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憾:为什么,历史首先压在我

肩上的是包袱?

“爸爸”这个普通名词一下子变成了专有名词:“我的爸爸”。自从妈妈给我看了那封信,我就在心里培养对他的恨。他丢掉了妈妈也丢掉了我,我恨他。他和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他。他使我一想起爸爸就脸红,不敢在同学面前提起“我的爸爸”,我恨他。

他说他的头发白了,活该!可是他白了头发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老头了吧?我就用“老头子”三个字代替他。他成了“老头子”还好看吗?

他说他那里有个小女孩叫环环。我原来的名字也叫环环。他为什么不给小女孩起个另外的名字呢?他说他天天想念我,我才不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想念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今天在批准我入团的支部会上,老师说:“孙憾最近进步很快,这和家长的教育是分不开的。”是这样,妈妈教育了我。我的家长只有妈妈。“老头子”是没有份的。要是他知道我入团了,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会和妈妈一样高兴吗?“在C城,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已经入团了!”他会这样对别人说。“多亏憾憾的妈妈!我没有尽到作爸爸的责任。惭愧,惭愧!”他会对朋友这样说。不,这是我自己瞎想,他不会知道的。妈妈不会告诉他,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们永远不理他,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他要生气,就叫他去生气吧!他反正又有一个环环了。

那个环环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呢?我真想知道!千万不要像那个坏女人!都怪那个坏女人!

可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的爸爸”!

见不见呢?这个爸爸?这样的爸爸?当然不应该见啦!可是,我多么想看看他的头发是不是真的白了?我还想去问问他:你来干什么?你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啦!

要我自己决定,妈妈说。为什么要我自己决定呢?妈妈不能作主吗?“对于他,我是不能原谅的。”妈妈把她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该不该原谅他呢?妈妈不强迫我。但妈妈的希望是什么呢?我要看妈妈的眼睛,可是妈妈避开了。我难道可以和妈妈采取不同的态度吗?当然不能。是妈妈把我养大的,我只能站在妈妈一边。他那一边有个坏女人。

“不见,妈妈!”我终于这么回答了妈妈。妈妈的眼睛一闪,好像是高兴。妈妈是不希望我去见他的。我没有猜错。要不,妈妈该伤心了。

吃了饭,妈又让我坐在她身边,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妈想安慰我。

我在妈妈怀里伏了很久很久。妈妈的心跳得好快!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我的头,轻轻地,轻轻地,还时不时地叹口气。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要哭呢!不行,我得坚强一点。我离开妈妈的怀抱,打开书包。今天的功课太多啦!外语、几何、物理,老师像比赛一样,谁也不肯少出一道题目。我很久没有看过电视、读过小说了。近视眼从三百度升到四百度。老师夸我进步了。我花了功夫,还付出了一百度的视力。也算合算吧!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过得好吗?今天我入团了。今天我爸爸来了。

“憾憾!为什么老是念这一句呀?”妈妈问我。

“我头有点昏,累啦!开会开的。”我说,“I have lived today.”我爸爸在何叔叔家里等我,我不去,他会难过吗?“I have……”

“憾憾,累了就别读了。出去玩玩吧!”妈妈对我说。

“可是今天的功课很多……”我回答。

“不要紧,今天情况特殊,功课完不成,妈妈不怪你。”

妈妈的声音很低,妈妈心里一定很难过。我心里也很难过呀,妈妈!今天情况特殊呀!太特殊了。

“憾憾,你不怪妈妈吧?”妈妈突然这样问我。她好像一直在观察我,倾听我的动静。你真是,妈妈!我要做功课呀!

“怪你什么呀,妈妈?”我装作听不懂。我合起英语书。

“你心里还是想见他的吧?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不见他的吧?你怪妈妈自私,是吗,憾憾?”

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变成了罗嗦的老太太。我多想对她说:“别问了,妈妈!你叫人烦死了!”可是一见妈妈的眼神我就不说了。我作几何题。又要画三角形。练习簿上画满了三角形。一个点最简单。两个点就成一条线,就像我和妈妈。可是多了一个点,只多了一个点,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两条线,构成了三个角,还有一个面!复杂了许许多多!要是抹去这一个点呢?可是,爸爸是抹不掉的。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已知……求证……烦死人了。已知,已知!我已知爸爸在何叔叔家里,求证该不该见他?谁能作出这个答案?不,不想作。想出去走走。随便到哪里去走。我站起来,拉开门……

“憾憾,到哪里去?”

“到同学家里去玩玩。”

“告诉我在几弄几号,等会儿我好去找你。”

“不用啦,妈妈。我去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腻人的氵蒙氵蒙雨。妈妈常说这种雨坏:“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大,伤心肠。”湿衣裳就湿衣裳吧,我才不高兴回去拿伞。

到哪里去呢?

爸爸就在何叔叔家。是何叔叔请他去的。何叔叔为什么请他去呢?他喜欢我爸爸吗?不,不会。奚望偷偷地对我说:何叔叔爱着我妈妈。还问我赞成不赞成。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对奚望说。

“嗬,不简单。你怎么知道的?”他笑嘻嘻地问。

“看出来的呗!哼,就你懂吗?”我回答。

“哟,小憾憾也懂得什么是爱情了!”他挤着眼对我笑,像是看不起我。我恼火地回答他:“就是懂,就是懂!”

“好,好。算你懂。你赞成不赞成呢?”

奚望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怎么能对大人的事随便表态呢?就是表态也不在奚望面前表呀!他算老几?要是妈妈或者何叔叔问我,我就会说:“赞成!完全赞成!”我太喜欢何叔叔了!真正喜欢呀!

可是我的爸爸来了,我还赞成何叔叔和妈妈好吗?这可就叫人为难了。要看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人吧?要是他是个坏人,还是要何叔叔好。可是,何叔叔会留一个坏人和自己住在一起吗?不会的。不过,他难道不恨爸爸吗?像奥赛罗那样,嫉妒?那个奥赛罗会杀死苔丝苔蒙娜,多可怕呀,爱情!将来我还是去作尼姑的好。

我这不是正往何叔叔家里走吗?那就到何叔叔那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留下我爸爸。要是碰上他……那就碰上吧,反正不是我有意去找他的,我不会欺骗妈妈。

“砰砰砰!砰砰砰!”

“是谁呀?用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

我一听,是奚望的声音,就大声说:“是我,憾憾!何叔叔不在吗?”

门开了。我用眼睛四处打量,屋里只有两个人:何叔叔和奚望。床上的棉被摊开着,可是瘪瘪的,不像有人睡在里面。他走啦?鼻子酸溜溜的,千万别掉眼泪,让奚望看笑话。

何叔叔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又爱抚地拉拉我的辫子。我看见何叔叔的眼睛周围有黑圈,人也好像很累,也是为了这件事吗?何叔叔今天怎么啦?这么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像刚才妈妈看我的时候那样,好像我额头上、腮帮上写满了字。我被他看得好难受。不行,忍不住,眼泪到底淌出来了。何叔叔看见了,不问我为什么,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头,又用手指给我抹眼泪。奚望也不问我为什么。他把何叔叔的毛巾递过来,我擦了一把脸,眼泪流得更欢了。

“嗬,小憾憾!今天你有喜事呀!”奚望突然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辫子,又是那一副老三老四的腔调!只不过说话比往日轻柔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吗?

“戴上团徽了!祝贺你呀!”奚望往我胸前一指说。真的,我倒忘了这件事,应该告诉何叔叔的。可是奚望也把入团当作喜事吗?他可不是团员。“我胡子一大把了!不入小青年的组织了。”他对我说。“那你要求入党吗?”我问他。“嗯?那得看一看再说。”他说。“看什么呢?看看自己够不够条件吗?”我问。“够不够条件?什么条件?我跟我爸爸比,谁更具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你说。”“当然是你呷。”“就为这个。小憾憾,这一点,你得承认你还不大懂,比我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嗯?”老三老四,老三老四!可是他今天却祝贺我,看样子不是假的。

“真的,憾憾!我还没看见呢!”何叔叔也朝我的团徽看。“我也祝贺你。苏联有一本小说叫《古丽娅的道路》的,读过吧?”我点点头。

“按古丽娅的说法,你今天算是攀登上生活道路上的第一个高度了。可不要把红旗一插就往下滑啊!来,跟叔叔说说,你今天想了些什么?”

何叔叔让我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下,抓了一把糖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到床上去了。

我今天想了些什么?想了些和“高度”毫无关系的事情。古丽娅的道路在我看来真是太顺利了。戴上红领巾,参加共青团,入党,当英雄。一步一个台阶,步步高升。我攀登的路跟她的路一样吗?我觉得不一样。我面前好像比她多了一座山,又高又陡又无台阶的山。爬上这座山,可不一定能当英雄,但是费的力气却是最大、最大!

这样对何叔叔说吗?不行,不行,何叔叔要追问:“那你说说看,这是一座什么山?为什么你必须爬这座山?你转过去好了!”

“为什么不回答何叔叔的话?”奚望问我。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想。何叔叔,今天天气多问呀!闷得心里只难过呢!”说到难过两个字,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了。奚望在这里怕什么?难道他没有心里闷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哭过吗?

“爸爸的事,妈妈对你说啦?”何叔叔小声地问我,我点点头。“你是怎么想的呢?”何叔叔又问我,我摇摇头。

奚望好像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把眼镜往上一推,像个老人那样地看着我:“小憾憾,在我们面前也不说心里话?老实告诉你吧,要是我的爸爸,我就见他。应该见他!”

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的爸爸一点也不亲,为什么会替我的爸爸说话呢?他说的是真话吗?我看看何叔叔,何叔叔对我点点头说:“应该见他,憾憾。你妈妈的态度不够冷静。”

我像吃了一根冰棍儿,心里凉阴阴、甜津津。何叔叔也为爸爸说话,这说明爸爸不是坏人。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不会嫉妒。不,也许奚望讲的不对,我也猜错了。可是妈妈为什么喜欢何叔叔的旱烟袋呢?我真想对何叔叔说真话:“我知道爸爸在你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又用眼睛四处搜寻,想找到爸爸的踪迹。可是……

“你爸爸怕你妈妈太伤心,决定不见你了。他给你留了这一封信。”

何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面对我说,一面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何荆夫同志转交:赵环收”。陌生的字体,陌生的姓名,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钩子,从我的心底勾起早已淡忘了的记忆。他喜欢用一双手把我举到半空中,吓唬我:“摔下来了!摔下来了!”我一点也不怕:“你敢!你敢!”他不敢。我又吓唬他:“我跳下去啦!我跳下去啦!”我的两脚真的在空中蹬了几下,他的手攥不住我的腰,连忙把我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小东西,像你妈妈一样顽皮!”他到底把我放下来了。日子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还是他的女儿,他还是我的爸爸。我长到十五岁,第一次收到专门写给我的信,是爸爸写来的。

我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看信。

爸爸的信

环环:

失去了和你见面的机会,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你妈妈

不愿意让你见我,这我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见我呢?我曾经

给你和你的妈妈带来不幸,这是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的。过

去,我对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定

补偿自己的过失,做一个称职的爸爸。

环环,不要忘记我。爸爸有过错,你可以怨他、恨他,但不

要忘记他。爸爸正在同过去的过错决裂,爸爸需要力量,我亲

爱的女儿!难道你不愿意帮帮爸爸?

环环,我的好孩子!

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而你才刚刚懂得生活。我对你寄

托着无限的希望。我天天为你祝福呵,祝福你和你的同伴们

能过另一种生活,不要再像我们这一代那样颠颠倒倒。你们

的前途是光明的。努力吧,孩子!

告诉妈妈:任何人都可能走错路。路不能重走,心可以回

头。生活已经在人与人之间播下了过多的怨恨,划下了过多

的裂痕,现在需要用谅解和友爱来弥补、融合。我相信,总有

一天,她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走啦。

你的爸爸

“爸爸!”我叫了一声。多少年了,我只在心里这样叫过他。可是今天,我想当面这样叫他,当众这样叫他。他走了,他听不见我这样叫他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憾憾,憾憾!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还得和过去告别,爬上那座高山。”可怜的爸爸,憾憾来了,来扶你一把,扶着你一直爬到山顶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双手:“憾憾,憾憾!快把我撑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来,把我压倒啦!”亲爱的妈妈,我来了!憾憾一定撑着你走得远远的,再不会看见那座山啦!

他们讲的是一座山啊!

两双手抓住我的两只臂膀,我被扯成了两半,我的心碎啦!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向着一个方向、走在一条路上呢?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们要是不结婚,不生下一个可怜的环环——憾憾,该多好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何叔叔总是用手指给我抹去眼泪。我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欢了。

何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床栏杆上用力一靠,同时把手伸在枕头下面,握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我歪歪头,看见是他的旱烟袋。

妈妈把旱烟袋还给何叔叔了?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爸爸?妈妈心里还有爸爸?不,不会!妈妈说了,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么,是何叔叔自己要回来的?又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要妈妈原谅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见的最好最好的人!

“这个孙老师,我真不明白她!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她给处理成这个样子!她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赵振环痛苦,你也痛苦!”

“奚望,不许乱说!”何叔叔严厉地对奚望说。

“是这样嘛!我看说到底,她在感情上还有不少自私的成分,为自己想得太多啦!”奚望不服气地争辩说。

说妈妈自私?不对!我要保护亲爱的妈妈:“她为我牺牲了一切!你才自私!要你管这些事了吗?”我对奚望发火地说。

奚望装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对我摇头叹气说:“你呀,小憾憾,还是不懂。父母对儿女付出一切,这是他们对社会应尽的责任。我们将来有了儿女,也会这样做的。这是义务,不是牺牲。把义务看成牺牲,就会产生自私的感情。”

新鲜!什么义务和责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妈妈爱我。是从心眼里爱,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尽义务。要是义务,为什么有的父母就不尽这义务呢?我才不信他那一套!他是故意编出一套理论来批判我妈妈的。妈妈已经受了那么多的批判,还要你奚望再来批一顿吗?我不容许!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这个奚望一下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说废话。我对他说:

“哼!你只会说大话!我问你,儿女对父母有没有责任呢?你为什么不尽责任?想想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爸爸的吧!还说人家!”

奚望眼睛里的火花暗淡了。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把眼镜慢慢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温和地对我说:“小憾憾,你真厉害呀!我伤了你的心,你也要伤我的心,是不是?”

他什么都能猜出来,他才比我大几岁?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够这样对我说:‘望儿,爸爸有过错,但是爸爸现在要改正啦!你来帮助爸爸吧!’我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但会向他伸出双手,还会心甘情愿地趴下:‘爸爸,这里有个水洼,踩在我的背上过去吧!’可是爸爸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过错。要知道,他对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而是党,人民,历史!可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快要把他冲到沙滩上了,他还在幻想中把自己塑造成为英雄,又是摆手,又是顿脚地命令那不可阻挡的潮流:‘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怜啊!要是我能够,我就狠狠地推他一把,要么把他推到时代的浪潮里去,让他喝几口水,跟着游向前方;要么把他推到一块树荫下,让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力量……”

我觉得奚望的这段话像诗歌一样,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直往人心里钻!我没有见过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个样儿!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鼓起了腮帮子站在大海边,摇手顿脚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飞卷的潮水:“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哗哗的海潮呛了他一嘴咸水、泡沫,呼呼的海风把他的腮帮子吹得凹了下去。他喊不出来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总算承认了。这个奚望很不错,我刚刚对他太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能像奚望这样看待我爸爸呢?

“你说,我妈妈自私吗?”我问何叔叔。

何叔叔已经把烟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了。他手里握着烟袋杆,把烟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听了我的话,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你应该体谅妈妈。她有她的苦处。”

我感到高兴。何叔叔没有批评我妈妈。我希望他们:爸爸、妈妈、何叔叔,谁也不要批评谁。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见。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说什么。可是何叔叔对他看了看,他就不说了。但还是直摇头。何叔叔见他那个样子,就笑笑对他说:“你呀,太急了。对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只能用历史的眼光去对待它。”

“可是,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历史的重负呢?下一代吗?”奚望问。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到争论的时候,精神就来了。

“下一代肩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历史的车轮主要靠你们推动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我们这一代,还有憾憾这一代,都在分担父母的苦难。我们不断听到教训:你们要体谅上一代,你们要体谅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体谅下一代吗?父母体谅自己的子女吗?”奚望说。

他干么那么激动?他把我当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我们做儿女的有做儿女的苦处。“你还小!”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可是想想你们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遇到过像我所遇到的这么复杂的问题?书上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有种。我还跟着大人学走路呢!可是我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动。都是大人种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还有今天这封信!说这是历史。历史是什么?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有跟它打过交道。可是它却直往我肩膀上压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这公平吗?

“奚望,你总是这么急于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说话了。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把奚望驳倒。“你应该懂得认识和实践,理论和现实,永远处在对立的统一体中。而且首先是对立,然后才是统一。”何叔叔说。他已经放下了旱烟袋,又放在枕头底下了,还用手在枕头上按了两下。“可是你却不愿意看到对立。”

“我看到了。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行动去推动矛盾的统一。而你却只要我等待。”奚望争辩着,“等待和因循守旧永远是盟友。”说完这句话,奚望的眼睛对何叔叔用力地看了两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说:“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谁不想马上吃到桃子。要是桃子已经熟透了挂在树上,还等待什么?等它自己掉到嘴里来吗?”我笑了,奚望也笑了起来。何叔叔讲话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着说,“历史这两个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组成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因素,特别是人,却是具体的、复杂的,多种多样、干奇百怪的。对于和我们一起担负着时代重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等待呢?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历史,是由千千万万个人的历史汇集而成的。在这个汇集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你不允许他们走吗?你一个人把历史的车子扛在肩上吗?”

“历史可不是脚踏车呀,奚望!”我觉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镜片问了两下,不说话了。还是何叔叔厉害。

“可是——唉!”奚望的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了,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给你泼冷水,奚望。我羡慕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一开始就比我们大胆、清醒,勇于创造,热望改革。你们不像我们这一代经过曲曲折折的道路,才有一点点觉醒。觉醒之后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为你们和历史的联系不多的缘故吧,你们不大懂得历史的真实的分量,你们有点看轻它了!我赞成你们高瞻远瞩地看待世界,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只不过希望你们在把认识付诸实践的时候,尽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细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这样,你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也许,我等不到实践的那一天了!”奚望叹气说。

“我相信我能等到。请问,你多大年纪了?”何叔叔说。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辫子。

“好吧,憾憾!我们等待。我们等待未来的将是什么呢?一条又宽又平的柏油大马路吗?”

听了奚望的话,何叔叔笑着摇摇头:“好了,不谈这些了。憾憾对这些不感兴趣。对吧,憾憾?”

“不,我有兴趣。我同意你的意见,何叔叔。我应该等待妈妈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对不?”我说。

“对!”何叔叔拍拍我的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那个旱烟袋。看看烟袋能过烟瘾吗?我不信。何叔叔心里不安宁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问问何叔叔,要是妈妈走完了自己的历史道路,会怎样呢?可是一看见奚望竖起两只耳朵,我不说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还不该走吗?他比我先来的。呆的时间不短了。我想单独和何叔叔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