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荆夫:孙悦,要创造,不应等待。

我没有想到孙悦会到医院里来看我。我想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对我说:“我去找孙悦老师谈谈,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到医院里来看看你?”我不让他去。他还是去了。不然的话,孙悦怎么会今天就来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来的。

憾憾和奚望笑着离开了,孙悦坐在我的床前。幸亏这时我不是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则我会多么难堪!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像个病人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愿意露出一丝一毫的可怜相。从她那里,我只愿意接受爱情,而不愿意接受怜悯。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能已经成了接受怜悯的可怜虫。憾憾告诉我,许恒忠常常到她们家里去,和孙悦很亲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问我:“妈妈会和许恒忠结婚吗?你同意他们结婚吗?”我多次告诫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对憾憾说了,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干脆:“治理国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们这一代人,从小洁白得像一张白纸,结果怎么样,碰到什么颜色都受染。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哑了,有的死了。白纸和白痴有什么两样?像孙悦老师这样的人,至今还在彷徨咧!动摇在你和许恒忠之间,这说明什么?你想过了吗?”

我无话可说,也许,对孩子应该有别样的教育?

孙悦动摇在我和许恒忠之间?这是真的吗?我觉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喜欢许恒忠呢?然而憾憾亲眼看见他们很亲密。而且那天在许恒忠家里,许恒忠不是也对我做过暗示:“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子!”

我的病床前的小柜子里,也装满了孙悦送的东西:罐头、水果。饼干、牛奶……我曾经十分欣喜地接受这些馈赠,可是后来,我害怕这些礼物了。我对憾憾说:“不要再送来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妈妈算帐,付给你们饭菜钱了!”可是憾憾不听,她说:“就算我送给你吃的,不行吗?”有时候,她甚至急得淌出了眼泪。这意义不明的馈赠叫人心中多么不安啊!

孙悦,你同时铺着两条轨道,哪一条通往爱情呢?

她在我床前坐了五分钟了,除了刚来时问了一句“好些了吗?”再也没说过别的话。我多么想问问她!可是问什么呢?怎么间呢?

“我要是你,我就去问问她:‘你爱我吗?’我还要告诉她:‘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也只有你才能将幸福给予我’。”奚望曾经这样“教”我,他认为我不会谈恋爱。对他的这样的“开导”,我只是笑笑。他不懂,像我们这样年纪和经历的人,对“你爱我吗?”一类的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们不需要、也不相信口头的表白和信誓,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爱情是感受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我感到,我和她之间有距离,这是我们的经历和性格造成的。我一直在努力缩短这个距离,她呢?她和许恒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却老是拿眼去瞅其他的病人,而且显得局促不安。是要对我讲什么话,害怕别人听见吗?同病房有八个人,都在。我看见他们互相作鬼脸,他们一定把孙悦当成我的爱人了。我对他们说过,我还没结婚,也没有对象。他们不信,一个劲地问憾憾是谁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是朋友的孩子。他们又问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了减少麻烦,我说是男的。今天孙悦一来,一切都明白了,单从相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憾憾的母亲。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我索性把孙悦介绍给他们:“这是我们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孙悦同志。”孙悦的脸红了。

“早就该来看你的。其他总支委员都来过了,就是我没来……忙得很。”说着,她又对其他的病人环视了一番,好像要再一次提醒人家注意,不要误解了她的身份。

心里徒然升起了不快,我一面回答她:“很感谢总支的关心,我就要出院了,你又何必来呢?”一面想着以前那个自然坦率的孙悦。我不喜欢眼前这个孙悦的做作。虽然,我知道人们故意做作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为讨好,为虚荣,为掩盖真情……但是各类做作我一概不喜欢,因为它是一种病态。

“你是代表系党总支来的吗?”我忍不住又这样问了她一句,态度很冷淡。

她的脸红了,像是被戳穿了谎话的孩子。这还像以前的孙悦。但她又不说话了。我感到别扭。真想劝她早点回去。可是她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又包含着温柔。她一样一样检点起我床头的药品,比护士还仔细,好像她懂得什么药能治什么病似的。

“不服退烧药了,热度已经全退了吗?差不多全好了吧?”她问,脸上露出欣喜。她是为了我的病才去研究药物学的吧?我打开床头柜,把她买来的苹果拿了出来,削了一只递给她。她接过来,用刀切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我。”

一股暖流驱赶了我的不快,我霍地站起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高兴地站了起来。

医院里环境很幽静。那里也有一片灌木,我带着孙悦走过去,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和她坐在一条凳子上,这么近,而且面对灌木丛。

“这里也有这样的灌木。”她用手抚了抚小树的叶子,低声地说。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对她说:“我最喜欢这样的灌木。”

她的眼睛飞快地朝我问了一下,立即又把脸转向了别处。当她再回过脸来看我的时候,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

她问我发病的经过和治病的情况,我简单地对她叙述了一遍。对别人我也这样叙述。

“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便吧?出了事也没人知道。也怪我们对你的关心不够。”

这官腔!“我们”“我们”!这是汉语的好处吧!一个简简单单的复数名词可以表示出多种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自己人多势众,也可以表示自己谦虚谨慎。可以代表组织和群众,又可以掩藏自己。

“不。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并不想改变现状。你们不用多操心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二字说得很重。

她沉默了许久。大概是没话找话吧,她又问有什么人来看过我。我一个一个对她讲了,像对上级汇报工作。

“来得次数最多的,是奚望和憾憾。”最后,我说。

“憾憾这孩子还好吧?”她问。

“这孩子比你可爱。”我回答。

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很后悔,想解释一下。可是怎么解释呢?是说她不可爱,还是说她也可爱,只是不如憾憾可爱?怎么解释都不好。算了,还是不解释的好。随她怎么去理解吧。

“我该回去了!”她说。

“好吧!”我回答,并立即站了起来。她来的目的已经清楚了:代表组织对我表示关怀。偶然流露出一点感情的火星,这只是历史的陈迹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够平静地对待我,我也能平静地对待她。

可是她却又不走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我:“差一点忘了,吴春给我们大家来了一封信。还记得他吗?毕业后分到西藏去的,绰号叫‘大姑娘’。”

我接过信,一张白净、腼腆,常常用一双大眼睛说话的脸立即在脑际浮现出来。

“你们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挂念你们。多备些酒肉。洒家爱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

“哈哈!”我仿佛看见那张白净、腼腆的脸变成了一张粗犷的大汉的脸,那一双会说话的、带有梦幻色彩的眼睛变成了一张大咬大嚼的阔嘴。我忍不住笑了。孙悦也笑了。

“这个吴春,变化太大了!”她说。

“我们都在变,不可能不变。由一个个‘人’的毛胚变成了一个个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条路上都有人,每一个人身后都有路。路有曲折迂回,人有升沉进退。路与路会交错,人与人会相撞。这就是生活。”

我这一段话把孙悦逗乐了。她嘻嘻笑着说:“你像个玄学家!”

我也笑着说:“玄吗?我却觉得很实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给你注释?”她立即摇摇头说:“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释,努力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她却占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好好地谈谈。可是我缺乏足够的勇气。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谈清自己的想法。”

我紧张起来。今天她来就是为了同我把事情谈清楚吗?又是怎么个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混乱过。很多过去不敢想也不会想的东西,现在整天盘旋在我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我心里很不安。”

噢,谈这个。我又失望又轻松。她的思想混乱,我看得出来。这有什么不安的?思想混乱并不都是坏事。人的思想也如社会一样,一乱一治,大乱大治。社会动乱过后,人们的思想也会动荡混乱一阵子。这很自然。一方面,社会动乱为人们的思考提供了丰富的感性知识。另一方面,只有当人们平静下来以后才可能思考以往走过的路。孙悦也是这样吗?

“孙悦,一个人的思想如果一辈子都不曾混乱过,那就只能说明他不曾认真地生活过和思索过。或者是白痴。”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的思想混乱得可怕。”

“怎么个可怕法呢?我倒想听听。”

“我也说不清呀,老何!‘四人帮’在台上的时候,我感到痛苦。焦虑,天天盼望他们垮台。他们终于垮台了。我和千千万万的人群一起涌上大街,欢呼,歌唱。看着工人扬起硕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热泪往外流,我觉得那鼓槌就敲击在我的心上。严冬过去了。春天来到了。我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什么都不假思索。”

“可是兴奋的情绪不久就过去了。我开始思索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仅是十年动乱的结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结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现实中也都依然存在着呀!我一个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伤,又好像受了骗。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憾憾睡着了的时候,我都要问自己:你看到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你的信仰动摇了吗?你的追求幻灭了吗?啊,真可怕呀,老何!”

她又哭了。让她哭吧,让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诚地信仰过,假使她不曾热烈地追求过,假使她不曾认真地思索过,她是不会哭的!只有浅薄的人才会认为胜利带来的只是喜悦。不!胜利也常常给人带来痛苦。这滋味,我也体验过,那是当我认识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时候……

我对孙悦的痛苦感到欣慰。

“总之,我觉得突然有一只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贾宝玉失去了通灵宝玉一样,心里没了主宰……”她擦擦眼泪,又对我说了这两句话。

“你烦躁不安,心神不宁,到处寻找。但是,要么你什么也寻找不到,要么你怀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块没有灵性的普通石头。对不对?”我问。

她有点吃惊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这很正常啊,孙悦!”我说。我很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终于没有握。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想掏旱烟袋。没有。我记起来了,憾憾对我说:“烟袋被妈妈扣押了!”算了,我把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前。两眼望着地,不去看她。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呢?

“给你!”她递过烟袋轻声说,“还是不抽吧!”

旱烟袋!我的旱烟袋!她怎么知道我是想抽烟呢?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烟袋杆的玉石嘴洗刷得干干净净。烟荷包换了一只,也是乡下的土蓝布缝的。我明白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了!她不会爱许恒忠!通往爱情的轨道马上就铺到我面前了,可我还在猜疑。老同学在一起谈谈心、吃吃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边靠一靠。她有点吃惊,瞥了我一眼,脸微微有点红。

“孙悦!”我轻声叫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对着我,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孙悦!

“这土蓝布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为什么问这个?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没听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她低声地回答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边拿开了。

“孙悦!”我又叫了一声。我觉得这样叫她也是一种幸福。她把脸转向我,等着我的话。我小心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交给她:“我戒烟了,这个就放在你那里吧!”她伸手接了过去,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么美丽!充满柔情,充满幻想。孙悦呀孙悦,你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记上写过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一双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

今天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但是不用声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颤栗了一下,挪了挪位置,离我远了一点。

“我的变化也很大吧?”她问,声音很柔和。我朝她点点头。

“你说我这样很正常?”她又问,声音更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孙悦。”我回答,嗓门很低。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作一个党员了。”她说。

“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信仰动摇了。”她喃喃地答。

“这么说,你自以为曾经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问。多少有点讥讽。在好讥讽这一点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孙悦呀孙悦,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把盲目与坚定混淆,又把怀疑与坚定看成绝对的不相容。你,还有我,是从哪里获得信仰的?课堂上,书本里。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却为了确立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半个世纪。他们研究了全部人类文明史和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他们批判地吸收了一切进步的精神财富,又参加了欧美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信仰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建立起来的。轻易建立起来的信仰决不可能是坚定的。除非一个人学会说假话,或者干脆只把信仰当作徽章挂在衣襟上。

“不过,也许我本来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说了。她想过了这个问题。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来。“想起了刚解放时的情景。”她说。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

“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

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她又把头低下来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烟袋给我!”我伸着手对她说。

她愣了愣,把烟袋交给了我。我装烟,吸烟,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脸扳过来,让她回答:“什么时候,你学会了矫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抽我的烟。好吧,你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强求呢?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烟呛了她,她扭过头劝我:“还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开口说话:

“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你需要什么,我哪里知道!我不相信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的需要感到怀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锐了。”她说,仍然望着别处。

“是啊,不讨人喜欢。你太委婉了。”我说,一直盯着她。

“是啊,也不讨人喜欢。”她回答。

经过怎样的心理历程?她把头抬了起来,正视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盼望着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不会,她把快跳出来的心又掩藏了起来,藏得相当深。我又记起,她是我的总支书记。人心不是铁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热燃烧。我只能等待,顺乎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强扭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她已经向我打开心灵的窗子,也许明天会敞开大门?

“吴春来了,在谁家里聚会?”我转换了话题。

“当然是我家了。我要买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够不可。”她说。

“我买酒。”我说。

“你能出院?”她问。

“我一定来,只要你不说没菜就行了。”我说。

她笑笑。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不早了,书记同志,你该回去了。”她轻轻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头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来,我迎上去。“你还是不抽烟好。肺炎是抽烟引起的吧!”她的眼里有点火花。

我把烟袋交到她手里:“好吧!戒烟!这烟袋还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过烟袋往包里一装,又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面前浮现出两个孙悦。一个是热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孙悦,一个是沉静练达、又有些矫揉造作的孙悦。我喜欢哪一个?

“是对象吧?”一个病友走近我问。他们都知道我还是单身汉。

我笑笑,未置可否。于是引来了一句赞扬:“真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正是不喜欢她这种“干部的样子”。这是她矫揉造作的表现。

“不,她不是我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干部。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过去的孙悦的热情自然与今天的孙悦的沉静练达相结合……会发生这样的结合吗?我想会的。我们本来都是自然的儿女,社会生活使我们的自然天性不断地受到制约和改造,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这种制约和改造应该是合理的,并且应该成为人们的自觉要求和行动。强迫只会使人感到压抑,学会掩饰自己的真情,甚至变成虚伪。一个社会如果对虚伪习以为常,视自然纯真为邪恶怪异,那就会制造出许许多多无声的悲剧。我喜欢自然纯真。我相信孙悦会恢复她的自然和纯真。她已经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不过,她对这个自己还不习惯,还有疑惧。会好的,孙悦,会好的。

你本来是一个血肉之躯。你本来有一颗会跳的心。你的脑壳里装着脑髓,因此可以思维,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断。你有嘴巴,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而不做学舌的鹦鹉。过去,你忘记了这些,甚至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今天,你记起了,或者说发现了:你原来有这样的本能,这样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虑,甚至羞愧。这有什么奇怪呢?

会好的,孙悦,会好的。但是孙悦,我多么想向你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吧!我们不应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