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根的父亲丁福生是个农民,家里有些自留地。一年四季那二分地都没闲过,全家吃的菜蔬,市上卖的瓜果。因为他妈是个会料理的人,所以这块地累死了也不见瘦。归根到底,大家都说,是因为丁家的粪好。丁家老小七个,个个能拉能吃。而且拉出来的屎橛,不干不湿,短短粗粗。让猪拱,猪就肥;兑了水浇田,田就旺。这好名声其实在丁龙根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创下了,所以丁家上下对每天这一泡是极为重视的。丁龙根从小就养成了要拉就拉在自家坑里的好习惯。他的父亲创下出门七天未大解的记录,等到第八天赶到家里,宽衣解带,一蹲下就是稠稠厚厚的半坑。后来,化工公司征地,丁家的那二分薄田不幸也被划了进去。作为补偿,丁龙根的父亲得了一个农转非的机遇,成为化工公司的一名正式职工,每月拿国家粮饷。当第一次不得不把屎拉在厂里的公共厕所时,丁龙根的父亲痛心极了。一九七八年丁龙根高中毕业。丁福生迫不及待地为儿子办了顶替手续,而自己则火急火燎地赶回乡下去生活。那一天的下午,丁龙根的母亲妹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丁福生一放下行李就兴高采烈地直奔妻子刚清理过的茅房,情形就像当初创记录的那次一样。这一次不是出门七天,而是出门十年,端的是了得。事后,丁龙根的母亲专门去茅房张了张。很遗憾,坑底只有非常寒酸的黑色的尖尖的一小团,就像一泡猫屎。不出所料,丁福生从此开始了体弱多病的生涯。丁龙根进厂以后干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着父亲的医药账单到这个部门那个部门去签字去盖章,所以他一跨出校门就习惯了看别人的白眼。这一点对他无风无浪的一生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对丁龙根来说,住集体宿舍是一件相当苦恼的事情。尽管他竭力隐藏,他年轻的同事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非同一般的地方。像他那样的瘦子,居然能拉出那么粗的一截玩意来,实在让人惊叹不已。他们奔走相告,一起到厕所去瞻仰。更有甚者,他们还嗑着瓜子,叼着烟,一刻不离地站在脸憋得通红的丁龙根的周围,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传十,十传百,丁龙根没费力气成了化工公司的名人。人们看到他时,好像也看到了他身后那截粗粗的尾巴。丁龙根原来大解时不看报纸不抽烟,只是为了充分地静静地享受到这一刻的乐趣。但是,现在这种乐趣被无情地剥夺了。他被迫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在同事不留意的时候,飞快地冲到厕所去把它解决掉,并且刻不容缓地放水把它冲下去。如果正好水箱坏了,他就会立刻找来一张旧报纸把那吓人的尾巴盖上,盖上。所以,丁龙根比他任何一个同龄的同事都渴望结婚,更渴望有一小套带卫生间的房子。一九八四年,他如愿以偿。他的妻子是相邻钢铁厂附属的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的一个操作工,人很老相,脾气却坏得可以。这段姻缘当然是好事者撮合的,他们像斗蟋蟀一样把两只蟋蟀试着放到一只瓦罐里。结果两只蟋蟀当即抱成一团弄出一只小蟋蟀来。丁龙根在家上厕所时,总是把门栓得紧紧的,生怕妻子会突然闯进来。住在他家楼上的那一家经常抱怨厕所堵,有脏东西源源不断地往上泛。有人就站出来提醒说,别忘了,你家楼下住的是丁龙根。于是,丁龙根的妻子也终于了解到了丁家这个有年头的光荣传统。当她和丈夫再次发生口角时,她就会说:我反正说不过你,你们丁家这方面从来就厉害。你看,结婚也并不是摆脱那截尾巴的好办法。那么还有什么更有效的途径呢?只有时间,是的,只有时间可以帮上他一点忙。到一九九四年,也就是,丁龙根进厂十六年后,化工公司确实已经没什么人还在谈论他那截挥之不去的尾巴了。大家谈的最多的是股票。化工公司自备电厂的运行工丁龙根先生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在过一种体面的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我说的当然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丁龙根是上大夜班。吃完晚饭以后,他看了一会儿“新闻联播”,然后就上床睡了。醒来时是二十三点十分,他不用看钟就知道。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他怀疑是光线的缘故。恍惚中他忆起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曾答应了老婆一件事情。什么事?他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丁龙根又推开卧室的门想问个究竟,但是他的胖老婆正打着震天动地的鼾。丁龙根想,如果这时候把她弄醒,一定会招来一顿臭骂。但是忘了她交代的事情,同样会招来一顿臭骂。到底是今天挨骂,还是明天挨骂?这个问题整整耽搁了丁龙根两分钟的时间。这是至关重要的两分钟,无意中决定了丁龙根的命运,在我以后的叙述中,你将看到这一点。我还可以说得更精确一点,是这两分钟中的一个刹那决定了丁龙根不可逆转的命运。

临近子夜,当时气温超不过摄氏二十度。有风,但很短暂。丁龙根不敢骑得太快,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骑得快了就使那风显得非常锋利。后来他不得不骑得快一些,因为他是一个谨慎的从不迟到的人。快过小铁道的时候,他注意到右侧那条通往工地的石子路上正开来一辆十六吨位的载重卡车。丁龙根估计这辆卡车将向右转,也就是将和他一个方向,所以他并没有减慢下来。道口值班的亭子边有一盏蓝幽幽的信号灯,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冷清。为了顺利地通过小铁道,丁龙根还猛踏了几脚。这时没想到的是,那辆卡车突然一个左转弯。接下来是一连串忙乱的刹车的声音。丁龙根双手捏紧车闸,然后脑袋里就是空白。等他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停下的卡车的车头正紧贴着他的脸。司机叫骂着,开了车门,跳了出来。

等丁龙根走进集中控制室的时候,交接班手续已经结束了。他的同事们正忙着打水泡茶。班长没有指责他,因为印象中丁龙根是第一次迟到。但是后者本人似乎感到十分内疚,他径直来到吸烟室坐下,一言不发。

“哎呀,你怎么啦,怎么全湿的! ”

表示惊讶的人叫陈青,女性,三十多岁,去年刚离婚,现在正在不很积极地寻找着下一任丈夫。她和丁龙根刚进厂时就在一个班。丁龙根曾经暗暗地追过她,当然没得手。她以前的丈夫和丁龙根老婆又是同事,据说,他们还谈过恋爱,他跟别人说,丁龙根的老婆最早是他睡的。而陈青的离婚又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别人的老婆胡搞。这个别人的老婆就住在丁龙根的对门。你得承认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像丁龙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就只会碰上别人搞过的女人,剩下的女人,这是很正常的。所以,尤其是在日新月异的现在,你想搞到新鲜的女人,动作就要快一些才行。陈青的惊讶声引来了几个好奇的男同事。确实,丁龙根的衬衫全湿了,而且丁龙根这个人惊魂不定。

“是冷汗,冷汗。”他说,喘气还很紊乱,“我差点,差点被卡车撞了。”

丁龙根吞吞吐吐的描述,没有引起同事很大的兴趣。毕竟没撞着,当然也就没什么好看的。倒是陈青心细,她劝丁龙根赶快去换一身干的衣服,别着凉了。丁龙根点点头,但是一时还不打算动弹。

“还愣着干吗?快来监盘! ”是班长在叫。这个班长,五十多岁,近十五年来一直想占陈青的便宜。有没有实实在在地捞到过几把,谁也不知道。不过,谁也再懒得关心这件事了。你能够理解这位班长虽然现在一个月也就能勃起一回,但是看到丁龙根和陈青在一起肯定还是不那么舒服的,所以他叫丁龙根到操作台前面来,就是这样。丁龙根当然不敢与人为忤,于是就坐到那一大堆监视仪表前。但是他仍然坐立不安。没一会儿,他慌忙地对旁边的一个同事说:

“帮我张一眼,我有点事。”

丁龙根出了控制室,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很好,没人跟出来。他加快了脚步,来到那一排绿色的工具箱前。找到那柄钥匙以后,他不禁再次回头。很好,没人跟出来。于是,他很快地打开工具箱,拿了两张卫生纸塞到口袋里。再然后,丁龙根当然是直奔厕所。正巧厕所里的灯坏了,这无疑使丁龙根从容了许多。黑暗中一阵带着体温的熟悉的气体升腾起来,他的头脑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当然他不会耽搁太久。而且这一次是计划外的,是丁龙根执意为自己安排的。没等把裤带系好,他就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马赛克的便缸。借着外面不强的光线,丁龙根只能看清白色的背景上有一截短短粗粗的玩意,从外形上看似乎很正常。但是他觉得还不能完全把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于是,丁龙根又是一阵小跑,当然在此之前没忘了系上裤带,从工具箱中取来了巡回检查用的手电筒。现在一道光柱正照着那截玩意,只是光线还有些散乱。丁龙根拧动电筒的尾部,让光线聚焦。这一次,他看得再清楚没有了,那玩意的形状、色泽、气味都表明了一点:刚才排出这截玩意的那只弹性特好的小眼所在的那具肉体是非常健康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再次踏进控制室的丁龙根颇有些意满志得的味道。已经过去的惶惶不安的半小时被他从生活中剪辑掉了。他像往常一样对每一个同事面带笑意,拿出茶杯茶叶,有条不紊地为自己泡上一杯酽酽的绿茶,然后重新坐到了表盘前。这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过去了。这就是他的工作。凌晨四点半,控制室里安静了许多,没事的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表情很僵硬,懒得开口。也许有的人已经睁着眼睡着了,这需要水平,通常老运行人员才能做到这一点。丁龙根是可以做到的,坐在那一动不动,瞳孔随着他的春梦的延伸时大时小,听到后面一点响动,他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摇摇腿,那是表示他并没有睡,你不能因此扣他的奖金。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总是想和一个人说说话。于是他把脸转向他的右边。

“喂,今天几号? ”

“钟在那边,你不能自己看吗? ”被问的这位睡眼蒙眬,很不愿意,他用下巴指了指墙上那块巨大的数字钟。

“噢,三十一号,那你还记得今天星期几啊? ”

“哪个记得。”

“是星期三。昨天是星期二。”

“你知道还问我干吗? ”

“随便问问嘛。”

“去你妈的。”

被骂的丁龙根依然一脸笑意。他回头看了看。没错,他是想看看陈青在哪儿。丁龙根多年来一直在观察着她,看着她那张脸一天一天地老下去,那个腰一天一天地粗起来,有时他真的非常伤感。每个班他都要设法和陈青说上一会儿话,这是定期工作,就像他虽然不愿意也得按时满足他老婆一次一样。顺便说一句,丁龙根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像他老婆那么懒就没什么意思了,干那种事时都懒得动一下,只知道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大呼小叫,让丁龙根觉得自己像他妈的一个老苦力。他总在想陈青应该不是这副德性。通常他总是努力说一些很让她感动的话,陈青被感动起来以后,他就没了下文。好像他的任务就是让对方感动,仅此而已。日子长了以后,陈青也就不太容易感动了,感动的定值给调高了两格,她便认为这个多嘴的丁龙根其实很讨厌。这会儿,陈青正坐在放水瓶的那个办公桌旁,但遗憾的是紧挨着她坐的是那个眼角全是眼屎的班长,他正机警地扫视着控制室。丁龙根无奈地回过头来。没一会儿,他又把脸冲向他的左边。

“喂,今天几号? ”

“你说什么? ”他正在专心地抠鼻屎,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

“今天几号? ”

“烦死了,一号! ”

“不,是三十一号,八月大,你忘了。”

“对,我孩子明天开学,是三十一号。”

“那你知道今天星期几? ”

“星期三。”

“咦,你记得倒是清楚! ”

“你问这个干吗? ”

“不干吗,随便问问,我看你……”

“去你妈的。”

这时,他回头意外地发现陈青旁边的那个座位空了出来。那个该死的班长不知去哪儿了。丁龙根知道,这是一个不应该浪费的机会。他一个招呼都没打,便径直来到那个位子上坐下。他的动作过于迅速了一点,使很多昏昏欲眠的人因感到眼前一晃而不必要地紧张起来。如果你和我一样在电厂呆过,就知道那些没有昼夜之分的运行人员硬邦邦的心脏都有些问题,他们天天担心的就是仪表的指针忽然那么一晃。在家里的时候,有时闹钟的指针那么一晃也可能导致他们阳萎,一夜无话。这时当他们发现只是丁龙根扑向陈青时,也就全没了兴趣。在这个控制室里,男性都对年老色衰的陈青没了胃口,女性都对迂腐木讷的丁龙根没了好奇,所以任他们在一起搞出什么名堂来,大家都不会太关心的。

“我不想说话,看盘去,看盘去! ”陈青眼都没睁,眉头一皱。

“我不说话,我坐着歇一会儿。”

丁龙根搓了搓两只手,然后把它们放到桌上去。陈青的风油精的气味飘了过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弯。这个女人总是闹头痛,所以一年四季都泡在新加坡产的那个老牌子的风油精中。她伏在桌上,头转了一个方向重新枕在手臂上。她穿了一件短袖的工作服,袖口很宽。所以丁龙根不难顺着袖口一直看进去。实际上他看得非常自然,每年夏天,他都能看到那么几回,都看了十几年啦,总共加起来也有四五十次吧,均匀地分布在大约十六年的长度上,就像光谱一样,那是一个越来越暗淡的过程。这“看”也因为它漫长的历史变得非常正当了。丁龙根仍然为此而激动。那是一个用旧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个用过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个现在派不上用场搁在贮藏间里搁出了一层灰的哺乳器官,但是,那实在是一个丁龙根梦寐以求地想借来用上一用的哺乳器官。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按时归还,决不拖欠。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好好爱护,决不损坏。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勤于拂拭,按时浇水。但是她就是不借,你又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只是为了表明他还没走,还坐在这边。陈青把脸转了过来,冲着丁龙根这边,但是眼还闭着。她这么做,就算是顾及他的感情了,够慷慨够大方的了。丁龙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反正对他而言,有事没事叹上一口气倒始终是很恰当的。他准备把平放在桌上的双手收回来,然后站起来离开。但是,这会儿他的右手神经质地在桌上跳了起来,很有节奏。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当然还有小指交替地轻叩着桌面,手背很舒缓地上上下下。陈青的一双迷离的睡眼,先是充满了愠怒,然后便有了禁不住的惊奇流露出来。丁龙根此刻也在迷惑地盯着他的右手,竟然嘿嘿地笑了。现在这只右手越跳越欢快,和着叩击桌面的声音,真是一个五条腿的舞蹈家。接着节奏慢了下来,手指的摆动也相应地变得非常抒情,陈青和丁龙根本人完全被它吸引了。

“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陈青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全出来了。但是这样的笑好看,实在。丁龙根甚至因此希望他的右手跳出更棒的舞蹈来。

“我也,想不到。”

控制室的玻璃门一拉开,外面的噪音就像决堤一样涌了进来。脸色灰暗的班长走了进来。丁龙根有些紧张,他想让右手马上停住,但是办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好伸出他的左手一把将右手抓住,然后他就慌忙地站了起来,回到表盘前面去,回到他赖以养家糊口的岗位上去。他刚才的位置当然重新被那位班长理所当然地霸道地占据。陈青又恢复以前的姿势,趴着睡觉。她这么做,班长不会干预的,从来都是这样。丁龙根很担心班长会发现那个角度,然后尽情地享受这个角度,然后为这个角度脸红脖子粗,然后为这个角度哈着腰不敢站起来。所以,丁龙根不时装着没事地回头张上一眼,就像以前他的父亲没事就去家里的自留地转上一圈,只是担心哪个野孩子偷摘了地里的西红柿。当第三次回头时,他被班长狠狠地骂了一句:看盘认真一些!没办法,丁龙根觉得他只能听任那个属于他的“角度”任人践踏啦。总是在这一刻,我们的主人公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一个他妈的小人物,什么也别想占有,用不上“理所当然”这个词,实在要用也行,理所当然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理所当然玩别人玩剩下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撅起屁股,让比你粗的人比你厉害的人比你有权的人比你有钱的人狠狠地操你,你还得为他叫着口令,你还得喘着气为他大声叫好。但是丁龙根想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这也是小人物的心理,还没有成为大人物的那种小人物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们总是装出一副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的样子来接受你来操他,甚至主动邀请你来操他,是为了能有一天他时来运转,可以理所当然地命令你:褪下你的裤子!丁龙根拿起手边的电话,没人注意他拨了个什么号码。但是控制室另一头的电气专业的网控电话响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捂住话筒,说了些什么。电气专业有个小伙子站了起来,冲这边大声嚷嚷着:陈青,电话!这一声在凌晨静悄悄的控制室里显得过于响亮招摇了一点。丁龙根因此非常紧张,他不敢回头,装着镇定地看着面前的仪表。

“谁呀?谁呀? ”

“不要回头,是我,不要回头。”

“你毛病啊,我正睡呢。”

“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什么事,这么不方便,你搞什么鬼? ”

“你听我跟你说,别急。那个,班长不老实,眼睛不老实。”

“你说的什么意思啊?你毛病啊。”

“你听我说,真的,你不要再趴着睡,不要在他旁边,那样……”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

“不要回头……”

陈青把电话挂了以后,丁龙根仍然拿着话筒,说了足够长的时间。他觉得他做得挺聪明。他有些得意地回过头,却发现班长紧绷着脸正站在他的身后。丁龙根难免不因此一哆嗦。心跳猛然加速,他放在盘上的右手又开始欢快地跳了起来。这有多么不合适啊。丁龙根赶忙再次用他的左手把右手抓住。班长哼了一下,没有说话,重新踱回那个位置上去。丁龙根非常失望地看到,那个陈青还是那个姿势趴在那里,好像正蓄意地用外泄的春光等待着班长回去。她似乎已经想通了,一个三十多岁女人剩下的不多的一点东西,陈青都准备拿出来,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这让丁龙根很自然地想到他的胖老婆。有一次,她发了疯似的要赶潮流,穿上一条黑色的紧身的踩脚裤。天啊,那是一个什么样子,后面有一条毕露的深陷进去的沟,这条沟骄傲地出现在大街小巷,似乎在号召,快来吧,这下你不会找错地方。丁龙根忍无可忍,鼓足勇气,拿出一把剪刀把那条该死的踩脚裤变成了分开的两个米口袋。当然后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就是为她买了两条同样的踩脚裤。那会儿他明白了,一个女人执意要拿出来的东西,你是没法阻拦的,就让她拿出来吧,不拿出来她憋得慌,拿出来以后她就没有了,她就安静了。那么,今天在床上的时候她到底交代了一句什么话?好像还是一句不同于往常的话,丁龙根仍然想不起来。

但是天已经亮起来了。透过控制室的玻璃墙可以看到外面的早晨,像一张还没有挂好的过时的年历画。很多人开始兴奋起来,白天到了,也就是他们可以躺下休息的黑夜到了。其中有了些模糊的憧憬,给了他们死皮赖脸活下去的勇气。这一个个正在死去的人。早晨六点,早餐送来了,烧饼油条还有鸡蛋。控制室里有了一阵短暂的繁忙。丁龙根吃起东西来从来都是风卷残云。陈青不想吃,那么她的那一份就由丁龙根吞下。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丁龙根也当仁不让,这后一份他吃得更香一些。每天他都想吃出一点新感受来,他想一路顽强地吃下去,一直吃到陈青这个不太新鲜却依然诱人的馅。陈青的烧饼,班长没法感兴趣,因为他自己那一份都吃不完。所以,他对丁龙根说,一人省一口,养条大肥狗,但是你怎么还这么瘦?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粮食!有记性好的会替他解释,丁龙根多吃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多产肥料,就像制砖机那样。说话的这个人把手中吃剩的烧饼油条握成粗粗的一截,然后把它举过头顶。控制室里一阵哄堂大笑,所有的睡意一下子给冲得干干净净。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跨越了十六年的时间长河来到运行工丁龙根先生的心中。那一截甩也甩不掉的浪漫的尾巴。虽然脸上还堆着微笑,但是他觉得失望、沮丧到了极点。他的右手又一次在跳,幸好它这会儿被插在裤兜里。但是它好像非常愤怒,想一头冲出来。对,给那小子一点厉害看看。这个想法让丁龙根大吃一惊,太意外了,他连忙转动身体,把那只手紧紧地夹在操作台与大腿之间。这时有个同事过来换丁龙根下去休息,确实他已经在盘上呆了近六个小时了,眼睛酸胀。但是,那个同事是乘兴这么对他说的:

“我来看。你去吧,再拉一次,卫生纸不够,我工具箱里有。”

丁龙根尽快地走到吸烟室里,在最靠里的一个位置上坐下。他急忙想点上一根烟,但是手抖得厉害。与此同时,他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变幻不定。快把烟点着,快把烟点着,是这会儿他最大的愿望。但是他控制不了他拿着火柴的右手,那根火柴在竭力地躲避着火柴盒。吸烟室里的其他人看着丁龙根起初觉得有意思,后来都紧张起来。两行眼泪终于从他发红的眼角流了下来。这会儿他的两只手渐渐地安静下来,他终于点着了他的香烟。丁龙根没吸上两口,吸烟室的人都悄悄地走到外面去了。他不敢抬头,但是知道此刻外面的控制室里一定有不少人正朝他好奇地张望。丁龙根闭上眼睛,他觉得困极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丁龙根忽然嗅到了一股风油精的味儿。他甚至觉得那只是从他记忆中飘来的。

“怎么了,怎么了?瞧你个熊样!孩子都那么大啦。”

“没怎么。不要你管。”

陈青也不再说话,但是没有离开。丁龙根虽然没睁眼,但是他能感觉到他的右侧有持续的细微的热量,有一个活着的但活得不很旺盛的身体。又过了一会儿,丁龙根觉得那股热量消失了,于是把眼睁开。但是没想到她还在那里,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陈青带着几分讥讽的表情看了看他。然后伸了个懒腰,双手抱头,继续一声不吭地坐着。丁龙根只觉得眼前一亮,是的,陈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把他耿耿于怀的那个“角度”呈现出来给他了。可怜虫,拿去吧。而这一刻,我们的主人公确确实实感到了温暖。几根带子吊着不让它下垂的哺乳器官,魔法师的皮革袋子,可以挤出爱意、宁静、力量、宽容、文明、痛苦、永恒。丁龙根极度动荡不安的情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造物啊。遗憾的是,不出意外的话,陈青的下面也有一个诚实的光芒四射的眼,会拉出臭不可闻的屎来,谁也免不了,和他一样。另外眼睛也有屎拉,鼻子也有屎拉,耳朵也有屎拉,天天都有,现在更多的人又学会了从嘴里拉屎,拉出花团锦簇、高尚无私、滔滔不绝、一泡顶一万泡的屎。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告诉你,那是因为你大脑里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褪下裤子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拉完以后再去拉下一泡屎,生活就是别人拉屎你也不得不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克服便秘用你一生的努力拉出那一泡屎,生活就是你终于拉完了你一生不得不拉的一两万斤屎,生活就是你老人家再也拉不出像样的屎,生活就是,吃下粮食拉出屎而永远不是吃下屎拉出粮食。简而言之,生活就是屎。

“你孩子今年该上学了吧? ”丁龙根清了清嗓子。

“她老子管,我烦不了。”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似的,“你家大龙上三年级了吧? ”

“二年级。孩子多大,应该让她上学了吧? ”

“不上才好呢,上了有什么用? ”

“不能这么说,孩子总归是你的。”他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我跟你说,她现在可坏着呢,星期六到我这儿来,看到什么都想拿走,大概是她奶奶教的。可精着呢。”

“没什么,总归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再次抚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话是这个话,但是我现在就看得到的,以后她不会管她这个妈妈,我是白养了,白忙啦。一分钱也别想用上她的。”

“哪能图这个呢,总归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时断时续,第三次抚摸了她的哺乳器官。

“算了吧。”陈青一不高兴就放下她的双臂,那个角度消失了。

“像我,当然跟你不太一样,我看到我们家大龙就心安了许多。”

“男孩子不一样。”

“说心里话,我真喜欢我们家大龙,我真放心不下我们家大龙。”

“有什么不放心?好好的,你哭什么?你这个人! ”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这一辈子撒的尿都不及你的眼泪多!快别哭了! ”

“你不知道,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大龙……”

陈青摇摇头,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双手抱在脑后。他忽然镇定下来,擦了擦泪水,并不急于占据那个失而复得的角度,而是抬头看了看控制室里的数字钟:七点一刻。丁龙根的右手开始小幅度地颤动起来。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烟屁股激动不已,终于不由人意地坠落在地。陈青的脸仍然朝前,也就是冲着外面。丁龙根看到他的右手静脉扩张得厉害,手在膨胀充血,五指渐渐地张开。起初他很想把它藏到身后去,但是它根本不听使唤。丁龙根甚至听到了骨节在嘎嘎作响,皮肤像树皮那样绽开。等响声终于停止时,他看到的是一只和他父亲耙地用的耙子一样大的手,呈紫黑色。这张无比粗糙的大手先是在丁龙根的膝上爬行了两步,忽然弹了起来,悬在他下巴的高度。接着,惊愕的丁龙根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向陈青无声地滑行过去,直奔她扬起的袖口。陈青没有注意到。现在它已经到了袖口,停顿了片刻,手掌停在原处而五根手指又继续向前扭动着生长过去。丁龙根意识到它是想伸到里面去,一直伸到里面去。陈青正在睡眠的哺乳器官感到被什么碰了一下。她转脸、尖叫,然后向控制室抱头逃窜。

但是那只手也紧追出去。丁龙根的身体就要出吸烟室的时候,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铝合金门框。控制室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幅有趣的情景,右手竭力向前,而左手顽强地抓牢门框,他单薄的身体被拉得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最后他的右手战胜了他的左手。整个身体被左手拖在后面,而那张紫黑色的右手和惊慌失措的陈青在宽畅的控制室里展开了追逐。很多人都注意到跌跌撞撞的丁龙根满是泪水的双眼里是一种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关于这一幕,我就不多加描述了,因为讲多了,你就会以为我在说谎。我说过,我要为你讲一件在我身边发生的真实的事情。这个故事惟一的价值就是真实。我在愚弄你的智力吗?没有,请相信这一点,但是我得承认我是个有诸多坏习惯的人。有一个习惯我一直没能改掉,那就是我多么希望能有个机会,把一泡屎拉到广场的中间去,拉到天上去,拉到你碗里去,拉到你梳理得很精致的头上去,拉到你那发胖的灵魂里去。就是这样。

那个眼屎糊了眼的班长觉得自己比谁都更富保护老娘们陈青的责任。于是他斗胆拿起一根拖把,从后面冲了上来,猝不及防地给了那只右手准确的一击。气喘吁吁的丁龙根在一长排表盘的前面终于站定了下来,眼望着前方玻璃墙外已经到来的早晨。那只右手无力地耷拉着,收缩成原来的样子:骨节毕露,白白净净,和他的左手没有区别。这会儿,他脑袋异常清醒,他仿佛看到了身体内部明亮的光线。丁龙根猛然间想起临上班前他胖胖的老婆在床上交代他的话:今天上班骑车可得小心点!她可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难道说这个水桶一般的女人早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不可能,丁龙根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他就像一棵锯断的树那样慢慢地向右倒了下去。

丁龙根的死在医学上的圆满解释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满足你的求知欲。他们说,其实当丁龙根与戛然而止的卡车车头面面相觑时,他就已经死了,只是他还不太清楚,就像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撞了一样。事后他的同事们都很懊悔,因为他们错过了一个和死人说话的好机会。他们叫来了救护车,然后张罗着把他抬出去。原以为那是一件很轻松的活,但是没想到丁龙根瘦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那么沉,灌满了死亡的铅,所以抬脚的那一位在下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不得不提议歇一下,让他换一下手。出于对死者迟到的尊重,他尽可能慢地放下丁龙根的脚。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丁龙根肥大的工作裤裤管里滚出了一截褐色的玩意,不干不湿,臭气熏天,而且出奇的粗。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运行工丁龙根先生拉出了他最后一截闪耀着丁家传统光辉的屎橛,留给我们大家作个纪念。我看你就不妨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