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被北清大学工作组当作反革命学生隔离审查了。他原本是北清中学的学生,因为进行了破坏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活动,便成为北清大学反干扰、查反革命运动的对象。北清中学是北清大学附中,北清中学工作组又是北清大学工作组的分支,所以,将卢小龙当作北清大学查反革命的成果也是顺理成章的。

最初,他被关在办公楼最高一层的一间小空房里。由于四层楼的窗户与楼下校园里的人随时可以联络,隔离效果不好,又有跳楼自杀的危险,所以,又将他转移到校办工厂一个闲置的危险品仓库中。

转移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候进行的,卢小龙被六七个人押送着来到新的隔离审查地。为了防止他逃跑,他被反剪着胳膊,穿过一片楼,又经过一片校办工厂,沿着校办工厂红砖围墙,走过一段还算平稳的小路,跨过几条污水沟,又走过一段杂草簇拥的土路,在一片榆树、灌木、荒草的包围中,出现了一个旧青砖小院。院墙很高,上面布着铁丝网。猪肝色的大铁院门左右对开,两米高的门上是一排标枪一样的铁栏杆。大门两边的院墙上,可以半清楚半模糊地看见“危险物资,请勿靠近”的大字。院墙外的荒草一人多高,靠门口一株细瘦零丁的向日葵从荒草中探出小得可怜的圆脸,让人想到“正西风落叶下长安”、“人比黄花瘦”这两句不相干的诗来。向日葵四周的金黄色花瓣有点蔫卷,像一夜辛苦留下的倦怠。

押送他的人中有一个长方脸络腮胡的校办工厂工人,大夏天的早晨,披着一件破棉袄。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大锁,哗啦哗啦地上下摇着,试图拔开水平走向的铁门栓。因为年久不动,风吹雨淋,铁栓和铁箍锈在一起,拔不动,只能用力将门栓转动。铁器磨擦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的清晨,在空中撕开了一个有形的裂口。看见铁锈粉末似的落下来,络腮胡像拔河一样向右侧用着劲,在上下转动的同时进行横向拔出的运动。一个趔趄,铁门栓终于拔开了,披着破棉袄的络腮胡几乎摔倒在地。因为双手始终没有离开门栓把柄,他实际上是贴身歪倒在大门前。

几个人用力推开大门,大门装了小铁轱辘,门被吱吱嘎嘎很沉重地一点点推开了。院子里荒草一片一片,有的已经没膝,让卢小龙想到农村的大牲口棚。他们进了院门,门里边也有铁门栓,络腮胡吭哧吭哧将院门关上,从里面插上了门栓,扭押他的人便松开了手,在这里不用担心卢小龙逃跑。几个大学生显然不熟悉这个地方,跟着络腮胡往里走。拐过一个弯是一排库房,一个个灰漆大铁门上边分别用红油漆写着1、2、3、4、5、6、7、8、9、10,一共十间。他们用脚踏倒沾满露水的没膝荒草,趟出一条路来。到了5号仓库门口,络腮胡在一大串钥匙中寻找一番,挑出一把,插入门上的大锁。锁锈住了,一番忙忙碌碌的周折,终于将锁打开了。一边旋转着横向用力拔,将铁门栓拔开,吱吱嘎嘎将库房打开。

库房里黑洞洞的,扑面而来的阴潮窒闷让几个学生踌躇了,相视的表情似乎对在这里关人感到不安。一个戴眼镜的方脸学生问:“里面有床吗?”络腮胡说:“库房哪儿来的床?待会儿拿个草席往地上一铺就行了,大夏天的,就睡水泥地吧!”一群人往里走,发现有什么东西迎面飞舞起来,吃了一惊,随即有人说:“蝙蝠!”空间中到处张开的蛛网在透进来的光线中银丝一样发亮,有的扑面缠到脸上。几个学生为了掩饰心头的踌躇,非常严肃地对卢小龙说:“这里安静,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隔离审查,把你反革命活动的全部背景交待清楚。”

他们拿来了一张草席铺地,一套被褥撂在席子上,又撂下一个破水桶,说道:“小便就在这儿,每天中午、晚上给你送饭时,自己提到外面倒了。”他们指了指院子中间的水龙头,又指了指院子角的厕所,“每天给你送饭时,你可以上厕所。”他们放下一个脸盆、一块毛巾:“中午、晚上送饭时间,你可以出来洗脸,脸盆可以存水。”他们用扳子将锈死的水龙头拧开。水哗哗哗流开了,带着黄黄的锈色。过了一会儿,水透亮了,再拧,就拧不紧了,只能让它滴滴嗒嗒地流着。

交待问题的纸和圆珠笔也没忘记拿来,当一切都交待完毕后,他们拉亮了库房里的电灯,说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那个戴着眼镜的方脸学生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表情也并不凶恶,他说:“你已经是反革命了,要认识自己的罪行。”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戴眼镜的方脸学生说:“你要好好提高认识。”其他几个人显然不耐烦了,说道:“别和他废话!”戴眼镜的方脸学生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绝食。”

“吃不吃饭还不由你?”络腮胡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将房门重重地拉上,吱吱嘎嘎地插上铁门栓,哐当一声上了锁,又哐里哐当地晃了晃。听见他们踏着杂草的脚步音,停下来试水龙头的声音,水龙头哗哗地开大了,又拧住,络腮胡说:“拧不紧了,垫圈老化了,就这么着吧。”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接着是嘎吱嗄吱打开院子大铁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一边旋转一边插铁门栓的声音,最后是上锁的声音。听见铁锁在铁门上拍响了两下,表明检查完毕,便无声无息了。

卢小龙开始绝食。

中午,来了三个膀大腰圆的男学生给他送饭:一个馒头,一碗菜。问他上不上厕所?

倒不倒尿桶?洗不洗脸?卢小龙坐在地铺上一动不动,他让他们把馒头和菜拿回去,并重申了自己绝食的行动。他们说:“吃不吃是你的自由,送饭是我们的任务。”三个人撂下碗筷走了。

门一上锁,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四面连窗都没有。好在铁门上下都不严,贴地有半砖的空隙,上面也有缝。屋里一关灯,便能看见白晃晃的光从外面渗进来。当阳光从门上的缝隙直接照进来时,在黑暗中劈出一个斜面,空中的灰尘在这片光明中栩栩如生地发亮。

凝视着这片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让人想到宇宙的亿万星系。

到了晚上,院门又哐啷哐啷响起来,开院门,关院门。脚步声,杂草被踏倒的声音。

卢小龙在黑暗中坐着,先看见门缝下面几双穿球鞋的脚,六只脚就是三个人。铁锁哐啷哐啷打开了,门被推开,在夏日白亮的黄昏中,又是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大学生给他送饭来了:一个窝头,一些咸菜,都在饭盒里。卢小龙指了指地上的碗说:“中午饭还在这里,都拿回去吧,我已经宣布绝食了。”他上了厕所,到水龙头洗了脸,打了半盆水,又回到5号库房里。三个大学生相互看了看,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眼睛男生说道:“饭盒、碗我们都留在这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开始了。既然是绝食,就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坚持才能取得成效,首先应该保存体力。卢小龙用饭盒盖舀着脸盆里的清水喝了几口,把口腔、喉咙以及食道、胃润湿,然后静静躺在房角的地铺上。库房的地面稍有些坡度,向着门口方向略有下坡倾斜,可能是为了冲洗时排水方便。他看着门上门下透进来的光亮一动不动。一旦躺下,景物也便发生了变化。库房很空旷,水泥房顶硬硬地罩在头顶,黑暗中能够闻见水泥的味道,空气中更多地洋溢着院子里飘溢的杂草气味。眼睛贴着地面望出去,看见一片墨绿色的杂草。那条刚刚被脚步趟出来的小路使他的视线得以延伸,迤迤逦逦地看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水龙头在水池边立着,虽然看不到水龙头,却能看到不停流淌的细水柱飘飘曳曳地挂着。偶尔一阵微风吹来,细水柱便散开成为风中垂柳般的线条。飘来摆去的水线往往飘到水池外边的草丛中,同时断了流落在水池中的细细的滴嗒声。

天渐渐暗下来,门缝泻进来的光明越来越微弱,院子里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黑暗像巨人一样陌生地矗立在面前。在一片沉闷的阴森寂静中,耳中嗡嗡作响,他感到耳膜的压痛。正当他在形而上的精神困难面前寻找力量时,形而下的问题出现了:黑暗的恐怖压迫被庸俗的蚊子骚扰取代。他这才想到,在这个杂草包围的库房里过夜是多么难熬。他决定拉开电灯,那样也许好一些。

当他拉亮墙上那盏横探出头的电灯后,发现微弱的灯光一点不能使蚊虫有所收敛,这群饥不择食的蚊虫无论怎样用手挥打,都毫不退却。他想到,电灯的作用大概是把院外的蚊子都吸引到房子里来,那太可怕了。于是,他把那床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掉,关上灯,将整条被面罩在身上。

他用脚和胳膊将被单绷成一个布棚。听见蚊子在布棚外嗡嗡地叫着,觉出了牢房生活的艰难。夏日炎热,捂在布棚中自然十分闷热,他却只能偶尔扇动一下,让棚里通一通风。

稍一不慎,就有蚊子钻进来,在布棚里嗡嗡乱转,不顾死活地叮在自己的脸上咬开了。这时,他就必须非常狼狈地重整山河。这样熬到后半夜,他实在撑不住了,在朦胧中睡去。

知道蚊虫隔着被单将胳膊和脚叮咬了几十处,却已无力周旋。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毛主席的《矛盾论》,想到主要矛盾的说法。刚才,被蚊虫咬是主要矛盾,现在,困倦成了压倒一切的主要矛盾。这样糊糊涂涂地想着,就又糊糊涂涂地睡去。

突然,听见哐当当的响声,是水泥地上的铝制饭盒和瓷碗的声音,听见筷子掉在地上的哗啦哗啦声。他一个激灵,一定是老鼠来偷吃东西了。他立刻跳起来,听见老鼠吱溜溜逃窜的声音。他晕头晕脑地摸到库房门口,又一次拉亮电灯。

碗中的馒头已被咬得面目全非,馒头下的白菜炒粉条也油汤淋漓地洒了一地,饭盒盖掀到了一边,里面的窝头也被咬得残缺不全,只有窝头旁边的那块咸菜纹丝未动。为了保护自己绝食的战果,他从尘土中拾起筷子,将洒落的菜都夹到碗里,又将饭盒盖上。他本想把馒头和菜也一并放到饭盒里,但是,若将碗里的菜倒到饭盒里,压得稀巴烂,就看不清绝食的严格记录了。他想了想,端起脸盆又喝了两口水,到明天中午以前不喝水也能活了,就把脸盆里剩下的水倒在了尿桶里,然后,将脸盆倒扣在饭盒和饭碗上面。这就绝对安全了。他关上灯,重新蒙上被单,在蚊虫的包围中再度躺下。困倦中,听到蚊虫嗡嗡地飞舞。

过了好一阵,恍恍惚惚听到脸盆发出吱吱的磨擦声,像有人用铁刷子刷脸盆。一定是老鼠的爪牙在挠脸盆。他心中生出半无奈半得意的冷笑:老鼠的力量绝对推翻不了脸盆的统治。但那声音越来越挠心,越来越积极,听声音似乎脸盆被老鼠拱得有点离地,脸盆在地上轻微地滑行,又砰地一声落地,随即听到老鼠四下逃窜的声音。他不禁觉得有趣地微笑了,这些老鼠将它们自己吓着了。他想到小时候在农村学会的一种抓老鼠的办法,一只大海碗扣在地上,用一只光滑的小酒盅倒扣着将碗的一边微微支起一指多高,在碗底放几粒油炸的黄豆,老鼠钻进大碗里稍一活动,大海碗就从小酒盅的支点上滑落,将老鼠扣在碗里。一晚上支六七个大海碗,就能扣住六七个老鼠。

他叹了口气,自己现在没有闲情逸致玩“扣老鼠”的游戏,否则,他可以找个光滑的小石子将脸盆微微垫起来,把胆敢钻进来的老鼠扣在里面。老鼠扣在脸盆里,就比自己关在库房里更黑暗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拯救,老鼠在里面团团打转,终不能逃出牢狱。这样一想,就觉得老鼠分外渺小:为了贪吃一点食物,就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真可谓“鼠目寸光”。

朦朦胧胧中,听见脸盆又被挠响了。听声音显然不是老鼠所为了。脸盆被有力地推着滑行,黑夜中,似乎有人在用指甲挠脸盆,用手在推脸盆。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一下被惊醒,却不敢从被单里钻出来。一会儿,听到“喵喵”的叫声。他从被单里露出头,黑暗中看见两点蓝蓝的光亮,他知道那是猫的眼睛。随后,又看到一只猫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在黑暗中冲猫招了招手,并“咪咪、咪咪”地叫了起来。猫在黑暗中犹豫着,门缝透进来的微亮和猫眼的亮光使他越来越看清了猫的轮廓,他又“咪咪、咪咪”地叫着它。

那只猫显得很孤独很寂寞地走了过来。它好像并不怕他,之所以走走停停,只不过是担心卢小龙并不喜爱它。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蹲下了,似乎对与卢小龙的交往不存奢望,同时呆滞地慢慢转动着头。卢小龙又“咪咪、咪咪”地叫了它几声,猫在黑暗中转过头看了卢小龙一眼。它对有人躺在这里并不奇怪,只是在判断他们的关系可否进一步接近。终于,猫一点点走过来,在离卢小龙面孔很近的地方蹲了下来。

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和脊背,猫很舒服又是麻木地接受着爱抚,似乎是遭受过很多遗弃而看透世态炎凉的家伙。卢小龙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让它躺下来。猫的尾巴在空中摇了摇,盘在了他的身边,脸很舒服地埋在了前爪中。卢小龙继续轻轻地从前往后抚摸着小猫,猫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温顺地躺着。

小猫的毛又滑溜又滞涩。滑溜是猫原来的质地,滞涩是无家可归流浪的结果。毛粘连着一些草茎、枝叶,他一边抚摸一边梳理着,将它们一一摘掉。毛上还粘连着一些泥土,他也将它们一一揉碎,梳理掉。原来蓬乱的毛经过一番梳理,显得更加平滑了。他从头到尾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觉出了毛皮下面烘热的体温,也觉出了小猫松软的躯体和脊背的骨骼,这是一只瘦猫。他一边抚摸一边问道:“咪咪,是不是没有家呀?”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卢小龙又抚摸了它一会儿,拍了拍它说:“好,咱们一块儿休息吧。”他蒙上被单睡了,同时发现在伺弄猫的这段时间脸上又叮了几个大包。

天亮了,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熬过去了。

中午时分,院门的大铁锁才又被哐啷哐啷打开,铁门栓哐啷哐啷被拔开,铁门被吱扭扭推开,接着是一群人趟着杂草走过来的声音。显然不像昨天送饭的声音那样平常,显得有些气势汹汹。从门底下的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脚总有七八个人。开锁拔门栓,门吱嘎嘎推开了,一直蜷在身边的小猫立刻窜到黑暗的角落里。与外面的光亮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七八张洋溢着对敌斗争情绪的面孔。那个戴着眼镜的方脸学生被比他高大的学生簇拥着,他对卢小龙说:“抓紧时间吃饭,下午要开批判大会。”卢小龙感到心跳猛然加速,他问:“是批判我吗?”对方回答:“是。”接着又说,“你先吃饭吧。”一个学生手里拿着饭盒,这时递给卢小龙。

卢小龙说:“我从昨天已经开始绝食了。”

一伙人相互看了看,那个膀大腰粗的小伙子说道:“昨天中饭、晚饭我们都送来了。”

卢小龙指了指地上倒扣的脸盆说道:“都在这里呢。”有人翻开脸盆,看到馒头表面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们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卢小龙说:“那是半夜老鼠啃的,后来我就用脸盆扣上了。”

几个人背对着光亮又相互看了看,昏暗的地铺上蜷居着一个正在绝食的中学生,是他们需要理解和适应一下的情况。但也就是几秒钟的沉寂,革命的程序便开始了。一个人喝令卢小龙站起来穿好鞋,说道:“不吃就不吃,准备上大会。”然后,不顾卢小龙的抗议连推带搡把他推出了黑洞洞的库房。

正午的阳光刺得卢小龙睁不开眼,毕竟是一天没有吃饭,他感到有些站立不稳,一阵晕眩。这群人却气汹汹地呵斥他系好扣子,整理好衣服。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敌对与仇恨是很快就能培养起来的。刚才,在打开倒扣的脸盆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绝食在这些人心目中引起的比较善良的反应,那时,他们和他之间显得没仇没怨。然而,就这么一会儿推推搡搡的呵斥,就既激起了他的反抗,也调动起了这群人的凶狠。人既能被对方所激怒,也能被自己装模作样的行动所调动,这是卢小龙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经常感受到的一个心理规律。你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事物没有仇恨,没有攻击性,但你只要攻击它,攻击性和仇恨就自然而然会生长起来,好像原本就种在自己心中。

批斗会结束了,卢小龙被押送回“牢房”。他躺在墙角的地铺上,在昏暗中看着门下那半砖高的空隙的光亮,看着院中的暮色。在对批斗会恍恍惚惚的回忆中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来到身边,是那只小猫。他伸手握住小猫的一只前爪,小猫用爪子轻轻挠着他的手心,然后温顺地靠过来,在他的脸旁卧下了。他感到一种回到家中有亲人相伴的慰藉。

他轻轻抚摸着小猫,又想起批斗会上的情景,妹妹卢小慧、华军和田小黎与纠察队的冲突历历在目。那个和妹妹站在一起的美丽女子似乎就是那次在日月坛公园喷水池旁遇到的,不知她和妹妹说了些什么,妹妹又和她说了些什么。这样想着,他的手停止了对猫的抚摸,小猫便轻轻地“喵”了一声。卢小龙还在遐想着没有对它做出反应,小猫便站起身走了几步,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蹲下了。然后,寂寞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沉默。

卢小龙回过神来,伸手招呼小猫。小猫转过头,在昏暗中看了看他,没有任何表情,还蹲在那里不动。于是,他又用非常亲切、爱惜的声音叫它:“咪咪,过来,过来吧。”小猫这才慢慢起身走过来。他抚摸着它的头和脖颈,说道:“我没有忘记你呀。”小猫在他手中矜持地又是舒服地转动着脖子。他继续在它头上、身上抚摸着,并轻轻给着压力。最后,小猫又安静地躺下了,将脸埋在了前爪中。

在小猫的陪伴下,卢小龙度过了绝食后的第二个夜晚。

卢小龙拒不交待罪行,继续坚持着绝食。到第五天,他昏迷了。在夜的朦胧中,只有一个勉强的意识,就是用被单将脸和上身罩住。腿脚已经无暇顾及了,任凭蚊虫叮咬。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始终知道那只小猫在身边陪伴着自己。这是一只纯白的猫,因为流浪,毛皮有些发灰。

绝食坚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时,他完全昏迷了。在梦一般迷离的世界中,这只小白猫一直在空洞的库房里游游走走、时走时卧地陪伴他,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

后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年后,他重逢了那个曾每日来送饭的大学生,他告诉他,他们每天过来看两次,每次都发现那只白猫在库房里,他说:“如果没有那只猫的守护,你完全有可能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圆头圆脑的小伙子是北清大学地球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他说他当时很佩服卢小龙的勇敢。而卢小龙事后曾几次寻到这个危险品仓库,却始终没有寻到那只陪伴他度过12天牢房生活的小白猫,他还记得小白猫右前爪的腕部有一个小小的伤疤。

当卢小龙绝食到第十二天时,被送入北清大学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