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虽立志想做天下第一富豪,但亦想当个英雄。

男儿在世,有谁不曾想做个无敌天下的英雄?

他曾幻想过太多英雄事迹,但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英雄豪迈——平淡若水。

孙思邈无壮语激言、无豪气干云,有的只是从容和担当——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的从容,锐身赴难的一种担当。

就连河边齐国的兵将均是露出钦佩之意,慕容晚晴更是几欲张口,虽让人看不到表情,但眼眸中有含义千万。

冉刻求瞥见,只觉得这女子性格倔强,可能不想让孙思邈代她挡上一箭,但终究逃不过对生的渴望,因此还是放弃了傲气。他冉刻求何尝不是如此?

一念及此,心中多少有些惭愧,冉刻求暗中祷告:“十殿菩萨、九天佛祖,我本是从来不信你们的,今日却虔诚向你们许愿,你等若真的有灵,今日保佑孙先生逃过斛律明月的三箭,我日后若是真成了天下第一富豪,定捐出一成财富广修庙宇,普度天下。”

想想又觉得脸红,暗想孙思邈都在为他赌命,他这样好像吝啬了点,咬牙喃喃道:“两成好了。”

他临时抱佛脚,似是真心盼望孙思邈能够渡过难关,倒有些度人度己的菩萨心肠。

孙思邈立在河堤之畔、垂柳之旁,听晚风送冷,双眸一霎不变地望着斛律明月。

他纵有神秘的来历,伏牛的身手,甚至可起死回生,但在天下第一名将斛律明月面前还是丝毫不敢大意。

斛律明月却并不着急挽弓。见孙思邈决意接招之时,他眼中就闪过分古怪——像有些意外,又像是有些了然。

斛律明月左手持弓,右手轻抚弓身雕琢,忽然道:“你可知道,这三十余年,有多少人死在我的问鼎箭下?”

不等孙思邈回答,也知道孙思邈无从回答,斛律明月继续道:“我十七岁从军,就以箭落雕,被人称为落雕提督。自此后再不射雕,射的均是犯我国境的虎豹豺狼之辈。”

那一刻,他神色坚决,语气凝冷,任凭谁听了都明白他的决心。

有斛律明月在,犯齐者必诛!

他执意留难孙思邈,一定要孙思邈接他三箭,难道说他一直觉得孙思邈终究要对齐国不利?

“平阳一战,我射死周国大将达奚的先锋勇将尉迟临风,让达奚不战而退。河清三年(564年),齐周决战洛阳,周国权臣宇文护几乎倾全国之兵来战,我又亲手射死周国第一猛将王雄,让宇文护闻风而逃。天统三年(567年),周国双雄宇文杰、梁景兴不服我名,带周兵十万阵前搦战,点名让我出战,我当场一箭射死梁景兴,宇文杰不敢出战,竟随即败走。”

他说起陈年往事虽是平淡冷静,但其中蕴含的杀机沉沉,让冉刻求、王五等人大汗淋漓。

慕容晚晴更是神色激荡,纤手握紧,隐现苍白。

听斛律明月又道:“之后,我带三千铁骑追击周军八百里,刺杀宇文杰于枪下。后来周国第一名将韦孝宽忍无可忍,和我决战汾水,我派人百般辱骂,连续射杀他手下一十三员猛将,他贪生怕死,终究不敢和我一见。”

夜色中,孙思邈衣袂飘扬,似也被斛律明月往日豪情所激,心弦震动。

他当然知道斛律明月说这些旧事绝非炫耀,而是攻心。

这疆场上常胜的将军凭的绝非只是勇夫之力。

下者攻伐,上者攻心!

可就算他知道斛律明月用的是攻心之法,也难免被如烟往事吸引。

轻叹一声,斛律明月望向天空,天空有月,月正明,“我从军三十多年来,箭下从不杀无名之辈,每杀一人,就要在弓上刻道痕迹,到如今,已有一百三十九道。”

众人忍不住向斛律明月的弓上望去,但黑黝黝看不真切。正心情激荡间,就听斛律明月道:“孙思邈,不知你今日会不会给这弓上再加一道伤痕?”

他回光一闪,未等盯在孙思邈身上,就喝了一声。

“着!”

那一声断喝,就如夜空一个霹雳,震得河水几欲倒流。

冉刻求等人耳鼓嗡鸣、心弦绷紧,被那声大喝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未听弓弦响动时,弓弦急颤,弦上已有道黑色闪电击出,直奔孙思邈。众人目光虽都落在斛律明月身上,但竟没有见到他挽弓搭箭!

那一箭之威几乎让鬼神失色,取的却是孙思邈的大腿。

孙思邈虽全力成备,但也没想到斛律明月出箭如此突然,角度如斯刁钻,但他早在斛律明月大喝之前就似已有警觉,蓦地腾空而起,身形一闪,竟窜到身旁柳树之后。

羽箭落空,整枝射入土中,不见踪影,可见箭矢的凌厉。

孙思邈方才闪身到了河堤柳旁,看似不想连累无辜,原来是早想定了躲避斛律明月问鼎箭的策略。

这一射一躲简直是妙绝天成,如同事先配合一般。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骇然孙思邈竟有如此妙绝的身法,目光一直随着孙思邈的身形转动。

冉刻求见了,血脉贲张,若非方才被斛律明月一声大喝震得耳聋眼花,心跳怦怦,就要喝出好来……

可他转瞬脸色大变,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孙思邈躲到树后,当然是考虑到斛律明月箭法天下第一,利箭如电,若是连环三箭,恐怕大罗神仙都是无法躲避。可他若躲在树后断斛律明月箭势,分别躲开斛律明月三箭自然容易很多。

可这也在斛律明月算计之中!

孙思邈身形才入树影,斛律明月暴喝声中未见挽弓作势,就见他肩后又莫名地少了一枝羽箭。

羽箭如有神通,略一盘旋,就从弓弦上惊艳地击出,竟洞穿了柳树。

而孙思邈正在树后。

冉刻求眼前一黑,甚至想到孙思邈被利箭射穿的情形。

谁都知道斛律明月箭法高绝,要避开他三箭好似登天,但谁都没想到,他箭法通灵,几乎可说是到了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境界。

神佛在天,也不敢正撄问鼎箭锋锐,柳树在前,也一样会被问鼎箭击穿。

孙思邈若仗柳树躲避,无疑将自身置于死地。

弓弦震颤急如暴雨,暴雨之中陡然有凤鸣清越。

晚风中,就见柳树枝条激荡。在刹那生死间,孙思邈突然探手抓住了柳枝,竟借柳枝弹力一荡,凌空而起。

冉刻求见了,惊诧莫名,实在难信天地间还有人有着比灵猿还矫健的身手。

夜色沉沉,压不住孙思邈的身形,夜幕清冷,其间隐约见到有鲜血潋滟洒落。

孙思邈还是中了箭!

这不过是斛律明月射出的第二箭!

孙思邈看起来已用尽全力,却把自己陷入真正的死地当中,他人在空中,再无屏蔽可躲。

斛律明月十七岁时就曾射落过空中巨雕。孙思邈人在空中,就算有雕儿的双翅,看起来也绝躲不开斛律明月的落雕之箭。

冉刻求的一颗心坠入了深渊,王五、张三更是脸灰如死,慕容晚晴双手握拳,周身颤抖,嘴唇动了下,看似就要喊什么……

就在这时,孙思邈已被柳条弹到最高之处,身形奇异般一转,在空中竟向斛律明月冲来!

所有的兵将均是睁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时此刻,孙思邈最好的逃命方法就是窜得越远越好,可他竟然拉近和斛律明月的距离。

难道他自知终究无法躲避斛律明月的最后一箭,反求死个痛快?

就算斛律明月,目光中都掠过分诧异,眯缝起双眼,肩头羽箭又是一跳,已落在他的手间。

箭在手,手扣弦,弦绷弓,弓已满月,箭指长天!

孙思邈人在天上,已见箭矢寒光似兵戈烽烟,脸上迷雾再起,有如秦月汉关沧海桑田。他轻叱一声,手一抖,竟有一点青绿之箭爆射斛律明月。

他抢先发难,竟在第三箭之前反攻斛律明月。

弓弦震颤,羽箭再出,那如霹雳的羽箭瞬间击穿那点青绿,击在了孙思邈的胸口,透体而穿,直飞向天际的明月,消失不见。

冉刻求身形晃了晃,只感觉那箭也同时射中了自己的心口,绞痛莫名。却听王五惊喜喊道:“老大,你看!”

冉刻求定睛一看,就见半空有衣衫缓缓而落,而孙思邈却好好地落在地上,除了左臂处有鲜血流淌外,胸口并没有什么血洞。

冉刻求难以置信,揉了下眼睛,发现看到的不是幻觉,又惊又喜,奔上前去叫道:“孙先生,你没事?”

孙思邈由死到生的三箭之间,冉刻求一样感觉到生死冷酷,这刻大喜若狂,心中还有个疑问,方才明明见到第三枝箭射中孙思邈的胸膛,他怎能还会无恙?

孙思邈伸手抓住下落的长衫,撕了条衣襟包扎左肩箭伤。

那长衫的胸口上有箭痕一点。风遗尘整理校对。

他看着那箭痕,眼中露出分古怪,半晌才抬头望向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还持着长弓,弓弦还在震颤,但弦上已没有了箭。

他就立在那里,看着孙思邈,眼中也有分不信,但更多的却像思索。

“斛律将军,在下已接了三箭。”孙思邈终于开口。

方才生死一瞬,箭箭似雷驰电掣,惊心动魄,让众人好一会儿难以回转心神。他这刻却淡定从容,仿佛事情从未发生一样。

冉刻求紧张地望着斛律明月,心中暗想,不知孙先生躲过三箭,斛律明月会不会遵守诺言,或者再起波澜?

斛律明月沉默半晌,直到弓弦停震后,这才冷漠道:“好。”

谁都不确定他这个“好”是说孙思邈的身手好,还是另有含义,就听斛律明月又道:“放他们五个出城。”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缓缓道:“斛律将军,在下到邺城,本因为一个约定,要找一人。”

“你要找的人,已不在邺城。”斛律明月截断道,“你根本不该来。”

“可是……我已经来了。”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明月斜睨孙思邈道:“你不想走?”他说的声音虽轻,可那一刻,金水河旁火炬都要凝住。

冉刻求急得要跳脚,不知道孙思邈这时候还要找谁,难道不能出城再说吗?

孙思邈本想再说什么,可看了身边四人一眼,终究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冉刻求、王五等人吐了一口气,扶着张三离去。

慕容晚晴还有些犹豫,可见到斛律明月望来,她似有畏惧,不敢再问叔叔的事情,立即转身跟随冉刻求等人离去。

直到孙思邈几人没入黑暗良久,斛律明月还是持弓立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那岸边的兵卫亦只是举着火把,石雕木刻般地站立,岸边只闻火把的噼啪响声。

“方才的一切,你当然都看清了?”斛律明月突然开口,问得古怪。

暗处闪出一人,就如夜的一部分。

他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件黑袍中,就连头上都戴个斗笠,让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应声而出,却没有立即回答,反上前几步,到了方才孙思邈所立的地方低下头来寻找什么。

片刻后,那人弯腰从地上捻起一截绿油油的柳枝,又看了半晌。

他做的像是极为平淡不相关的事情,出奇的是,斛律明月也在留意他的举动,似乎从中看到了什么玄机。

那人看着那柳枝,半晌才道:“将军,此子身手之高,匪夷所思。但此子最可怕的却是能料人之先,心机难以揣测。”他声音极为沙哑,话语缓慢,显然是谨慎细致之人。

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抬头望着夜空。

这时,明月正孤零零地挂在天上,虽撒下万千光辉,但本身难免孤单寂寞。

那人举着那柳枝又道:“他在将军第三箭发出前,知任凭将军发箭,绝难躲避。那时候将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就凭这根柳枝做引,提早催动了将军的箭势,又同时用道家秘术‘一气化三清’来脱衣换形,这才让将军一箭射在他衣服上,他却凭这两步成功逃脱将军的第三箭。”

他顿了下,补充道:“当然了,将军只想看他的底细,并没有全力以赴。但饶是如此,此人绝境之中,料人之先的本事也是翘楚之辈。”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道:“刘桃枝,你有种本事,只要道中人一出手,你就能看出他的来历。那除了那招‘一气化三清’外,孙思邈掷出柳枝用的是什么手法?”

他神色凝重,那一刻竟对这个问题极为看重,提及“道中人”三字时,神色间带分厌恶。

刘桃枝也抬头望空,像是回忆方才孙思邈腾空扑来的身影,良久后才道:“不是道术,也不是暗器手法,是剑术。”

“剑术?不是道术?”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刘桃枝摇头,又肯定地点头,“是剑术。道术中绝没有这么一招,用剑和运用暗器的手法、举止均不相同,因此他也不是使用暗器。将军,当时卑职看孙思邈掷出柳枝时,感觉他的确是刺来一剑。”他微微闭目,回忆道,“那一剑并无嚣张霸气,但气度剑意实乃桃枝生平仅见。”

“如果你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剑法,那真的很难有别人认得出来了。”斛律明月喃喃道。

刘桃枝点点头,欲言又止。

“如果连你也看不出来,这也可能说明这种剑法本来并没有流传在世上。”斛律明月又道。

刘桃枝身躯微震,虽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微颤,“将军,你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还是在望着天空的明月,缓缓道:“周国宇文氏和我大齐交战数十年,其间仇怨难以尽数。当初全仗我大齐神武帝英勇,西征南战,打下了偌大的江山,才能和周国、陈国鼎足而立。”

他岔开话题,多少有些突兀,但神色缅怀,当是有感而发。

齐国虽仗神武帝高欢创立,但斛律明月历齐国五朝,也可说帮高欢撑起半壁江山,但他言语间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功劳,对神武帝高欢的忠心可见一斑。

“我一介武夫,得神武帝器重提拔,当竭尽心力辅佐高家江山,不敢怠慢,尽此一生,无非想帮大齐伐陈讨周,一统江山。怎奈江南王气未收,周国日渐强盛……只怕……”斛律明月轻拨弓弦,弦发哀叹。

刘桃枝谨慎道:“将军何必自颓?想如今齐国强势,天下第一,江南却是内忧外患。自陈霸先受禅后,陈国气势远不如前朝宋、齐、梁三国。陈霸先死后,陈国内耗极重,叔夺侄权,如今虽有陈顼当政,算个人物,但手下可用之将不过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数人,何足为虑?”

他侃侃而谈,显然也对天下大势极为熟稔。

沉吟片刻,刘桃枝又道:“而周国眼下宇文邕虽是天子,可一切权利都掌控在权臣宇文护之手。宇文护素无疆场谋略,不识大体,终究难和将军沙场一决胜负。”

斛律明月心中暗道:刘桃枝见识过人,却难知己。陈国陈顼虽夺侄子地位,但我齐国何尝不是这种惨剧连连?自神武帝后二十余年,齐国连换四代君主,内乱也见一斑。幸运的是,如今天子虽还年少,却如白纸,只要耐心教导,不难成为一代明主。长恭又是如日东升,可继我衣钵。大齐在我等苦心经营下,如今抢占先手,实现我生平夙愿也是有几分把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日后究竟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虽是这般想,还是被刘桃枝所言振奋,斛律明月道:“陈国虽气数衰败,但国主陈顼因经磨难,亦有志向,仍不可小觑……”

说到这里,他心中暗想:我今日之计若能成行,陈国不足为虑!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心事,只是道:“我们真正的大敌仍是周国!”

斛律明月忍不住陷入沉思中,良久才道:“如今周国虽说宇文护弄权,但其根基牢固,绝非陈国可比。老夫一直留意着周国的变幻,感觉国主宇文邕年少老成,只怕……”

本想说只怕宇文邕胜过高纬,但终于咽回这句话,斛律明月又道:“周国先有独孤信,后有韦孝宽,这两人或许武功戎略不如老夫,可若论隐忍权谋,还在老夫之上。周国得以不倒,很大原因是在这二人身上。不过,独孤信已死,老夫最担心的反倒不是韦孝宽。”

刘桃枝一直静静倾听,此刻略有困惑,“那将军担心的是……”

“我最担心的是孙思邈和一个叫做那罗延的人。”

刘桃枝道:“将军为何对孙思邈这般重视,我倒能猜出一二……可那罗延是哪个?”

斛律明月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罗延本是独孤信的女婿。此子年少时,就被独孤信看重,将女儿独孤伽罗许配给他。”

刘桃枝沉思片刻才道:“都说独孤信相人一绝,能将女儿嫁给那罗延,显然是感觉此子定有作为。可是这些年来,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

“这也正是老夫困惑之处。”斛律明月眉头紧锁,缓缓道,“此子自从娶了独孤信之女后,好像就再没了消息,我派人多次打探,都说此人一直在武川家中隐而不出,读些圣贤书消遣,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他好像在独孤信死前数年,就再没见过外人。”

刘桃枝掐指一算,身躯陡然一震,嗄声道:“将军将此人和孙思邈相提并论,难道是说……他多年前也失踪了?”他似极为激动,勉强平抑情绪后才道,“莫非……他和孙思邈一起失踪的?”

他似对孙思邈失踪一事极为重视,也如斛律明月般,知道更多的内情,又道:“那他……会不会和孙思邈一起复出?”

斛律明月眉宇间带分疑虑,缓缓摇头道:“老夫不知,但当初从昆仑传回来的消息说,孙思邈那时候身边的确还有一人。老夫不能确定那人是否就是那罗延。”

刘桃枝长吸一口气,看了眼周围,极为谨慎道:“将军,你对孙思邈百般试探,刻意为难,难道你怀疑他和道中人有关?”

他提及“道中人”三字的时候,极为轻声,如履薄冰。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刘桃枝又道:“还是说,将军认为如意就在昆仑?而孙思邈在昆仑时见过如意?”

斛律明月虎躯震撼,右拳一握,弓弦竟发铮铮之声。

刘桃枝见状,垂手而立,低声道:“将军,请恕在下失言。”

斛律明月双眸如电,钉在刘桃枝身上,许久才道:“桃枝,老夫和你也算相知多年,很多事情不必瞒你。但如意一事,老夫至今为止,所知还是限于传说。你一直对如意一事极为留意,甚至确信不疑,老夫不会干涉,但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刘桃枝恭声道:“将军请讲。”

斛律明月道:“无论有没有如意,我们的计划,都从来不会改变。若行周密之事,绝不能心存侥幸,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刘桃枝立即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若见到如意……”见斛律明月神色肃杀,刘桃枝不再谈论下去,只是道,“将军三箭后,对孙思邈如何判断?”

沉思会儿,刘桃枝缓缓道:“无论祖侍中还是穆大人,均认为他来只不过是为了冼夫人和兰陵王……”不等说完,就被斛律明月挥手截断。

斛律明月望向孙思邈离去的方向,冷冷道:“你信他的目的就那么简单?”

刘桃枝半晌才道:“观孙思邈举止,并非言行不一之辈。更何况他到邺城后,并未作奸犯科,反倒连救数人……”

斛律明月截断道:“大奸大恶之人,往往做圣贤之举。王莽若不是后来谋权,世人还不认为他是个圣贤?”

“因此将军认为,孙思邈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刘桃枝揣度道。

斛律明月缓缓道:“是不是装,总是要慢慢来看。老夫只知道,一个人本可十三年前扬名,突然能舍弃浮华,不知所踪,十三年后再出,目的就绝不会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他和道中人一定会有牵连。”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道中人,眼中杀机一闪。

刘桃枝低声道:“将军既然怀疑他,为何要放他走呢?他这一走,天南地北,再见他就难了。”

斛律明月肯定道:“若老夫没有猜错,他出邺城后,一定会南下。”

刘桃枝竟对斛律明月的推断很是赞同,说道:“不错,他多半会南下。可是……就算将军知道他南下,想掌握他的行踪也非易事。”

斛律明月嘴角突然带分难揣的味道,喃喃道:“这点倒不用担心,老夫既然能放他,就有收他的把握。”

他手持长弓,忽然叹了口气,心中突想到一个问题,孙思邈用的剑法,刘桃枝都不识得,那会不会是天衣?

一念及此,弓弦又震,嗡嗡声响,带分暗夜的骚动。

冉刻求奔出邺城数里后,耳边还有斛律明月弓弦震颤的声音。

甩甩脑袋,甩出一头汗水出来,冉刻求这才发现心口剧烈地跳动,周身疲惫欲死。

城门本已关闭,但有斛律明月下令,故守城的兵士对几人并不为难。

五人一出邺城,虽说前方夜幕黯淡,但冉刻求二话不说就背起张三当先跑了出去。

冉刻求只怕斛律明月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很快又派人把他们抓回去,因此一路狂奔,直到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才放下张三休息片刻,暗想可别把戏没开始,自己就先被累死了。

喘着粗气看着孙思邈,冉刻求虽说提心吊胆一晚,但终究得偿所愿,突然咕咚跪倒,叫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孙思邈面对斛律明月时都是从容自若,见冉刻求如此倒吓了一跳,闪身避开,皱眉道:“你做什么?谁是你师父?”

冉刻求眨眨眼睛,欢喜得难以流泪,抹了把汗水当情感。

“当然你是我师父了。师父,你有所不知……”见张三、王五都是一副不知的表情,提醒道,“你们不记得了?僧璨大师曾提及过孙先生……”

王五道:“不错,僧璨大师的确提及过孙思邈……”心中不解这和冉刻求拜师有何关系,不过他们兄弟一起坑蒙拐骗多年,这种配合也不知道演练多少次,知道顺着冉刻求说下去就好,其余的事情自有冉刻求去圆。

冉刻求果然接下去,长叹一声道:“师父,记得你我当初才见时,我就和你说过我见过僧燦大师吗?”

孙思邈点头道:“记得,你说僧璨大师曾教你相人之术。”他斜瞥慕容晚晴一眼道,“你的相人术果然并不简单。你站起来说话。”

冉刻求知孙思邈说他不识慕容晚晴假扮碗儿一事,老脸一红,却立即站起来道:“师父有令,徒弟怎敢不听。可徒儿站起来说话,心中对师父也是一样的尊敬。”

他句句扣着师父两字,越发地恭敬,见孙思邈并不拒绝,心中暗喜道:“师父有所不知,僧璨大师看徒弟很有慧根,还想收徒弟为徒,但徒弟并未跟着他。”

孙思邈略有诧异,“这可是个机缘,你竟平白错过?”

冉刻求立即道:“谁说不是呢?可当初徒弟和师父说及此事时,曾说过有两个缘由让徒弟不能拜僧璨为师。”

“你说什么一来……二来……但究竟什么原因并未提及。”孙思邈回忆道。

冉刻求赞道:“师父高人,过耳不忘。”

谄媚拍完马屁后,又做出忠心的模样,冉刻求道:“当初我并不知道师父的身份,这才隐瞒内情,如今师父问了,我当然会说了。一来呢……僧燦大师当初不便在邺城久留,我若拜他为师,当下就要离开邺城。我舍不得蝶舞姑娘。”

他虽有脸红,但还很诚恳道:“这二来呢,要拜僧燦为师,就一定要当和尚,而且不能还俗。我家就我一个,我若当了和尚,岂不绝后了?我当然不肯。”

孙思邈心道,你当初说自己是个孤儿,怎么又知道身世了?

不待发问,又听冉刻求道:“僧燦大师当初苦苦哀求……不是,是劝我当他徒弟……我就是不愿。张三,你怎么了,疼得很辛苦吗?”

张三的确辛苦,只不过是憋得辛苦,他听冉刻求颠倒黑白,若非肩头还有疼痛,只怕早放声大笑起来,闻言龇牙咧嘴道:“的确很痛。王五,你没中箭,又怎么了?”

王五垂头不让众人看到脸色,闷声道:“我肚子疼。”

冉刻求不再理会两个兄弟,倒记得自己编到哪里,继续道:“僧燦大师无奈,只能放弃收我为徒的念头。但说良徒难找,说有个叫孙思邈的……也就是先生也在找徒弟,僧璨大师当下决定,为免我误入歧途,暂时代孙先生收我,让我日后见到孙先生,直接叫师父就好。”

眨眨眼睛,终于挤出点泪水,冉刻求上前一步,叫道:“师父,自从那以后,徒弟天天盼着能见到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当知道你入狱后,徒弟我心急如焚,这才联络帮手来救你,老天保佑,终于让徒弟顺利救出了师父。师父,你放心,我以后跟着你,定然发奋习武,日后击败斛律明月,为你讨回今日这公道。”

他看起来又要拜下去,孙思邈闪身避开,摇头道:“我不会收你为徒。”

冉刻求本以为自己这番瞎话有情有义、有亏有欠,就算铁石心肠都能打动,不想孙思邈无心无肺的样子,愕然道:“为……为什么?难道僧燦大师没和你说这件事吗?”

孙思邈不待回答,一旁的慕容晚晴冷冷道:“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你拜师要打败斛律明月,偏偏你这个师父并不敢得罪斛律明月。”

众人听她对孙思邈出言不逊,脸色均变。冉刻求这次心思最快,立即想到,我用的是苦情计,慕容晚晴遭逢大难,用的却是激将法,只想激起孙思邈对斛律明月的恨意,联手和高家君臣作战。

孙思邈微微皱屑,转瞬微笑道:“慕容姑娘倒是深知我心。”

慕容晚晴不想孙思邈全无火气,错愕十分,眼珠转转,立即道:“冉刻求,因此你也不用希望用劫狱一事打动孙先生,或许在他看来,我们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她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讽刺,但说到最后,神色楚楚,另有心酸之意。

她族人尽数被高家斩杀,她为救孙思邈,将唯一的叔叔也赔了进去,可如今看起来,孙思邈并不想和兰陵王、斛律明月为敌,她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复仇的指望,一念及此,怎能不心如刀割?

偏偏她又是一个极为倔强的女子,哀求的话绝不肯出口,那种伤心的眼神流动,冉刻求、王五和张三望见,心中均是莫名地伤感。

孙思邈不看慕容晚晴,见其余众目光迥异,淡淡道:“不错,若没有你们劫狱救我,我或许根本不必挨上斛律明月一箭。”

他说得虽是实情,但众人听到耳中,实在不受用。

张三怒火立起,大声道:“听孙先生这么说,是我们连累你了?”

孙思邈这次却不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神情竟像默认了。

张三虽感激孙思邈救治之恩,但想己若不去救孙思邈,何必挨上这一箭?他越想越气,望向冉刻求道:“老大,你水里来火里去,我们兄弟拼死跟随,不想竟救出这种人来。这种师父,你拜了何用?我们走!”

王五一直扶着他,见他挣扎要走,慌忙拉住道:“张三,不要急,总要问问老大的意思。”

张三道:“那还用问,当然是跟我们走了。”他抬头向冉刻求望去,心头一沉,就见冉刻求站在那里,神色有些为难,但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思邈看着冉刻求,问道:“冉壮士,你说我方才说的对不对?”

冉刻求脸色数变,见张三、王五望着自己,抹抹汗,拳头舒展又攥,一副为难的样子。但终究还是一咬牙,“先生说得不错,若非我们多事,有穆大人在,先生根本不会有事的。我们错了就要认错,张三、王五,过来……过来……向先生道歉。”

张三一怔,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冉刻求,良久才道:“我们可是兄弟。”

冉刻求神色尴尬,不待说什么,就听张三道:“可这一刻后,我们再不是兄弟!”

他说完后,霍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王五看了冉刻求一眼,神色亦是不满,转身跟随张三离去。

慕容晚晴目光转转,摇头道:“冉壮士,你为求拜师,竟然连兄弟都不要了。你师父为求自保,连面子都不要了。看来你们师徒真的般配。我这里祝你早日拜师成功,也盼望孙先生再遇斛律明月的时候,能够少挨一箭。”言罢,她霍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冉刻求望着她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孙思邈。

孙思邈也正望着他……

许久,冉刻求才道:“师父,你似乎应该给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