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详;地点,不详。

他们让我二十四小时保持高度紧张,日夜不停强光照射,我的面前是一份纸笔,等待我的自白,但是人能将自己交代到什么层次呢?除了我认罪三个字,我决定不再多言。

我另外从墙上撕下了这张优美的风景海报,我要在背面写出一些真心话并且让它们非常不着边际,然后再将海报悄悄抛弃。

这想法让我满意极了。我的确留下了口供,只是多么不幸,这张海报注定要随着果皮纸屑一起漂流,沾染上各种酸臭,历经各种令人傻眼的差错,最后消失在他们亲手造出的万吨垃圾中,永远深深埋藏。

还有什么吐露方式,更接近这世界的真相?

如果不反对的话,请以开朗的心情听我诉说:首先,我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尽管笑吧,我已经太久没见过任何欢颜。

不知从何时开始,身旁的人个个骇怕我。河城中的居民是怎么挖苦我的?他们说我心理异常,说我冷血阴险,甚至残忍地说我是个恶魔,说得就好像我不曾是个孩子,不曾为了索取一点爱而神伤、而傻气、而彷徨一样。

我确信我曾有过一个童年,那时似乎没有人骇怕我,怎么落到今日这一步?真可惜无法奉告,现在我愿意追忆的范围只限于河城的岁月,如果发现我过度悔恨,请不用费心猜想,我完全是为了自娱。

太多往事萦绕我心,其中真有不少耐人寻味的情景,为了方便回顾,我们且先让时光倒转1861天。

何以如此精确?老实说,日期无关紧要,差别只是我受苦的长度,如果为了诸位的欢乐而改成一万天亦无不可。回到正题吧,就是在那一天,我首度光临河城,或者说,试图找到河城——好吧,不妨直说,进城之前我完全迷了路。

独自驾车胡乱绕行,正好让我饱览风光,并且得到两个感想:其一,河城周围那一望无际的丘陵地,枯旱的程度,就好像遭受过百万次天打雷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因为景色太过凄凉,会前来此地定居的动物,只有人类与线鬃鼠,那是一种天生就痛恨同伴的小兽。

其二,我想我爱上了这片景观。

人们也许会料想,以我热衷园艺的程度,必定偏好茂密的绿意。这完全是误解,赏花者才需要美景当前,而栽花人渴望的是裸土、是潜质,就好像这样一块寂寞的大地。

人们所误解的还有我前来河城的理由。

我的朋友们并不祝福我的新工作,是的,我曾经有许多挚友,他们这样语带嫉妒地说:“你这职位来得太过梦幻。”

他们之中有些人显得相当烦恼:“我的天哪,你不会真想去河城吧?清醒点好吗?”

而我则认为那些从不做白日梦的人才是活得有如在梦中。

况且我也无法留在故乡了,就算河城再偏远我也乐意一探——为了不让诸位进一步误解,我想说明,这与我当时的小小失恋并无太大关联,只是以往的生活太过于平淡,所以我奇妙地假设,真正的浪漫应该是远在天涯一方,而河城的职务正好向我招了手……总之,无需岔开话题,直接回到那一天,我已启程来到河城边缘,迷途中枉走了无数里程,我来到一处险峻的河谷,路势越攀越高,夕色越来越浓,终于在这儿我遇见了人踪。

那是两个男人。

两个看来还不脱稚气的年轻人,颇为错愕地瞧着我驱车上了山岗。

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满天像烈焰一样的鲜红晚霞前,那孤零零的两尊身影,并立在石崖的最末端,那幅彻底绝望的模样。

他们之中较高的那人长得颇带野性,他警戒着我的来临,又不时回头打量谷底,似乎非常烦心,另一位则是俊秀得像个女孩儿,只见他慌张地向后退却,再差一步便要堕入深渊,这两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衣衫凌乱,神态一样的疲倦狼狈。

此情此景让我永生难忘,说不上为什么,我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正准备要从此地跳下悬崖。或许他们对于我的来意也同样疑猜,所以只是忐忑地望着我下了车。

念及他们即将是我所治理的子民,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些慈爱之情,只愿表达出援助的意思,我想将随车携带的点心餐盒、或衣物、或随便任何东西馈赠给他俩,但也许他们不习惯接受施舍,我亦拙于直接表达友谊,于是我和蔼地搭讪:“二位可是来自河城么?”

两人的反应都是一愣,接着都笑了。他们的答复实在过于粗鲁,在这边请容我删改部份发语词与欠雅的赘字,重整之后的大意是说: “我们再倒楣,也沦落不到河城那鬼地方去。”

好了,诸位现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河城并不是什么度假胜地,实情正好相反,人们之所以被遣送到此,都是各种荒唐与堕落故事的结局,简单地说,河城是暂时收容破产者的中途站,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算是天涯一方,只是缺乏了浪漫。

在管理河城的岁月中,我想说,残酷并非我的天性——这不是寻求谅解,请恕我直言,我根本就瞧不起诸位浅薄的善恶观,如今说出真相我也不介意诸位的嘲笑,人们只以为我趾高气昂,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明了,我有多么不喜欢这份工作,不喜欢的程度,逼得我曾经像个厌恶上学的儿童一样,凭空捏造出许多病痛:胃溃疡、肝炎、骨刺、肺痨,不管是什么顽疾都好,只要能让我顺利调离河城。

天可怜见,寄出的调职申请全遭到了驳回,因为郁闷的缘故,我所谎称的各种病况竟然一一成真,谁都看出来我整天心悸头疼,我渐渐厌倦食物,接着厌倦治疗,到末了厌倦泪水,厌倦笑容也厌倦阳光。

所以我要特别提起一个女子,说说她的故事有助于诠释我的心情,再者,谁能忘得了这样一个美人?她有个极可爱的名字,叫作景若非。

没错,就是诸位回想起来的那位传奇歌手。

我能了解诸位的震惊,只有少数人知悉她就是在河城度过余生,这都要感谢媒体的慈悲,当然也不该忽略我的体贴,在我的特意保护之下,景小姐自从迁入河城以后,再也没遭受过一次采访的骚扰。

该怎么形容景小姐呢?应该说,上天必然非常钟爱她,既给了她惊人的美貌,又赋予她无比的才华。身为景小姐的歌迷,我个人推荐她晚期的专辑,尤其是她尝试中低音域的“天空私语”——这张音碟的非凡成就已不需要我的溢美之词,绝对值得五颗星的评鉴荣誉。

早期的作品则让人太轻易爱上她,那种爱是肤浅的,景小姐的歌艺像是熟酿的烈酒,只有慢酌才能尝出深度,就算是最苦涩的情歌,经由她唱出来也透着甘甜,仿佛希望之光就在前方不远似的,只可惜真实生活却击败了她,这些也无需我再多费笔墨,关于景小姐是如何酗酒、吸毒、遇人不淑、负债累累、走入下坡,都已经过扒粪杂志的大量揭露,而她终至于销声匿迹,行踪成谜,实情则不为人知。是的,她倒楣地沦落到了河城。

没有人会忘记景小姐进城时的轰动,全城的居民争相围观这位大明星,她的一颦一笑果真不令人失望,而我明白她实际上疲倦慌乱,打从血管里渴望酒精。

因为太同情她,景小姐成了我生命中的法码,一边是职责,另一边是我的真心。

为了帮助景小姐戒酒,我安排她担任锅炉杂工,那工作处与外界隔离,景小姐将可以专心对抗瘾头,不用担忧任何无聊人窥探她的窘状。

锅炉间的干燥烟雾虽然永久损伤了她的歌喉,她还是保有夺目的艳光,再多的布料也裹不住她所散发的撩人之火。我侧面得知——河城里最不缺乏的就是闲言流语——景小姐每天耗费许多光阴梳理仪容,我愿意体会她的耽美之情,不过裁减掉部分的女性浴间,确实是我所必需采取的对策。

新颁布的发禁则获得了空前的恶评,我不得不薄惩几位过度打扮的女士,以表明我不是一个朝令夕改之徒。

景小姐病了,我曾多次亲自探望她,诸位绝不会相信她有多么冷淡,永远都是待我以这一句:“您请离开,我这儿没什么好招待您。”

为了强化她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张力,景小姐还将我馈赠的新鲜水果弃置在地上。

我不曾记挂她的娇蛮,太美的女人总是保有任性的特权。我派她参与河床掏浚工程,是为了让她多晒些暖阳,人们又议论纷纷,甚至传言说我想“活活累死她”,苍天可鉴,景小姐与我之间的关系,是何等优雅的对抗,人们凭着恶意的眼光,当然看不明白,我和景小姐实际上完成的是一首双人合唱,就像天籁之音那样抒情,那样合拍,那样婉转。

景小姐病重了,当我获悉她再也下不了床,便即刻前去与她晤面,这次她一反常态,挽住我的手说了许多亲切的话语,又频频催促我打好灯光,并且问我,她的容貌看起来是否上相?

她显然将我误当成了记者。我只好告诉她,“景小姐,您从未有一天像今日一样美丽。”于是她回报给我一朵最纯真的笑靥,其可爱的程度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的青春年少,所以我为她拍了一些照片。人们说她已然疯狂,我完全反对,她天生就是个表演者,习惯华丽的夸张,也需要观众的回响。

她的最后一次登台演出,只有我一人目击。那是个天将未亮的清晨,我因为长期失眠,养成在河边摸黑散步的习惯,景小姐必定是探听到了,所以她在河岸上守候。

初会面时我并未认出那是景小姐,这都该怪她在脸上涂抹了那么浓烈的彩妆,她尚且非常不合时宜地披上一件宽大斗篷——细看之下是她卧病时我遣人送去的毛毯,虽说河城向来没有时宜的问题,但猛一瞧见她的装扮,我还是不禁毛骨悚然,景小姐看起来真像个死神,飘来河畔,正要展喉唱出我的挽歌。

凉爽的晨风中,景小姐像是很稀奇似的许久看着我,终于启齿,她胸中似乎藏有千言万语,但她只说出了半句:“辛先生……”就飞跃入河里,留给我无限的想象余地。

她是在呼唤我,以那么充沛的感情。我不否认她当时曾想要擒我一起入河,可惜她太虚弱也太情急,没有察觉出我其实愿意随她而去。附带一提,她去得还真是迅疾。

此后我多方搜集全了她的歌唱专辑,常常终夜聆听她的低吟细语,并且着手研究她的生平轶闻,一寸寸揭去她的冷漠面纱,重新认识了另一个深深隐藏的她,也感慨她所认识的何尝又是真正的我?我非常希望有幸能为她写一本传记,尽管她是如此薄情,连个小坟也不肯留下,好让我在伤心时,坐在坟头找她说说话,幸而河还是在的,河水浸满了她的旋律,只有我能听见。

人们说我是个变态,说我藉职务之便害死了许多人,包括景小姐在内,我一次也没为自己辩解。何需多费唇舌呢?善恶是互相牵扯不清的,没有人真正罪恶,也没有人完全无辜,世界就像个大矿坑人人互相挖掘,所得仅止是碎屑,如何界定是非?在我心中,惟一真实的标准只有美。

唯美的视野让一切变得清澈单纯,只要想到每个亡魂,不过都是回到了最恰当的归宿,例如说景小姐,没有比那样戏剧性的落幕更适合她的美,我心平静。但是为什么又时常想起你?

糟糕至极的是,几乎记不起你的模样。

说不出你的发色的浓淡,常常从镜子中误见到倔强的你,随即又发现那其实是我的孤单。你走得何其痛快,从不顾念我有多么难受,但我可曾恨过你?从来也不恨,平心而论,我折磨你就如同你辜负我一般多,这样很好,符合平等与对称之美,说到了平等,我常常不禁猜想,你是否也怀念着我?

你尽管保持沉默吧,早已经不再奢望你开口,听好了,我宣布重逢的时刻就要来临。

我的末日已在眼前,我已放弃进一步答辩,只求迅速结案。我知道审判过程将公正廉明,我将被处以殛刑。

由于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痛苦,我希望能保有自荐死刑方式的权利,基本上我提议以压路机将我辗毙,由脚辗起,我将像你一样忍耐,然后我将再一次遇见你,就在远离一切的高空,不再有旁人,不回到从前,不期待明天,只剩永恒的我俩,难道你还能再闪避?我心忧伤。我将再也不会让你离去,因为在那样的高度,世间一切牵绊都只是尘埃,那儿几乎与天堂接壤……

然而,该死的你应当知道,边境最是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