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不得不去电信大楼补交电话费。在此之前我因为一举补交了拖欠达半年之久的电费和滞纳金而一时没钱去交电话费。电信局警告了我两次,然后掐了我的线。当终于得到一笔够我交电话费的钱时,我希望这个月的电费通知单最好慢点来。什么是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电费和电话费就是一对矛盾。在鼓楼天桥上我被一个夹着黑包的衣衫褴褛的外地人截住。他两眼放光,说我的面相非同一般,一定要为我算一卦,不要钱。天桥桥面上的塑胶被太阳晒化了,踩上去黏糊糊的,像吐出来的口香糖,也像老烟鬼的痰,也像鼻涕或者精液,也像刚拉的狗屎。这些都是不算讨厌的比方。你如果想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块活的肉时,相信你立刻就会吐出来的。我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去你妈的。这个外地人完全懵了,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直到我走到天桥的尽头准备下台阶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冲我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句:今年你会走运的!我一边机械地下着台阶,一边自言自语,妈的,我看今年你才会走运呢。台阶下到一半,我抬头看见一个皮肤黑亮的女孩打着一顶黑阳伞正拾级而上,手里拿着一本《我爱美元》。我的心脏一阵狂跳。当时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运了。后来我还经常回忆这一幕。这个活力四射的女孩把书恰到好处地贴在胸口的位置,使我目眩神迷,使我完全忽略了她显而易见的平胸。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我和我刚认识的皮肤黑亮的女友吵完架以后一起去菜场买菜。我们买了一小块精肉,一转脸却发现肉里魔术般地还混杂着一大块骨头,便又回过身去和握着斧头的肉铺老板理论。我的女友不好惹,嗓门大,措辞激烈,就像和我吵架一样向肉铺老板劈头盖脸地猛扑了上去。肉铺老板显得很镇定,他说,妈妈哎,你慢点。他接过装肉的塑料袋,从中把大骨头找出来扔到案上,然后问,你们说,应该多重?我说,八两,我们买了八两精肉。他说,好。他把肉放到了电子秤上,说,识数吧?你们自己看。我和女友凑到秤前定睛看了半天,怪事,八两还多一钱。肉铺老板非常宽容地笑了笑说,看清楚了吧,这块骨头是白送给你们的,回家弄点萝卜炖个汤不是蛮好吗?他又掂起那块骨头准备扔回袋里,忽然眉毛一挑说,这个骨头你们还要不要,先问问清楚,省得被人家说三道四。出于尊严,我们坚决地说,不要。我的女友二话不说,提起袋子就向菜场门口的复秤处过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复秤处的老头正打着毛衣,抬头问我们,在哪家买的?我们说,右边第四个案子上。老头把挎在手臂上的放着毛线团的塑料提篮往上挪了挪,细声细气地说,不用秤,不会少的,他叫曹洪,在我们菜场年年是先进,卖的是放心肉。我们还是将信将疑地把肉放到了秤盘里,还是八两一钱。我已经有些困惑了。我的女友是只斗鸡,当然不肯罢休,她小声对我说,这个复秤处肯定跟里面串通好了,瞧这个老头,还会打毛衣,肯定不可靠。走,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再核一下。这会儿我如果反对,她高昂的斗志往往就会转向,最终消耗到我的头上,所以,我立刻表示响应。但问题是,到哪儿去找一台值得信赖的秤呢?不远处的一家炒货店里就有一根老式的杆秤,但是我们从小就知道这种秤里可能灌有水银,你怎么能相信呢?再多走几步就是国营桂花鸭的下关区指定销售点,那里也有一台油腻腻的电子秤,虽然多年来我们相信桂花鸭,却还是对它身下的秤没有十分的把握。我的女友开始后悔没有带上她那只袖珍的弹簧秤。不过带来了也没用,弹簧老化了,一斤栗子能称出两斤来,让你每次都觉得自己捡了个大钱包。我想了想以后说,我看就是手感最可信了,行家一搭手,就知有没有。

一位披散着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刚从菜场里出来,拎着满满当当的一篮子菜。我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向老人家提出我们的请求。老太太也不多话,放下菜篮,不急不忙地前后一下一下地甩着膀子。我把装着肉的塑料袋朝她面前送了送。但是老太太没有接,她说,等一等,刚才膀子刚吃过劲,测不准。我想她讲得有道理,便耐下心来等待。甩完膀子以后,老太太舒了一口气,又开始抖起手腕来,一下一下,忽快忽慢,几次以为就要停下了,谁知又很短促地连抖了几下。我的女友已经不耐烦了,像匹战马那样昂首向着天空嘶鸣了几声。老太太不为所动,抖完手腕以后,她又全神贯注地用左手按摩右手的每一个指节,然后挤压它们,直到每一个指节都能发出清脆的“嘎巴”声。

好吧,拿过来吧。

什么?

肉!

哦,我这才想起手上的肉,连忙把袋子递了过去。只见老太太把食指弯曲如钩,慢慢地吊起了塑料袋,与此同时目光缓缓内敛,眼帘垂了下去。半天她才重新睁开眼来,逼视了我一下。

塑料袋算不算?

什么?

塑料袋的分量算不算在内?

啊?!算,不算,随便吧。

到底算不算?

那就算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再次闭上了眼睛。我的女友不安地用两只脚的脚后跟叩着水泥路面,不时不满地斜上我一眼。我也紧张地干咽着唾沫。老太太就是迟迟不开眼。我非常为难地请求道,大妈,您看,我们还有事,您能不能稍微快那么一点?

不到一磅。

什么?什么磅?

也就是说,十五盎司左右。

盎司?不,大妈,别为难我们啦,就说有几两重吧。

你们这么年轻,不懂磅?

是的,我们不懂。

那好,我告诉你们,一磅合0.454公斤,你们自己去换算吧。

我的新女友和我都傻眼了。老太太把塑料袋递还给我,然后挎起她的菜篮子,一副就要走的样子。我慌忙伸出双臂,挡住她的去路。老太太蹙起了眉头,呵斥道,后生!让开!家里还有十几号人等着我给他们弄晚饭呢。我非常诚恳地请求道,大妈,请您不要卖关子,直接告诉我们有几两重吧。老太太打量了我一下,说,你不会是不会换算吧?我说,怎么可能呢,我是觉得你没有必要耍我们。老太太一听不乐意了,我整天忙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耍你们?我不就是创造个机会让你们年轻人多动动脑筋吗?说完她就头也不低地从我的腋下硬穿了过去。我连跨几步再次挡住她的去路。我说大妈,请告诉我到底几两重吧,我求你啦。老太太一扭下巴,求我有什么用?要想让我告诉你,可以,先承认你不会换算。我无奈地说,好吧,我承认。老太太把菜篮子换到了左手,然后用空出来的右手点着我的鼻子,瞧瞧,瞧瞧,你们这些年轻人,连这种简单的换算都不会,做饭也不会!就像古人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一个个两条膀子两条腿,还要让我一个老太婆整天起早摸黑地给你们做三顿,你说你们心里说得过去吧?说得不好听,万一我老太哪一天歪下来,你们一个个还不要上街讨饭去?我完全插不上嘴,只得由着老太把牢骚发下去。老太太忽然鼻子一皱,眼眶顿时就红了。她说,不说也就罢了,一说心里就来气!真的不想再给你们做牛做马啦!你说,我做得还有一点意思吧?她把菜篮子往地上狠狠地一掼,西红柿、土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我被迫附和了一句:是啊,一点意思都没有。谁知老太太反而一下子变得慌乱不堪起来,忙不迭地弯下腰去,趴在地上,动作飞快地去捡。西红柿土豆在往前滚动,而老太太也在边捡边往前爬,所以从我这里看起来,老太太就像是和西红柿土豆在赛跑一样。

这时一辆龙头前的车篓里塞满了菜蔬的单车正被一位中年无须男子推着,慢慢地向前,前轮把那只跑在最前面的西红柿碾得稀烂。老太太像触电一样收回已经伸出的右手。她趴在地上,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我走过去,帮老太太把土豆西红柿重新放回菜篮子,并且扶住她的手臂想帮助她站起来。但是老太太甩开了我的手,又爬了两下,把地上那只已成了饼状的和泥巴混在一起的西红柿用双手神情庄重地捧了起来。她先靠肘弯着地直起上身,跪着,然后颤颤巍巍地支起一条腿,喘一口气再支起另一条腿。老太太扭动腰肢紧跑了几步,追上了前面不远的那辆单车。中年无须男子正扶住自行车,向路边的一个小摊贩打听那个圆的塑料案板怎么卖。小贩说五块,无须男子说三块,最后以四块成交。中年无须男子从裤兜里掏出四个一元的钢蹦,一枚一枚地扔给了小摊贩。老太太用捧着烂西红柿的双手的顶端坚决地捅了捅无须男子的腰窝。中年无须男子身体猛然一收紧,“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点把自行车都扔了。他向一侧欠着身子缩着脖子转过脸来,就怕别人再咯吱他。

你!?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眼睛瞪得跟真的似的。

这是干吗?请你拿远点,别弄到我身上。

这是你干的好事!

老太太和中年无须男子争执上了,后者不承认是他干的。老太太说,今天你想赖是不可能了,我告诉你,就是你这只前轮半分钟以前轧的,不信你可以自己看,你前轮肯定还有一处是湿的。我在一边有点为老太太担心,老人家有点自作聪明了,要是轮子是干的怎么办。现在的西红柿都是棚里出来的,肉乎乎的,但是汁水很少。果不其然,中年无须男子停好了自行车,来到龙头前一手把龙头提离地面,另一手拨着钢圈,让轮子转起来。你指给我看!你指给我看!老太太凑近看了半天也没能从轮胎上发现一点湿的痕迹。她又凑近了一些。中年无须男子故意使了把力气,轮子“嗖”地转了起来,差点擦着了她的鼻尖。老太太非常灵活地向后一闪。

找不到也还是你干的!

我没时间跟你缠。唉,请你拿远一点,不要弄到我身上。

我的女友早不耐烦了,从我的手里一把扯过装肉的塑料袋,说,走,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他们都有毛病。但是就在这时老太太在向我拼命地招手。我回头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我的女友,后者把阴沉着的脸偏到了一边。显然如果我响应老太太的号召,势必要得罪我的女友。一边是干瘪瘪的老太太,一边是青春肉感的小姑娘,我的选择是容易作出的。我顾自来到了老太太的身边,弯下腰,恭敬地等待老太的耳提面命。

喏,后生,你说个实话!

什么?

到底是谁轧碎了我的西红柿?

我非常慎重地指了指那个中年无须男子,是他!

听到没有?那么,是哪只轮子轧的呢?

我指了指自行车的前轮,就是这一只轮子!

你肯定吗?

什么?

你肯定吗?

我肯定。

老太太把手中的烂西红柿往中年无须男子的脚下一甩,不无得意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中年无须男子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说,好啦,算我倒霉,你说怎么办吧?老太太说她买了六个西红柿,总共两块五毛钱,平均每只西红柿值四毛一分六六六,四舍五入,你就给四毛二吧。中年无须男子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把其他五只拿给我看。老太太拿过放在地上的菜篮,把五只西红柿从土豆花菜莴笋生姜大葱辣条糖大蒜中一一扒拉出来。中年无须男子俯身研究了一下说,我看不能这么算吧,这五只西红柿都比较大,而被压烂了的这一只明显要小一号。老太太眼睛一亮,不由得重新打量了对手一眼。那你说怎么办?中年无须男子从车篓里抽出一根胡萝卜递到老太太的面前,你看,我买了四根胡萝卜,一斤二两五,一块二一斤,总共一块五,平均每根值三毛七分五,而这一根是最粗也是最长的一根,所以它的价值肯定超过了你的四毛二,拿去吧,我们就算了结啦。老太太习惯性地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拽过那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放进了自己的菜篮。不过我告诉你,胡萝卜今天的明码标价虽然是一块二,但是你至少可以还到一块一毛五,我还要赶回去给孩子做饭,这个账我就不跟你再深究了。中年无须男子有些吃惊地盯了老太太一眼,嘴里嘟囔着,没见过你这种人,真是。他跌跌撞撞地跨上自行车先走了。老太太把胡萝卜又拿起来,插在菜篮子更合适的空当里。她这才抬头看着我。

喂,后生,现在几点啦?

什么?

我说现在可能有五点半了吧?

噢,五点四十。

坏事,他们要饿死了。饿死了好。饿死了好。

老太太连个招呼也不打,挎着菜篮子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我总觉得还有个什么事没了,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得眼睁睁地看她越走越远。我回过头去找我的女友,和我估计的一样,她早没了踪影。通常这种情况下,我如果动身四处去找她,那肯定是找不到的,越找,她越不知去向。所以我干脆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站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果然,也就过了半支烟功夫,一个健壮的但几乎是平胸的女孩拎着塑料袋从我身边气呼呼地走了过去。我扔掉香烟,跟了上去。

请你走慢一点,找到秤了吗?

找到啦!

真有你的,那到底多重?

八两一钱!

操!

操什么?

操他妈的八两一钱!

操你自己吧。

我紧走了几步,想和她并肩走。但是她觉察到了,相应地加快了脚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发足狂奔起来,那只会使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所以我干脆放慢了下来。这时我意外地看见那个刚损失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的中年无须男子非常欣喜地迎面展开双臂,挡在我们的正前方。我的女友二话不说伸手把他搡到了一边,继续向前。中年无须男子站稳以后,拦腰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小兄弟,你可不能走!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中年无须男子付了四块钱给卖塑料制品的小摊贩,买一种圆形的白色的塑料案板,但是匆忙中他忘了拿货就走了,等他回过头来跟小摊贩讨时,小摊贩却拒不认账。中年无须男子双臂合围,用他那一身抖动的肥膘将我牢牢地困住,把我死活拉到那个小地摊前,要我为他作个证,他确实付了他妈的四元钱。我扭过头去不安地看了一眼女友在人群中穿梭的背影。那个小摊贩除了卖塑料制品外,还卖少量的不锈钢厨房用具,锅铲、漏勺和菜刀。任凭中年无须男子怎么喊,他也不搭理,只是埋头反复调整那几把菜刀的位置。

我脑袋里乱得很,确实不记得这个中年无须男子当时是不是付了钱。我开始就没有十分留意他的动作,现在怎么为他作证呢?我把我的意见小声地告诉了他。谁知中年无须男子顿时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一定记得的!因为我的动作非常扎眼,我摸出了四个钢蹦,一枚一枚地扔给他,像这样!像这样!我只能发懵了。中年无须男子为了唤起我的记忆,把停在一边的自行车推了过来,推到了小摊前。他右手扶住车龙头,左手象征性地伸进裤兜里摸了一把,然后就一次一次地模拟扔钱的动作。小摊贩不屑地笑了一下,也学着中年无须男子的样子,向我这边一次一次地模拟扔钱的动作。围观的人们一定会以为,是中年无须男子把个什么东西扔给了小摊贩,而后者又把这个东西扔给了我。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们顺着这串动作的指向最终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而我不时地扭头,密切关注着我那位拎着八两一钱精肉的女友已经走到哪儿了。

回忆起什么没有?

什么?

中年无须男子急得直跺脚,但是很快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更为专注地“扔”,只是放慢了速度和频率。我对他说,很抱歉,我得走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中年无须男子闻言呼啦一下把自行车整个横在了我面前。他愤愤不平地嚷嚷道,告诉你,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的,要不是你帮助那个死老太和我闹,事情也不会发生!你要么帮助我把四块钱要回来,要么掏四块钱给我,两条路你自己选!我扭头踮起脚尖向前眺望了一番,发现我的女友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她整个人连同那八两一钱精肉已缩成了一个就要看不见的点。我必须作出选择了。我抬起右脚踹在自行车座下面的大杠上。自行车连同那个倒霉的中年无须男子一起轰然倒地。我从容不迫地从他头上跨了过去,迈开大步去追我的女友。等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我也只是让女友的背影变得大了一点,像两分硬币大。我想把她变成五分硬币那么大。我小跑起来,付出了相当大的气力,终于如愿以偿。但是稍一松懈,她就又缩成了两分硬币,而且还在继续往下缩,没多久就成了一分硬币。我失望地停下了。看来这一次要想追上很难,不像第一次,没费工夫就追上了。所以,我叫了一辆马自达。在离我女友还有五米的地方,我下了车,悄悄地跟在后面。什么是日常生活中的矛盾?我和我的女友就是一对活生生的矛盾。我和我的下一个女友是另一对潜在的矛盾。哎呀,前面那个虎虎生风的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女友吗?臀部的曲线在运动中更显得完美和动人。我落在后面心里默默地计划着,好像晚饭以前我们这对矛盾应该抓紧时间对立统一一下才对。

完事以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想去做饭。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主动担当起这一责任。因为我自己人高马大,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吃,因为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因为我比我任何一个女友都更爱我一些。我长叹了一口气,果断地翻身下床,开始穿衣服。我的女友慵懒地蜷起肌群隆起的双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对我说,麻烦你,把桌上那本字典递给我。什么?我不解地问。她似乎没有精力重复问话,只是用手很不情愿地指了指。我走过去掂起那本砖头一样沉的字典,忽然一个转身,把字典高举过头顶,向着她的头用尽全力地砸了下去。我的女友被吓呆了,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慌忙抱头。当然,这只能是一个玩笑。我把字典从头顶又慢慢地放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枕边。可怜她还是惊魂不定,连声骂着“讨厌”,冲着我右腿膝盖的侧面踹了好几脚才罢休。其中最重的一脚差点让我骨折。我一瘸一拐地绕到床的另一侧继续穿衣服,而我的女友从床上半坐起来翻看起字典。我对她说,你查字典干什么?是不是“操”字不会写呀?我的女友说,哪儿呢,不是,是“下流”二字不会写。她把字典翻到了最后几页,脑袋歪向一边,好像还在计算着什么。

咦,那个老太说多重的?

什么?

那块肉!

哪块肉?

你说哪块肉?

噢。不到一磅,十五盎司左右。

怪事,还真差不多呢。

我光着上身凑过去,扒在字典旁边也想看上一眼。字典最后的附录里有一张计量单位换算表,但是字太小,屋里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我的女友用肩膀蹭了我一下,说,麻烦你,把灯打开。我对她说,你自己去,别老支使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撒娇,而我会顺利地屈服于她的撒娇。果然我的女友转过身来抱了我一下,只是短暂的一下,然后就松开了。她松开是为了让我及时地起身去开灯。我没有动弹。她又转过身来抱了我一下。这一次时间相对长了一些。让我感觉她的拥抱是可以用刻度来计量的。我想如果我还是不动,她就会再次更久更紧地抱我。不出所料,她又转过来了。但是这一次当她的平胸清晰地贴到我时,却意外地激起了我由来已久的怨恨。

去你妈的,你自己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

哪样?

脸说变就变,跟个神经病似的!

我跟你说了,我讨厌你支使我!

我怎么支使你啦?啊?

一会儿叫我干这!一会儿叫我干那!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一会儿到这儿玩!一会儿到那儿玩!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一会儿要买这个东西!一会儿要买那个东西!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你说呀,我们认识两个月来,我什么事情都没干,整天跟在你的屁股后面,你说这不是支使是什么?!

疯子!妈的,疯子!你就没有支使我的时候吗?

没有!从来没有!

算了吧。刚才从菜场回来的时候,我那么累,我根本不想做那件事,你偏要做!我也没有向你抱怨嘛!

什么?

什么什么!

这是另一回事。

哪一回事?

说完,我的女友一反常态地哭了起来。在她源源不断的泪水的浇灌下,我发热的脑壳渐渐地冷却下来。我认识到,这通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我向我的女友道歉,并主动过去把屋顶的灯打开。半小时以后,她接受了我的道歉,说,麻烦你,把抽屉里的笔拿给我,再拿张纸来。我当然照办。然后我们两个人就趴在床上温习了一下乘法和除法。老太太说得大差不离,她的手里确实保存着一种难能可贵的人类品质。我摩挲着女友显著的肱二头肌,说,不过也不奇怪,买了几十年的菜呢。我翻了个身,跪在床上,对她说,我也可以。我的女友说,别吹了,你想要有这个本事,就坚持去买菜。对这一点,我一贯持鼓励态度。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就可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体重吧,也不让我问对吧?现在我称一称就知道。我弯腰憋足了劲,把我的女友整个抱了起来。她说,行,别吹炸了,正负两斤。我闭上眼睛,反复掂了掂。我说,一百三十磅又五盎司。说完我就支持不住了,双手一松。我睡的是硬板床,所以这一下摔得不轻,但是她没有生气,爬起来马上拿起笔在纸上算了起来。算完她把笔一扔,说,见你的鬼!我问,你凭良心说,准不准?我的女友说,准个屁。我说,如果不准,肯定是因为你已经超过我的量程了,一般我对一百一十磅左右的重量敏感。我的女友忽然来了兴致,把我掀翻在床。她喊道,我来称称你有多重!可是试了几次,也没能把我抱起,这是很自然的。于是我给她出了个主意,我说,我是杆秤,当然用杆秤的方法,而你是磅秤,你知道磅秤怎么用吗?我平展开身体均匀地压在她平展的身体上,就像是丰收季节的农民把一大筐玉米棒抬放到磅秤上一样。她好像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也闭上了眼睛。我说,有多重?

完事以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想去做饭。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主动担当起这一责任。因为我自己人高马大,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吃,因为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因为我比我的任何一个女友都更爱我一些。我几乎是带着仇恨把那八两一钱精肉统统做了。由于仓促,肉没能炖烂,味道也没有烧进去。我的女友只吃了半块就不吃了。而我却一块一块坚决地咀嚼着。这肉虽然嚼起来像是木头,而且塞牙,但是它是肉!肉!里面有我需要的营养。我饿坏了,没有一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