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

“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

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

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不要紧。”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那样掀书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头的那种吧。”

“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指头暴露在空气中,仍然会爆拆。”

他不作声。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么的一宗小事,他竟然还皱眉呢。

我很感动。

“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伤口,它自己会好的。”

一切伤口自己会好,有时侯你且不发觉有任何伤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对付他的蜡纸,企图尽善尽美,不遗余力。

耶稣对待世人,也不过如此细致温柔罢了。谁又肯为谁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术时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刘郎一定不会以为我是为他死的。他一定认定是陈六姑的钳子没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捣黄龙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为我怀了他的儿子,不想要,才去动手术。

但此等勾当实在不可对人言。大家只捡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

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

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

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