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开学了!

中学最后的一年,少数服从多数的最后一年!

世华心里在欢呼。

翌日开班会,照例选社长和班社各部门部长。

谈到毕业晚会的表演,戏剧指导老师已经为她们选了个剧本。

各同学提名谁演谁,当然是那群话剧好手担纲。

说到舞蹈项目,舞蹈老师说:

"我编了个叫《蚌珠》的单人芭蕾舞,你们提议谁跳呢?"

班中学芭蕾舞的不止盛世华一人,不管同学们是否最喜欢她,级夕表演会是接待家长、嘉宾和全中学同学的,同学们都想以最能见人的卡士上台,免不了第一个便提:

"盛世华。"

舞蹈老师满意地微笑,盛世华本来就是她心目中的人选。

盛世华向班主任举手发言。

"老师,我可不可以站在黑板面前说话?"

"可以。"

盛世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面对所有同学和老师:

"在暑假里,我有一个构思,也做了整整三个月工夫。"

她静看同学们的反应,因为知道她这个计划的,只有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方逸四个人。

"很感谢老师的安排,但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表演蚌珠舞。"

同学们哗然,舞蹈老师亦猜不到她想怎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年是我们在校园最后的一年了,我希望在离别的前夕,所有同学都参加台前幕后的表演工作,同心合力地办一件事,以为纪念。"

胖胖、水文君和高英英都以支持的眼光看着她。

方逸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看你怎么说下去的神态。

"我编了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睡美人》。"

班中同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懂得跳舞的不是太多。

"我已经分了场,剪接好了音乐,编好了舞步,请到了人画布景。"

"哪里有这么多人来跳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道。

"我们还有八个月时间筹备,我兼做教练,下课后、周末,都可以在学校排练。"

跟着,盛世华提出了缝制舞衣的一组同学和简明地说了故事大纲、主角、配角、群舞等人数。

社长说:

"有没有人附议?"

胖胖第一个举起了她的手。

水文君则忙着怂恿同学们赞成。

高英英有点紧张,脸都白了。

方逸仍是在原地不动。

"那请各位表决,赞成的举手。"

出乎意料地,大半人举了手。

方逸没有举。

班主任说:

"世华肯花时间负责这件事,很值得鼓励。"

舞蹈老师若有所思,虽然脸上保持和蔼的笑容。

班主任说:

"但是别忘了两点:第一,今年会考,念书是最重要的事。我鼓励你们的合作精神,但会考成绩一定要好,本校有史以来没有会考有一科不及格的学生。

第二,《睡美人》舞剧一定要水准及格,要是不够水准,到时不能批准演出,各位同学要先了解这一点。"

社长说:

"现在提名角色人选。幕后工作小组,由盛世华自己组织,愿意参加的可以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可以不参加,小组组长要由班会通过,成员则不必。"

散会后,舞蹈老师把盛世华悄悄拉到校园一角:

"世华,为什么不跳《蚌珠》舞?那是我特别为你编的,是个很美丽的单人舞。"

"谢谢老师。"

"世华,搞一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很麻烦的,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会发生的。"

老师教了整辈子舞蹈,免不了很多顾虑。

"老师,我想我应付得来的。"

老师是校内的老师,只教土风舞,盛世华虽然尊敬老师,到底不大把属体育科教土风舞的老师放在眼内,老师亦不清楚她在芭蕾舞学校学到了多少,只好心里叹句初生之犊。

高英英果然当选了王子,水文君得其所愿做女巫,统筹和睡公主当然是盛世华。

方逸习芭蕾舞其实比盛世华还早了一年,但她拒绝做任何幕前或幕后的事。

世华也不恼她,方逸一向是怪脾气。

负责缝纫的同学,很快便车好了画布景用的大帆布。

"怎么抬去给人家画呀?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帆布卷成地毯似的一大筒。

"阿水!"

盛世华没想过这问题,只好求救地唤着水文君。

"有办法有办法,我叫男青年会的男孩子祖辆货车来搬。"

"搬到什么地方?"

盛世华问。

"那我得问问李颀。"

水文君说。

李颀叫搬到他老师画苑的天台上,那儿可以把画布张开。

盛世华好几星期没李颀的消息了,禁不住跟了货车去。

水文君当然哗啦哗啦地在指挥着那班男生。

胖胖也想去,但盛世华说服了她不要去。

方逸在一旁冷笑。

又大又重的画布搬到了画苑的天台,李颀在等着,高高瘦瘦的站在遮了天台一半的荆杜鹃花棚下,荆杜鹃花开得正红,茂盛地一条一条地垂了下来。

水文君照例光阴勿浪费地向李颀勾了几个秋波,媚语了几句,便又忙着跟着还未要回家报到的男生们溜走了。

天台上,只余下卷起半袖白衣的李颀和盛世华。

下午四时的四十五度阳光,把李颀的眼神照得很柔和,高挺而微勾的鼻子像个遗世而独立的山峰,方方的中凹下巴微微翘起,在杜鹃棚下光影交错中,他有少年的英挺和艺术家的悠然。

穿着浅蓝布旗袍校服的盛世华,长发编成两条小辫子,烈红的杜鹃把她雪白的脸儿映得吹弹可破的粉红。

"你就像帧粉彩画,"李颀像看模特儿地打量她,"粉蓝、粉红、粉白。"

李颀用手轻轻揩揩她的脸:

"感觉上你此刻是粉彩做的,我几乎可以在你脸上揩出粉红来。"

"这是随时,还是永不?"

盛世华温柔地问。

李颀哈哈一笑:

"天有不测风云,水文君跟我联络,不晓得你也会来。"

"我也有随时,也有永不。"

盛世华说。

"拆开你的小辫子,我喜欢你散着头发。"

"你要我拆我便要拆么?"

"我不喜欢女人头上有橡皮圈、发夹。"

李颀一边说,一边动手打开她的辫子,过肩的直发在太阳下闪着一缕金光。

"把头发留到腰际吧,愈长愈好。"

李颀轻轻地扫着她柔软的秀发。

"没见过摸上去像幼丝那么软的头发,给我一根。"

李颀细心地在她头顶拔了根如丝秀发,对着阳光照,一根柔丝,发出五色幻彩。

"送给我。"

李颀把盛世华那根长长的发丝放进他的白斜纹布裤袋中。

到底是九月的下午,天台的大红阶砖被晒得滚烫,盛世华虽然冰肌玉骨,日常清凉无汗,但这一回,却热得汗流浃背。

汗水沾湿了她紧扣着的旗袍领子,汗水在她日渐隆起的双峰乳沟间,湿了一条小溪。

在宽松的蓝布旗袍里,汗水把她勾画得像裸体。

李颀的眼睛离不开这小姑娘,他的心离不开这小姑娘,露西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孔雀,但盛世华是朵娇嫩的花,她的根芽应在云端上。

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就是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个盛世华。

贴得在心中,捧不在手中。

李颀发怔了一会。

"李颀,我把那天你给我那朵小白花,夹了在我新的国文书里头。"

"在书里面,你还夹什么?"

"我夹过各种不同的叶子、蝴蝶。"

"什么最好看?"

"蝴蝶最不好看。"

"为什么?"

"蝴蝶只在活着时好看,只有翅膀好看。"

"男孩子不把蝴蝶夹在书中的。"

"你知道吗,蝴蝶的身子是一条虫,一夹扁了,便变成一团浆,丑怪得很。可是,又不能单把蝴蝶的翅膀撕下来,撕了下来,蝴蝶便不是蝴蝶了。"

"所以,我不再喜欢蝴蝶了,它是美丽和恶心的丑陋同在一身的。"

盛世华娓娓而谈,李颀只觉暖玉生香,他幻想着她跳芭蕾舞时是如何的美丽。

"太热了,"李颀说,"花棚里面有一丛花叶特别密、特别阴凉的地方,我们进去躺躺去。"

李颀把帆布圈展开了几英尺,叠了两层,和盛世华面对面地侧身躺着。

李颀一手支着头,凝视着热得微微娇喘的盛世华。

"嗨,陌生人,怎么我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跟你在一块这么舒服。"

"你不是跟任何人一块儿都很自在的吗?"

"不,那不同的,"李颀摇着头,"你好像是我的家。"

"家?"

"你不明白的。你有家,我一直没有家。"

"遗憾吗?"

"不,一直没有,便不知道没有家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你,便有一种很欣喜的感觉,好像得到了一样我从未有过的东西。"

"今天我是特地上来找你的。"

"我还以为你很拘谨。"

"我不拘谨,只是有很多束缚。"

"我没有束缚,倒想有点。"

"你不会喜欢的,束缚我的也是束缚你的,假如……"

"假如什么?"

"你这么笨,不跟你说了,我也要走了。"

"假如什么?"

李颀追问着。

"如果你到今天还不知道,那我也无谓说了。"

"小盛,我不是个很复杂的人,不要叫我猜。"

"不是叫你猜,只是叫你做。"

"小盛,我不想伤害你。"

"你不会伤害我的。"

盛世华爱娇地嘟起她的小嘴,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两张脸孔是那么接近。

李颀想起自己有过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的那么多个,都是随便的女孩。

他根本是半个街童,男女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像云雨一般自然,当然,云雨之后便没什么特别要铭记的,他亦没有特别爱过谁,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盛世华好像只刚啄破蛋壳的小鸡,她似乎以为爱情一定是纯真的。

浓密的杜鹃花把世华微嘟着的小嘴映得艳红,澄清无邪的眼睛蓄着梦似地等待,李颀把身子翻在她身上,柔情蜜意地深深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

李颀知道。

吻下去,她的嘴像个空空的洞,舌头呆呆着不动的。

不过,她的口很香。

有一阵他未闻过的清香。

盛世华双臂绕着李颀的背,陶然欲醉。

"你的口很香,让我尝尝是否舌头也香。"

世华微张着她的双唇。

"让你的舌尖,也尝尝我的舌尖。"李颀极其温柔地一步一步导引她。

世华的舌尖一伸出来,便被李颀吮吸着,那是比刚才热烈得太多的感觉,有两个人融为一体的感觉。

世华本能地也吮吸着李颀的唇和舌,直至她不知应该几时停止时才放松了嘴唇。

李颀脸上一片怜借,放开了她翻转身平躺在地上。

"你一定在笑我了。"

"笑你什么?"

"笑我不懂得接吻。"

"你方才是不懂的,现在懂了,而且很好。"

世华像得了进步生奖似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颀叹了口气:

"我怎能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

"我此生此世都不会,也不能。"

"我没想过你会。"

世华理所当然地说。

天渐暗了,李颀内心有澎湃的冲动,他最好立时离开她。

但是,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我送你回去。"

"来我家吃饭。"

李颀已饿得饥肠辘辘,二十二岁的青年,很少时间不觉得饿。

"妈妈,我请了李颀来吃晚饭。"

盛太太虽然不大愿意,也勉强点头了,没人饭开了而撵人出去的理由。

近来画苑的生意不好,老师的学生不多,收一百几十一个月的,自己的环境也不好,也没可能招呼李颀吃顿好的了。

李颀吃了四大碗饭,盛家都吃完了,他还在吃。

世华有点心惊胆跳。

菜都吃光了,李颀干脆拿起碟子,把汁倒在饭里。

世华没见过他的吃相,倒被他弄得有点尴尬。

吃完饭,李颀走了。

盛爸爸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了看女儿。

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他吃饭像饿鬼似的?从没见人拿起碟子把汁倒进饭里的。"

盛家子女吃饭,手臂要贴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肉只可以夹对正自己那一块,别人向一盘菜举筷时不能同时举,要等人夹完才可以伸筷子出去,筷子不可以搭桥似的越过别人的筷子,也不可以钻在别人的筷子底下,喝汤嚼东西不许出声。

这一切,李颀全做了。

"这李颀没什么家教,难为你看得顺眼。"

世华避开母亲,跑回房间去。

盛太太觉察到女儿已堕入爱河,她决意软好硬好,迟早要终止他们的来往。

世华也很忙,舞剧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司机整天地跟着她,她只能在偷得出的时间中去跟李颀约定个地方见面一会儿。

有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的街角边,大树下。

有一天方逸跟她说:

"你和李颀搂搂抱抱,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肉麻死了。"

"不要告诉我妈!"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方逸恼了。

"方逸,别恼,我烦死了。"

"你是自寻烦恼。"

方逸说。

"连你也不喜欢李颀?"

"我喜欢他,这人吊儿郎当的,没什么不好,但你迟早会厌倦他。"

"方逸,他是我的男朋友!"

"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

"怎么你老当我是坏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当我不怀好意?"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多。世华,别忘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我不会令李颀伤心。"

"你会的,你会的。"方逸说,"早早放他走吧。"

这时水文君走了过来。

"小盛,李颀变了。"

"变了?怎么变了?"盛世华问。

"真奇怪,从前他女朋友一大堆,这一阵子,他都不见她们了,只是痴痴地等你一个。"

"有什么奇怪?"方逸一向认为水文君是没脑袋的。

"他连其他的女朋友都统统不要了啊!"

"小盛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方逸说,"她几时把一般女人放在眼内?"

方逸的语气中包括了水文君的意思,水文君自是不明弦外之音,盛世华却怕方逸再尖刻下去了。

事实上她也有点心烦,她本着一股好奇去爱上李颀,她以为他是复杂的,有挑战性的,料不到他居然是那么单纯。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李颀说得对。

他根本不大感觉到盛太太对他的厌恶,他仍会当回家似的,偶尔去盛家吃四大碗饭。

世华像个新出道的冒险家,本准备碰上惊险重重,料不到却如履平地,令她毫无征服感。

有时她觉得李颀缠得她好烦,但胖胖说:

"这世上除了你,他便没有别人了。"

世华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排舞、应付会考、对抗妈妈的压力,还有,李颀的痴。

但李颀是善良的,他是那么地呵护着她,从不侵犯她。

布景画好了,想起李颀在画苑天台上汗流浃背,在风风雨雨中拿着大胶布包着画布,她好感激。

彩排的日子到了,平日是一段一段地排,各人都表现得很好。

但盛世华忘了,开录音带的是她,关录音带的也是她,叫人出场的是她,教人化装的又是她。

所有舞衣在彩排前不久才全部缝好,那天彩排,其实只是第一回在台上,有布景、有间场、有开幕闭幕的第一次。

这就乱了起来,第一场和第二场间,幕整整下了二十分钟还开不了,世华要换的衣服带子老绑不牢,同学们的裙子、裤子、鞋子、发型,在后台弄得一团糟,急得负责拉幕的胖胖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班主任神态严肃地说:

"所有老师昨晚都看过你们的彩排了,决定是明天不能上演,一部四十分钟的三幕舞剧,落幕的时间比跳的时间还长,太乱了。"

身为男主角的高英英呆住了,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中。

水文君哇一声哭了出来。

负责做戏服的同学夜以继日地密密缝,霎时间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这是没有经验的结果,幕后工作组织不好。分开来看,倒是每场都好看的,可惜组织不起来。"班主任说。

盛世华是统筹,组织不好,不用说是她的疏忽,同学们在各自伤心之际,一听见"组织不好"这四个字,心里即有意无意地迁怒于盛世华,是她要搞好,搞成这样子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胖胖关心地频频望盛世华,但盛世华仍然冷静地坐在那里。

在水文君呜哇大哭、部分同学的饮咽声中,和一些同学的幸灾乐祸表情中,胖胖不知世华如何应付这四方八面飞来的乱箭。

"明天,不能完全没有舞蹈节目,世华,你再排宫廷舞那场,校方只批准演那一场。"

世华如万箭穿心,整年的努力不但得个失败收场;还要面对同学们的埋怨和冷嘲热讽。

"是,老师。"世华的声音和平时无异,她决不肯哭。

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十分冷淡,有些甚至有庆幸的表情。

小憩的时候,水文君、高英英和胖胖三个拉着世华去她们惯常谈心的花圃,那是在校园偏僻的地方。

水文君仍是哭个不停,高英英轻轻拭泪,胖胖想说点什么安慰世华,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水文君大哭了半天,回头看滴泪未流、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盛世华,惊讶地说:

"我都哭成这样子,为什么你不哭?"

盛世华坚决地摇摇头。

"要是你哭我还放心点,这么憋住怎行呢?"

水文君很担心盛世华,只见她昂首不哭,水文君免不了继续涕泪交流,捶胸顿足地代盛世华哭了她的一份。

下课时,舞蹈老师经过教室,看见同学们都散去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特别理会盛世华,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子旁边她的位置上。舞蹈老师轻轻敲敲窗户。

"世华,我想告诉你,你是很有天才的,到底你才十六岁。"

"谢谢老师。"世华很冷静,但很感激,她看得出老师心疼她,而这位老师,就是世华起初拒绝她的好意的人。

"宫廷舞"是群舞,世华本是公主,当然也有份儿演出,那晚整个舞都跳得富丽堂皇。

"世华,你刚才在舞台上美得像伊莉莎白泰莱呢!"胖胖说。

会考前几星期,世华都有众叛亲离的感觉,水文君见盛世华受重视的程度已大不如前,虽然对她还挺亲热的,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跟其他风头同学交际上去了。

方逸对世华说:"对水文君失望了?交易不公平是不是?"

只有胖胖还亦步亦趋地伴着她。

会考的日子近了,同学们都忙于温习。有些成组成堆的,就是没有什么人理会盛世华。

她不晓得怎么去赢回同学们的心,天天回校,她只有沉默、沉默,同学们离她愈来愈远,她也离同学们愈来愈远。

她恨不得快点毕业,快点离开学校。

她受到的只是教训、教训,没有一点温柔的声音。

李颀仍常找她,他倒是若无其事似的,画了许多个月的布景没有全用得上,他一点也不在乎。

在画苑的天台里,堆着那叠乱七八糟折起的厚厚帆布油画布景,他倒不觉白费心机,好像他没有汗流浃背、冒热捱冷地画过似的。

《睡美人》的成败,他都不大关心。

他关心的,只是几时世华可以偷空见他。

"你一点也不懊悔白费心机?"世华忍不住问他。

李颀摇摇头。

他连问也没问过世华失败后的感受,世华亦无从说起。

世华吞了这泡眼泪,实在有个泪不知洒在何方的苦闷。

"有什么大不了?闷什么?"李颀完全不明白。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失败过。"世华倚在李颀怀中,"我也只是对你说而已,要是对别人说,人家还以为我很自大呢。"

"哈,这十六年来你很成功吗?"李颀觉得很可笑,"你只不过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罢了。"

"你一点也不觉得我出色吗?"世华有点出乎意料。

"你们在中学里搞的小玩意,做个壁报排场舞的,不是人生大事吧?"

"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大事?"

"如果你像我这么长大,三餐不继,自生自灭,你便不会觉得有什么是大事。"

"人家看不起你你不知道,前途茫茫你又不知道,李颀,你太习惯认命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什么都紧张。"

"你是个天生失败者的性格!"盛世华冲口而出,说了之后觉得,这正是她对李颀潜在的不满。

李颀居然不介意。

"怎么激你不恼的?"世华但愿他有点脾气。

"有什么好恼的?你说什么也好,我爱你。"

"我不爱你!"世华忿忿地说。

"我不信,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

"我快要走了,九月我要到美国念书去了。"

李颀顿然沉默了下来,搂着世华良久不放,眼眶红了。

"李颀,我是必须要去念书的。"

李颀叹了口气:

"那我能怎样?我不能没有你。"

"忘记我吧,李颀。"

"不能。"李颀像溺水的孩子抱着浮泡不放,紧紧捏着世华的手:"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盛世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颀,我承担不起这一切,学业、家里的压力和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小盛,不要这样对我。"李颀像个孤儿快要失去收留他的家庭一样。

世华硬起心肠,飞奔下楼梯,跳上部的士走了。

她本想找寻一棵她可以倚仗的大树,而长得像大树一样的李颀居然比她还脆弱,她实在不胜负荷。

一轮冲锋陷阵,会考总算过去了,这星期,她没空想及李颀,李颀也没找她。

母亲已打点她的行李,美国那边的通知书一出,世华便可以入学了。

世华一边想念李颀,一边又强忍住不要找他。

李颀两三星期都没消息,她倒心如鹿撞起来了。

难道他把她说的话当真,从此不见面?

盛大太见女儿近来没有偷偷去和李颀会面,李颀也没有来,倒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水文君打电话来了,

"小盛,画苑说李颀两星期没上去,只听他打过电话去说身体不舒服,之后便不见了人,他的老师打电话去他家,电话却不通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呢?"

"连你也不知道?"

"小盛,你有他家地址吗?"水文君问。

"没有。"

"我有,我给你,你去看看他吧。"水文君说,"我不能陪你去,我在拍拖。"

盛世华抄下了李颀在筲箕湾的地址,乘妈妈出了门,一溜烟地去了。

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他不会去自杀,也不会不找她,她倒担心起来了。

到了一条脏旧的小街,盛世华依址摸了上四层灰暗的楼梯,阶梯都残缺得凹凹凸凸了,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站了一会,她试试扭动门钮,原来是没上锁的,她推门进去,只见一片凌乱,画本、画具、脏衣服堆在一个小室中,里面有两张双层铁床。

在其中一张床的下格,李颀靠在枕上,一张脸孔瘦得干瘪,连眼都陷下去了,围着两个大黑眼圈,跟平日风神俊朗的他判若两人。

他正在艰苦地尝试转身,伸手往床头小几那包不晓得放了多少天的自面包,拿起一块,抖颤着撕着塞进嘴巴里。

世华心都酸了,冲过去抱着李颀。

他浑身发烫,看他虚弱的样子,显然病了好久。

世华一句"你怎么了?"还没问完,已经哽咽得语不成声。

"喂,别哭,我还没有死。"李颀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怎么你吃这个?"世华看着他手上的白面包,都干了,硬了。

她在那斗室中找开水,找茶,什么都没有。

"你喝什么?"

"水喉水。"

"那不能喝啊、我替你烧点水。"

世华找到个没盖的小铁堡,在一塌糊涂的单头火水炉上手忙脚乱地烧水。那是她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去看医生?"

"有去看过,医生说是肺炎,后来见我太辛苦,叫我别去医务所了,他来看我。我也实在动不了。"

"那医生倒蛮好心的。"世华说。

"是街坊医生呢,他看着我自小长大,知道我是没人理会的,不然我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这儿是四楼吧?"世华都没到过这么小的地方。

"这儿是天台搭出来的一间房。"李颀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还笑着,"你还骂我是天生失败者?见过我居住的环境,我出来见人总不算失礼吧?"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见过你的世界之外的世界。"

李颀尝了多少孤苦,多少冤屈,他都没诉过苦,一个小孩这么的长大,二十二个年头,世华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这儿吓着了你?"

"虽然医生来看你,但你不能没吃没喝地干熬着。"世华揩了揩眼泪,想了想,"我打电话给胖胖,叫她叫佣人弄点粥呀什么的来,我也不晓得怎么办。"

"电话给截线了,我没有交电话费。"

"我去借个电话打,什么地方有?"

"街头的杂货店有。"

世华满头大汗地跑下楼梯,摇了个电话给胖胖:

"我不知道病人应该吃什么,你问你家佣人。"

隔了几小时,胖胖气吁吁地挽着些稀饭和汤来了。

两个女孩子伺候着李颀吃汤吃稀饭。

"你们回家吧,这地方又闷又热,倒怕把你们闷病了。"

"不,我不走。"世华摸着李颀烧得火烫似的额头。

胖胖望着世华,脸上一连串的问号。

"你不走?"

"我要陪他到他走得动才行,他这样子,我怎放心得下?"世华坚持着说。

胖胖望望李颀,一片大难当前的惶恐说:

"她妈管得她好凶。"

李颀声音微弱地对世华说:

"世华,你还是走吧。"

"是啊,不然她妈妈跑了上来揪她回去,我便不敢想像了。"

"胖胖,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这几天我不回家,叫她不用担心,不要找我,过几天我会回去。"

"那我告诉她你在哪儿啊?"

"帮我这一次,她怎么问你也不要说。"

"我不会说谎啊!"

"不是叫你说谎,只是叫你什么也不说。"

胖胖怕得心惊胆跳,盛伯母可不是易应付的,但还是毅然点头承当了:

"小盛,我会天天拿吃的来,你又不会烧饭。"

世华感动地拥抱着胖胖,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一切尽在不言中。

胖胖去了,世华叹口气说:

"她比我勇敢。"

"这儿不是你住得的。"李颀疲累地说。

"不要管我,你安心养好身体。"

"小盛,你好好照顾你自己,我没气力招呼你了。"

世华坐在床沿,把脸贴在李颀的脸上,柔声地说着:

"我和你,共同面对世界。"

"你和我,共同面对世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李颀怆然。

盛世华慢慢地把身子挪上狭窄的床,柔软的指头轻轻地扫着李颀的眼皮:

"合上眼睛,你累了,睡一会,睡一会,我陪着你。"

李颀让盛世华搂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世华摸摸他的额,仍在发着烧,却也睡得安安稳稳的。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捡起丢满一地的脏衣服,拿去浴室洗。

那浴室,根本没有浴缸,只有个抽水马桶,一个莲蓬头和一个旧塑胶盆子,墙上挂了块碎掉一角的方镜,虽然狭小得几乎转身不得,倒是干净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找洗衣粉,找了半天,在灶头附近找到。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洗,恐怕惊醒李颀。

洗衣粉下得太多,整个塑胶盆满是泡沫,过了好多次水才不滑脱脱的。

绞干了衣服,没地方晾,只看见朝街打开的窗户,有几个铁丝拗成的衣架,想来李颀平日便是把衣服晾在那儿了。

探头往窗外一望,整条街的窗外都是花花绿绿的晾满了衣服,像万国旗。

夜里,李颀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喂他吃药,吃稀饭,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才跑到另外一张铁架床的下格,和衣睡下。

天亮了,太阳照得光猛,热得要命,但是她闻到晒干了的衣服的一阵清香,很有满足感。

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闻到干净衣服的肥皂香。

李颀醒来了,盛世华喜孜孜地拿着他常穿的白衬衫白西裤给他看。

"你嗅嗅,好香。"

"你替我洗了衣服?"

"是,全洗了,是不是很香?"

"傻瓜,洗衣粉放得太多了,怪不得那么香。"

"应该放多少?"

"一小撮,是浓缩的洗洁精啊。"李颀吻吻她的脸,"你亲手洗过的,我这辈子也不舍得再洗了。"

"傻瓜,穿完我再替你洗嘛。"

"我很臭,是不是?既臭且丑。"

"唔,比平时臭了一点,快把汗衫脱下来,换洗干净的。"

盛世华半扶着他把汗衫过头脱下。

"多少天没洗澡?"

"忘了,病得糊里糊涂。"

李颀不好意思地说。

"我替你揩揩身子。"

盛世华用那唯一的塑胶盆端了些水出来,用湿毛巾替他揩头脸身手。

一揩到裤头,她便脸都红了。

"我自己揩,没见过男人吗?"

李颀从她手上拉过了绞得半干的湿毛巾。

"游泳时见过,但是都穿裤子的。"

说着脸又红了:

"我……我去熨衣服,你自己揩。"

"会不会熨?"

"你别管,怎么不会?"

"别灼着了手。"

世华拉开了熨板,背过身去熨衣服。

第一次,但是看见皱皱的衣服变得平了,也就开心得像个小主妇。

"熨衣服原来很好玩啊。"

"好玩?"

李颀心下一沉。

这个天真未凿、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为他做这么多。

"你可以转身了,给我条裤子。"

世华把裤子抛给他。

"穿好了,转过身来。"

世华转过身来,李颀用手指梳拨了一下头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你知道我怎么游泳吗?"李颀说,"有时深夜里,我脱光了便跳进海水里,嘿,你没见过不穿泳裤的男人。"

世华不好答什么。

医生上来了,看李颀,给他药:

"今天烧退了点,精神也好了点,有女朋友在,特别好得快。"

"医生,他可以吃什么?"世华关心地问。

"什么都可以吃,他吃得下的都可以吃。"医生说,"不用担心,小伙子,好得快。多休息几天吧。"

李颀往案头摸,医生按住他的手说:

"阿颀,不用忙着付医药费,好了再说。"

"我有。"世华掏掏裙子口袋。

"小盛,不用你付,我自己改天付。"李颀制止着她。

医生注视了这如花的少女一会,没说什么走了。

近中午,胖胖又气吁吁地拿着食物上来了,一夜间,胖胖倒憔悴了不少。

看见胖胖,世华才想起家。

"小盛,你回家去,我吃不消。"

"你没告诉我妈在哪儿吧?"世华吃了一惊。

"我死也不说,她跟我妈说,我妈骂了我整晚。"胖胖显然很委屈。

"你有没有说?"世华追问。

"我当然没说,我被你妈我妈审了半天,我只说收过你的电话,不晓得你在哪儿打来的。"胖胖说,"今天这些吃的,是从街上买回来的,不敢叫佣人弄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我要走了。"

"胖胖,他病还未好,我不能走。"

"你妈那么精明,我想她老早猜到你和李颀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哪儿而已。"

那边厢,盛太太正在和伍家伯母通电话。

"由得她跑掉几天。"伍家伯母说,"小孩子不可以迫,一迫,他们以为自己是罗蜜欧和荣丽叶,一时激动起来,上演个殉情记可不是玩的。"

"那几时抓她回来啊?"

盛太太忐忑不安。

"过几天她自然会回来。"伍家伯母说。"世华口袋里有没有钱?"伍家伯母问。

"我没给她很多现款的,溜掉了,口袋里也不会多过一百几十。"盛太太说,"只怕那李颀还有钱捱日子。世华都未恋爱过,我怕她……我想她不会的,她都不懂的。"

"她怎么是恋爱?好奇而已,多过几天,那穷小子怎伺候她?"伍家伯母说,"抓回来了,马上押她到美国去。"

这边厢,世华时刻担心母亲出现。

她匆匆出门,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又不敢回家拿,她知道一回去了便不能再出来,只是她不忍告诉李颀。

黄昏到了,世华去开灯,灯却开不着。

"截电了,我好几个月没交电费。"李颀说,"我只余下几块钱,老师的环境也很窘迫。"

"你不是开过画展吗?"世华问。

"无名画家,有人赞,没人买的。"李颀说,"我去拿根蜡烛来,随时有准备。"

简陋的斗室,点起蜡烛,暗暗中一点光,射在天花板上,勾出了个小圈圈。

世华拉着李颀还微烫的手,凝视着天花板。

"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永不会忘记。"世华道,"你快点好起来。"

李颀虽是虚弱一点,但在烛光下,那张清瘦了的脸仍是双眉飞扬,鼻子英挺的,方方的中间有凹痕的下巴,仍是那么地动人。

"小盛,不要对我失望,不要担心我,你到美国念书去。"

"你怎么办?"

"傻瓜,都活了二十三年了。"

"我还未走。"世华说,"陪得你一天是一天。"

李颀不想说什么,只是哀伤地搂着她。

两个人依偎到天亮,堆着一块睡了。

翌日,李颀烧几乎全退了,世华跑下街里买了点面饭。

下午街上响起咚咚锣声,也听见小孩子们的吱咕集合声。

"什么事?"世华问。

"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每隔几天都来一次的。没看过吗?"

"没有,"世华孩子气地说,"我下去看看好吗?"

"我陪你去。"李颀的身子有点晃荡,头晕了一阵,扶墙定了定神,"我们下去。"

"你支持得住吗?"世华抱着他的腰,李颀挥开她的手。

"当然支持得住,不要扶我,手牵手不是很好吗?"

李颀挣扎着走下楼。

江西老头一面打锣,一面嚷着些不知什么话,猴儿熟练地从残旧的戏箱里戴面具,一时扮孙悟空,一时扮大花脸。

那头黑狗也会演戏,会打转,会让猴儿骑着当大将军策马。

世华看得手舞足蹈。

老头儿很卖力,猴儿和黑狗也出尽浑身本领。

看了半个钟头,老头儿反着铜锣向观众讨赏,大人小孩都一哄而散了,掷角子入铜锣的没几个。

世华自动跑到老头脸前,细看那张沧桑的脸,在零落的一角硬币中,世华放下了五块钱,老头儿受宠若惊地谢完又谢,仿佛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赏赐。

李颀也摸了口袋里仅余的几元出来,放进了铜锣。

"怎么那些人看完不给钱的?"世华惊奇地问。

"通常都没几个给的,这儿是穷区嘛,谁有什么余钱?"李颀说。

"那为什么老头又常来?"世华不解。

"他还懂得去什么地方?去山顶,你住的华宅?怕老早给警察锁起来了。"李颀说。"路远迢迢,老头儿从江西把猴儿狗儿带到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世华难过得想哭。

"每天捞几块钱,老头儿已经很满足了。"李颀说。

"那不是比做乞丐还苦吗?卖力半天,赔笑脸,人家不给赏还要笑。"

"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尊严。"李颀说,"我们上去吧,我累了。"

上得到四楼,门口赫然站着个凶巴巴的老妇,穿着唐衫裤,剪齐到耳珠的白发全往后梳。

"不交租便别进去!"老妇用手挡着门。

"下个月吧,李婶,你知我有钱不欠你的。"

"三个月了,下月又下月,你有钱自己花了,不交租!"

"我真的没有钱,我又生病了,最近没收入。"

"没收入还陪女朋友上街呢,病什么?"

"别吵,别吵,"世华将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塞给她,"先拿这些去,让我们进去,过两天把租还清给你。"

李颀阻止她也来不及,老妇忙不迭地接了钱,世华半推半赶地把她送下楼梯。

李颀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浮,世华把他扶入房间。

"你怎么办?"世华急了,"我没有钱,你又没有钱……我找胖胖来。"

"小盛你走吧。"

"我怎能走?"

"你不走有什么用?"

"你身体未复元,什么都没有。"

"你走吧,我活得下来的。"

"李颀,我就陪你坐在这儿。"

"小盛……"

李颀吻着她的前额。

这时门一推开,盛太太和司机出现了。

"世华,跟我走。"

"妈妈!"

"闭嘴,跟我走。"盛太太正视李颀,"你若不放她走,我报警去。"

"妈妈,他没做错什么,他病着。"

"跟着这个像野狗般的人干什么?他游手好闲,只等女孩子请他看电影,请他吃饭,世华,你盲了!"盛太太说。

"妈妈,不要侮辱他!"

"盛太太,"李颀抓着床架起来,"莫欺少年穷,将来你会没脸见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现在便没有脸见我,没有脸见我女儿,"盛太太看见李颀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司机说:"下去,五分钟后再上来。"

"世华,司机在时我不方便说,为了替你们两个留个面子。"盛太太锐利的目光直视李颀,"李先生,不要说任何人扯谎,这一分钟我对着你,对着我的女儿,说几句话。"

一时间热腾腾的空气似乎变了炼狱的炉。盛太太的双绲边名贵丝质旗袍,在家里凉快,在这儿她抽出把精致的檀香扇来扇凉,也想扇开些汗臭。

"李先生,你四处睡过很多女孩子,当然不是在这里,是我女儿这么笨才自己摸上来这肮脏地方,对不对?"盛太太的视线没离开过李颀的眼睛,不让他有垂目的机会。

"妈妈!"世华惊叫着。

盛太太不理她,只继续问李颀:

"是不是?"

"是。"李颀坦然地答。

"李颀!"世华再度惊叫。

"是。"李颀毅然地望着盛世华,"小盛,我不会骗你一句,以前我的确是这样。"

"世华,听见了?人家当你是什么?"盛太太说。

"盛太太,不用你说,我自己跟小盛说。小盛,过来,牵着我的手。"

盛世华心里开始有千百个疑问,她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他甚至承认他跟别的女人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上过床,她有嫉妒和被伤害的混乱感觉,但还是走到李颀身边,让他牵着手。

"小盛,那些女孩子不像你般纯得像白纸一张。不错,我和她们睡到哪儿去便哪儿去,我没有爸妈教我,也没叫过人来这地方,你上来了,不嫌弃这破旧斗室,你不晓得我有多感动,原来除了寻欢作乐外,是有人豁出一切关心我的。那些事情我没跟你说,因为你不懂。"

"盛太太,"李颀指着世华说,"这几天来她没换过衣服,我没有碰过她。我绝对有脸见你。"

"但你必须明白世华要回家。"盛太太语气强硬。

"妈妈,不行啊,他还病着,他没钱交租,连电都截了……"世华哀求着。

"小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应付。"李颀苍白的脸,没令他懦弱。

盛太太从皮包拿出五万元钞票递给李颀:

"世华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我要她放心离开你,五万元不算多,但这一年你可够用了吧?"

李颀接过那五万元钞票,侧着头轻轻笑着,把那五十张千元钞票撕得粉碎:

"盛太太,我说过我的事我会应付。"

盛太太羞恼交集:

"对着我的女儿表演?很精彩的戏,可惜我不会为你鼓掌。"

这时司机带着几个警察上来了。

"什么事?"其中一个警员问。

盛太太可以看到李颀眼中喷出火来的愤怒,摇着檀香扇说:

"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劳烦各位了。"

"小姐,车子在下面。"司机对盛世华说。

"世华,走。"盛太太用威胁的眼光命令着女儿,回头又对几位警察说:

"小女还没到十七岁,我怕她迷路而已,幸而这儿的李先生帮忙找着了她,不然我真的会以为她被人拐带了,谢谢你啦,李先生。"

"是的,世上的奸徒很多。"李颀语带双关地针对着盛太太。

"世华!"母亲最后通牒地唤着。

世华依依地望住李颀。

"别忘了猴戏。"李颀笑着说。

世华只觉他这一笑间有无限凄苦。

众人拥簇着世华下楼去,李颀没有送,也没关门,只是胜华频频回头,每次都见到李颀痴痴地看着她。

回到家后,盛太太没花多余时间,翌日便带她上美国领事馆签证,一签好了便告诉她后天上机。

世华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一颗心只记挂着李颀。

明天便上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李颀一次。

母亲下午茶有个应酬,母亲一出去了她便赶的士到筲箕湾找李颀。

跑上李颀住的四楼,门居然紧锁着,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李颀,你在吗?小盛啊!"敲了半个钟头,里面人声寂寂。

那个包租的李婶挂着一串锁匙跑上来:

"那姓李的走了。"

"怎么你把他撵走了?我不是说过两天清还租金的吗?"世华又惊又怒。

"我没撵他走,他自己倒走了。"李婶大为不满地说,"租当然没付清。"

"他到哪儿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找他呢!"

"他还欠你多少祖金?"

"一百八十块。"

"我现在就给你,要是他回来,便让他住吧。"世华说,"请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他的屋子。"

李婶收了钱,勉强地把门锁开了。

果真是人去楼空,他的画具、白衬衫白长裤都不见了。

"让我在这儿坐一会。"世华对李婶说。

"只许坐一会,我要锁门的。"李婶就蹲在大门口守着。

世华轻抚着每一样留下来的东西,那残旧的塑胶水盆,那没有盖的旧铁锅子,熨衫板和熨斗还在她替他熨衣服时的同一地方,窗沿还挂着那几个铁线拗成的衣架。

世华拿了衣架,呆坐在李颀睡的双层铁床下格,抚摸着李颀睡过的枕头和床单。

"李婶,我可以把这几个衣架拿走吗?"

蹲在门口的李婶回头望望,咄了一声:"又不是我的,你喜欢拿便拿。"

叮咚喳喳,窗外传来锣鼓声,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

"别忘了猴戏。"李颀说过的。

世华像抓着一线希望,抱着衣架跑下街里。

是的,江西老汉耍猴戏来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戏服似乎又残旧了点。

江西老汉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听得懂的土话发号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头往戏箱里换面具,找帽子,以它们有限的技艺,以求温饱。

世华远近地探头,希望看见李颀。

小孩群中没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长玉立站着的好像是他,世华不禁往那边跑了几步。

那不是李颀,只不过是个身材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没一处和李颀相像。

世华唏嘘地回头,江西老汉正翻转了铜锣向众人讨赏,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两个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还未掏出来,世华已看见皱纹深长的江西老汉脸露惶恐之色,钱也不讨了,只赶忙抽起戏箱没命似地往街尾的黄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随着他狂奔,原来警察追来了,这小小江湖卖艺猴子一味跑一味躲,显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个赏钱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华惊惊地夹在他们和警察中间跑,似乎那样可以保护他们。

那条黑狗笨一点,跟了一会追不上,急得团团转,世华那时已跑不过警察,老汉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终了,黑狗还在彷惶地东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让警察捉住啊,你们三个相依为命的。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怎么表演呢?

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不是更孤单了么?

只见警察在追追赶赶,再转得几转,连黑狗都不见了。

他们三个会团圆的,世华心里在祈祷。

回头,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夕阳煎熬着的水泥地上抱着衣架站着。

她再跑到画苑,连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头望,她还可以隐约看见她初次让李颀吻她的荆杜鹃花架。

世华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亲没有责备她,也由得她把那几个铁丝衣架放进她的那套名贵的英国衣箱里。

晚上,母亲替她挂上了条新项链,细细的白金链子中间有几颗小钻石,下面吊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

"世华,他日你长大了,你便知道妈妈是对的。"

"妈妈,谁告诉你李颀住在那儿?"

"没有谁,妈妈不是笨到那个地步。"

"那你怎么找到?"

"我不告诉你。世华,没有同学出卖你。"

"妈妈,是我背叛了李颀。我答应过他两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而我,却跟你回家了。"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来:

"你们两人,共同面对世界?在那地方?你们只不过是互相拖累而已。"

"妈妈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无路。"世华搂着妈妈,"但是妈妈,我是多么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妈妈,不要让我再恨你。"

盛太太把这小姑娘搂在怀里,心中一阵难过。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颀,她的生活,应是风调雨顺的。

"明天,法松与你同机先去纽约。"盛太太说。

世华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张家大少爷,比她年长三四岁,她一直当他是哥哥。

"法松一听见你要去美国升学,老早把他大学一年级时的旧笔记本子找了出来,给你参考,他倒是蛮紧张的。"

世华听得出母亲弦外之音,法松的父亲是御用大律师,几代世家,这辈的兄弟姐妹每个都出色。

"我要跟他一块坐吗?"世华不是不喜欢法松,法松长得也好看,但她只当他是哥哥,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十几二十个小时,她倒不大愿意距离得那么近。

至少,她不会倚着他的肩头睡。

翌日上机,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学都来送机了,其中不乏迟些要出国的,谁都知道世华为什么要这么早被送出国,离开学还有个多月呢。

女孩子们看见殷勤伺候着世华的法松,一股登样正气,都有点羡慕,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只有世华伤感那么快便被人遗忘了的李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