药行首领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院中巨大的平安缸内装满了"九转金丹"盒药。院子里站满了人。景琦正在讲话:"大家伙儿都看见了,我身为会长,教子不严,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要说错,我首当其冲,我先得自责!昨儿晚上有人劝我,这批药一烧,七万两银子没了,杀点儿价也能卖出去,也不亏心。"景琦环视了四周一遍,"不亏心可缺了德!这是药!这不是买鞋!买的不合适再换一双!这药是人吃的,还是病人吃的!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站在院中的人们惊讶、震动、愕然、怀疑,持各种神态倾听着。

景琦激昂地:"干咱们药行的出一点儿错儿,那就是革菅人命!

白家老号绝不卖假药,药力不够都不能卖。甭说七万两……就是七十万两,把本儿烧光了,我关门歇业,回家吃窝窝头,也不能做亏心的事儿!……"

敬业木然地听着,涂二爷、许先生激动地听着。

景琦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叫图财害命!还是那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敬业,去药王神位前头焚香认罪!"

敬业顺从地向大殿走去,人们让开了一条路,敬业上了台阶,进了大殿,跪在药王神位前。

景琦大喊一声:"赵五爷!点火!"

平安缸前站的人们向后退让,两个伙计向药堆上倒上煤油,赵五爷将火把投入缸中,火焰突起,熊熊燃烧。

人们敬佩地望着,大火升腾,景琦庄严肃穆发誓:"今后如有偷工减料,坑蒙行骗,一经查出,均按此例处置!望药界同仁,以此为戒!"

涂二爷和许先生将辞呈扔到缸里。升腾的火焰仿佛愈发殷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