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萨满都叫来,先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儿子,既然你们看上的姑娘是同一个,这个姑娘又说你们谁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么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他先问尼都萨满,你愿意让达玛拉跟林克在一起吗?尼都萨满摇了摇头,说,除非是雷电化作绳索,把达玛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父又问林克,你愿意达玛拉被你哥哥娶走吗?林克说,除非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达玛拉和哥哥冲到一个岛上,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父就说,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让你们用自己的箭来说话。

那时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种生长在树上的白色蘑菇,会在这时节出现,我们叫它“猴头”。它有拳头那么大,毛茸茸的。如果把猴头蘑和山鸡炖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会赞叹它的鲜美。猴头蘑生长在柞树上,它是一种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孪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它,那么在这棵树附近,往往有另外一个与它相对着。

祖父就在约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两个相对着的猴头蘑,让林克和尼都Page 65萨满比试箭术。也就是说,谁射中了猴头蘑,谁就娶达玛拉。如果双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对猴头蘑做靶子,总之是要决出胜负。依芙琳说,那两棵生长着猴头蘑的柞树在一条线上,相距一个希楞柱那么长的距离,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林克和尼都萨满带着弓箭来到那两棵树前的时候,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跑来看。不过达玛拉没来,她穿着裙子,一个人在河畔跳舞。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射箭的好手。那两只猴头蘑被阳光照得莹白明亮、晶莹剔透的,就像树上长出的耳朵。当林克和尼都萨满在祖父的一声喝令下,同时将箭射出的时候,依芙琳说她捂上了眼睛。只听得两声“刷刷”的声响,像两股风吹过,那是两支离弦之箭发出的行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刷刷”声分裂出了“嚓——”和“笃——”的两种声响后,消失了。周围寂静极了。依芙琳说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林克面对的猴头蘑上穿着箭,而尼都萨满则把箭射偏了,它扎在树身上,那上面的猴头蘑完好无损。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克赢得了达玛拉。从那以后,尼都萨满无论是射箭还是打枪,很少有准的时候,其实在此之前,他是个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说,她一直怀疑尼都萨满是故意让着林克的。因为尼都萨满看着他那支失败的箭时,目光是那么的镇定。但我不这么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弃达玛拉,并且同意与林克用箭一决胜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如果他改变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后的时刻。也许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当大家把林克赢得了达玛拉的消息报告给她本人时,达玛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着两只黑蚂蚁,看它们角斗。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林克的新娘时,她站了起来,扔掉蚂蚁,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给林克的。

第二年给驯鹿锯茸的季节,林克把达玛拉娶到我们乌力楞。达玛拉带来了一团火和十五只驯鹿。他们成亲的时刻,尼都萨满用刀子划破了手指,人们眼见鲜血一滴滴地流下来,依芙琳要给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时候,被尼都萨满制止了。只见他竖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个猎人在森林中遇见一只鹿,他射了两箭,都没有击中要害。那鹿流着血,边走边逃。猎人就循着血迹追踪它。想着它已受重伤,血流尽了,自然也就走不动了。然而追着追着,猎人发现血迹消失了,鹿顺利地逃脱了。原Page 66来这是只神鹿,它边逃边用身下的草为自己治疗伤口。猎人采到了那种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说,当大家看到尼都萨满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气息止住血的时候,比看到血本身还惊恐。依芙琳说,从那以后,尼都萨满的行为越来越异于常人。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着脚踏过荆棘丛的时候,脚却没有一点划伤,连个刺都不会扎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气得冲它踢了一脚,谁知这块巨石竟然像鸟一样飞了起来,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声沉入水底。大家从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满了。那时我们氏族的萨满去世已经三年了,新萨满还没有诞生。一般来说,新萨满会在旧萨满去世的第三年产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产生在哪一个乌力楞,却是不确定的。没想到,我的额格都阿玛成了一名萨满。依芙琳说当人们把置办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给额格都阿玛的时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营地周围的鸟儿都飞走了。后来另一个氏族的萨满来我们乌力楞,为尼都萨满主持任萨满的仪式,他们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们跳神的时刻死去子。维克特降生了,尼都萨满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诞生了。我开始同情他和达玛拉。我想命运已经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还给了他,他完全有权利让它成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达玛拉展开那条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萨满在搬迁途中跟在母亲身后。但他得到的,也永远是她的背影。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带走了林克,那么尼都萨满得到的那支箭,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面对这样的一支箭,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枯萎和疯癫就是自然的了。维克特三岁的时候,鲁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欢庆婚礼的篝火的灰烬旁,在黎明时分,达玛拉永远地走了。她是穿着尼都萨满为她缝制的那条羽毛裙子,跳着舞走的。鲁尼认识妮浩,与伊万有关。娜杰什卡的离开,使伊万变成了沉默的人。只几年的光景,他就谢顶了。依芙琳张罗着要给伊万再找一个女人,有一次她托了一个媒人,被伊万知道了,他对依芙琳大发了一场脾气。他说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娜杰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双儿女,就是吉兰特和娜拉,谁也不可能改变。

依芙琳总是把Page 67别人气哭,但那次伊万把她气哭了。伊万是我们乌力楞的铁匠。春天的时候,他常在营地生起一堆火来,为大家打制工具。打铁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时间,这时打铁的火是绝对不能熄灭的。他打铁的时候,吉兰特、娜拉、鲁尼和我喜欢跑去看。有一回淘气的鲁尼往打铁用的狍皮风箱上撒了泡尿,伊万很忌讳,说这样打出的铁具肯定被上了咒语,不会好的。结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树刀的柄被锤子敲断了,鱼叉的尖顶是钝的,扎枪的枪头就像白鹤的头一样弯曲着。从那以后,再打铁的时候,伊万见我们来了,就让我们站在远处看,绝对不许靠前。更不许碰锤子、风箱、钳子、垫铁、炉子这些打铁的器具。打铁的时候不仅我们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会熄灭炉中的火焰似的。别的乌力楞的人知道伊万打铁的手艺好,春天的时候,他们往往顺着树号寻找到我们的营地,求伊万打铁。他们给伊万带来酒或肉,作为报酬。伊万也从不会让他们失望,他那双能把石头攥碎的手,好像就是为打铁而生的。所以来人总是能心满意足地带着他们的工具离开我们的营地。娜杰什卡走后,伊万把打铁的时间改在秋天了。林间飞舞的落叶像一群黄蝴蝶,落在狍皮风箱上,也落在伊万的身上。他打铁仍然是那么的铿锵有力,每一件经过锤炼的器具也仍是那么的精致,所以求他打铁的人仍是很多。就在这年的秋天,一个叫阿来克的猎人骑着驯鹿,带着他的女儿来到我们营地,求伊万为他打两把砍树刀。阿来克的女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虽然沿袭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脸,但下巴稍稍尖出一点,使她显得很俏皮。她的高颧骨被两绺刘海遮盖着,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着一条辫子,辫子上插着几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来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说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她娶到我们乌力楞来,做她的儿子金得的媳妇。鲁尼那时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他跟依芙琳一样,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让依芙琳为他做媒人的,当他听说依芙琳要让妮浩嫁给金得的时候,鲁尼主动出击,他在妮浩即将离开的时候,当着全乌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对妮浩说,我喜欢你的笑容,我会把你装在心里,当我的心一样保护着,你嫁给我吧。阿来克没有想到他找伊万打砍树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认识林克,他从鲁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当然愿意妮浩嫁给鲁尼。不过他说妮浩还小,再Page 68过两年才可以成亲。

依芙琳已经悄悄跟金得说了,要为他和妮浩说亲,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鲁尼的公开求婚,让金得绝望得流下泪来。但依芙琳却很沉得住气,她附和着阿来克,说妮浩确实太小了,不能那么早成亲。就是定亲的话,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说合一下,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成亲的事万万不能草率了。

妮浩离开我们营地的那个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树上,用一根树条抽打他。她嫌他是个没有骨气的人,怎么当众流下了泪水,那不等于承认败给鲁尼了吗?为女人流泪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出息?!金得也确实没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喊一阵,这更激起了她的愤怒,她越发狠命地抽打他,并且咒骂金得和他父亲坤得一样,都是女人脚下的蚂蚁,只能弯着腰活着,一身的贱骨头、软骨头,活该遭女人的践踏。她一直把那根树条抽断了,这才罢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声音传遍了营地,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人们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气,劝阻只能使她加重对金得的惩罚。

依芙琳的行为,让鲁尼觉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悬崖边上,他做出了更为大胆的一个举动。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后的次日离开了营地,他说要出去打猎,三天后才会回来。

三天后鲁尼真的回来了,他带来的猎物就是妮浩。他的猎物是由阿来克护送着的,他带来了送亲的队伍,一行人喜气洋洋地来到我们乌力楞。鲁尼是怎么说服了阿来克,让他在妮浩还没有完全成人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给他,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娇羞的笑容让人感觉出她内心的喜悦,她一定是非常喜欢跟鲁尼在一起的。

尼都萨满主持了鲁尼和妮浩的婚礼。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却仍然打着冷战的达玛拉,意味深长地对鲁尼说,从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爱就是火焰,你要让你爱的姑娘永远不会感受到寒冷,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他又把头转向妮浩,对她说,从今天起,鲁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爱他,你的爱会让他永远强壮,神会赐给你们这世上最好的儿女的!

尼都萨满的话让几个女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着嘴,玛利亚赞叹地点着头,而达玛拉,她不再打寒战了,她眼睛湿湿地望着尼都萨满,Page 69脸上仿佛映照着夕阳,现出久违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阳下山了,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达玛拉突然带着已经老眼昏花的伊兰出现了。伊兰无精打采的,达玛拉却神采飞扬,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腰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刘海和鬓发掖在头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她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那些不熟悉她的送亲的人惊叹她的美丽,而我们则惊叹她的气质。她以前佝偻着腰、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可是那个瞬间的达玛拉却高昂着头,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达玛拉开始跳舞了,她跳起来还是那么的轻盈。她边跳边笑着,我从未听见她那么畅快地笑过。已经老迈的伊兰趴在篝火旁,歪着脑袋,无限怜爱地看着它的主人。淘气的小维克特见伊兰那么老实,就把它当作了一个皮垫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对拉吉达嚷着,阿玛,阿玛,这个皮垫子是热乎的!维克特捡了一根草棍,用它拨弄伊兰的眼睛,边拨弄边说,明天你的眼睛就会亮了,我再给你肉,你就能看见了!原来,有一天维克特朝伊兰扔了一块肉,谁知它睬都不睬,低着头走掉了。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体里的热量尽快耗光,可是小维克特认为伊兰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欢达玛拉的裙子,她像只围绕着花朵的蝴蝶,在达玛拉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羡慕地看着那条裙子。鲁尼大约觉得母亲穿着羽毛裙子在众人面前舞蹈不太庄重,他让我想办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么做。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生机,我不愿意驱散那样的生机。何况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为鲁尼和妮浩的事而高兴着。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篝火渐渐淡了,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送亲的人都到伊万那里休息去了。只有达玛拉,她还在篝火旁旋转着。开始时我还陪着她,后来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的,只有昏睡的伊兰、惨淡的篝火和天边的残月。Page 70 我有点不放心鲁尼,怕他太卤莽,妮浩承受不起,会弄伤她,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我没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鲁尼那里,想听听动静。结果还没到那里,就见妮浩跑了出来。她哭着,见了我扑到我怀里,说鲁尼是个坏东西,他身上带着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听得笑了起来。我一边安抚妮浩,一边责备鲁尼,对妮浩保证,如果鲁尼再敢用箭伤害她,我就惩罚他,妮浩这才回去了。她边走边嘟囔嫁男人是个受罪的事。鲁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着急把她抢来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着她玩两年,再做新郎吧。鲁尼叹了口气,冲我点了点头。所以最初的那两年,鲁尼和妮浩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们的关系却像兄妹一样纯洁。

我回到希楞柱里,想着母亲孤独地舞蹈着,就觉得周身寒冷。我牙齿打颤,拉吉达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温暖的怀抱。可我仍然觉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么紧,身上还是打哆嗦。我睡不着,眼前老是闪现着母亲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现曙光的时候,我披衣起来,走到昨夜大家欢聚着的地方。结果我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篝火的,它已寂灭;一种是猎犬的,伊兰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母亲仰面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经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抖动着。这三种灰烬的同时出现,令我刻骨铭心。

林克走了,母亲也走了。我的父母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我们把母亲葬在树上,不同于父亲的是,我们为她选择的风葬的树木不是松树,而是白桦树。做母亲殓衣的,是那条羽毛裙子。尼都萨满为达玛拉主持葬礼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色的线条。尼都萨满为达玛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与“血河”有关的歌,让我看出了尼都萨满对母亲的那份深深的爱。

我们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上自然就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跳过去,否则,将会被血河淹没,灵魂彻底地消亡。Page 71 尼都萨满是不是怕母亲渡不过这条血河,才这样为她歌唱?滔滔血河啊,

请你架起桥来吧,

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

那么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鲜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泪水!

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

脚上的鲜血

和心底的泪水,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

也请你们让她,

平安地跳过去。

你们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会呜咽!

尼都萨满唱歌的时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黄蜂,一下一下地蛰着她。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前世与这样的神歌是有缘的,她其实像一条鱼一样,一直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河流中,尼都萨满的神歌是撒下的诱饵,把她击中了。但那时我们以为她是被死亡吓的,鲁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妮浩在离开母亲的风葬之地的时候说:她的骨头有一天会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土里的骨头也会发芽的。

达玛拉去世后,尼都萨满更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Page 72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他消瘦得越来越快。大家觉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长了,就推举拉吉达为新族长。

拉吉达当了族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乌力楞这个大家庭分化成几个小家庭,大家虽然还一起出猎,但猎物运回营地后,除了皮毛、鹿茸、熊胆等归乌力楞所有,拿它们换取我们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兽肉要以各家的人数为主,平均分配下去。这就意味着,不到节日的时候,人们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饭,而是各吃各的。最拥护这个决定的,是鲁尼。我明白,他不想再听到依芙琳当着众人的面,三天两头地讥讽天真烂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种贪馋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对此坚决反对,他说拉吉达这样做是没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说伊万和尼都萨满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如果他们连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跟谁说话去?难道让尼都萨满每天只跟玛鲁神说话,让伊万每天只跟驯鹿说话?我很清楚,依芙琳这是借尼都萨满和伊万的孤独来诉说她自己的孤独,她是不喜欢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饭。她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父子的嫌恶。但我并不清楚这嫌恶的根源在哪里。我去询问玛利亚,她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玛利亚说,坤得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边的集市上交换猎品,爱上了一个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和我的祖父已经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丧气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数落坤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坤得的父亲很反感,有一次就对依芙琳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得,我不如让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来!依芙琳这才明白坤得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性情好强的依芙琳气坏了,一怒之下跑回我们乌力楞,发誓再不回到坤得那里,那时她已怀有身孕。坤得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回去,都被她骂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坤得,不过她提出让他到我们乌力楞来。到了我们乌力楞的坤得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坤得为着金得,一直忍气吞声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依芙琳为了惩罚坤得,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得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谢,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依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玛利亚觉Page 73得依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依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玛利亚说,坤得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达说,既然依芙琳有难言之隐,尼都萨满和伊万又确实很孤独,大家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吧。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据伊万和尼都萨满的心。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得,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更多地单独呆在一块。拉吉达说,两个人日久天长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于是,新族长的决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骂和抗议声中执行了。依芙琳时常在晚饭时,在营地生起一团篝火,独自坐在那里吃东西。有的时候还对惦记她手中食物的、盘旋着的乌鸦破口大骂着。谁都知道,她骂乌鸦,就是在骂拉吉达。拉吉达并不在意,他说时间久了,依芙琳觉得这样做是没趣的,也就会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来的时候,依芙琳不再在营地生篝火了,她开始学会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围着火塘吃饭。不过她对拉吉达仍然心怀不满,老是挑剔他,不是说分配给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说肉里的骨头太多了。拉吉达不分辩什么,他下次分配猎物的时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让她先挑。开始时依芙琳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几次之后,她发现拉吉达总是把最次的肉留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从此不再挑肥拣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图卢科夫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营地。我们的面粉已经短缺了。拉吉达正准备和哈谢到珠尔干去交换食品的时候,营地来了一个骑着三河马的矮胖的汉人,他叫许财发,山东人,在珠尔干开了两家商铺,看上去面目和善。他与拉吉达的大哥相熟,特意进山来为他送东西。拉吉达的哥哥惦记着弟弟,就分了一些面粉、食盐和酒,让许财发送到我们乌力楞。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Page 74尔干,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日本人成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交换猎品,都要去那里。不过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为例,一张灰鼠皮只能换一盒火柴,三张灰鼠皮换一个弹壳,六张灰鼠皮换一瓶酒,七张灰鼠皮只换一小盒茶叶。很多安达看生意没法做了,该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说,这日本人比图卢科夫还黑心?

许财发知道图卢科夫,他说,图卢科夫已经回苏联去了,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记着罗林斯基,就跟许财发打听他。许财发说,罗林斯基是个好人啊,不过他命不好!他这些年恋上了酒,去年冬天,他从扎兰屯往乌启罗夫运一批货物,与狼遭遇,马受了惊,一路狂奔,货物没事,他倒是活活被马给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货物当然会没事了,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

许财发说,他们以后也不敢贸然进山来送货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他卸下货物后,只喝了几口酒,吃了两块肉,就下山了。拉吉达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许财发走后不久,一个下雪的日子,三个骑马的人来了。一个是日本人,叫吉田,是个上尉;一个是日本人的翻译,是个汉人,叫王录;还有一个叫路德的鄂温克猎民,是他们的向导。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日本话,那叽哩哇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短着舌头在说话,不仅我被逗笑了,小达西和维克特也跟着笑了。吉田见我们笑,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王录是个好心人,他见吉田对我们的嘲笑表现出敌意,就编瞎话对吉田说,鄂温克猎民喜欢一个人的讲话时,就会对他发出笑声。吉田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吉田说,前年的时候,大部分猎民被召到山下,开了会,重新选了自己的部族长。你们是被遗落的。不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们来了,你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苏联人都是坏人,以后不许和他们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依芙琳就说,狼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哈谢也说,是我们的朋友的话,一张灰鼠皮为什么只换一盒火柴,罗林斯基起码能给我们五盒!拉吉达说,这些日本人带来的看来只是锅,他们等着我们的肉下锅呢!鲁尼说,他们的舌头那么短,我看吃肉也不那么容易!鲁尼的话让大家笑起来。但一直垂着头的伊万却没有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就像看着两个生Page 75锈的铁具,一脸的茫然。吉田见翻译和向导也跟着笑了,以为是在赞同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并向大家竖起大拇指。

我们被召集到一起听吉田讲话的时候,尼都萨满没有来。当吉田问王录,这个乌力楞还有什么人没到场的时候,尼都萨满进来了。他手持神鼓,披挂着神衣,穿着神裙,没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头发披散着。他那怪异的样子把吉田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指着尼都萨满问王录,他是什么人?王录说,他是萨满,就是神!吉田问,神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神能让河流干涸,也能让枯水横流;能让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让野兽绝迹;但王录翻译过去的却是,神是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说,那他就是医生了?王录说,是。吉田就撩起裤管,指着他腿上的一道刚被树枝划出的血痕问尼都萨满,你能让这伤痕立刻消失吗?王录面露惊慌之色,但尼都萨满却很平静,他让王录告诉吉田,如果他想让自己的伤口消失,那得以他骑的那匹马作为牺牲品。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平日的疯癫和消沉之气,那么的镇定自若。吉田以为尼都萨满要杀他的马,他火了,说那匹马是战马,是从上百匹马中挑选出来的,是他的好伙伴,绝不能杀的!尼都萨满说,如果你想让战马存活,就不会看到伤口结痂的情景。而且他说他尼都萨满让战马死去,不会用刀,而是用舞蹈结束它的性命。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萨满有这样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说,如果尼都萨满果真能用舞蹈让他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愿意献上自己的战马。但如果他失败了,尼都萨满要当众烧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当王录把这些话翻译完的时候,希楞柱里一派死寂。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半落不落的,尼都萨满说,要等黑夜来临了,才能开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等来的,一定是你的黑夜。当王录翻译完这句话后,他对尼都萨满说,要不就不跳了,就说今天体力不行,改日再跳。尼都萨满叹了口气,对王录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会带来一个黑夜的,但那个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黑夜降临了,尼都萨满敲起神鼓,开始跳舞了。我们蜷缩在希楞柱的四周,为他担忧着。自从驯鹿的瘟疫事件发生后,我们对他的法力都产生了怀疑。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当他靠近火塘时,我看到了他腰间吊着的烟口袋,那是母亲为他缝制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来了,他使神鼓发出激越的鼓点,他的双足也是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Page 76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时候看到的尼都萨满。

那时我正怀着安道尔,还不到临产的日子,但我心惊肉跳地看尼都萨满跳了一阵神后,开始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痛。我的手心和额头频频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达,他以为那汗是被吓出来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抚我。就这样,我忍着剧痛,看完了尼都萨满跳神。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与母亲在鲁尼婚礼上的舞蹈一样,那也是尼都萨满最后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时候,吉田凑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这时我们听到了他发出的怪叫声,因为他腿上的伤痕真的不见了!那伤痕刚才还像一朵鲜艳的花,可如今它却凋零在尼都萨满制造的风中。

我们跟在尼都萨满身后,走出希楞柱,去看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营地的松林中,我们只看到两匹伫立的马,吉田的那匹战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丝气息。这匹战马让我想起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个时刻,倒在夏日营地的那只灰色的驯鹿仔。吉田抚摩着那匹死去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痕的战马,冲尼都萨满叽哩哇啦地大叫着。王录说,吉田说的是,神人,神人,我们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着我走,为日本效力吧!

尼都萨满咳嗽了几声,返身离开我们。他的腰又佝偻起来了。他边走边扔着东西,先是鼓槌,然后是神鼓,接着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缀着许多金属的图腾,所以它们落在雪地的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除了妮浩,我们都围聚在死去的战马身边,就像守着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着尼都萨满的背影,谁也没有起身。我们看着他在前面扔东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拾捡着。尼都萨满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当他的身体上已没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个夜晚,因为来不及搭建一座专为生产的亚塔珠,我来到尼都萨满的希楞柱里,生下了安道尔。我知道,尼都萨满走了,可我们的玛鲁神还在,神会帮我渡过早产的难关的。我没有让依芙琳留在身边,在尼都萨满住过的希楞柱里,我觉得光明和勇气就像我的双腿一样,支撑着我。当安道尔啼哭着来到这个冰雪世界时,我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颗很亮的发出蓝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萨满发出的光芒。Page 77 吉田离开我们营地了。他骑着战马来,返回时却是徒步。他把另外两匹马送给我们了。他无精打采的,就像一个拥有锐利武器的人与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格斗,却吃了败仗,满怀沮丧。

达西喜欢这两匹马,他成了它们的主人。那个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马放在向阳的山坡上,让它们能够吃到枯草。背阴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因为坤得以前换来的一匹瘦马没有养活,依芙琳对马是最反感的。她说既然来到我们乌力楞的第一匹马没有给我们带来幸运,这两匹日本人留下的马只会带来灾祸。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安道尔还不会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营地的摇车里,让维克特看着他,我和拉吉达去做碱场。

堪达罕和鹿喜欢舔舐碱土,猎人们掌握了这个习惯,就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来深,然后再用木楔钻出一个个坑,把盐放进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碱化。这样鹿经过这里时,就喜欢停下来舔碱土吃。我们只需隐蔽在碱场外的树林中,就能把它们打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碱场就是鹿的墓地。

我们乌力楞有一大一小两片碱场,但连续两年,在雨后的夜晚我们去蹲碱场,都毫无收获。拉吉达说我们的碱场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他说堪达罕和鹿都喜欢在向阳山坡活动,碱场应该做在那里。拉吉达偷着下了一次山,到乌启罗夫的许财发那里换来两袋盐,做了一片碱场。

我们用了两天时间,把新碱场做成了。拉吉达趴在我耳边说,这片松软的碱土就是最好的铺,我们应该在这里要一个女儿。他的话让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见了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我们的女孩,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春日的阳光是那么和煦,它们照耀着新碱场,那丝丝白光就像入了土的盐发出的芽,鲜润明媚。我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春光注入一股清风。那是最缠绵的一次亲昵,也是最长久的一次亲昵,我的身下是温热的碱土,上面是我爱的男人,而我爱的男人上面,就是蓝天。在那个动人的缠绵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天上的云。有一片白云连绵在一起,由东向西飘荡着,看上去就像一条天河。而我的身下,也流淌着一条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独有的一条暗河,它只为所爱的男人涌流。

夏日来临的时候,有一天清晨起来,我去给驯鹿挤奶,突然晕倒在地。等我醒来的时候,拉吉达笑眯眯地看着我,温存地说,那块新碱场真是不错,看来你Page 78的肚子已经守到一只小梅花鹿了。我想了起来,在怀安道尔的时候,我也曾晕倒在地,那次拉吉达被吓坏了。

就在我们给驯鹿锯茸的时候,营地来了三个人,其中的两个是我们的熟人了:向导路德,翻译王录。另一个也是日本人,不过他不是吉田,而是铃木秀男。他又矮又瘦,留着一撇八字胡,穿着军服,背着枪,一到营地就要酒要肉,酒肉落肚后又让我们给他唱歌跳舞,很嚣张。王录说,日本人在乌启罗夫的东部成立了 “关东军栖林训练营”,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东大营”。铃木秀男这次来,就是召集男猎民下山接受训练的。凡是十四岁以上的男人,都必须接受训练。拉吉达说,我们是山上的猎民,为什么要下山呢?王录说,反正下山也就一个来月,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违抗他们只能是自讨苦吃,不如跟着下山去摆摆样子,喊喊号子,练练枪法,权当是去逛风景。拉吉达说,那不是让我们充军吗?我们就是充军的话,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

王录说,这哪是充军啊,就是受训,又不打仗,很快就会回来。

拉吉达叹了口气,说,真要是充军的话,我们就当海兰察那样的兵。

海兰察的故事,我还是听父亲讲的。

海兰察是鄂温克人,他幼年丧父,母亲早逝。他很小的时候就去海拉尔给一个商号放马。他没去放马前,那个商号的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后,狼都不敢靠前了。据说他睡觉的时候,会发出虎一样的啸声,声音能传到几里之外。狼群自然是远远地避开他放牧着的马群了。乾隆年间,海兰察应征入伍,出征新疆,参加了平定准噶尔的叛乱,活捉了一名叛军将领,从此声名大振。乾隆帝很赏识他,又先后让海兰察率兵出征缅甸、台湾、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温克将领。父亲说,海兰察不仅勇猛过人,而且英俊健壮,他对我说,你将来要找男人,就找海兰察那样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摇着头对父亲说,那可不行,他睡觉时发出跟老虎一样的叫声,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可怎么办哪?我的话让父亲笑弯了腰。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要是海兰察活到今天,日本人敢来我们这里吗?海兰察赶跑过高鼻子的英国人,他还怕矮鼻子的小日本?他不把他们的肠子打得流出来才怪呢!

王录吓得嘴都哆嗦了,他对依芙琳说,这个日本人现在能听懂一点鄂温克语,千万不能当着他瞎说,要掉脑袋的。Page 79 依芙琳说,人就一个脑袋,别人不砍的话,它自己最后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烂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么?

铃木秀男感觉到谈话的气氛有点紧张,他就追问王录,这些“野人”在说什么?他不像吉田管我们叫“山民”,他称我们为“野人”。王录告诉他,野人们在说,下山受训是好事情,他们很愿意跟着去呀。

铃木秀男狐疑地指着依芙琳说,那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不高兴?

王录随机应变地说,这个女人嫌受训的都是男人,她说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强壮,为什么不让女人去?

铃木秀男笑了,他连连说着,这个女人好呀,这个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当王录把这话完整地翻译完时、大家都笑了。依芙琳也笑了。依芙琳说,你告诉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会在山中看见我了,我就当皇后去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说,我乐得他们离开,让我清净清净。他们要是在兵营里把骨头锤炼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