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砭"杨树案",张家山费了吃奶的力气,算是和老汉马占山,打了个平手。事情一过,张家山说:"以后咱们接案子,得有个选择。不要学那些混眼狗,人一吆喝,就去咬。咋个选择法呢?遇到难缠的黑皮、死狗,咱们能不染手,就不染手了。要不,经这么几回事,咱们自己,也叫踹成黑皮了!"

谷子干妈见说,笑了。她说这是地气的事,籽种的事,一方水土养一方物,这六六镇地面,就出这号黑皮,你是打着灯笼拾粪--寻着往屎上踏哩,你还怪谁?这号事,不信你看,瘸子担水,一瘸一瘸的,又来了!

谷子干**话,没有说错,不久以后,张家山果然又碰到一桩案子。这个案子,叫"三轮四轮"案,边墙村的事情。上次马家砭村,遇到的是死老汉马占山,这次边墙,遇到的却是活老汉麻子牛。

事情还得从个体户马文明说起。

六六镇有个后生,叫马文明,瘦瘦的身材,矮矮的个子,嘴里补一颗铁青色门牙。论年龄,今年才二十五六岁,因为是少白头,所以显得老面。适逢改革开放,这马文明就从信用社里,贷了笔款子,买了个四轮拖拉机,跑运输。

马文明跑的是北路。这天晚上,天黑漆漆的,马文明开着四轮出了六六镇,正忙着赶路,突然听到路旁有人叫喊。天太黑,又是荒郊野外的,马文明不想多事,可又一想,这一月是文明礼貌月,能做点好事最好,加之这叫声又来得凄惨,罢罢罢,停下车吧。

"过路的干大,你行行好,把我哥捎一程吧,我哥受伤了!"一个小后生,站在路旁说。

马文明打开车灯一照,见小后生身边的地上,还躺着一位。他说:"不要叫我干大,怪不好意思的,叫我马文明吧!"马文明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又说:"咋样受的伤?黑天半夜的,躺在个半路上。"

小后生答道:"唉,不要提了,行走间,后边过来了个三轮,睁着眼睛往人身上撞。见撞着了人,屁股底下一冒烟,一阵突突,就揭瓦了。这还是个文明礼貌月哩,啥弄手?"

"闲话不说了,上车吧,我还要赶路哩!"马文明说。

那人喜悦,俯身抬地下躺着的那位。抬了几抬,没抬动。地下躺着的,"哼哼唧唧"直呻吟。

"枉烦!"马文明说了句,下了司机座,帮那人抬。

"他叫拴牢,我叫圈牢,我们是这前边,边墙村的!"小后生说。

这样,马文明半路上做了一件好事。那兄弟俩上车以后,马文明开着四轮,继续前行。边墙村却也不远,说话间就到了。到了边墙,四轮停下来。圈牢跳出车厢,背起拴牢,说道:"脑畔上亮灯的那家,就是!马师傅,你不上去喝口水?"

让人是个理,不去才是正主意,马文明答道:"免了吧!"

圈牢见说,也就不再勉强,俯身背起拴牢,摇摇晃晃地向坡坎上走去。

马文明见圈牢有些力亏,就说:"看在这个文明礼貌月的分儿上,帮人帮到底,我送你到家吧,兄弟!"

圈牢背着,马文明在尻子①后边用力扶着,两人说着客气话儿,向坡坎走去。

这家的老掌柜的叫麻子牛,也算方圆地面一个人物,两个儿子,六六镇上办事,天这么晚了,不见回家,这麻子牛不免有些着急。正在心慌不定,听到坡坎上,有些响动,于是出了窑门,朝底下张望。

"坡坎底下是谁?你答个声!"麻子牛喊道,"你不答声,我就放狗来咬了!"

"大,天大的事摊下了。我哥叫车给撞了!"圈牢喘着气,答道。

麻子牛听了,没有答话。

一阵儿。圈牢和马文明,气喘咻咻地,算是把个伤号拴牢,弄到了家门口。

这时,麻子牛袖着手,在旁边说:"谁撞了,让谁拉上看病就是了。你们拉回家来干什么?家里又不开医院!"

圈牢见麻子牛误会了,就说:"撞人的三轮早跑了,没抓住。这位师傅是做好事的,他开的是四轮!"

麻子牛说:"你咋这么死板!三轮是拖拉机,四轮也是拖拉机,抓住谁算谁。叫他扔下八百块养伤费再走!"

圈牢说:"咱不能做这号事!将恩不报反为仇,这是小人的做法!"

"他**,你解下啥叫世事!你哥挺在炕上,你说咋办?"麻子牛训斥儿子。

说话间进了窑,拴牢被放在了炕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拴牢,这时说:"大的话有理,圈牢!那三轮早揭瓦①了,黑灯瞎火的,哪里去找!没办法的办法,只好拉上这个四轮,来垫背!"

马文明见说,暗暗叫苦:"天地良心,你们咋能这号做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说了声:"你们好自为之,我走了!"说完,就想离开。

事到如今,要走也迟了。麻子牛见马文明抬脚要走,一闪身子,拦住了门:"钱不出,你就想走?圈牢,你赶快到公路上,把四轮那摇把儿,卸了!"

"我不去!"圈牢说。

"你不去,看我打你!"

圈牢见父亲真要打,只得跑了下去,将那四轮的摇把儿,拿了回来。

麻子牛将摇把儿,拿到手里,他说:"现在,你走吧!没了摇把儿,你那四轮就开不走了!"

马文明有些急了,舍下身子,来抢摇把。

二人厮打起来。

"哟儿哟儿,大黄大黄!"麻子牛见不是马文明的对手,要圈牢帮忙,圈牢不肯,麻子牛于是张嘴唤狗。

从屋里的灶火口上,突然蹿出个大黄狗来。

"咬他!咬他!"炕上的拴牢,忍着痛苦,支棱着腰,喊狗去咬马文明。

狗昂着头,端乍着尾巴,"呜"地叫了一声,向马文明扑去。

狗一口咬住了马文明的小腿。

"妈呀,你真咬!"马文明松了手,一个箭步冲出门,连滚带爬地向坡下跑去。

黄狗兴犹未尽,继续追赶。

"大黄回来!大黄回来!"麻子牛唤狗。

狗摇着尾巴回来了。

麻子牛一手握摇把,另只手为狗摩挲着毛,冲坡下喊道:"开车的,你是个聪明人的话,明天带八百块钱来,取你的摇把。不要计较这些小钱,要往大处想,你车轱辘多转两圈,这钱不就回来了!"

狗温顺地摇着尾巴。

第二日,马文明来到边墙。他没有按麻子牛说的那样,带八百块钱来,却带来了一个稽查。这稽查我们认识,正是"杨树案"中的文书,姓贾。

这一天阳光灿烂,不比昨夜,黑漆漆的怕人,加之又有一个穿绿皮、戴大盖帽的壮胆,马文明也不似昨夜那么畏首畏尾,他气昂昂地,很有几分得意。

"贾稽查,那血口喷人的,就是头顶那家,百家姓中,他姓了个牛!"马文明向上一指,又指了指路旁的拖拉机,"这就是我的那四轮,昨晚做好事,用的就是它!"

贾稽查手搭凉棚,朝头顶上看了看,又走到四轮跟前,抬起皮鞋踢了踢车轮胎,说道:"小事一桩。走,上!"

两人相跟着上坡。马文明眺见,那麻子牛手里摩挲着黄狗。于是乎在畔上站着,大声吼道:"边墙的麻子牛,你乍起耳朵听着。我一状告到了公路段。有公路段给我撑腰,你这黑皮,耍不出去了。识相的,把我的摇把儿交出来,这事便了了;不识相的,叫你吃一回官司。告诉你,这是公路段的稽查员,老贾!"

上了畔,面对麻子牛,贾稽查表态道:"麻子牛,我是公平判案,这你不必有思想顾虑。先告的不一定是赢家,尔格社会,恶人先告状的事情,不是没有!"

马文明觉得话语有些不对,神色上,不似刚才那么胸有成竹了。

麻子牛殷勤地回贾稽查的话:"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有贾稽查出面,我就放心了。能吃上公家这碗饭,肯定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说罢,看了马文明一眼。

马文明的心里,犯开了嘀咕,心里想:今天这个救兵,很可能没有搬好。

窑里,伤号拴牢听见外面的响动,呻吟起来。

"进屋去看看,见见当事人!"贾稽查说。

正在呻吟的拴牢,见了贾稽查,张口要说什么,麻子牛"嗯"了一声,拴牢就把话咽回去了。

"伤在哪里?"贾稽查问。

"在腿上!"拴牢答道。

"昨个儿晚上,你们看清了没有?到底是三轮,还是四轮?"贾稽查又问。

"是四轮!倘若不是四轮,四轮为啥要揽这闲瓷器,把我娃捎回来,又送到家里?"麻子牛说。

正在笔录的稽查员,停止记录,说:"我不是问你!"

"是四轮,我敢保证!"拴牢说。

稽查员记录。

"你咋能血口喷人,硬往我身上塌茬哩。我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了!"马文明说。

贾稽查看了马文明一眼,没有吱声,又问:"另一个当事人哩?"

"你是说圈牢,他到地段医院,请接骨匠去了!"

"嗯!"

贾稽查将笔帽拧上,将记事本"啪"的一合:"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了!"

贾稽查说:"马文明,牛拴牢,你们双方都听着。你们一个说是三轮撞了,一个说是四轮撞了。三轮四轮,黑灯瞎火的没个对证,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我的意见,咱们先不说事,先不说理,先不说谁长谁短,治伤要紧。马文明你先拿出八百元治伤费来,给牛拴牢看病,不要让这牛拴牢,落下残废了。三轮四轮问题,容后咱们再细致调查,做出处理!"

"凭什么叫我出钱,我不服!"马文明见说,跳起来,"我请你来,实指望你给我做主,贾稽查,你咋能眼窝睁得明明的,钝刀子割我的肉哩!"

"马文明,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个万元户,这几年开四轮挣了不少的钱。谁叫你染上这事了,你就权当拿出八百元赞助吧。文明礼貌月嘛!"

"文明礼貌月也不行!赞助是赞助,赔偿是赔偿,这样处理,分明是欺侮人哩嘛!"

"这仅仅是初步处理。容后,还要仔细调查哩。查清了,真的不是你的责任,返还不就行了!"

"初步也不行,我是不交!"

"你请我来的,又不是我爱来!我裁决了,你又不听。你当我把你没办法了:你的四轮,公路段先扣下!"

麻子牛见说,喜迷了眼。

麻子牛将摇把儿从枕头底下取出来,交给稽查:"贾稽查,这是摇把儿,我这里交给你了!"

贾稽查接过摇把儿,说道:"我要走!我这稽查,不是给你一个人当的!前村还有一桩事情,我得到那里去。马文明,你要是想好了,来公路段找我!"

"贾稽查,你不能走呀!"马文明哭丧着脸,拉住贾稽查的袖子。

贾稽查拽。

马文明不丢手。

"你妨碍国家工作人员执行公务!"

"我不敢!"

"那你丢手!"

马文明丢手。

贾稽查大摇大摆地离去。下了坡坎,又返回来:"麻子牛,摇把儿这铁家伙,怪重的,先放到你这儿。我啥时要,啥时再取!"

"搁到这还不是跟搁到段上一样,谁敢来抢!有我家大黄看着!"麻子牛说着,白了马文明一眼。

麻子牛将摇把儿拿回屋子,仍然放到拴牢的枕头底下。

马文明站在畔上,眼睁睁地看着贾稽查离去,想拉住他,又不敢,只好拿言语,说道:"尔格这世事,好人一满没活路了。天大大,地妈妈,你叫我咋办哩!麻子牛不讲理,这还能说得过去,你一个稽查,戴大盖帽,吃国库粮,人面前的人,也这么胡说八道!"

这时,圈牢领着医生来了,看见马文明蹲在畔上,有些可怜他,上去搭话:"马师傅,你今个儿又来了?"

没容马文明搭茬,麻子牛训斥道:"就你嘴长!不抓挖几个现钱,给你哥咋样看病?好人谁不会当!你要能拿出钱来,这事自然了了!"

圈牢不再言语,低着头,领着医生进屋去了。

突然公路上有喇叭声响起。

马文明听出这是他的四轮的喇叭声,抬头一看,见公路上,边墙村的一群孩子,上到四轮上玩耍,那喇叭声,是小孩按出的。

"麻子牛,事情有事情在,这车,你可一定要看好!成物不可破坏,你当心让小孩把零件卸了,或者让谁偷油,把车给烧了!"马文明说。

麻子牛笑道:"车是公路段扣的!贾稽查一经手,便成公路段的事了。我是事外之人,我管球它哩!"

马文明长叹了一声,只得抬脚走人。

临下坡坎时,马文明扭头指着麻子牛说:"麻子牛,我这次是跟你上了。老百姓有一句话:为挣一口气,输了二亩地。凡事都是让事情逼上梁山的!我这回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出这口气,讨个公道。麻子牛,你听着,六六镇上出了个张家山,就是专治你们这号黑皮的。我不行,可是有能行人,恶人还得恶人治,我这就去求他!"

说罢,马文明离去。

六六镇上,张家山正蹲在那里,看《参考消息》,风风火火地,从街西头走过来个马文明。

"你这是咋了,没出车?驴脸拉得有丈二长,好像谁欠你二百串铜钱似的。这个月是文明礼貌月,你形象,不要影响市容!"张家山这样和马文明打招呼。

马文明心里有事,他想笑,笑不起来。停顿了一下,他发了一句大感慨:"张干大,尔格这世事,好人一满没个活路了!"

张家山听了,皱起了眉头:"你这娃娃,舌头也未免摊得太宽了。你说这话,伤众人哩,坏人有,这是事实,哪一片天底下,都有几个坏人哩!可好人毕章是多数。即便是坏人,也是叫事情逼的,不得不坏,半夜里,他的良心,在折磨他哩!"

"大道理上我说不过你,不过,这次,我可是叫事情遇上了!"

"啥事情?车仰马翻了,还是叫人活抢了?"

"这些都不是,是叫人讹住了!张干大,边墙村麻子牛,一满不是人,他家拴牢让三轮撞了,我好心好意救他回家,这麻子牛,不但不领情,反回来用翻车塌,诬我撞了他家拴牢。最叫人气恼的是,公路段那个稽查员,纯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硬判我出八百块医疗费。"

"那稽查员姓啥?"

"姓贾,贾稽查!"

"噢,就是公路段原先那个文书,绵绵的一个后生嘛!马文明,世界上的事情,总有它的道理,你知道不,那姓贾的,跟边墙村沾亲着,他娘,是边墙村牛家的女!"

"怪不得!这事,我早有疑惑!怪不得麻子牛那只大黄狗,光咬我不咬他!"

"所以说嘛,你不要遇了一点点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看扁了。娃娃,世事大着哩,你才吃了几年的咸盐,过了几座桥,晒了几天太阳!"

"是我不对,张干大!"

"知道不对就好!"

"那咱这一口气,就咽了?"

"咽是不能咽,憋到肚里,会憋出病来的!这样吧,我去找公路段!贾稽查以公徇私,这还了得!"

张家山把这件事揽到身上,领了马文明,来到公路段。一进大门,恰好遇见了段长。

"哎呀,张干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马家砭杨树案,我还欠你一笔人情哩!"段长见是张家山,满脸堆笑。

张家山说:"那个文书,啥时成了稽查员了?"

"你是说小贾。这还不是杨树案之后的事。杨树案给了我一个教训,公路上的事情,还得公路上管。恰好,上边要求给各公路段配稽查员,我就让小贾穿上那身绿皮了!"

"绿皮是能穿!只是,这小贾胆子也太大了。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明显地是以公徇私!"

"是不是有这回事?好,我回来说他。不过,稽查这事,双向领导,一边是段上,一边是法庭。张干大,你最好再找找法庭。一般说来,按政策条文,段上不干涉稽查员独立办案!"

"那好,我找找庭长去!"

张家山起身告辞。

和张家山一起去的马文明,毕恭毕敬,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不时给段长和张家山递烟。

出来后,马文明说:"这段长态度还不错!"

"不错个球!这是推辞话,官样文章!你不了解官场上,尔格,这段长把皮球,又扔到庭长脚底下了!"

没奈何,张家山又领着个马文明,来找庭长张建南。

张建南也有些不悦,嫌张家山给他惹事。有张家山这老面子,他又不好推辞,于是说道:"屁大的事情,都找人民法庭。好吧,传那边墙村的麻子牛、六六镇的马文明,明个儿早上问话!"

晚上张家山回到所里,免不得又遭谷子干妈一番奚落,说那麻子牛,比起马占山来,也逊色不了多少,更兼他家里养着一条大黄狗,麻子牛叫咬谁就咬谁,你与他较量,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张家山说,碌碡拽到半坡了,还是拽上去吧。

第二日早晨,事主马文明、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圪蹴在法庭门口,眼巴巴等到晌午端,大路上就是不见麻子牛的踪影。

张建南拿了个饭盒,到镇政府食堂去吃饭。

"还没来?"张建南问。

"没来!"

张建南望了望大路,说:"传票都发了!这不知死活的麻子牛,耍黑皮不来,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张家山站起来说:"短不下我去跑一趟吧!"

"也是办法!"张建南说。

"边墙"是指长城。陕北说书中"秦始皇修边墙天下共怨"、"孟姜女三两声哭倒边墙",说的正是长城。村子以"边墙"做名字,想来,过去的年代里,这里是该有一段长城的。陕北境内的长城,最早的是战国时期的魏长城,最长的一段是明长城。边墙村四周,只有高高低低的山,没有个长城的影子,想来,这长城,是毁灭于哪一次战乱中了,于是只空留下这个名字,让后世猜测。

麻子牛是边墙村最老的住户。别的住户,都是后来移民移来的。有明朝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移来的,有民国十八年大年馑中,从关中平原逃荒上来的,而更多的住户,是陕甘宁边区政府时候,响应政府号召,从北路移民下来的。

先入为主,老住户麻子牛,以及麻子牛往上的这个家族,长期以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主要是后来迁来的住户给培养起来的。麻子牛觉得,这山坡上的树木,山坡下的小河,以及那条道路,总之,这个方圆几里的空间,从名分上讲,都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他们家族的,这个概念,直到山下的土路变成简易乡村公路后,才逐渐淡薄。

村子里家家养狗,狗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里大约是陕北地面最穷的地方,所以在长期的时间状态下,这里流传这样的一句笑话,就是"狗咬穿整齐衣服的"。狗少见多怪,它一生下来,看见的就是穿烂衣服的,因此见了穿新衣服的,就觉得这事情不正常。

这当然是前些年的事情了。这几年,大家的生活相对来说好了些,公路修起来后,这个封闭的空间也被打破。穿整齐衣服的逐渐多起来,穿烂衣服的也慢慢少了。这样,就给狗出了难题,不知道该咬穿新衣服的,还是该咬穿烂衣服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听主家的,主家叫咬谁就咬谁吧,不主动出击了。

随着生活好起来,养狗的习惯也得到改变,好些人家不养了。不过对于麻子牛来说,狗是非养不可的,传统不能丢,而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狗成为家庭的一员,它的威势,成为这个家庭的重要特征。试想,如果没有大黄狗的出现,那天晚上和马文明的争执,麻子牛的优势就该减弱许多了。

张家山也有一些怕狗。站在公路边上,他先呐喊了一阵,麻子牛搭声了。那麻子牛说,他不放话,大黄是不会咬人的。张家山听了,心才有些放下了。

来到麻子牛家里,未曾搭话,先见那拴牢躺在炕上,"哎哟哎哟"地叫着,张家山想,话就从这里开始吧。

"看病来没有?"张家山问道。

未待拴牢搭话,麻子牛截住话头,答道:"病是看来,骨头也给接上了。只是药单子还在这里。没钱抓药,眼睁睁地等着那八百块哩!"

麻子牛好不精明。张家山一露脸儿,他就知道是干啥来了。所以先把这个难题摆给张家山。

窑里的陈设确实有些寒碜,一条大炕,一个锅台,几床脏兮兮的被子摊在炕上,满室的家当凑起来,大约也不过二三百块,再加上那拴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这场景,令张家山也有一些难受。

张家山努力了一阵,从自己腰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拴牢:"不吃药怎么行,先拿这个看吧!"

拴牢有些不好意思接,麻子牛说:"拾到篮篮都是菜,拴牢,收起它!"拴牢见说,收起钱,嘴里说道:"谢谢张干大!"

"张干大,得等那八百块钱到手, 我才能还你!"麻子牛说。

"还不还是次要的事,我手头不管怎么说,比你宽裕一些!"张家山说,"我此番来,专为了一样事情……"

没容张家山往下说,麻子牛打断了他的话。麻子牛说:"若是为了别的事情,张干大你尽管说,若是为了四轮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说,省得闹个脸红!"

"我说的就是四轮的事情,牛老弟!"张家山逞起了性子,"不是我说你!孩子有病,当然要看,要寻钱,只是,你这做法不对。三轮碰了,咱们找三轮,你咋能蛮不讲理,硬把粪兜往人家四轮头上扣哩!"

麻子牛岂肯示弱,他虎下一张脸来,颗颗麻子涨得通红:"张家山,你是干啥来了?谁搬你来的,磁上你这大脸来偎尻子。你要是来串门,咱们还是老弟兄,以礼相待,你要是来充当说客,你就抬脚走人!我家的事,你少管!"

麻子牛说完,一声吆喝,大黄狗又从灶火边出来了。大黄狗走到麻子牛跟前,摇着尾巴听候使唤。麻子牛蹲下来,用胳膊将狗脖项抱住,腾出一只手,顺着狗的脊梁,一路摩挲下来。狗舒服地舒着长腰。

"你咋还不走?你真的要撕破了面皮才走?"麻子牛见张家山还不动身,扬声说道。

狗听见麻子牛的声高了,摩挲时的手指僵硬了,它"腾"地站直四条腿,弓起腰,翘着尾巴,乍起耳朵,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

这地方的狗大,大得有点像藏獒。陕北说书中说,"柠圣梁的家狗大如牛",那说的就是这地方的狗。这狗为什么这么大呢?有个好事者考证说,那个现今已经不见踪影的西夏王朝,当年是转悠着从青藏高原过来的,难说,他们来时,把那地方的狗也带过来了。

张家山明白自己该走了。

走归走,可这张家山,比起那马文明来,到底多吃了几年咸盐,多一层智慧。他明白自己不能跑,一跑,那狗就会追来的。人怕狗,狗却也怕人,即便是在自家门口,可它毕竟还是畜生,心里怯人着哩,只要你舒稳一点,放缓步子,倒退着走,狗不一定敢上身子。

这一招还真灵,狗没有扑过来。不过没有扑过来的另一个原因,大约是麻子牛没有继续发布口令,他委委实实是想给张家山一个面子。

下到坡坎底下的公路上,张家山心定了。狗歪歪在家门口,到了这公路上,众人的地盘,狗就不敢那么狂了。张家山脚踩在公路上,站定,然后冲畔上站着的麻子牛喊道:

"你不够意思,麻子牛!搁给前二年,我不一顿拳脚,把你狗,打死才怪哩!"

麻子牛站在畔上,一手扶狗,笑道:"是我给你面子,你却还不领情,还说大话!老百姓说,狗是一口人,这话算是说对了。有大黄给我护驾,你们谁也不要想欺侮我,任你世事变化,我躲在我这山上,来个老虎不出洞,你又把我奈何!"

张家山在山下,突然想起传票的事情,于是把这事抬出来,压他一压:"麻子牛,我差点忘了,我这次来,是成命在身,六六镇法庭,要我问你,传票的事。"

"什么传票?"

"法庭传你去过堂的传票!"

"传票是收到了,我就是不去,你把我咋!公路段的贾稽查放话了,这事他们管,龙多不治水,就听他们一家的,谁要插手,你不要理他!"

"这话当真?"

"当真!"

"当真就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张家山站在公路上,不再言语。今天这个人看来是丢定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怒起麻子牛来,觉得这人太有些逞强,横行乡里,一点儿王法都不讲。

正恼怒着,见旁边有个老汉,正在挥舞着拐杖,驱赶那些在拖拉机上玩耍的孩子。张家山见了,却也认得,于是强作一副笑脸来,前去搭话。三言两语,拉到麻子牛身上,那老汉说出一番话来。

老汉说:"说出麻子牛,我有一句话嗦。麻子脸也是脸,而且比咱们这些光脸,把脸看得更重。他何尝不想装人,不想拿出一沓票子,往你跟前一甩,嘴里说一声:钱不多,先凑合着应急吧!他委实是没法子,才耍这号黑皮。张家山,你尔格在太阳坡里站着哩,你要体谅一点他,才对!"

老汉这话,藏头藏尾,并不打人,却把张家山刚才掏出50块钱那桩事,揶揄了几句,并且话语之间,处处可怜着麻子牛。张家山初听这话,有些不高兴,细细一想,却都觉得这话句句在理,于是恼怒有些消了,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张家山说道:"我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受理了这事,就得给这事有个交代。俗话说,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老人家,你比我年长几岁,这一河水,咋样开,我得请教你了!"

老汉说:"人在事中,难免迷惑,请教二字不敢当,我只是个在旁边看西湖景的人,插两句闲话,如此而已。依我看,这一河水要开,得找到那个开三轮的。麻子牛没有力量去找。你该动动这个心思,才对!"

这话算是点拨了张家山。张家山听了,连连称是。想了一想,他又问道:"这公路上,跳跳蹦蹦的,到处都是些三轮四轮,我该如何去找?老人家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莫非心里已经有几分约摸?"

老汉心里果然有几分约摸。原来,他成天蹲在这公路边晒太阳,过往的三轮四轮,却也知道个大概。他说,跑这一路的,多半是从子洲下来的,结帮成伙,出外谋生。想来,他们该有个头才对,找到头儿,查一查,这件事,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张家山听了,不觉大喜。好话能当钱使,当下双手一拍,叫了声"仙人指路",算是对老汉的赞美。罢了,离了边墙村,赶回六六镇。六六镇上,约了马文明,又调动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一伙人满镇查访,找到了这"子洲帮"的窝儿,然后一桌酒席,将这些满身油腻的拖拉机手们,请到了饭桌上。

陕北地面,十里不同俗,一条沟岔,一个山窝,一处河川,一架梁峁,人民说话的方言土语,便有差异,性格的暴烈或者柔顺,往往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一说是地理环境、生存状态对人的制约,一说是来源于人种。民族战争,烽烟不断两千年,一支又一支泯灭在历史进程中的民族,将它们的零散的后裔交给深沟大山去遮掩庇护。例如有着赫连勃勃①墓的那个地方,生出一群横行无忌目空天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例如西夏王元昊一路掩杀而过的宁夏川,生出一群谙熟床笫之事的长腰婆姨短腰汉;例如延水注入黄河的那一处地面,生出一群精明过人工于心计的良善百姓;例如无定河以远辽阔的北方大漠上,男人们赶着牲灵,女人们唱着热烈的情歌,男人女人,个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又比如我们的六六镇,张家山想用他的道德力量改造的这一块地面,黑皮丛生,人性猥琐,蹊蹊跷跷,尽生些叫人啼笑皆非的闲事。

这子洲最初的名字大约叫怀远。怀远在民族历史进程中曾经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地名称谓,边塞烽烟,金戈铁马,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它在二十世纪因李子洲而易名。这一处地面,是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的结合部,光秃秃的黄土山崖,险峻苍凉,飞飞扬扬的黄沙荒滩,无边无界。这一处地面,好像从黄土高原的胳肘窝里生出来一股怪风一样,生出一支性情刚烈、好勇善斗的人类族群,好结伙成团,好抱打不平,爱闯事惹事,爱排侃显能,因了地头的苦焦,本土不能谋生,往往像鸟儿一样,四处觅食。偌大高原上,只要谁呐喊一声:子洲人来了!大家赶紧噤声,退避三舍,让子洲人出头。六六镇上,顺蔓摸瓜,找到那"子洲帮"的头儿,却也不是一件难事。这是一个脸上有一块亮斑的中年人。

听了张家山一番叙说,这亮斑面皮渐渐变了颜色,凭空说出一句话来,说这是给子洲人头上栽赃。要不是这张家山在六六镇上有些势力,地望又好,说不定两人会口角起来。那亮斑说:"你要栽赃,你也不打问打问,大理河,小理河,生出一个无定河,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你敢往他眼里,揉沙子么?"

张家山见话不投机,嘿嘿一笑,拿出最后一招,他说这事情也不是他的事情,他是球闲了,往骡子身上蹭哩。你道这是谁的事情,这是马文明的事情,马文明是谁,马文明是子洲马蹄沟的马家,正宗的一个子洲人,这是你们窝子里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吧,我张家山是不管了。

听说这开四轮的也是子洲人,况且是马蹄沟的,这亮斑的语音有些变了。又经不住这马文明一副哭哭相摆上,在旁边唉声叹气,这亮斑终于答应了往席面上坐。

席面上,酒过三巡,人人都赤红了脸,张嘴问着,看有啥事。亮斑见了,敲敲桌子,待众人静了,三言两语,说明事情。亮斑一番开场白后,张家山开了言。

张家山说:"各位,今天这个场合,是老大给的面子,把各位都请到了。设席容易请客难,各位一到,这桩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马文明,子洲马蹄沟的,你们的老乡,又是同行。这桌饭,就是他破费的。马文明尔格有一件事情,缠住手了。啥事情?你们恐怕也听说了。一挂三轮,把人撞了。三轮找不着,尔格,边墙村的麻子牛,把马文明这个开四轮的给粘住了。事情也不大,八百块的银钱过往,马文明出得起,我张家山这个旁人,看不过眼。只是,这气不顺,公路段那个贾稽查,太欺侮人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尔格马文明四处查访,见人叩头,见庙烧香,是想找到那个开三轮的,还自己一个清白之身。各位兄弟,就是这事情,我张家山快人快语,无遮无拦,一股脑儿倒出来,至于咋样解决,大家看着办吧!"

张家山一路排侃,滔滔如泻,手里打着手势,嘴角挂着白沫,把个李文化,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心想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张干大这两下子,轻易不露,露出来确实惊人。

没容李文化在一旁惊叹,那亮斑喝了几口酒,又得了张家山这一场话,头早晕了,将个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骂道:"他**,你们谁撞了人,给我往出说!谁要不说是女子养的!谁也不说,我就认了,把马文明先开脱了!"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事情。

亮斑又说:"出门闯生活,遇事情,连这个悍性都没有,咋行?没人认,我就认了吧,张干大,你说咋样?"

张家山没有答亮斑的话。他见一个留着乱糟糟的长发,长着瘦脸尖下巴的后生,自坐在席上以后,一言不发,也不敢拿正眼看人,只一个劲地拿着筷子,往嘴里填菜。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于是拿眼睛盯着,又用言语撩拨道:"那位小兄弟,我看你心里有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

"没事没事!"那小后生,赶紧低了头,搪塞道。

亮斑见了,明白这就是肇事者了,于是把筷子"啪"的一声,甩到桌子上,大喝一声:"小子洲,你狗日的站起来!"说完,扬起拳头要打。

众人见了,赶紧阻挡。

那叫小子洲的,被逼不过,只得点头认了。他说:"是我来!我见撞了人,怕挨打,慌慌张张地就跑了。再说,我刚开上拖拉机,腰里也拿不出来钱!"

张家山一见,喜道:"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为难这个小兄弟。腰里不方便,也不打紧,我这里先垫上。了事才是正主意!"

"不,钱得自个儿出!"亮斑张口拦住张家山的话头,说道,"没钱,我们几个先垫上,出门在外,仗义是第一紧要。不要为难张干大了,他本来是事外之人,能为朋友,这么出力,就让人感动了!"

俗话说"两好搁一好,你好我也好",双方都这么做事,于是,这席面上,气氛越发变得融洽起来,真真地成了一群君子国的红脸汉子了。

接着,张家山又说道:"这位小兄弟,我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了一事少一事,咱们说好,明个儿一早,法庭上走一道程序,了了这事,咋样?"

"去法庭,该不会把我关起来吧!"小子洲胆怯地说。

"哪能哩,张干大已经和法庭庭长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了事!"马文明说。

亮斑说:"怕啥哩,自己屙下的,自己拾掇!赶明儿,我们几个一起去,给你壮胆!"

"好吧!"小子洲勉强答道。

话拉到这里,就算拉好了。张家山见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踏实下来,嚷着让马文明看酒,借这事打断了刚才的话头,"店家,有红塔山么,再拿来两盒!"张家山又说。

随后,所有的话题,都被猜拳行令声淹没了。

第二天早晨,六六镇法庭,张建南庭长摇摇摆摆地登堂。

那马文明,云开雾散见日头,自然是一脸的喜气。张家山见这事就要出头,脸色也见和缓了些。小子洲没经过事,脸色有些苍白,被同伴们簇拥着,日上三竿,还不见边墙村麻子牛,庭长有些恼了,那张家山想起那日受的窝囊气,便说,那麻子牛,狗眼看人低,眼中只有个贾稽查,哪有法庭哩。张家山心想:这句话算是报复,仅此为止。听了这话,庭长是恼了,叫"派出所"开了一辆摩托去,一时三刻,擒拿回来了麻子牛,搁到大堂上。没了"大黄"护驾,那麻子牛,现在是缩成一团,全没了那日的威势。

方方面面,只公路段贾稽查还没有到。庭长咳嗽了一声,说道:"没来,就不管他了。咱们先处理咱们的事,公路段那边,容后再说!"

这话算是开场白。开场白完了,庭长厉声问道:"麻子牛,那次传你,你为啥不来?人民法庭人民管,人民法庭管人民,你是不是人民中的一分子?"

"我本来要来,只是,公路段贾稽查说了,这事公路段管,谁传你,你都装作没听见,不要理!"

"那你今天,咋又来了?"

"我不敢不来!派出所往畔上一站,不要说我,连我家大黄都叫镇住了!"

"你倒眼亮!"庭长听到这话,有点得意。他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骂人的意思。

"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是摇把儿,马文明四轮上的摇把儿。我听派出所说,三轮找到了,赔款的事也说定了,就顺手把摇把儿也带来了,反正有摩托驮着,不用我背!"

"你倒聪明!"

麻子牛说着话,把个摇把儿放在庭长面前。马文明见了这摇把儿,按捺不住,有些心切,上去要拿。张家山见了,一把挡住马文明的手。

"我插一句话,我想问问,牛老弟,这摇把,到底是你扣的,还是公路段扣的?"挡住马文明的手后,张家山问道。

麻子牛答:"开始是我扣的,后来经了公路段贾稽查。本来他要带走,嫌沉,寄放在我这里!"

"既然摇把是公路段扣的,庭长,我代表马文明一方提出,公路段今个儿必须到场,并且,马文明只能从公路段手里,接这个摇把儿!"

"有这个必要吗?"

"也许有!"

"好!书记员,你去公路段,传那贾稽查来。稽查不在,务必请来别人,最好把法人代表--段长请来!"

"是!"书记员停止记录,出去了。

"咱们继续开庭!"庭长清了清嗓子,表示进行下一个阶段。他说:"哎,我说小子洲,你这是人小鬼大,锤子像个镢把,把人撞了,没说赶快下车救人,你车一突突,就揭瓦了。事情是不严重,问题是,你这性质恶劣。"

亮斑说:"这小子洲年龄小,一满没经过事,你张庭长大人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庭长没有理会亮斑的求情,他吐出两个字:"执照!"

小子洲乖乖地把执照从油腻的工作服里掏出来,双手递给庭长。

庭长将执照拿了,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放进抽屉斗里:"会还你的,等一会儿公路段来人了,再说!"庭长横了小子洲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是冷场。大家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公路段来人。这种气氛,正是庭长所需要的,他觉得公路段是兄弟单位,一满不懂得相互支持工作的道理,老给法庭难堪,这回,他想造成一个冷场效果,刺刺这公路段。

冷场的效果没有造成。因为那段长人还没进来,哈哈一面大笑,声先到了,笑声过罢,段长进门。进门进得过于随便,就像进自己单位门一样,进门以后,先不看四周是谁,就直冲庭长,喊道:"庭长你好!俗话说,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你看,杨树案刚结束,还没凉下,这法庭的门槛,我又迈进来了!"

说罢,径直走到庭长跟前,伸出手来。

庭长好像记得,条文上说,这种场合,不宜和任何一方握手。因此他不打算站起来。但是段长的手已经伸到了你跟前,不由你不握。不握吧,庭长这人脾气好,没有这个悍性。想来想去,还是握了,一边握一边想:念在同僚的份儿上,算是我给你个面子。

庭长是握手,可是屁股没离板凳。一边握着,一边问道:"稽查员不在?"

"不在!"

"你贾稽查,是个稽查不假,只是,可惜姓没姓好!"

"咋啦?"

庭长脸上掠过一股敌视的态度,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他信口回道:"不咋!"

庭长张建南,又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各位,冷场结束,再莫打岔,他要言归正传了。咳嗽过罢,庭长调整舌头,用半普通话说道:

"段长,边墙村三轮四轮案,已调查取证结束,今个儿结案。之所以请你来,一是咱是兄弟单位,通报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二是马文明的四轮,是公路段扣的,处理事项中,有交还四轮一项。因此,务必请你到场。情况就是这样。你看,要不要就本案处理,咱们再单独交换一下意见?"

"不要了,公检法独立办案,你说咋处理就咋处理。我到这儿来,是只带了耳朵,没有带嘴巴的!"段长在某一次会议上,听一位领导这么谦虚一句,从此记下了这句话,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这回,是碰上了机会了。他说完,摇晃了一下脑袋,为这句话得意。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宣判了。"庭长说道,"各有关人员听着,就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本庭宣判审理结果如下:一、责成三轮拖拉机驾驶员小子洲,负担牛拴牢医疗费八百元,当庭交清。二、马文明助人为乐,是雷锋精神,应予以表扬。三、责成公路段将扣马文明的四轮拖拉机原物交还,不得延误。此判,六六镇人民法庭。"

庭长说完,张家山一拍大腿,说声"好"!

"那我,拖拉机的误工损失哩?都耽搁了大半个月了!"马文明叫道。

庭长说道:"你这人咋贪心不足,误就误了吧,就当你这半个月,害病来着!"

马文明听了,不再言语。

"我的蓝本本,还在你抽屉斗里哩!"小子洲哭丧着脸说。

"噢,我这记性!"庭长说着,从抽屉斗里把执照拿出来,就要交给小子洲时,脑子一转,"执照这事,得交给段长,不是有个贾稽查么?贾稽查处理。"说罢,将本本交给段长。

段长接了本本,纳闷道:"哎儿,张庭长,你说啥三轮四轮的,公路段院子,文明礼貌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哪见什么拖拉机呀?"

"四轮这事,你得问麻子牛!"庭长说。

麻子牛见点到他,也是眼亮,那摇把儿早就提在手里了,这时赶紧提着摇把儿,走过来答道:"段长呀,四轮被贾稽查扣在我们村了,这是摇把儿。贾稽查托我,保管着哩!"说罢,将摇把儿往段长手里递。

"我要这摇把儿干啥?"段长将手背到后边去,不接。

"我转手给你,你再交给马文明!"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么!"段长迟迟疑疑地接摇把儿。接的途中,不满地望了庭长一眼,说:"将我这忙身子,日急三慌地叫来,就为这屁大一点事情!"

庭长见段长话里有气,回言道:"你不听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场枉烦,是你的部属--贾稽查,为你挣的!"

段长不再言语,伸手接过摇把儿,又转身,将这摇把儿交给早站在一旁手痒痒了的马文明。

与此同时,那边,小子洲给麻子牛数钱。

一场官司,算是结束。那马文明,现在挥舞着个摇把儿,兴奋地说:"张干大,庭长,谢谢你们!看来这天底下,还是有个公道哩!我就不耽搁了,我得到边墙,开那四轮去!"

"要去快去!马文明,那四轮放在野地里,难免出事!"张家山说。

"相跟上!"麻子牛将钱揣到怀里,讨好马文明说。

那段长眼见得马文明和麻子牛,抬脚走了,就说:"没我的事,我也走咧!"

"哎呀,段长,你还没有还我那蓝本本哩!"小子洲拦住了段长。

与此同时,亮斑和几个子洲汉,也围了上来。亮斑脸上的亮斑,一闪一闪,脸阴沉着说:"段长你就抬抬手吧,下不为例!"

段长见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庭长,庭长早脚底下擦油,溜了。

张家山这时候凑上前来,大声说:"只罚不打,只打不罚。段长,咱们不能一个萝卜两头切,既罚了款,又吊销人家执照!"

段长见说,想了想,"这话好像也对!"说完,将蓝本本递给小子洲。

段长摇头晃脑地走了,边走边说:"真是枉烦!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六六镇上,一拨人还在为你长我短,争不精明,那边墙村,马文明的小四轮,早着火了。

一群孩子,在路边搭火堆玩,火燃着了油箱,油箱又燃着了车厢,于是一场大火,将个小四轮,烧成了一堆废铁。

这些,马文明和麻子牛还不知道。两人边走边谈,向边墙村走去。没有了利害,这人情味,马上就有了。那麻子牛,生怕马文明忌恨,主动说道:"马老弟,我这人是铁嘴豆腐心,言语之间,有打了你的地方,你可不敢往心里去。乡里乡亲的,可不敢结下怨了!"

马文明却也开通,他说道:"我要怪你,我就不会跟你相跟了!"

"这摇把儿怪重的,我帮你扛一阵!"

"谁扛都一样!好,依你!"

两人正你谦我让的,比着看谁开通豁达,突然不知是谁,一眼看到了,边墙村上空腾起的浓烟,一指,于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吓了一跳。

"该不是我的家着火了?"麻子牛停住脚,嚷道。

"八成是我那四轮!"马文明说。

麻子牛说:"我不给你拿摇把儿了,你快拿走!"说完,不待马文明接,将那摇把儿,一把扔到地上,然后趟开大步,向前跑去。

"是你要拿,又不是我强往你手里塞!"马文明说着,俯身去拣摇把儿。

麻子牛是虚惊了一场,他家的窑好好的,灾祸是落到马文明的头上了。那四轮,一场大火以后,烧成了一堆废铁,那铁的形状,也都有一些弯曲,颜色泛白,还有烟在冒,那冒烟的地方,却是小四轮的四个轮胎。

马文明走到跟前,见此情景,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开了。

四轮旁边,却还有一个人在抢救。那人脱下衣服来,去打四轮上的燃着的火苗。那人眉眼都叫烟火熏黑了。

麻子牛瞅了半天,问道:"你莫不是我家圈牢?"

"是圈牢,大!"

"事情是你惹下的?"

"是村上一群娃娃拢火玩,燃着了油箱。我在畔上站着哩,看火势起了,就赶快来救。"

"你是吃饱了撑的,管这些闲事干什么?火要烧,谅你能救得了吗?快跟大回去,当心叫事把你给粘住了。"

麻子牛撵着圈牢,上坡去了。上到半杆,扭头一看,见倒灶鬼马文明,仍坐在那里哭,于是有些可怜他。

麻子牛喊道:"马文明,你真是个半脑子!你坐在那里,干嚎甚哩?你嚎,就能把拖拉机嚎回来?你还不快去找公路段。这四轮是公路段扣的,公路段还没交到你手哩,你怕啥?"

一句话说醒事中人。马文明站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扛着摇把儿,灰塌塌地往回程走了。

经了这许多的事情,这马文明脑子也学乖巧了,盘算了一路,想好了如何给公路段说话,然后扛着摇把,进了公路段院子。

"段长,那拖拉机,扣在哪里了?法庭已经判了,我得去取!"马文明收拾起原先灰塌塌的面孔,神色平静地问。

"怪事,不是在边墙村吗?我记得,今早上,你跟麻子牛一块去取了!"

"我没跟他去。我跟麻子牛冤家对头,不着嘴。我想叫贾稽查,陪我一块去,给我壮胆,免得边墙村的人,又不叫我开拖拉机!"

"法庭都判了,谁敢不给!这么窝囊的人,把你也活在世上!"段长有些蔑视地望着马文明。

"嘿嘿嘿!"马文明勉强地做出笑容,心里却说:尔格这世事,是精精捉憨憨,灵松倒闷松,一个套一个,看谁耍得圆,你现在笑我,我认了,不过,我一会儿要笑你。

段长说道:"罢罢罢,小贾,你过来,陪这个马文明,走一趟边墙村。"

贾稽查走出自己房间:"段长叫我?"

"嗯!"

"去去也行,只是,天不早了,能不能叫我屁股底下,把咱们车,压上一回!"贾稽查说。

"你给司机说一声去吧!就说我说的。"

"好!"贾稽查欢喜。

贾稽查、马文明,往车上一坐,吉普屁股后边一冒烟,离了六六镇。贾稽查往日坐车,都是坐后边,车上也有领导,他只是个随从而已,今个儿,这车这一阵儿,是姓了贾了,因此也就不再犹豫,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首长位置。

车行进间,贾稽查又想,当了稽查,他还没有回家去转一转哩。这回,是吆着个吉普车回家,何不等边墙村的事完了,顺路回家一趟,让车,在村子里转一圈,让家里的人,也跟上风光风光,知道儿子尔格在外头,闹成世事了。

想定了,就跟司机说:"一会儿到了边墙,撂下马文明,到我家里打个转身,我请你吃好吃食!"

"你家里能有啥好吃食?"司机问。

"一碗炖羊肉,总该有的吧!"

"你哪里是想请我吃炖羊肉,你是想在村子,风光上一回!"司机揭穿他。

贾稽查也不忌讳,他说:"你说对了。我家老人常说,你啥时也吆回一辆车来,羡羡村上的人,我想,不迟不早,就在今天吧!"

听着两人拉话,马文明坐在后边,一声不吭,他心想:光想美事哩,过上一阵,到了边墙,我叫你贾稽查,哭都没有眼泪!

汽车的腿快,只一阵儿,就在边墙村了。马文明知道那个摊场,他闭着眼睛,故意不去看。贾稽查的一门心思,还在云里雾里,哪顾得上去看。倒是司机眼尖,一眼看见,公路边一堆废铁,于是一把把刹车踩住,说道:

"咦,那是什么?"

车停在四轮跟前,贾稽查这才大梦方醒,瞅着一堆废铁,叫苦连天:"妈呀,惹下大乱子了!几天不见,这好端端的一架四轮,咋成了一堆废铜烂铁了!"

没容贾稽查反应过来,马文明举起摇把儿,一把塞到贾稽查手里,说道:"法庭判了,要你还我扣着的四轮。尔格,四轮在哪里,你给我说!"

"四轮是叫麻子牛扣的。车烧了,你找麻子牛去!"贾稽查想推卸责任。

"好娃娃,法庭上,麻子牛将摇把儿,交给段长,段长将摇把交给我。那麻子牛,好精不死,他早把自己身子腾利索了。三倒葫芦两倒瓢,尔格,人人都是事外人了,就套住了你个贾稽查!"

贾稽查尔格才明白这世事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他是把黄河看成一条线了。

贾稽查猛然醒悟,觉得那摇把儿还在自己手里,于是,像扔掉一条蛇一样,赶紧把它扔掉,嘴里说道:"这事我不管了。你去找法庭,叫派出所来查,看是谁家娃娃烧的!"

马文明看了一眼地上扔着的摇把儿,说:"反正我把摇把儿,交到你手里了,你愿意往哪扔,是你的事。谁家娃娃烧的,我不管,叫派出所来查,我也不管,那是你们公路段的事。尔格,我也不跟你在这里白费唾沫了,我要到法庭去告你,叫你公路段执行裁决!"

马文明说完,瞅了那摇把儿一眼,气昂昂地扬长而去。

年轻气盛的贾稽查,这回真是傻了眼了。那吉普车司机不识相,还一个劲地问贾稽查回不回家。贾稽查说道:"回球哩!这一屁股的屎,都按到我脑上了,还有心思回家?走,回段上去,给段长汇报!"

"青天大老爷,你给我做主!"六六镇法庭门口,马文明大叫一声,扑倒在地,长跪不起。一街两行的人,都不知道今个儿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一个跟一个围了上来。这马文明大家都认得,于是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马文明只为造声势,并不回答,单等那法庭庭长张建南出来问话。

庭长听到门外人声嚷嚷,出来一看,见是马文明,不由得皱起眉头,吼道:"马文明,三轮四轮案,我张建南处理得清清如水的。你这又是咋了,跑到法庭门口,耍社火,出洋相!"

马文明见庭长出来了,一半面向众人,一半面向庭长,凄惶惶地说道:"公路段保管不善,拿工作当儿戏,我那四轮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一堆废铁了!"

法庭和公路段,因了马家砭"杨树案",已经有了一些隔阂,因这"三轮四轮"案,隔阂又深了一层。"三轮四轮"案虽已处理了,但是张建南想起这事来,心里总有不平之意。尔格,见这马文明把刀把递到自己手中了,不觉一喜,说道:

"可是真的?"

马文明赶紧强调:"当然是真的!我跟贾稽查,刚刚到边墙村,跑了一趟。"

见说,庭长自言自语道:"这张家山,真是化学脑子,把个事情考虑得严模札楔,滴水不露。这回,把公路段,给逼到死旮旯了。贾稽查这娃娃,我看你这回还跳弹不!"

法庭门口,人声嚷嚷之中,庭长张建南俯下身子,把马文明双手扶起,朗声说道:"人民法庭执法如山。既然判定了公路段归还四轮,这公路段,就非归还不可。四轮没有了,那他们就只有出钱了。马文明,你不要怕,有法庭为你撑腰。法庭马上发个督促书,限公路段十日内,将四轮款付清,逾期不付,扣押公路段吉普车,作为抵押,并追究法人代表、公路段段长刑事责任!"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四周围观者听了,都禁不住鼓起掌来。那马文明更是感恩涕零,他顺着竿竿往上爬,说道:

"张庭长办案,确实是一口唾沫一个坑,有言必果。有法庭给我做主,我这心,就放到实处了!"

"不要说这些多余话,公正执法是我的责任。我的工作性质虽然特殊,但是和工人做工、农民种田没有本质的差别,都是为人民服务。"庭长"能"够了,又问,"你那四轮,多少钱买的,可有发票?"

"有有有!五千五百块钱买的,发票我老婆保管着哩!"

"有发票就好说,你快快拿来!"

法庭一纸督促书,发到公路段。此一刻,公路段段长正在院子里批评贾稽查,拿了这督促书,段长一看,更是火上泼油,不由得手指贾稽查,破口大骂起来。

段长手里的督促书,这样写道:

六六镇公路段:

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本庭已结案处理。处理意见中,有"公路段将所扣马文明四轮拖拉机完璧归赵"一项。今事主马文明反映,因公路段管理不善,致使四轮烧毁,经法庭调查,马文明所反映之情况属实。故改判公路段赔偿马文明小四轮车费五千元(小四轮原购价五千五百元,减去五百元折旧费),限十日内交清。若逾期不交,将以藐视法庭,拒不执行裁决,继而追究公路段法人代表、段长刑事责任。

希望公路段,配合人民法庭工作。特此通知

附:小四轮原购发票复印件。

六六镇人民法庭(盖章)

×年×月×日

段长看完督促书,站在院里,顾不得风度涵养,破口大骂贾稽查。那贾稽查尔格是彻底成了龟孙子了,他沉着头,圪蹴在那里,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干受着。

骂完了,段长说:"就不敢给你个权,有了一点权力,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你看,你惹下这乱子,叫我给揩屁股。你不要走,我找镇长去,看镇长能不能出面,调解一下,把这个场给圆了。"

说罢,横了贾稽查一眼,出门找镇长去了。

闲言少叙。这公路段段长拿了督促书,心急火燎地找到镇长,先把个督促书让镇长看了,然后说道:

"你看,这法庭一点儿理都不讲。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呀!弄来弄去,织下个网,把自己给套进去了。镇长,庭长听你的,算是我们公路段,求你了,你给张建南说一说,看能不能少出点款。老实说,这五千块一出,我们公路段这大半年的奖金,就发不出去了!"

镇长听了,沉吟半晌,又拿起这"督促书",搁到眼睛底下,细看了一遍,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督促书那红砣砣,说:

"段长,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人民法庭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这是上级三令五申了的。段长,咱们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可是你总不至于让我去犯错误吧!"

段长见说,明白镇长是不肯帮忙了,拿起"督促书",站起来就走。

段长回到公路段,那贾稽查还傻呆呆地站在院子,等待结果,见了段长,赶快迎上前去,问道:"段长,那镇长,肯不肯帮忙?"

段长阴沉着脸,没有言传,半晌,才说:"小贾,你去通知开会!"

"都谁来?"

"全体人员都来!记着,连做饭的大师傅,也一块叫上!"

会议室里,待人员到齐,段长拿出那个"督促书",交给贾稽查,让贾稽查念。念完了,大家都不言传,都举着眼睛,看段长有什么下文。

段长乌青着个脸,说道:"会计,你从账上,取下五千块现金,一会儿,交到法庭去。小贾,你不要穿那身绿皮四处唬人了,一会儿回屋里去,脱下它,交给大师傅。从明个儿起。你下厨房做饭,大师傅担任稽查。"

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那贾稽查,更是羞愧满面,恨不得找个地缝,当时就钻下去。

段长又说:"还有会计,你记着,从下月开始,每月从小贾的工资里,扣三十元,一直扣到五千元还清为止。小贾,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就好,咱们散会!"

马文明的肚子里,藏不住隔宿屁,五千元罚款一到手,他就兴冲冲地来找张家山,报喜。张家山听了马文明的诉说,叹息了一阵,说这一下,可把小贾那娃娃整惨了。他掐上指头,一五一十地算了半天,最后算出,这小贾得十四年光景,才能把这笔钱还清,他这日子,不知道该怎样过呀!停了半晌,又说,这段长也是胡弄,怎么让贾稽查成了大师傅,当心小贾哪一天想不开,一把老鼠药,往米汤锅里一撂,这可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