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兄用那笔赌石得来的钱,开始了他经商的生涯。渐渐的,他已是小有名气的大老板了。

现在八师兄做的是家用电器。他有三家店子,其中一家就在最为闹市的解放碑地段。而且距他作为前首席的歌剧院只有百米之遥。

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旧时的同事从店门前穿过。有乐队的,有演员队的,有舞台队的,当然也有坐办公室的和伙食团的。几乎所有的前同事他都看见了。

开始他很希望他们能来买他的电器,买台冰箱吧,买台彩电吧,买台空调吧——我一定给你真正的好货(我是知道这里面的秘密的),而且不赚你的钱——我只收回成本。

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甚至根本不进店子里来,就在门口同他寒暄两句,然后落荒而逃。

如是三番,他明白了,他们没有钱。

但是,他错了。那天他终于看见老邓路过,就叫住了他。没有老邓,就没有昆明圆通寺的贾和尚,就没有边陲的偏偏镇和赌石大王------也就没有他八师兄的今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吃水不忘开井人。他坚决地把老邓拖进了一家海鲜酒楼。

上楼梯时老邓嘟哝,海鲜也没多少吃头。八师兄想他可能是客气。海鲜比较贵嘛。点菜时他说来一斤白灼虾,老邓大吃一惊说要那么多虾来干啥,好难得剥。

八师兄就明白自己低估了人家。吃虾蟹刚刚开始时髦,男虾女蟹的概念刚刚普及,人家已经吃得不耐烦了。

问喝什么酒,答就喝点啤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整白的。八师兄也就明白了,老邓也并没有闲着。整白的,就是喝白酒吧,某些时候不得不拼酒,拿身体换需要,就是这样。

果然,老邓在昆明和重庆之间已有一个生意网络。

但是他仍然是歌剧院乐队的首席大提琴。

平常还练不练琴呢?八师兄问。

练什么?就是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了嘛。

乐队每星期还是要象征性的排练两次的,传统的古典乐曲,人人都是指挥棍一下,开始整就是,听得出来,在下面根本没有练的。

能够进这么大的歌剧院的人都不是笨蛋,工资虽然没有几个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没有哪个真的吃不起饭。

八师兄问起这个那个的情况,老邓一一告之:做乐器生意的、做舞蹈用品生意的兼职卖保险的、离了婚另嫁的、去当二奶的、办培训班的、在酒店夜总会串场子卖艺的-------也有贩毒被抓了的,也有贩毒还没被抓的------但只要通知排练或演出,都还是来。

八师兄点点头,说这样才正常,只不过艺术就完了。

老邓说哎呀完了吗就完了嘛,老实说这世界上实在没有哪样东西是非保住不可的。艺术吗,说起来是十分的高雅,其实只是你那几个喜欢的人在那里希奇,一般人理都不理你。

但是以前的人对艺术要重视一些,八师兄有些不甘心。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兴趣了。做生意上了路的人,要回头重拾艺术,基本已不可能。心态回不去了。

以前吗,没有多少娱乐嘛,现在娱乐样式这么多,又轻松不费力,人家凭什么要费力来听你这个搞都搞不懂的东西嘛!凭什么?老邓激奋地拍着桌子,好象他是民众代表。

八师兄不禁笑起来。他问,你是科班罗,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说丢了就丢了,有没有失落感啊?

有嘛当然有的,时不时的要来一阵子,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象我们这种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成不了顶尖级的大师,又得不到民间的接受,硬是一天到晚把你那根弓子提起,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想的还多,老邓,我还是首席小提琴,说丢就丢了,也没球去多想那些。你是深思熟虑想透了的呀!

不不不,老邓一个劲摇头,这个不算透。我给你说我真正想透了的是什么。

是什么?

艺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怨不得民众,完全是我们搞艺术的人自己造成的。

恩?愿闻其祥。

艺术这个东西是怎么产生的?是从娱乐那里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里,有了某个人会玩一点别人都不会的花样,比如吹口哨,比如用棍子在一个盆子上敲出节奏,比如用泥捏出个人人马马的,大家感到有趣。娱乐就产生了。这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乐子阶段。

会为大家找乐子的人,会很自然的受到大家的善待。比如挖土的时候,大家说喂张三,你不要挖土了,你来吹口哨给我们听。张三当然乐于吹口哨胜于挖土。这第二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善待阶段。

善待该是很不得了的,善待就是利益对不对?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了得到善待去有意的习练某种娱乐技巧。我们就把这个阶段叫做习练吧。

到了习练这个阶段,艺术就形成了,我说的是人为的艺术,它应该是人的行为的结果。那么主动去习练的这些人,就是我们后来号称的艺术家。

艺术家之间必然要竞赛——这是人的天性,没有办法。人之为人就在这里,他一定要比的。这个阶段就叫竞赛吧。

艺术的悲剧从竞赛阶段开始。什么叫竞赛?就是无休无止,就是越演越烈,越搞越玄妙--------好了,也越来越让人不能懂。说实话,你是拉小提琴的,大师帕格尼尼的那些东西,真的好听吗?

八师兄此时插话:让人佩服的多,让人舒服的少。

对了嘛,竞赛到后来,还成了炫耀技巧,让内行佩服。你都吃不透的,何况一般人?大众凭什么要来费尽老力理解你。至此,艺术进入玄奥阶段。

八师兄又插话:艺术家也进入了无人理睬阶段。

所以,你看看伟大的艺术自己走过的道路吧:一,给人娱乐,二,受到善待,三,主动习练,四,攀比竞赛,五,越搞越玄,六,无人买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师兄默默喝酒。他想起了遥远的金花。想起她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说的,那些飞快的又不好听,你拉来做哪样?你在同人赛跑吗?他把金花的话说给了老邓。

老邓低下了头,又点起了头,然后笑起来,说,这才是自由与公正。你少数几个人才懂的东西,凭什么宣布成高雅,叫大众来买呢?这不是哄骗是什么呢?

八师兄默默地点着头。他在想还放在云南的那支史特拉琴。才揣着一大包钱回来的时候,晕晕忽忽的想都没有去想它,安定下来生意上路以后一度非常想念,深怕给弄丢了弄坏了,还拍过几次电报去让保护好-------再后来,生意做得意气风发了,突然觉得一个人居然以拉琴为生,实在是太可笑了吧!想象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操起那玩意儿了吧?对那只世界级名琴,丝毫也不稀罕了——谁拿去谁就拿去吧!

但此刻,在论证了艺术无用论之后,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怀念起它来-------它面板的古香古色,它背板的虎纹多象华南虎啊,琴头的人工雕刻真是秒不可言-------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两个首席相对无语。半晌,老邓举起杯子说,干了吧,干了走了。

两人出了酒楼,分头融入街头越来越浓稠的人流。

这年的五一节那天,八师兄在他解放碑的电器商店里做最后的逗留。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不屑于做电器了。他要做房地产了。这个位于最为闹市中心的大店子,要盘给别人了。有人来看,他就同人家谈。

下午,突然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小,看样子,恐怕今天要下过去了。这种情况一般不会有人来买电器的。八师兄心想关了门吧。正想指挥员工,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正地对着他,清清楚楚叫了声八师兄。

八师兄愣了一下。虽然当惯了电器老板,前首席的耳朵还是全身最灵敏的器官。他听出了云南口音,而且是滇西边陲的味道——他反应过来:这是偏偏镇的人来了。

来人四十多岁,白白净净不似一般云南人的黝黑,西装革履,仍然有几分去不掉的女相——这让八师兄的记忆唤出一层又一层:自己在心里把人家叫做阴阳人;人家让自己见识了被称为“扎酒”用竹管吸着喝的稗子酒;人家给了自己两小管蒙汗药:白色快速而短效的和黄色慢速而长效的------他快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说老朋友来了,快请坐。

他把老朋友请进经理室,分宾主坐下。

原来老朋友是经常北上成都、西安、太原等地的,一般并不到重庆,这次,是大妈托他把八师兄留在她那里的小提琴给捎去,才绕道一下,来了重庆。

琴呢?八师兄问。他有点奇怪:专程来送琴,却打着空手来。

“小提琴我先放在酒店里的,等先见到了你再说。而且,我也不知道直接给你把小提琴提了来好不好。”他解释。

八师兄笑起来。他想按照他们这些人的感觉,一个大老板喜欢玩乐器是有点掉价的。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但他还是有点奇怪,总感到里面有点什么。

他给七师兄打电话,请他来作陪,又叫上两个会喝酒会开玩笑的年轻女员工,请老朋友去到豪华的旋转餐厅。

七师兄飞马赶到。八师兄回来之后,他时不时听他讲起边陲的事,一直感到有趣。此刻他就要看到那一块地方的人,作为一个学者的他也禁不住有些亢奋。

老朋友说,切石大王,就是给八师兄做了提琴盒子的老头,前年终于赌发了。他总之是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德性:买下石头就想切开看个究竟。不切开明明可以赌涨的,他不,偏要切。他要的已经不是钱了,要的是究竟。

前年,他时来运转,六千块买了一块马那场口的石灰皮,切开,竟然有八分绿,六千块变成八十八万。这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切一块涨一块.。

赌石头的人,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信条。有的人看他自己赌解开始走顺,便料定他要给别人解垮,所以多有不敢请他拿主意的。但只要有得敢于问他的,他也敢于替你下决心。结果同从前一样,基本上是解一块涨一块。

车子回来了,房子回来了,所有的老婆也都回来了。

前些年他落魄,有同情他的,有瞧不起他的,有料定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当然也有一直不嫌弃他的,一直帮助他的--------所有的人都来真诚的祝贺他。他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

不久前,他又赌大涨了一块老帕敢的水石,粗豆底的,三十万买下,立刻切开,卖了六百五十万。

众人又去祝贺。他置酒待客。席间他于微熏中正色道:赌得这样的大顺,是老天爷要我去了。众人正待宽言,他却摇摇头,笑着说,人算个什么,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摆来摆去都是上苍的意思,不要以为自家真有多大的能耐。众人亦无言以对。

次日,他把四个老婆招到身边,把所有家当财产一一分配停当。

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叫回在外的儿孙。待能够回来的都回来了,他说,三日内我要死,你们都不要走远了。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都吵他。他只是笑,也不分辩。但是家人们也不敢走远了。

第三天,午饭时,他跟往常一样的,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小碗米饭。然后跟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

不一样的是到了该起来的时候没有起来。该吃晚饭了也没起来。这样家人才发现他是死了。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来给他送葬的人多极了——有些人是从地球的另一些角落飞来的。

但是有一种人不敢来。就是赌大涨了一块石头以后就金盆洗手,靠那石头切一块戒面卖点钱,又切一块戒面卖点钱,养活余生和儿孙的。赌石界瞧不起这种人。

送葬的人们都佩服切石大王不把金钱看在眼里,而是要看个究竟的那种心劲。无论穷到什么地步了,只要买下了石头,决不打扮一番用去赌涨捞钱,而是一定要切开看个究竟。

送葬的人中,有个从巴西回来的人说,切石大王其实不是只要看石头的究竟了,他要看的是人生的究竟,是天老爷的究竟。

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偏偏镇的这些事。说的人平平淡淡,听的人却津津有味。

学者七师兄笑着,轻轻对八师兄说,人与人的活法真是大不一样,相比之下,我们这些闹市里的人活的实在有些无聊。

从酒楼出来,两人跟着老朋友去取小提琴。打开琴盒,那支世界级的琴静静地躺着,完好如初,仿佛昨天还在演奏。

八师兄信手揭开琴盒端头用于放琴弦和松香之类小东西的格子,一眼看见一只小瓶子————就是金花的那只“痢特灵”瓶子。他的心脏猛的抖动了几下。他拿起来一看,里面的药粉只剩下一半了。他明白了。

他问老朋友,金花和大妈身体还好吧?

老朋友说,她们都搬离了偏偏镇,我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们了,搬家的时候,把这些个交给了我,让我方便的时候带给你。八师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辞别老朋友,回到八师兄住处。八师兄一直没有说话。七师兄是早听说了金花的一切的,明白金花因为病情到了一定的阶段了,自己了结了自己。另一半药,交给八师兄,如果他也染上了这种病,悉听尊便。

好汉。学者七师兄说。

八师兄说,我这才明白了老朋友为什么不一来就把提琴交给我。

是啊,七师兄说,那你哪还有心情吃得下这顿饭。

这些人都很聪明,八师兄没头没脑地说,比我们聪明。过了一会,他又把那只小瓶子拿在手上,转来转去的看了好一阵,突然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们是结了婚的。

她是很幸福的人,学者说,是真正自由的人,她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她活得是那样的美丽-------所以她永远是美丽的。我们不行。我们因为贪生,所以我们衰老,丑陋,狼狈-------八师兄喃喃自语。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法国的人头马,倒满两只高脚杯,说来,哲学家,让我们来为她,为我远走的妻子,干杯!

“我整天写哲学论文。当学生的时候,觉得神秘,高贵,现在,越写越觉得无聊。因为这些东西虽然正确,但是无用。对,我一直做着正确而无用的事。”

“做正确而无用的事情,那就是不正确。但你要生活下去,你就得做,不然,你凭什么向国家要钱?哈哈!”

“是呀是呀,我们做的许多事情,都只是一个领取薪金的借口而已-------这样活着,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呀!”

“算了吧,你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着。”

“说得不错。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理力量。我只能过着这样的小小的寄生生活。”

“小小的?等你当上社科院的院长,甚至什么部的部长的时候-------”

“我不可能。我连往上爬的心理力量也没有。我想着都累啊!真是的,别说真去爬,想一想都累啊!”

“真没出息,哈哈,你只能当学者,你的灵魂是很脆弱的------啊,你跟金花这样的人真是没法比呀!”

“别说跟她,就是跟你,也没法比呀!你赚了钱,不错,但你的付出,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办得到的。”

“一切都很公平。宏观的看看,其实一切都是公平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恨公主了。”

“怎么突然说起了旧时情人?”

“纠正一下,她从来都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没有那种事情的,怎么能够叫情人呢?我们只能叫恋人。我们现在是挺不错的朋友。我也告诉过她金花的情况。我要把这个药瓶子拿给她看。”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以问你一句实话了。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个时候的我,向往着一个完整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

“那么现在想来,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那么当然。早知道是他妈的这个样子——其实一直都是有很多机会的,可怜我还在独自苦苦的克制啊,哈哈!”

“-------人们变了。人们的变化,还是从遭遇里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