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跟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

——听着长祥那慢吞吞的禀报,董荣的脸就慢慢地黑了下来。

长祥是位太监,生得身高体壮。他本是皇上身边的人,董荣对他却并不客气——因为这长祥也姓董,且还是他的远房侄子。

这长祥是成年净的身。苻生继位后,因为书读得少,文字荒疏,急需一些识文断字的内官。董荣稍得宠幸,就把这个远房堂侄荐入宫中了。那时长祥正穷极无聊,无以为生,乱世中寻到这么个着落,有口饭吃就好,倒也不用下多大决心。

因为长祥是成年净的身,骨架子长得颇有男人气概。皇上一向不喜欢内官,看他倒不觉得别扭,由此颇得荣宠,现在内廷已混成了一个常侍。

这对叔侄见面的情形倒颇为有趣。长祥在皇上面前,哪怕就是在别的太监面前,说话时多半都粗着喉咙;可面见太后,与见自己这个叔叔时,反倒喜欢特意地逼尖了喉咙说话。

董荣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却从来不点破。

这时他只问:“昨晚都有些什么事?”

“挺多的,一是建节将军邓羌上书弹劾东海王,列举了很多罪状,什么刚愎自用、强抢民妇之类——这折子没经过咱们,是直接通过梁平老递上去的。皇上听了倒没动怒,反下令提升邓羌统领雍州之兵;二是安乐王应召去见皇上,说东海王在龙首原打猎时被熊伤了,起因是跟苻黄眉将军赌博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没想腿短跑不过熊,就被熊给伤了。安乐王给皇上描述得绘声绘色,皇上听了还哈哈大笑,极为开心,后来就留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安乐王还给皇上唱了首曲子。”

“后来呢?”

“后来,皇上特别开恩,挑了两个最漂亮的舞伎赏给了安乐王的小厮小盒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里已明显露出了忌恨之味。

董荣瞟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侄子——这么大个人,白长得这么高壮,却去忌恨别人的一个最下等的小厮——没用的人只会为自己没得到的没完没了的怨恨,却不知道怎么想办法去报复。

他淡淡说了句:“赏舞伎这事儿,太后知道了吗?”

长祥愣了愣,脸上就露出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

——事情既牵扯到安乐王,董荣也有些难以措手,只有借强太后之力才可以稍微压制下苻融了。

他想着侄子适才禀报的话,越想越怒,忽一拍腿,恨声道:“我不信苻坚能有这脑子!可笑我本还以为手里现提着两颗人头,想斩哪个就斩哪个,没承想,有一颗竟然就这么给他悄悄地溜了!”

说着,他连声冷笑:“那小氐如何能想出这一招!装着要邓羌上书弹劾自己,扮出与邓羌不和的架势,这我相信苻坚和他的心腹吕婆楼想得到;装得跟苻黄眉闹翻,彼此不待见,好就此撇清,这我料他们也想得到;可装着打猎受伤,在皇上眼中把自己弄成个滑稽可笑之人,变成个不值一提的小丑,这个,苻坚与吕婆楼两个绝对想不到——他们背后必有高人,且这人还必是个汉人,那些老氐老羌们可想不出这个!”

他望向长祥,问道:“长祥,你说,这人会是谁?”

长祥见问到他,一时全没主意。

他答不上来,索性不答,只在旁边劝道:“叔父又何必动怒?您老本来也意不在苻坚,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鱼太师吗?苻坚逃且就给他逃这么一次。一首童谣,终究杀不了两拨人的。只要鱼老头儿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堕,还有毛贵,一个太师,一个太傅,还有一个司空,三公之位也腾得够宽敞了,您老接下来还不照样晋爵开府?”

董荣冷冷道:“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要扳倒鱼遵那老滑头是真,可就势也要吓吓姓苻的小子。他若吓老实了,自然没话说。可他看来不止没吓着,还使计先逃了,那以后,这坚头小子必不服我。咱们去了一个老滑头,却多了一个小刺头。他手里又多少有些兵权,在军中又多有交好,还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与安乐王苻融,嘿嘿!以后只怕这小刺头可比老滑头还要麻烦得多了。”

说完,他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问道:“军户中的那些汉人,原来多半归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现在该都并入苻坚麾下了吧?”

——所谓军户,与民户不同,是累代从军的贱民,这也是大秦跟随晋制的地方。

长祥连连点头。

只听董荣道:“那咱们该去访访,那些军户该就聚居在霸城门外。那些汉人小孩只怕也多有会唱这首儿歌的吧?过两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亲耳听到有这么个汉人小孩子张口唱这首歌儿,且还是苻坚麾下军户人家的孩子,那时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长祥愣了愣,问道:“叔父,这么说,咱们竟先不动鱼太师了?”

董荣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确定。只是觉得,这次要这么就给苻坚逃了,我心里就会不安。何况,鱼太师府里的长史前天还来过,露了口风,想给太师的第七子,那个叫鱼欢的,向韶华提亲。他该也是风闻那首童谣后预先跟咱们服了个软。说起来,这亲事也未尝不算妥当。说到底,咱们的敌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说着,却见有小厮来报:“大人,清河王来了,说想面见大人,有要事相谈。”

董荣立时眼睛一亮。

长祥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董荣却难掩脸上兴奋之色——他们苻家几兄弟,东海王说是被熊伤了,安乐王陪着皇上喝酒唱曲儿,如今这老大清河王又来自己这儿“贵脚踏贱地”,却要看看他演一出什么戏。

在董荣的心中,是要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新戏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着台子搭好了,架势已做足,却没对手……如今清河王既来,无论如何,他心里已先有了些满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态雍容。

他是已故的东海王苻雄的庶长子,苻坚与苻融的长兄。苻雄一脉的五个儿子中,要数这个庶出的老大最有雍华之气,在当今朝廷中也最负盛名。

如今满朝文武,与苻法交游者多达十之八九,无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汉人,都能与他相处融洽。不过他一向与董荣少有来往,此事未尝不是董荣心中的恨事。

董荣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丑无比,头大腿短,当年任龙骧将军时,还曾被人嘲笑为“大头龙骧”。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数年,看到他这庶长子的形容态度,有谁会想起他父亲生前那丑陋的模样?而苻法这身雍华气味,倒真的让人只会想起苻雄作为开国功臣,曾担任过的一系列显赫职务: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领车骑大将军、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职衔了。

苻法一上来就笑眯眯的,开口就直奔主题:“董尚书,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太夫人听闻尚书有女名韶华,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闺仪无双、容华出众,命我专门前来为我家三弟博休提亲的。”

董荣愣了愣。

他女儿韶华年已及笄,确是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只为他现在虽然显贵,出身却寒微,一直难觅佳婿。没想这两日,先是鱼太师遣府中长史来暗示想给自己的第七子鱼欢求亲,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门来了——且还是为苻融求亲!

想起安乐王的容貌气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宠幸,哪怕适才董荣还与自己的远房侄子筹谋着如何借童谣陷害东海王之计,这时也不由地心情微乱。

——能结亲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西市里有条巷子名叫略阳巷,巷内有个小院儿,土墙板壁,虽然朴陋了些,建筑却全依氐人的老法儿样式,一应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过的东西,木杯木盏的,让人见了颇为感怀。

现今的东、西两市虽依旧坐落在汉长安城的旧地,却破旧残毁,只剩下寥寥的数十家商户。

略阳巷里这个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儿中的板屋开间不大,门口儿挂了块氐人特产的殊缕布做成的彩条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发黑,衬得那彩条帘子越发鲜亮。

苻融掀帘走进去时,就见鱼欢已在桌边坐着了。

这屋里并不讲究,桌案油腻腻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鱼欢正跽坐在桌案后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饼、环饼、乳饼之类的吃食。

鱼欢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长相,相较苻融更显得文质彬彬。

他背着门坐着,苻融走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苻融笑着往鱼欢肩胛骨捅了下,才见鱼欢回过脸来。

他年纪与苻融相仿,是鱼太师的幼子,两人家门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极好。

苻融见鱼欢一脸愀然不乐之色,不由略觉奇怪——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当年的老奴姜老头儿开的,祖父故世后,因为这姜老头服侍日久,被开恩放了出来,领了点儿恩典钱,就在西市做了这么个营生。苻融与鱼欢从小差不多算跟着姜老头儿混大的,最爱吃他做的胡麻饼,所以与鱼欢常约了在这里相会,来找小时候的吃食。

平时只要到了这儿,两人都不免一脸快活,从没见鱼欢在这块地儿神色抑郁。

苻融笑道:“怎么,你的《授时书》写不出来了?今儿约我,可是想去拜会朱先生,向他请教些不解之处?”

当今的大秦,朝廷中重臣以氐人为主,也多有羯人、羌人的贵族。这些人家子弟读书的不多。鱼欢是羯人,他与苻融两个算是少见的雅好汉学的了。不过苻融更喜经史百家、典章文物,而鱼欢酷爱天文历法、农书杂学。他虽是羯人贵族子弟,现也在光禄寺领着虚职,平生最大的志向却是想写一本农书,他打算起名叫《授时书》。他与苻融两人小时都在枋头长大,那时兵荒马乱,身边的父兄们多忙着自保宗族或外出征战,他们俩因为年纪小,却跟着流亡的汉人大儒把书读了下来。

却听鱼欢喃喃道:“不是书。你没来时,我坐在这儿,光在想着小时候咱们最喜欢躲进去的那个厨房。”

他用手指粘着桌子木板缝儿里的胡麻,轻声道:“我是在那儿第一次闻到炒麦粒的香气的。”

苻融见到他鼻翼轻轻抽动了下,不知怎么,自己的鼻翼便也不自觉地跟着轻轻抽动……许是小时候的记忆,这轻微的动作仿佛具有感染性……然后,一股遥远的炒麦香气隔着千里万里、迢遥地飘了过来。

只听鱼欢嗟叹道:“姜老是个农人,哪怕他二十多岁以后就没再种过田,而是跟着老帅做厨子,可他说起麦子的味道时,从青苗到灌浆,到熟了后在太阳底下混着尘土的腥味儿发出的那饱满味道,再到磨了、筛了、炒了后的香气,他说的都像闻得到。我们羯人跟你们氐人不同,你们只耕不牧,我们却耕牧参半。如果不是听姜老说起,我还不知道种麦是那么有趣的事儿。那时父亲、哥哥他们老出去打仗,你该还记得咱们那时有多害怕。可只要躲在那厨房里,就什么怕的事儿都忘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炒麦的香味儿。”

苻融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儿时的伙伴,不知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番感慨。

他没接鱼欢的话,问了句:“你怎么了?”

鱼欢收回思绪,抬起眼看着他,默然半晌,方道:“我要成亲了。”

苻融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儿?令尊给你定的?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鱼欢的脸上已全收起怅惘,他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苻融,那镇静中有一种冷醒的味道,淡淡道:“董荣家的。”

苻融脸上的表情也就凝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怕是长安城中最安静的年轻人了。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自那首童谣响起时,他们两人就知道早晚有今日这一会了。

鱼欢简短的一句话里却是滋味复杂。

苻融低下头,看鱼欢细长的手指正在桌子缝里轻轻地粘着一粒粒胡麻……他这话的意味算是无奈吧,鱼欢虽然很少参与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聪明,那首歌谣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父亲与哥哥可能被牵扯进去了……那话里多半还含着抱歉,是歉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正在利用自己来求亲,与董荣媾和,以谋脱身,却可能把自己的二哥就此赔在里面……

苻融没有抬眼,他还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小交游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样的时局。

——也为了,其实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鱼欢沾了点儿口水的手指终于把桌子缝里藏得很深的一粒胡麻给粘了出来。

苻融望着那颗胡麻,只觉得心底的冷劲儿化做刀锋,慢慢要劈出来了。

——哪怕昨晚跟堂兄的那场酒宴中多少带着兴奋,哪怕昨晚渭水河冰盖上跟奢奢帐内相拥的那一点暖意还残存着,却也克化不了这寒意凝成的刀锋。

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厨房里的姜老头儿都惊着了,跑出门去看,只听得一迭声的人呼马哺,有人在叫:“围紧了,别叫鱼家的叛逆逃了出去。”

鱼欢茫然地抬头,他的反应从来有些慢。可苻融的脸色陡然变了。

——与二哥定计时,他心里早已料到今日这最可能发生的结局。可那时他全忘了鱼欢。事后他也从没深想,也不想深想,却没料到,这局面,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却见鱼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的身子摇晃了下。

苻融知道他,鱼欢从来不是什么胆大的人。他这个从小的伙伴一向禀性柔弱,估计绝对经不起这个。

却见鱼欢抬起头来冲自己惨笑:“我本来以为,是我要给你道歉的。”

门外的兵士已冲了进来。苻融腾地一下站起。

冲进来的小校见到他不由一愣,忙行了个礼,拜见过后,就冲门外大声道:“将军,安乐王也在!”

苻融一看他们的服色,就知道已经无法挽回。这些兵士都穿着期门军的制服,那可是皇上手下最倚重的亲兵,而不是自己厕身其中、可以说得上话的羽林卫。

门外的护羌校尉刘辰听说安乐王也在,忙走了进来。笑着向苻融禀道:“没想到安乐王居然也在。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缉拿鱼家反叛鱼欢,有扰安乐王清兴了。下官这里告罪。只是王命在身,恕在下不拜。”

说着,他冲身边人一摆头:“给我认清了,这个可是鱼欢?”

旁边属下忙应声道:“正是。”

那护羌校尉冲着苻融一点头,略表谦让,就喝了一声:“绑了!”

苻融一时怔在当地。

他急切之下,挥了挥手:“且慢,皇上确实下了这令吗?”

护羌校尉笑应道:“这还有假?我这边儿来的人还是少的,洛门那边儿,虎骑将军亲率了两千人马去围鱼太师府,受命一个都不许走漏。已有证据证明鱼太师滥传谣语,意图谋反。我们这支是搜查孑遗的。有人探知到行踪,所以专门来抓捕这个鱼欢。”

苻融嘎巴了下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鱼欢已面色惨白地站了起来。他身形有些摇晃,脸上写满了恐惧,却勉强压抑着,冲苻融强笑道:“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必然无救。我不敢相托别的,只想求你,念在以往的份上,请多多眷顾舍妹。”

苻融一时糊涂了:“舍妹?令妹是……”

他不知鱼欢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妹妹。

整个鱼家,他该只与鱼欢相熟。

却听鱼欢简短道:“奢奢。”

苻融只觉眼前一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鱼欢已被倒剪了双手,就这么被期门军给带走了。


苻融一路都在打马狂奔!

他没有想到。

他怎么会想到——奢奢竟然姓鱼,她竟然会是鱼欢的妹妹!

没错,那次的沟儿会,就是鱼欢带自己去的。

奢奢那身装扮,看她袍子底下那些细致精巧的缘饰,可知也是羯人的贵族女孩儿。只是自己从没想到,她竟会姓鱼!

他纵马狂奔,要一路奔向羯鼓堡,那里是奢奢居住的地方。

汉末以来,因为天下大乱,四海之内,不知兴起了多少坞堡。这些坞堡多半是当地大姓聚居其中,自领家兵,建起坚墙深壕,以为自保。

苻融此时,只盼着那羯鼓堡可以坚实一点儿,更坚实一点儿,能挺得到他赶到。

羯鼓堡在渭水北岸,本来还要渡河,好在是冬天,整条渭水都冻结了。苻融情急之下,来不及给马蹄上绑点儿东西,免得它滑倒,就这么催马疾奔过河。

好在他善骑,胯下又是好马,一路狂奔,竟没有在冰面上滑倒。

苻融奔驰在冰面上时,还在想着,就是不久之前,冬至那天,自己还和奢奢一起在这渭水边上,看过汉人的社火。

那天可真热闹,怕有近千的人。好多小伙儿腿上绑了高跷,都聚在渭水河的冰面上,博彩赌胜,踩着跷在冰上舞蹈,看谁的技艺高。

——他们踩着高跷,行走在冰面上,还要在上面翻跟头、折把式……那天自己跟奢奢看到这惊险场面,一时惊怕,一时又开怀大笑。如果有谁摔倒了,见其未伤,更是不由得大笑。如今回想起来,当朝之中,又有谁不是踩着高跷在这冰面上舞蹈?鱼太师可是跟着祖父一起起兵混出来的老臣,也是当今朝廷的开辟之人,如今身为广宁公,位高爵尊,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谁想到有一天竟会有两千兵马团团围在他洛门内的府邸外面呢?

不知怎么,苻融一时想起当年丞相雷弱儿那九子二十七孙。

——而今安在?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下,鱼欢是小七,鱼太师共有七个儿子,还有整整十个孙子,更不知有多少妻妾、女儿,难道就这么一股脑儿都要没了?

马才跨上北岸,就听得远远里许开外有声音吵嚷。

那正是羯鼓堡的方向。

苻融心中一急,怕自己已来不及了。鱼太师是羯人在当今朝廷中官位最高的人,这羯鼓堡算是他亲密的一支聚集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因为他子息繁众,势力久固,皇上怕是也不会这么忌惮于他。

他催马疾驰,不过跑了里许地,就见一座坞堡横在前面。

那坞堡闭了大门,堡墙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守堡的家丁。这些家丁恐怕也都吓坏了,手中虽有弓箭,却并未举起,想来不敢与朝廷对抗。

可堡下的大门依旧紧锁着,正有期门军兵士在那里撞门。而堡上家兵既不阻止,也并不见谁下来开门——人都是这样,大难之下,既不敢顺应,也不敢反抗,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一个天命。

远远的,他已听到领军的越骑校尉强卢的声音在那里怒骂:“你们竟敢抗旨!等门破了,我要屠你全堡!”

正说着,只听轰然一声,在木头的撞击下,那堡门终于破了。

抱着撞城木的十几个兵士收不住力道,直向里面跌去。可没等他们爬起来,后面按捺不住的兵士早已一拥而上,踩着前面的同袍往里面涌。

苻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因为接下来的,必然就是抢劫、强奸、虐杀……所有的纱罗锦罽都会被扯进院子里来,所有的金银珠宝,打开来的武器库与粮食库……他无法想象,在开国已有六年的京畿之地,依然会发生这一幕景象。

果然,坞堡里的哀呼声立时就传了出来。

期门军多是氐人亲卫,而这羯鼓堡内聚居的都是羯人。平时也少见族群间如此冲突,彼此相处都还算好,可总有那样的时刻,比如现在,一旨皇命之下,大家心底潜藏的残暴、偏见与恶毒就会一起涌发出来。

苻融从来不知这些生民为何如此,他们有柔顺忍辱处,也有残暴酷烈处。他还记得自己陪侍皇上在宫墙上阅兵时,堂哥那只睥睨的独眼,记得当时堂哥好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小安乐,别看你读了那么多书,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成就先王之业,怎么治理他们。其实,你从来不懂他们。”

耳听得坞堡之中哀呼惨叫声越来越大,苻融更是死命地催马上前。

他才冲到撞碎的大门前,就见有军士上前阻拦。

苻融颜色立变,抛了马缰,一手持剑,将剑横在身前,一手按住剑柄,怒声道:“谁敢拦我!”

期门军中多有认得他的,忙互相道:“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只见这个安乐王平时虽意态舒缓,容貌韶秀,可此时脸上跟冰冻了似的,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狰狞可怕处。

守门士兵由不得连连避让,苻融立时纵马冲了进去。

这坞堡本来不大,进了大门,就是一块留着打谷的方场。期门军士兵来得不少,里面只见人挤人,更多士兵正在朝后院涌去,只有内室才会藏有更多财帛。

苻融的马奔得急,难免就撞了人。

被撞的兵士恼怒,回过身就骂,举起手中的兵器就往苻融身上招呼。

苻融却直奔场中,猛一勒马,马人立而起,他在马上急握住缰绳,坐得稳稳的,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说话间,却有个兵士恼恨被撞,也没看清是谁,手里的长槊一下捅了过来。

他从下往上捅,挟愤之下,力道极大。

好在苻融反应得快,急忙一避,脸上还是浅浅地划出了一道血槽。这血痕一现,他本嫌过于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分狠厉之气。

他伸手一打——剑未出鞘,连着鞘把剑尖直撞向袭击他的那兵士的脸。那兵士痛哼一声,鼻骨立裂,痛晕倒地。

苻融胯下的马也已四蹄落地,只听他冷喝道:“违令者斩!”

他虽年轻,却从来不乏威仪。

只听得场中一连串的小声嘀咕:“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人人都知道他在当今朝廷的位置,也没谁敢惹怒他。一时只见过百的兵士纷纷垂下手来。带队的人品秩也高,是越骑校尉强卢。他是当今太后强氏的侄孙,也是当朝大臣光禄大夫强平的侄孙。这时见到苻融,脸上不由得一愣。

只听苻融放缓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都给我退出去,这羯鼓堡,我收了!一根草、一丝线都不许给我碰。若事后让我查出谁敢违令,我定叫他生不如死。”

强卢见他如此,禁不住也有些负气,走上前道:“安乐王,我们是奉圣命,前来捉拿反叛。你适才所称,可有旨意吗?”

苻融并不下马,只在马上冷冰冰地盯着他,哼了一声:“没有!”

强卢忍不住怒气上涌,知他并未奉旨,却敢前来阻拦自己,那分明是仗势欺人了!方待下令搜捕如旧,却看到了苻融那双冷酷愠怒的眼。

不知怎么,那双眼却让他想到了皇上的独眼。苻融与皇上长相那真是相去极远,可他们姓苻的人,怎么连一个俊秀少年,都会如此不乏杀气。

强卢一想到皇上,立时心中打鼓。

他主意不定。

他是奉旨前来查抄收捕,如若停手,那是违旨;可如果坚持,真跟苻融冲突起来……强卢一时就似看到了皇上那只让人不寒而栗的独眼。

苻融知道此时拖不得,他忽然引颈开声,向对面楼上叫道:“奢奢!”

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大声喊出自己女人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暗地里交往,也不为怕避讳什么,只觉得如果撞破了,那他两人的小世界就要跟外面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世界连在一起了……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可那样会让彼此不爽快。

可此时,他第一次大声叫出“奢奢”这两个字时,心中却只感到一阵痛快。

他一连大叫了三声,才见奢奢在主楼上披着一张华毯,梳着满头的细辫儿,辫上缀满了孔雀石、绿松石之类的缀饰,从已被撞碎的木窗里露出脸来。

她一看见苻融,手往窗棂上一按,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可能适才为抵抗乱军,她把门在里面顶死了,这时只能从窗里翻出来。

她翻得急,手被碎窗棂扎了,登时流下几滴血。

这血流得苻融心里一痛。

他抬眼看着奢奢:鱼欢的命他是保不住了,可抄斩一向只斩男人,这个奢奢,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护住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随着这一场祸乱,他所有的青春都将随着鱼欢,随着这阖门的屠戮,一起漂远了,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一场祸事,他自己的手上,未尝是没染着血的。而他唯一可以保有的这青春的美好,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他像听到心里一道年华的铁门就要在他身后轰然阖上的声音……可在那道重门阖上之前,他要在门缝里拉出奢奢来。

……汉人有一个比喻,好像说人生中总有这样的铁门槛,把你与一些过往从此隔绝内外。而那道铁门槛,此时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只要那道门一关上,以前所有过往都将恍如隔世……除了,他能救回奢奢,还可与之相连一线。

底下的兵士也在抬头上看。

羯族男女的长相一向与他族迥异。只见奢奢鼻子高挺,双目微陷,肤如凝脂,眉似远黛,而唇如红焰……苻融都像听到了那些兵士们心中的赞叹:果然是安乐王的女人!

苻融虽然年轻,但出身高华,一向知道如何驭用这高华来驱使下人。

——那些跟随者,如果你想让他们死心塌地跟随,就要不时给他们展露你所拥有的、而他们生命中从无机会拥有的华耀!

今日,他如果想挽救这羯鼓堡,且身无圣旨,就要用这种华耀来镇住旁人。

苻融拍了拍自己马鞍前面,冲着楼上抬脸一笑。

这一笑,笑出了稚气,也笑出了不羁。

他知道那些兵士会服这个。

奢奢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浮在哀愁里,像满天愁海中开出的一朵白芍。她没想到他敢匹马前来搭救自己。她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群呆住了的兵士们犹高举的矛戟之林——她自己像一只漫天飞翔、已疲累至极却无法落地的鸟儿。年轻恋人相伴时,有谁没想过地老天荒?以前,奢奢也想过属于她的地老天荒,她跟苻融说,她想到将来时,总想着,到那一天:马儿会在空中跑,鸟儿会在水中游,而鱼儿则在天上飞……那都是一个少女傲娇的幻想罢了,而这一刻,才更像他们的天荒地老。

奢奢见苻融拍了拍马鞍。

他知道自己的勇气。

……所有的过去都已经漂远了……跟苻融一样,奢奢知道,那些青春浪掷的过往从此都将一去不返,楼底下就是以后要面对的一片愁海、血海、苦海……可毕竟还有一个人肯在下面接着。

她一按廊下的栏杆,身子一跃,披着她那袭宽大的华毯,整张华毯在空中展开,自己就从上面跃了下来。

这凭空一跳,这一跳凭空……她的父亲败了,她以前所有的依持都不在了……她从此将再无羽翼。

苻融看着她跳下来。

以前,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因为她把一切过往都涂淡了,在朦胧的背景下,她只是那个真实的、在帐内脱光后陪着自己的火热身体,甚至她都没告诉过自己她的姓氏。

——可以后,她就真成了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了。

他伸手往空中一接。

奢奢这一跃跌势很沉,苻融却把她稳稳地接住。

接住后,苻融把她直接抱在自己的鞍前,让她侧坐好后,一拨马头,就向堡外驰去。

出门时,他口里犹冷喝了声:“谁都不许动这堡中一针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