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做的记程车,在深圳东门区停下来。她下车后,向东走了一阵,拐进一条横街,上了第三间房子的阁楼。

她按铃。

“李太,请进请进。”门半开。一个笑容可拘带点谄媚的女人欠身让青青进去,马上把门关好。

“来得正合时,水快开了。就等你来才马上给煮好。”李太艾青青,已经上第七回的食客了,所以很熟络。

头一回来,曾付了中间人一千元介绍费和带路费,不知老板娘是否有回扣。但吃了一回饺子,也不便宜。

青青记得那回初见媚姨,她脸盘饱满,脸色红润,但肌肤白皙幼滑,双目有神。

媚姨还很着意:“李太,你猜我几岁?”“你?看上去顶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媚姨预期带着强调:“我五十五了。——”“什么?”青青诧异:“一点斑点也没有啊。”“对呀,连黄气也不见,是吧?人家说,我就是生招牌。

“皮肤真好。”青青艳羡地道。但不忘她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优雅:“你不说,我肯定猜不出来。”“哎,”黄月媚指指她那住家式的小厨房:“我都已经是媚姨了。——可人人来尝我月媚阁的饺子,总是心里有数,觉得值。”又道:“都是回头客。口碑好,一个介绍一个。”记得那一回:——媚姨一边下厨,一边跟青青闲聊。

“北方人说:”好受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饺子。“。南方人老是怀疑,饺子不过是面皮裹着一团肉,有什么特别?”青青坐在沙发上,翻着“月媚阁”那一大堆都是由香港给捎过来的时装、发型、消闲杂志,全是最新一期的,可见她这里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下本钱。空调还散发着香讯。

一家“饺子店”,很少布置得那么像美容院的。

媚姨自夸:“我这儿的面粉是高筋,软硬适度,带韧劲。这得揉得够,揉得仔细,直揉到面团表面像剥壳鸡蛋那样,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包好的饺子下锅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她滔滔不决,是让高贵的客人宾至如归,放宽了心,引起食欲。

“吃进嘴里还一包鲜汁。”又问:“李太是那里人士?”青青微笑。

媚姨没再问下去。

她黄月媚这番识见,不会不知道来客底细。不过见过她微笑不答,也就岔开话题,装作不多事。

艾青青是台湾人,来香港加入电影圈求发展,也红过一阵,是“明星”。但二十七岁那年,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嫁入豪门。

李家是地产业巨子。李世杰当初对她十分迷恋,爱情至上,不惜与老父摊牌,非要娶她。一部分原因,也是上流社会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体,端庄贤淑,她自那分钟开始,与前尘一刀两断。与电影圈姊妹不相往来。

“督——督——督——督——”厨房传来剁菜剁肉声。还有媚姨不让空气寂寞的招呼声:“李太:我给你多加点大白菜,——你是不爱韭菜的是吧。嫌味重。不过白菜要剁的细,挤的干。肉得加点姜米,辟味。添胡萝卜茸好吗?”“你拿主意吧。”饺子端出来了。

精美的白瓷汤碗,汤清还泛麻油香,撒了韭黄末。饺子包得大小均匀,严严密密,心事重重。一个一个,浮在水面,晶莹而粉嫩,像白里透红吹弹得破婴儿的皮肤。

“好香。”媚姨殷勤:“趁热吃。”记得青青第一次吃她的饺子,只舀了一勺清汤,轻轻皱眉。嘴唇刚沾着,烫,马上退缩。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张嘴尝一口饺子。——就是怕。

黄月媚哄着她。

“我自己是每星期吃一回的,好滋养。有时炖汤,有时剁肉饼加些陈皮来蒸。——不过还是包饺子鲜美。要不,我这店号怎么那么闻名?”她说,前天还有一位天后级的歌星来光顾。又订了下星期四或五,一有货便通知。

青青还没习惯。咬一口,鲜汁急涌而出,她想吐。恶心。

“李太,你吃的时候,什么也不要想。或是想想美好的后果。就吃得快活。”——想后果,对。

不过,按不住也想起前因。

大半年前,是艾青青与李世杰结婚二十年纪念。——原来她已当了二十年的“少奶奶”了。

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名店买鞋子。也不是专程。老夫老妻,在纪念日也得陪陪她。

青青试着一双法国新到的黑缎高跟鞋,李世杰坐在对面,手提电话响了,在接听,嘱咐一点公事——。

穿制服的年轻店员,半跪着,伺候她试鞋。

女孩黑发中长,因俯首,头发往两边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后劲有细细的毛。上半身软凸而轻荡。

她向李世杰轻盈浅笑,十分有礼。

“李先生,我们知道李太太来试鞋,早已把左边的撑大一点点。电脑有记录。”青青满意了。但也问他:“这双如何?”“你穿什么也好看。”这话自他的“公子”时代,力追女明星开始,已说了二十多年。他不是不爱她。

直至听了,顺溜入耳。不带感情,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说。

女孩半跪姿态,隐约可见她纤巧的足踝,因支撑了半个身子,有点用劲,像穿了双隐形的三寸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贵的黑缎高跟鞋。

那么玲珑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干净。

试好了。李世杰签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鞋子明天一早会送到。有新货便即时致电通知的。欢迎下次再来。”甜笑送二人出大门。李世杰给了她一张大钞打赏,女孩目瞪口呆。十分惊喜。

——青青忽地负气大口咬下去。

咀嚼。满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齿颊清爽。——果然不错,很好吃。很值得吃。来了几趟,吃上了瘾。

“咦,有点脆——”“不要紧,婴胎已有小小的手脚。成了形了嘛。”一度是妇产科医生,专职帮中港客人做流产手术的黄月媚说:“下回再给你剁细些。”“下回,”艾青青问:“有没有更快见效的极品?——省点时间,我付得起!”“这个嘛——”青青很清楚:——她有的是钱,但没有时间。

一个女人,一个“曾经”是美艳亲王的女人,越来越没有时间。

她近五十了。生育了二女一子,保养得再好,还是有点慌。尤其是那一役。李世杰到台北去公干。本来艾青青想一起去,顺道回娘家,——虽然母亲不在,只得老父兄嫂。但豪门阔太的她已很久没回去了。李世杰没答应,只说成天开会,几天便赶回香港。

青青只好继续她悠游的SHOPPING生涯。

到了鞋店:“上回的CONNIE呢?”“李太,她辞职了。”经理说。

“哦,工作那么落力,又讨人喜欢。”她可惜地道。

逛了几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随便走进一家新开的。

“李太,”店员认得客人,一见她,脸色有异:“请过来这边看看,新货在这边呢。”另一边,有人在试裙子。

更衣室的门关上,但木门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的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来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软垂堆叠,像一个瘫痪地上的女人。还有一块名嫒骄矜护体的PASHMINA山羊毛披肩。

男朋友已有年纪了,在门外,微笑地欣赏着女还的雀跃和虚荣。

想像中,她脱了一层旧衣服,又换上了新衣服。门缝影影卓卓,有悉悉微响。穿好了,又赤足推门而出。脚形优美、秀气、是平背。还戴个小小的脚趾环。她问:“这件如何?”“蓝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眼神充满爱怜。

“不!”女孩任性地:“我爱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红,一件粉蓝。好不好?”“好!”“我也听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娇地:“最怕见你生气。真凶!”“怎么会?最疼你了。你穿什么也好看。”——青青一楞。

她太认得这句对白了。

CONNIE享受店员的伺候,她娇纵地,神采飞扬地装扮自己。——虽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饰。但她以后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着赔笑伺候客人了。

青青很有教养地,并没正视这双狗男女。她仍然带着优雅的浅笑,略做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货,离开了。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竟然象一只撑得过分,脚伸进去,空荡荡,不踏实,深渊一样的高跟鞋,黑缎子的。法国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轻店员,平凡的女孩,也拥有一双。

她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嫩豆腐似的皮肤。鲜活的身体。

沐浴之后,青青在全身镜前审视自己:身材仍不错,但肌肉有点松弛。眼睛仍明艳,但眼角有点下垂。最差的是皮肤,尤其是脸。她已做过果酸换肤,花上五位数字,但不堪折腾,很快,斑点出来了,还泛黄,皱纹毫不留情地长驻。

手按下去,略久才弹上来。留下一个白印子。渐渐,所需时间又长了些。小腿还有青筋。

——这是不能隐瞒的变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的失眠。

直至她听到一个有关“月媚阁”饺子的不老传说——。

这天早上接到媚姨电话。她马上过关到深圳东门区。

“李太,你来了,还担心赶不及。你知道,不是有钱能吃到,要讲机缘,还要看货源。这回贵一点,难得嘛。”“给我瞧瞧。”青青已经是一个有经验有要求的食客了。

媚姨打开保温饭壶,是她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旧同事给的。——而黄月媚自从打响了“饺子店”名堂之后,再也不为不到一千块钱的月薪去帮人打胎了。她道:“今天这些是极品.特地挑选出来,全是两三个月的头胎,——头胎嘛,营养最好。孕妇又年轻、健康,检查过没病。”她笑:“都是男的婴胎。还有啊李太,这里一件特别的礼物,有五个月大了。”青青见“小老鼠”堆中一头“小猫”似的好货,双目发亮:“太好了!快给我剁碎包饺子!”两三个月大的婴胎,鲜红透亮,精华不但滋补、养血、美白、却病、去斑,最见效的:艾青青四五十岁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紧、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魅力回来了。

大口大口吃着饺子。她已经习惯并且爱上这味道,一点也不觉得腥。她对它的寄望令它变得芳香。——今天还加进一个五个月大的男婴?真是可遇不可求!

是的,——艾青青没有拉下脸来吵闹,也不肯恶形恶状的去给不够资格的小妹妹教训,甚至拒绝在心猿意马的丈夫跟前仪态尽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个最积极的方法,栓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轻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肤细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脱脂奶。身体的紧凑和弹力,在床上,他感觉到温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艳亲王。

小女孩只是一只漏馅的廉价饺子,经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认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艾青青,才是正印东宫,出得大场面的人物。

星期六,有个慈善餐舞会。

艾青青近日新陈代谢旺盛,脸色绯红,每晚只睡六个小时便够了。

她去弄头发。连首席发型师KK也惊诧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厚,不让她挽髻,建立吹的蓬蓬然,秀发如云状。

在BALL场,青青脱胎换骨地抢尽镜头。

名嫒也在嫉妒私语:“她越来越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来。——是养鬼崽吗?拉面皮吗?打羊胎素吗?见白龙王吗?——”但大家仍是言笑盈盈地知己状。

晚宴开始了。

菜一道一道的上——。

渐渐,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皱皱眉。一个个耳语:“今晚的菜有问题吗?”“那鱼我不吃了,好腥。”——不关鱼的事。到了碳烧牛肉大盘,仍是腥。

侍应走过李太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嫒、阔太、明星,怎么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臭狐的膻。

最后连青青自己也嗅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血的味道。

她离座,上洗手间。现场的腥味又跑了,原来是——青青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词不舒服,比李世杰早一步回家。

一上车,司机也有作呕的表情。整个车程,一直扭曲着脸。

青青忙把晚礼服脱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家大量香熏,浴油——,一切芬芳辟臭的东西。浑身上下加头发,每个毛孔也不幸免。

浴后,那腥味萦绕下去。

她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

又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经反胃。——但水仍没发挥冲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她一呼吸,一活动,甚至眨眼,那血腥味便渗出来,在她四下的空气中扩散。

她吃过的饺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猫大小的婴胎,在浑浊的血浆中浮沉,颜色鲜艳,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脚的红影,被一层软软的“衣”裹着,透出微温。是它们!

血的腥味,全身运行。荷尔蒙,微丝血管、神经线、脂肪组织、黏膜组织、肉、皮肤。——全身。

——她赢得青春,在漂亮,却输给了味道。

怎么办?

艾青青全身赤裸,跪倒在她家的羊毛地毯上。毛又厚又暖,但她冷得颤抖。

无限凄徨。为了对自己不起的花花男人,她如此沦落?

她蜷曲身子,无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还未足月的,堕落泥尘的婴胎。一团在子宫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青青腾地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一下,充满着憧憬、向往、如瘾君子见到吗啡针,僵尸见到鲜蹦乱跳的大动脉。事已至此——她嘴角似乎拖着一条看不见的血延。

“嗖——”一下,她伸出舌头,把血延舔走,吸进嘴巴里去。

闭上眼睛,放纵地享受着,她的报应!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