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遇刺的消息传来时,董荣的心都吓得停顿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吩咐手下人紧闭府邸大门。

董府之中,养的还有百十余个卫士。董荣对待属下一贯严苛,可对这些卫士一向不错,是当死士来养的,现在该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可接下来他不由对自己苦笑,感到自己的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关个大门就关得住外面整个长安城吗?

那一刻,他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都在颤。花了这么大心力修缮的府邸原来不过建在随时可能溃堤的地面上。

他出身本非士族,借着这乱世,好容易在这氐人朝廷中安顿下家业,可如今,倚靠的大厦将倾……没等他回过神,就见赵韶、赵晦两个先后赶了过来。

他们三个在朝廷中同气连枝,在扳倒了司空王堕之后,该算是目前朝廷中最风光的几个汉人了。赵韶、赵晦和董荣一样,都是文学之臣,出身亦非望族。他们此来,是要在董荣这里讨些主意。一直以来,他们两人都以董荣为胆。

赵韶带来的消息却是,光禄大夫强平已经进宫,估计是觐见太后去了。而宫里传来的风声却是,太后令期门军与羽林军紧闭宫门,又传令城门候紧闭城门。光禄寺统领的兵将都派去十二城门候那儿协守,当然是带着监视的意味。

赵晦带过来的消息却是,征东大将军苻柳在集结南军。

三人相顾,一时面色惨然。

还是赵晦先开的口:“不知皇上遇刺后,现在龙体平安否?”

赵韶冷笑道:“平不平安又怎样?现在,期门军在太后手里,南军在征东大将军手里,而且他们分明都已弃皇上于不顾。”

几个人一时猜度,对皇上下手的究竟是谁?一时疑是统领北军的卫大将军苻黄眉,一时又怀疑是征东大将军苻柳,甚至暗疑是太后亲自派人下的手。

“说那些都没用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董荣迟疑了下,缓缓道:“说不得,咱们还是得抢先上书,请太后出来临朝听政为好。”

——时局若变,抢先抱住一棵大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一语未完,赵韶与赵晦两个已抢过纸笔,开始草拟起奏章来了。

他们三个本都是文学之臣,起草个奏折当然不在话下,只是其间,赵韶的手一直在抖,写坏了好几张纸,赵晦更是把砚台都打翻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派出去的小厮又传回了惊人的消息,说南军人马去武库准备开库领取兵器,没想到守卫武库的建威将军李威说未得圣旨,不得擅动。南军校尉为李威所阻,两边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眼看要打起来了。

一时,赵韶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董荣推开他,亲自拟好了奏折,吩咐人打马送往永宁宫。

他知道现在永宁宫宫门紧闭,一时半会儿递不进去。吩咐那人只要一有间隙就要把奏折递上去,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奏折送往光禄大夫强府,请强平代奏。

这是遇风转蓬的一着险棋,招数还必须出得快,若迟了,给别人抢了先,也就没啥功劳了。

可接下来,董荣不由后悔:这一招棋他走得真是大错特错!

接下来传回的消息变得更加混乱,一说后将军苻法携领羌骑校尉、虎贲中郎将聚集起了八九千人马,已经出城,去意不明;一说建威将军李威率手下将士死守武库,令诸军不得近前半步;一时又说皇上已死,安乐王一同护驾身死……没人想到皇上遇刺后居然会直扑北大营,更没人想到他真在十万大军中斩了苻黄眉!

更没人料到的是,在皇上斩杀苻黄眉后,借安乐王之力居然暂时稳住了局势,接着清河王苻法赶到,完全平定了北大营的局面!

北军已定的消息一传回来,董荣就叫人急追先前派出去的送奏折的使者,自己在家里急得连连踱步。

——可奏折已经递上去了!

折子是三人联名的,谁都逃不了。所谓时危见臣节,板荡识忠良,皇上已安,若回头知道有这么一个奏折存在,董荣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接下来的几天三个人都变得极为焦灼。皇上应清河王与安乐王所请,暂住北大营,就驻跸在北大营疗伤。

董荣明白,此举名义是疗伤,实际一为整顿北军,稳定军心,在苻黄眉死后收拢北军统率之权;二是为了应对城中不明的局势,皇上暂时不会轻易回京。

没想清河王苻法果然是一把好手,在北军中居然一人未杀,就已安稳住了军心。而安乐王代皇上草诏,传旨回京,安抚民心。

本来人心浮动的长安城在那道诏书下居然平静了下来。本来卧病的东海王苻坚扶病强起,率先奉诏,其次如待诏吕婆楼、建威将军李威等,连远在潼关的建节将军邓羌都传来奏折,誓言其勤王之意。

又过了两天,皇上传旨,说留下清河王苻法暂践“代卫大将军”之职,统领北军,自己将率安乐王苻融起驾回京。

董荣一听到消息,急忙传语赵韶、赵晦两个,三个人一时忙着发动朝臣,要动员百官一同出城迎驾。

——皇上遇刺之时,未能效犬马之力。如今皇上回京,他们三个得拼尽全力,把这迎驾的功夫给做足,才能略赎前愆,以谋自安。


长安城西边的直城门、章城门与雍门三座城门全部洞开。因为不知道皇上会从哪座城门进来。

此时太阳已经西落,温煦的光从城外斜直地铺过来,透过城门洞,铺出了九条泛满碎金的路。

迎驾的百官都候在城外里许处,这数百个大小官员的衣着各具特色,氐人的、羌人的、羯人的、汉人的……蔚为壮观。可人数虽多,场面却极为肃穆。他们从早上就在这里候着了,没想皇上迟迟未归。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倒还没饿着,那些二千石以下的却早已饥肠辘辘了。

皇上先前基本上废除了一月一大朝、三日一小朝的惯例。今日这场面,倒是当今皇上继位以来难得的冠盖交接,济济一时。

东海王苻坚也厕身在候驾的人群中。他今日带来的人马不算少,作为龙骧将军,身后簇拥着数百精锐之兵。这些天,他在京城中,奉旨率兵弹压乱局,今日带兵出迎,声势颇盛。除他之外,同样带兵出城的只有建威将军李威了。其余人等,当此大变,为了避嫌,好歹都要轻车简从。

王猛乔装跟在东海王身侧。

今日这场面,权翼、吕婆楼、强汪等各有职司,倒不便与苻坚同候在一处。

苻坚看着鸦没雀静地静候着的数百官员,轻轻嘘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长安城中终究是人心思定。”

王猛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苻坚问:“先生可有异议?”

王猛道:“这平静只是出于恐惧,如杯中之酒,已全注满,上面的水面都已弓起,再加一滴都必然四溢。人心思定?我看未必。”

这场迎驾的好戏是董荣几个力主的。

今儿,他看到百官齐至,本已紧绷着的心略微松弛了一些。他知道皇上喜欢排场,尤其在这样几乎兵不血刃地平定了一场大乱之后,百官出迎的场面必定会令龙颜大悦。可他完全没料到的是,突然有羽林军从城内飞骑赶来。羽林军本是宫中仪仗,这时两两成队,列驾而来,不由得就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然后,才见到一驾凤辇从城中驰出。

——“太后来了!”

一众官员一时窃窃私语。

随驾伴护的是光禄大夫强平与征东大将军苻柳。

太后强氏与皇上一向脾气不合,这几乎是朝廷中公开的秘密。从没人想到今儿太后居然肯懿驾亲迎。

董荣见到太后出迎,心里就暗呼一声“不妙”,他苦心安排的排场无疑要被全抢了风头。他擅长揣摩皇上心思,情知皇上虽桀骜难驯,可内心里对这个母后却仍旧是孺慕且忌惮着的。今日太后肯亲身出迎,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大给足了皇上面子。而他母子若由此弥合此前裂痕,加上自己未曾追回的那道奏折,以后在朝中立足只怕就更加困难了。

——作为一个汉人,且不过起身于文学侍从之臣,董荣一惯是在朝中诸股势力的夹缝之间勉力图存的。如今如他所谋,鱼太师已死,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无一幸免,甚至手握重兵的卫大将军苻黄眉都倒了,他本该庆幸,可他同时也感到,自己能够腾挪的空间已越来越少。

一念到此,他额上已是冷汗直冒。忽然望到不远处拥兵驻马的东海王苻坚,只见他照旧身长腿短,站在那里却隐现威仪。若是太后那边靠不住,东海王这边又如何呢?

从北大营到直城门的距离本不过十余里。可皇上动身得很晚。随侍的苻融知道,这是皇上心中有气,所以明知直城门外有朝臣在大冷天里候着,却故意拖延,迟迟不肯起驾,只管让他们等着。

他们直到申时才从北大营动身。

随扈的除那百余名期门军外,就是骠骑营龚鲁崎麾下的千余名骑兵了。皇上已封苻法为“代卫大将军”,龚鲁崎则直擢升为“定军将军”。

这一队人马从北大营迤逦行来,一路上荒草连坡,尽被霜染。马蹄踩在重霜的草上,却给人一种“缓缓归矣”般的闲适感。

苻融陪着堂哥并骑走着,他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冲皇上道:“生哥,我老觉得,这次咱们遇刺的事实在可疑。”

苻生侧脸冲他一笑:“怎么,黄眉儿死都死了,你还要替他讲情吗?”这疑惑,也真只有苻融问他,他才不会动怒。

只听苻融道:“这事儿若果真是黄眉哥做的,一是,他既探得皇上行踪,行刺怎么会只派一个人?二是,那人居然随身还带有北军的腰牌,以卫将军的谋略,谅不至疏忽至此,我想……”

他话还未完,就听苻生沉声道:“你以为我不觉得蹊跷吗?”

苻融听着一愣。

却听苻生道:“可那个王昆吾确是他帐下的人不是?且还算他的亲信。这一场刺杀即出,哪怕指使的人不是苻黄眉,我也只能杀了他。否则,一旦我带伤回京,天知道还压不压得住城里那些早想捣乱的混蛋们。何况,黄眉儿终究也会知道刺杀之事,哪怕不是他干的,必然也会心生疑虑。我不杀他,他也要疑我杀他,最终还是要抢先来杀我的。”

说着,他的脸色越加阴沉起来。

“那时,整个北军号称人马十万,且都在他掌控之下,你要我重创之下,再带领人马,与他两军对决吗?我固好杀,这天下也尽多可杀之人。不过,真要两军对战,我跟黄眉两个鹿死谁手还真不知道呢。那时死的人可要多得多了。况且,如若真不是他指使的……”

他那只独眼中泛起了一层更深的郁怒,那郁怒可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暴怒更加沉闷,后面像压着无数的雷声隐隐轰传……那郁怒分明来自他的身世。

他没有再说下去,苻融却已经明白了:如果这场刺杀不是苻黄眉指使的,那敢发起这场刺杀的人,在皇上的心里,就是更可怕、让他更不敢触碰的人物。

苻融的内心划过了两个字:太后……然后就惊惧得不敢再多一语了。

堂哥虽然一向暴躁,他的母后虽然一向对他未见得好,可堂哥确实很少忤逆母后的主意。若这事真不是苻黄眉主使的,生哥说得没错,他即使错杀也要杀掉苻黄眉,否则,他母子还如何能见面?

他们虽走得慢,十余里的路程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光景。

眼看一列人马走近了直城门。

时间已近黄昏,苻融抬眼望去,只见路两边的枯草为霜尽染,一片银白。那片银白如此阔大,遥接两边的荒原。而前方的城门洞开着,落日余照顺着城门洞返照进去,照在城里碎石铺就的路面上,但见门洞里一派辉煌。

……大难归来,他们重返长安,却见眼前一切铺金碾玉。长安城静默辉煌,像他童年时听说过的那个梦幻之城。而城门外,百官冠冕而候。

这像一个王者重临,盛大归来的场景……可总有些什么不对。

苻融怔怔地抬眼向上望去,只见天地、城池,落日熔金、荒原霜染,他所经历的那些惊险跳荡的人事,在这天地城池看来,怕不过恍如儿戏。

而遥遥的那些百官已跪拜下来,像那壮阔天地间一些小小的牵线木偶,看着荒唐可笑,可笑中另有堂皇。

可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人的世界,也是他唯一可以归来的家。

——却见对面一驾凤辇缓缓驶出。苻融为那辇上装饰的金铂刺了下眼。

——啊,太后来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可他侧眼一扫,却见堂哥那只独眼里的神采先怔了怔,接着,里面像是湿了,仿佛看到了一个从不曾对他展开的怀抱这时竟对他敞开了。

那表情居然是出自堂哥脸上,让苻融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凄怆。他看着堂哥的马小步上前,与太后的凤辇越来越近,却觉得堂哥的背影像在无力地挣扎着。


尚书府的书房里,灯一直亮着。

已经快三更了,董荣还没睡,他在等消息。

今日城外,太后与皇上,母子相见的一刻极让人动容——历尽劫难、终于履险如夷归来的圣上重新遇到他的母后……皇上的喜悦虽然压着,但董荣已经感到。

他自己当时满眼含泪,浑身颤抖,跪在那里。

在皇上独眼扫过时,他相信皇上该都看到了。

旁人的惊诧——惊诧于太后与皇上难得的弥合旧怨——他这双眶之泪应该显得尤其珍贵。当然他也不全是在演戏。董荣明白,自己的一门一族,所能仰仗的,也唯有皇上。强氏一门势旺,不需要他这个汉人,太后的门庭水泼不进。所以看到皇上安然归来,他确实满怀感激。

但他知道一切不会终结于此。

——董荣历经丧乱,深知所有的情绪都是真的,比如他的女儿韶华降生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欢喜。可他也知道,动情只有一刻,利益才更长久。鱼遵死了,苻黄眉死了,这死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朝中势力必然要重新整合。他深夜不眠,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与结果。

果然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个小内监来了。这小内监当然是长祥派来的。

长祥就是他安在宫中的眼。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放心的,知道这个族侄哪怕睡着时,也会留一只眼睁着。

小内监带来一个蜡丸。

董荣叫人带那小内监去饮食,独自一人后,才剖开蜡丸,看里面的信。信上话不多,文字简略,却也详尽。董荣看完后,立即将信在烛上点燃,焚之于一个小兽首香炉里。

他抬起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太后今日难得出宫相迎,慰勉皇上,这一切当然不是无因的。

长样说鸾驾、御驾回宫后,太后专门张罗了一桌筵席,与皇上共饮,与座的只有皇上的胞弟苻柳。

席上,太后含蓄地开出了她的价码:第一,苻法不得任“代卫大将军”之职,为皇上着想,更可靠的人该是强毅,也即太后的嫡亲侄子;第二,太后想为光禄大夫强平求三公之位,想让强平升任太傅;第三,以北平公苻硕,也即太后的亲子主理光禄寺……

董荣看罢后脸上的神情是:果然如此。

然后,这一夜,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一清早,董荣绝早起来,随即进宫,准备为皇上草拟诏书。

皇上难得起来得也早,果然有圣旨让他拟草。

这接连几道圣旨,其一就是正式诏令苻法任“代卫大将军”,统领北军;其二是命安乐王苻融为司粟内史,主理国之财赋;其三是升李威为左将军,十二城门候俱受其节制;其余就是颁旨奖掖建节将军邓羌等忠心将士,连东海王苻坚也在奖掖之列……

董荣草诏就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因为事情多,本不当值的赵韶、赵晦也都临时赶来帮忙分责。

三人见面,相互间略微交换了下眼色——如今,太师鱼遵倒了,卫大将军苻黄眉倒了,太后强氏一门却未能借此寸进,反倒便宜了先皇叔苻雄的一门三子。清河王苻法、东海王苻坚、安乐王苻融都由此擢升,连侍中吕婆楼与建威将军李威都得蒙恩宠,看来,东海王一门要由此坐大,几可与强氏一门分庭抗礼了。

想到这儿,董荣心里就在想:好在他与苻家事先曾有婚约。心里打定主意:得趁着皇上欢喜,趁早请个旨,让韶华尽早完婚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