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见到那瞎子,并无丝毫诧异,轻声道:“祖侍中的确劝在下南行的,但祖侍中又叫蝶舞通过冉刻求调查在下的底细,进而让昌国侯召在下入宫,岂不自相矛盾?”

他一口就说出了蝶舞的幕后主使。

那瞎子神色木然,并不否认,只是问道:“你何时知晓我的身份?又从何得知?”

孙思邈微笑道:“我是不久前在宫中才猜到祖侍中的身份,只因为一种味道。”

“味道?”祖侍中略带诧异,“什么味道?”

“芜菁子的味道。”

祖侍中听到芜菁子三字时,眼角一跳,木然的脸上突然现出狰狞凄厉。

孙思邈将他表情看到眼中,倒是意料之中,回忆道:“当初才见祖侍中时,在下就在祖侍中身上闻到芜菁子的味道,那时候还未多想。后来听穆大人偶尔提及,我能入宫中是因为昌国侯赞许,祖侍中推荐,这才记起一件往事,想到祖侍中是哪个。”

见祖侍中不语,孙思邈道:“若在下没有记错,祖侍中叫做祖珽,自幼天资过人,才艺精绝,不但饱读诗书,而目工音律,明四夷之语,擅阴阳之术,更对医术也有专长。祖侍中因少年得志,惊才绝艳,被时人推崇,称为神童。”

他说到这里,脸上微显推崇之意,更多的却是惋惜,“只是这个神童太过恃才傲物,虽得神武帝赏识,仕途上一马平川,然一心志在侍中之位,想通过此位大展平生抱负。在齐国武成帝在位之时,他虽得武成帝赏识,但攻击武成帝之宠臣、也就是侍中何士开,希望取而代之,不曾想惹恼了武成帝,被下狱中。这天字狱内,祖大人也曾待过,因此颇为熟悉,不需人领路也能前来。”

祖珽神色漠漠,似听着别人的故事,可一双握在铁栅上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看似个落魄不堪的瞎子,靠替人占卜算命为生,谁又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曲折跌宕的人生?

孙思邈望着祖珽,眼中带分怜悯,又道:“祖大人被下于狱中,并不甘心,因此进言武成帝,希望帝王能回心转意。虽是铮铮铁骨、一片丹心,不想惹恼何士开,暗自下令狱卒用芜菁子制成的蜡烛给祖大人照明。芜菁子本内服之药,可明目清热,但若熏眼,反让人失明。祖大人的一双眼就是那时失明的了。”

祖珽终于松开了紧握铁栅的双手,反倒舒了一口气道:“不错。不想这些往事,你竟也知晓。”

孙思邈道:“如今武成帝已仙去,何士开作茧自毙,祖大人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侍中一职,但也因此失去许多。祖大人因芜菁子失明,如今身上反好用芜菁子,想必要反其道而行,再从芜菁子上找到复明之路了?在下能知大人的身份,也是从芜菁子和祖侍中六个字上做出的推断罢了。”

他说得轻淡,可要从这六字中推出这些事情,没有渊博的见闻和缜密的心思,怎能做到?

祖珽脸颊肌肉跳动了下,许久才道:“孙思邈,你果真不差,竟能知晓这么多。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眼睛瞎了,并不想复明。”

孙思邈略有诧异,只是“哦”了一声,静待祖珽解释。

“我以前眼睛未瞎,但心却被蒙住,因此恃才傲物,当有此祸。但我现在眼睛瞎了,心却亮了很多,也想到了许多以前未想之事……”

祖珽神色幽幽,突转话题道:“我年少成名之时,周国也有个神童,叫做孙思邈……”

孙思邈听祖珽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只是淡然笑笑,不置可否,但神色悠悠,想及往事,回观今日,多有怅然。

祖珽的事情他未忘记,但他自身的事情,旁人也未忘怀。只因为他多年前也是多姿多彩的人。

他虽简性收心,甘于平淡,但别人却不能。

祖珽道:“那时都说孙思邈聪颖通神,自幼就能日诵千言、过目不忘,未及弱冠就精老庄之说、通佛家圣典,佛道中人听你见识都是自愧不如。你得独孤信极高赞誉,甚至独孤信说你非神童,而是圣童。那时候我才高气傲,闻你之名,也想会你一会。”

孙思邈看着祖珽那沧桑的面容,谦声道:“可那时……在下并无缘分来见祖侍中。”

祖珽自顾自道:“你本身又有个异事,那就是你自幼百病缠身,天下无人能医。谁曾想,你竟久病自医,无师自通,莫名精钻医术,成为一代圣手,就连那时京兆御医都比你不过。大周一代雄主宇文泰有疾,竟然也想找你入宫医治,但你的医术从何而来,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孙思邈不答,环顾牢狱,感慨道:“往事如烟,何必多言?不想你我均有一段日子在这里度过。”

祖珽不理孙思邈的打岔,死灰的眼睛盯着孙思邈道:“你那时虽无找我比试之心,但我却有寻你一较高低之意。只是可惜,在我想寻你之时,你却突然不知下落。自此后,竟有十三年没有你的消息。”

孙思邈见祖珽脸色肃然,故作轻淡道:“不想祖大人竟对一素未谋面之人如此关注。”

祖珽哂然冷笑道:“若是旁人,死活和我无关,但我一生以你为对手,又如何不会关注你的下落?这十数年来,我仕途起起伏伏,但从未放弃追寻你的下落。旁人都说你已死去,我却知道,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死去,更不会甘心平淡。”

他似说孙思邈,又像说自己的生平抱负。

他岂不也是不甘心平淡的人?

“果不其然,你不甘寂寞,如今再次出现,出手四针就救活那死去两天的孕妇,四针两命,医术高绝之处,让我这自负医术的瞎子都自愧不如。”

祖珽无神的眼眸盯着孙思邈,缓缓道:“我早从蝶舞那里知道你,如今又知晓你救活了两命,若再猜不出你的底细,那实在有负祖珽两个字了。”

听孙思邈还是默不做声,祖珽双手一探,再次抓住了铁栏道:“你能否说与我知,这十数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

孙思邈轻叹一声,不解道:“在下去了哪里,和祖侍中有何关系呢?”

祖珽双手更紧,握得咯咯响动,他眼眸中死灰之意更浓,脸上竟泛出几分神采,在油灯下显得颇为紧张热切,“当然有关,你十数年后再次复出,非但医术更上一层,还有了惊世骇俗的武功,这当非凭空得到。我只想知道,你这些年,是不是已经见到了……阿、那、律!”

冉刻求终于松开了拳头,不再望天,回头望着一直看着他的两个兄弟。

张三、王五方才见他出神,似乎思考什么,一直没有打扰,见他目光望过来,异口同声道:“老大,究竟怎么回事?”

冉刻求抿着嘴唇看了两个兄弟半晌,突然一转身冲到了屋中。

这里庭院败落,屋中也是零乱不堪,只有几张桌椅,一个衣橱也是倒了半边门,里面放了几件破旧的衣服。

这种光景,只怕贼都懒得过来光顾搜寻。

冉刻求一进房间就瞄上那衣橱,一脚踢过去,衣橱顿时就跨了半边。

张三、王五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分不安之意,但均未劝阻。

冉刻求再来两脚,将整个衣橱踢到一旁,露出后面的砖墙,他伸手过去一摸,竟然从砖墙上掏出一块青砖出来。

原来,那衣橱后面的墙有儿块砖头是活动的,内有一个暗格。冉刻求伸手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把包裹丢在桌上,“铛”的一声大响,包裹散开,里面竟滚出不少金块银锭出来。

虽在淡淡的月色下,金银仍是明亮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冉刻求却没有看桌上的金银,只是看着两个兄弟。

奇怪的是,张三、王五也没有去看桌上的金银,只看着冉刻求,神色古怪。

冉刻求终于开口道:“两位兄弟跟我也有几年了。我们兄弟仨人联手行事,虽说没有发达,但也赚了点本钱……”他伸手一指桌子道,“所有本钱都在这里。这天底下本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晚就是你我兄弟分手的时候,这点钱,你俩分了就出邺城吧。”

张三皱了下眉头,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散了?可是我们兄弟有做错的事情?”

冉刻求轻叹一声道:“兄弟没有做错什么……只要过了今晚,我们日后相见还是兄弟。”

张三急道:“老大,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你难道忘记当初对我们许下的承诺了?你说过,你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富豪,让所有人不敢看轻我们,如今誓言犹在,你怎能半途而废?”

冉刻求嘿然不语,心道,原来这誓言你们都还记得,我呢……可有一日忘记?但他只是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

“谁都会变,可老大你却不会变。”王五沉声道,他比张三要沉稳许多,突然道,“老大,你今晚是不是要去救什么孙思邈,甚至可能和兰陵王、斛律明月交手?你怕连累我们,这才让我们先走?”

方才慕容晚晴在时,他听了只言片语,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冉刻求脸色微变,不等说什么,张三哂然一笑道:“老大,这可是你不够意思了,这种时候你让我们走,还算什么狗屁兄弟。”

他虽少想事情,但性子急烈,叫道:“你要救人,一定要算上我们两个!”但想到要和兰陵王以及斛律明月敌对,还是心中忐忑,不解冉刻求这等小人物怎么会和这俩人结仇?

王五亦道:“张三说得不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兄弟多了,患难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兄弟。”见冉刻求神情激荡,王五又道,“可究竟怎么回事,你总得和我们说说。那孙思邈就是那个孙简心吗?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冉刻求本对营救孙思邈一事全无把握,见和兰陵王仇深似海的慕容晚晴竟然也不敢抗衡斛律明月,和他联手去救孙思邈,更是心灰意冷。

他当然知道要从斛律明月手下救人,那比登天还难,本待打发两个兄弟后,冒死去救,大不了送条命。这刻被兄弟鼓舞,蓦地又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他暗想,斛律明月虽关住了孙思邈,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刻正是斛律明月松懈之时,只要摸清孙思邈所在,营救并非全无可能。

见两个兄弟都在望着自己,冉刻求道:“两位兄弟还记得僧璨吗?”

王五立即道:“当然记得,当初老大见到他,说他是得道高僧……死缠烂打地要拜他为师,可终究没有成功。那和尚说老大虽有慧根,但也六根不净,此生和佛门无缘。他说得也对,毕竟这几年来,老大一直还对蝶舞姑娘情有独钟。”

冉刻求脑海中立即浮出蝶舞的动人身形,心道,这次行动可谓凶险非常,说不定会掉脑袋,只怕再也见不到蝶舞了,要不要先和蝶舞告别?

但念头一闪而过,冉刻求道:“你们说我喜欢蝶舞姑娘,那是没错。人家古人都说什么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呢,老大我当然不能免俗。”

他少识字,更不读书,偶尔听人说过几句《诗经》,记的是乱七八糟,更不知道雎鸠为什么是君子要追求的,那应该是猎人追的才对。这刻说出来,只为轻松笑笑。他心道,跟着僧璨就要做和尚,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武功就算练到绝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转瞬提起精神,冉刻求又道:“别打岔,我说到哪里了?”忽记起道,“是了,僧燦说我和佛门无缘,但他临走前曾说过,我要实现平生大志,做天下第一富豪,遇到一个叫孙思邈的人,千万不能错过。今日我就碰到他了,不想,斛律将军竟然因为孙先生是周国人,医术好,就说人家来邺城别有用心,将人抓了起来,真他娘的胡说八道。”

他简略地将他和孙思邈入宫一事和兄弟们说了,犹自气愤,但他对斛律明月还有几分尊敬,称呼个将军,若是昌国侯、高阿那肱这么做,早就猪狗畜生地骂起来了。

他心中又想,奶奶的,什么如意不如意的,老子碰到了孙思邈后,就从未如意过。这个孙思邈也是的,你非要隐姓埋名做什么,我若是一早就知道你是孙思邈,早就拜师学艺,你如果早教了我,我现在救你也不至于这么没底了。佛家说什么教人就是救已,一点不错。

张三附和道:“不错,斛律将军的确没有道理。这到邺城的百姓,周国的也有,陈国的也有,就算蠕蠕、突厥那草原的难民都有,总不成都要抓起来吧?大哥……你好像就是陈国的百姓呢。”

冉刻求脸上有分异样,转瞬哈哈一笑,“你小子不也是?我们长江边上拜的把子,都可说是陈国人吧。王五,你呢?我们认识你,可是在草原。”

原来这三人是四处飘零,萍水而遇,这才结交,可对于对方的往事,并没有打探。

王五哂然一笑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跟个马夫出关学了点鞭术,马夫死了,自己南下找饭吃,不料想碰到你们。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顿了片刻,他下结论道,“斛律将军以国取人,未免过于偏颇!再说孙先生来到邺城,坏事没做,可连救了好几条人命呢。”

冉刻求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若说救人性命也是过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我这人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知道一点,像孙先生这样的人在牢中,那是天理难容。”

张三立即道:“老大,你说怎么做吧,我们跟你干就好。大不了是掉脑袋的买卖,可十八年后,不还是一条好汉?!”

王五立即道:“正是,老大,你吩咐吧。”

冉刻求怔住。他虽想要救人,但如何下手,全然没有计划。最要命的是,眼下孙思邈人在何处,他完全不知道,又如何救人?

张三、王五也看出问题所在,正为难时,冉刻求神色突变,低声道:“有人。”

话未落,三人同时听到院中“咯”的一声轻响,似有人摸进来,不由均是心惊。

要知道,他们三人计划劫狱若被人知道,只怕人未救了,反倒先被砍了脑袋。一念及此,三人几乎同时从屋内窜出,见院中站有一人,本想动手制住来人,却又顿住。

院中只站着一个孩童,癞痢头,鼻孔处还流着鼻涕,浑身衣服油腻,刮下来倒可炒两个菜,下一壶酒。

见冉刻求三人冲出,那孩子傻笑道:“你们……谁……是冉大侠?”

冉刻求不想自己侠名远播,竟然连傻子都知道,皱了下眉头才道:“小兄弟,我是冉刻求,你找我什么事?”

那孩子擤了下鼻涕,一伸手,递过一封信来,“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冉刻求错愕不已,还是伸手接过来信,只见到来信也是油腻非常,好像从油锅中炒出来的,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要救人,跟孩子来!”

那几个字色泽暗紫,竟像是用血来写的。冉刻求看了,打了个寒颤,刹那间,只感觉诡异非常,就算面前那孩子看起来都有些怪异。

他救人的念头才和兄弟提及,并无第四人知道,怎么就会有外人知道,还派个孩子来试探?

写信的人是淮?怎么会知道冉刻求的心思?这究竟是不是个圈套?冉刻求琢磨不透,一时间不由左右为难。

孙思邈望着近在咫尺的祖珽,神色间怜悯之意更浓。

又有人提及阿那律!

阿那律本是梵语,就是如意。

如意究竟是个传说,还是百姓心中美好的愿望,还是真如孙思邈对冉刻求说的那样真有其事,就如佛祖世尊般,世人若见他,就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没有人知晓。

但祖珽显然觉得孙思逸会知晓。他为何认为孙思邈会知晓?冥冥中,他还知道孙思邈的多少事情?孙思邈还有多少玄秘不为人知?

许久,孙思邈才道:“我没有见过阿那律。”

祖珽一怔,握着铁栏的手指一根根地松了开来,恢复了死灰的脸色,重复一遍道:“你没有?”他声调讥诮,像是信了,又像是怀疑……

孙思邈点点头,重中道:“我从未见过阿那律,但我听过。祖侍中也在找他吗?”

祖珽突然狂笑起来。灯火闪烁,照得祖珽神色有如疯狂。

等笑声止歇,他才嗄声道:“世上有谁不在找他?你若未见过阿那律,如何会有今日的神通,又如何能胜过我祖珽?”

孙思邈平静地看着祖珽,叹口气道:“祖侍中错了。”

“我错在何处?”祖珽厉声道。

孙思邈还是平和道:“胜负一事,很难分辨。祖侍中以为在下医术不差,又会些武技,好像胜过祖侍中,因此觉得忿然。但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人各所长罢了,又如何能和治国安邦、胸怀天下的祖侍中相比?再说,人生难百岁,过眼如云烟,求个此中胜负,又有什么意义?祖侍中浮浮沉沉许多年,难道还没看透这点?”

祖珽闻言,脸色数变,终于又恢复了木然之意,喃喃道:“说是容易,但做到实在太难。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的……”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再无言语。

牢狱中油灯一闪闪的,挣扎着释放出似要祜竭的光芒,就像述说着人生的不情愿。

许久,祖珽再次开口道:“这么说,你到邺城,并非为了求取功名?”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若求功名,在下十数年前就可去求,不必等到今日。”

祖珽瞪着灰白的眼眸,缓缓点头逍:“这话若是旁人说,我不免觉得沽名钓誉,若是你说,我信。那你到邺城……究竟有何用意?”

孙思邈微微一笑,“祖侍中何必明知故问。蝶舞姑娘取了我的包裹,见了那幅画后,定会转告祖侍中,在下不信祖侍中见到那幅画后,还会不知在下的目的。”

祖珽漠然道:“我为何一定会知道?我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的。”

孙思邈淡淡道:“祖侍中不必去看,也会记得那幅画的。祖侍中惊才绝艳,琴画双绝,多年前,不知为多少人做过画。那幅冼夫人的画像是祖侍中亲手所画,怎会忘怀?”

祖珽一震,失声道:“你又知道了,你究竟还知道什么?”他那一刻,额头鼻尖竟然有了细微的汗水,神色极为紧张。

孙思邈见祖珽失态,仍旧平静道:“我只知道,过去的虽已过去,但约定还在。祖侍中如此聪明,当知在下的来意,若肯成全在下,不但在下感激,想必冼夫人亦会感激不尽。”

他提及冼夫人的时候,口气稍重。

祖珽听到冼夫人几个字时,咬得牙床咯咯响动,神色中竟带着极强烈的惊怖。

冼夫人三字究竟有何魔力,让这齐国的侍中竟如此失态?

孙思邈没有多说,因为他早知道多说无益,祖珽对住事肯定心知肚明。

长吸一口气,祖珽终究平复了心境,只是道:“你错了,过去的不会过去,不然你也不会来。但约定嘛……本非我定下,我也没有什么能力成全你……”顿了下,他补充道,“更何况你要找的人,眼下已不在邺城。”

孙思邈微微动容,“那在哪里?”

祖珽突然一笑,“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个瞎子。你这般神通广大,去找阿那律询问,不就知道了?”他似有嘲讽,竟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他走得极慢,但终究还是走到牢门前,咣当声响后,铁门隔断了二人的距离。

孙思邈收回目光,神色略带困惑,喃喃道:“不在邺城,那在哪里?”他陷入沉思之中,竟对眼前困境全不放在心上。

冉刻求却没有孙思邈的心境,一颗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终究还是选择和张三、王五跟着那孩子走,去看个究竟。那包金银,王五背在身上,只盘算着一救出孙思邈,立即连夜逃出邺城。

冉刻求知道此行非死就逃,只怕很难再见到蝶舞。他流连邺城数年,心中对蝶舞的情意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次不得已要走,心中实在难舍,几次想要去见蝶舞,终于还是压住了这个念头。

那孩子一路上无语,带着三人过了天街向东北而行。

冉刻求暗自吃惊,看孩子领路的方向不是直奔宫城,而是向金水河对面的天字狱行去,难道说孙思邈就在天字狱?

可这孩子如何知道?这孩子是谁派来的?这孩子如果带他们救人,又有什么本事带他们过河前往天字狱?

冉刻求几人想不明白,王五多了个心眼,低声道:“老大,他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引过去,直接关在牢中呢?”

冉刻求知他是觉得这是个圈套,摇头道:“不会,斛律明月要抓我们,和抓小鸡一样,何必费这个周折?”

说话间,三人跟着孩子到了金水河畔,过了河,那面就是邺城天字狱。

冉刻求一颗心怦怦乱跳之际,却见那孩子并不想办法过河,而是下了河堤。

前方突现出一排棚子。那棚子是用松木简易搭建,连在一起倒有些规模,只是夜幕笼罩,让人看不真切。

那长棚子漆黑一片,只有西侧亮着一点灯。几人下了河堤,不等进棚就闻到有香气传来。

三人这才记得还没吃晚饭。冉刻求却是一天都米水未沾,咽了口唾沫,心中狐疑之意更浓,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

他虽知道过河就是天字狱,毕竟从未来过这里,对周边的形势并不了解。

那孩子带他们到了棚子的西侧,立在门口,伸手一指门帘,示意他们进去。

冉刻求一咬牙,当先掀开门帘进去,遽然一惊。

灯光下,只见到刀光霍霍在一人手上团闭舞动,陡然一顿,寒光已映在冉刻求的脸上。

冉刻求才要退后,突又顿住,脸色铁青。

张三、王五紧跟冉刻求身后,见状不好,就要抄家伙动手,却被冉刻求一把按住。

就听“嗵”的一声响,那把刀砍在了案板之上,颤颤巍巍地抖动。

那刀却是把菜刀,案板不过是普通的切菜案板。

冉刻求目光从那把菜刀上移,落在方才耍刀那人的脸上,见那人立在灶旁,矮胖的身材只比锅灶高出几分。油光的一张脸好似千层饼糊在了上面,脸上一颗大大的黑痣,可算是那人最英俊的地方。

冉刻求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从未见过此人。

他没有独孤信看人的本事,依他多年看人的经验,感觉这人并非杀手,更像个厨子。

而这个地方,更像是个厨房。

一想到这里距天字狱只有一河之隔,冉刻求暗自想到,难道这里是给牢房犯人和狱卒做饭的地方?

那厨子也在望着冉刻求三人,目光咄咄道:“你们来了?”

“是。”

冉刻求含含糊糊道,才待询问对方的来意,就听那厨子道:“碗儿,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有人粗声粗气道:“都好了。”

随着话音,一人从灶后站起,看符冉刻求三人。

那厨子有些自豪地一指那人道:“我侄女,碗儿。大碗喝酒那个碗,你们都记住了。”

冉刻求等人一头雾水,就听那碗儿吩咐道:“你俩负责装饭菜,你挑着这两个酒桶,你胳膊长,还不过来帮忙!”

冉刻求三人愣在当场,看着发号施令那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碗儿个子倒比厨子要高许多,但腰却和酒缸一样,扎着两个大辫子,一张脸涂着的粉比烧饼还要厚,此刻正叉着腰、瞪着眼,见三人不语,骂道:“你三个是吃货吗,还不来干活?”

张三、王五面面相觑,不曾想,怎么来劫狱救人却变成了帮工打杂?

冉刻求感觉这碗儿和穆大人可能是兄妹,都是让人分不清性别。见灶旁准备了饭菜洒水,心中微动,问道:“这是要往哪里送?”

碗儿喝道:“当然是往牢中,不然送去你家吗?”

冉刻求心中一喜,立即意识到什么,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道:“还不快来帮忙。”

张三、王五迷迷糊糊,可还是听从冉刻求的吩咐。王五拎起两个酒桶,张三、冉刻求抬着饭菜装车,然后送到了船上。

碗儿大咧咧地上了船自己掌舵,张三自告奋勇地划桨,一行四人向金水河对岸划去。

冉刻求看着奖划动河水,心绪波浪般起伏,一时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听说要去牢中送饭,知道这是营救孙思邈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事情实在蹊跷,怎么会有人找他们过来干活,又怎么偏偏让他们三人去牢中送饭?

那托孩子给他们送信的人是哪个?难道这一切,都是写信那人的安排?

可写信那人为何要救孙思邈?他怎么能把一切安排得丝丝入扣?这人如此诡异,不知是哪个高人?

冉刻求打破头也想不明白,看着后面掌舵的碗儿,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像个高人,本想从她口中打探点消息,但闻着她身上有点熏人驱蚊的劣质花油味道,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曾想,碗儿好像想从他口中打探些消息,问道:“你……说你呢……你有老婆了没有?”

冉刻求扭头四望,见到两个兄弟的脑袋就要垂到脚面上,只能接道:“还……还……没有。”

碗儿冷冷笑道:“你还没娶老婆,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急着去送死?”

冉刻求心中微凛,感觉这倒像高人说的话。

不想高人只说了这句话后,就默默地掌舱,再无言语。

冉刻求一时间又捉摸不透碗儿的用意,咳嗽一声,试探问道:“姑……娘……”

碗儿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夜色中显得发亮。

冉刻求不敢直视,没话找话道:“姑娘可嫁人了?”一句话问出,他感觉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和这碗儿没什么共同话语。

没想到碗儿幽幽叹息道:“我这样的人,只怕嫁不出去的。”

冉刻求忙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肯定能嫁的出去的。”

碗儿若有深意地看着冉刻求道:“那我嫁不出怎么办?你娶我?”

冉刻求很想抽自己一记耳光,恨自己为何没事找事,见两个兄弟虽在紧张的氛围内还忍不住偷笑,心中叫苦。

就在这时,船身一震,张三低声道:“到岸了。”

众人均是凛然,向岸上望过去,只见有几个兵卫已靠过来,喝问道:“谁?”

张三火爆的性子,转望冉刻求,示意是否现在就动手?冉刻求摇摇头,心道现在就动手,何时能打到头?何况还不知道孙思邈在哪里呢。回望碗儿,知道她定会应对。

碗儿松开了舵,霍然站起身来骂道:“你们几个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还问我是谁?”她跳下船来,叉着水桶腰,竟对那几个兵卫横眉冷对。

那几个兵卫见状,忙笑道:“原来是碗儿姑娘送饭来了,莫要生气,不过是开个玩笑,何必介意。”

张三早快手快脚地搭了舢板,三人将吃喝的东西搬下船来。

为首的兵卫见了,突然道:“这几位倒面生呀。”

冉刻求三人心中一紧,知道不好。

碗儿回手就推了冉刻求一个踉跄,骂道:“蠢货,还不赶快抬东西上去。以前那几个吃货今天吃坏了肚子,来不了了,临时找几个蠢货帮工。几位军爷,难道不是他们送的东西,你们就吃不下去了?”

为首的兵士似乎也怕了这碗儿的泼辣,忙道:“哪会,碗儿姑娘说笑了,来……来,都送上来吧,兄弟们都在等着。”

冉刻求暗叫侥幸,不想碗儿竟和这些兵士如斯熟络,更奇怪幕后之人究竟何等本事,可以说服碗儿帮他们。他忙和张三、王五把酒食放到车上,推上岸去。

一眼望去,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屋脊,如怪兽蹲伏,只有正对门处有几点灯火亮着,有几个狱卒懒洋洋地坐着,见车子前来,一窝蜂地扑来,嗅到香气,争抢着好食,哪管冉刻求几人面生不面生。

冉刻求有些出乎意料,转念一想,倒也释然,心想如今邺城实为天下第一城,极为太平,这天字狱只怕犯人也不会太多,因此狱卒也轻松很多,戒备并不严密。再加上他胆大心细,趁热劫牢,只怕斛律明月根本没什么准备,一念及此,倒有些自得。

碗儿先分完狱卒的饭菜,然后推车进入了牢房,一间间地分派犯人的饭食。一路上,冉刻求三人提心吊胆,但仗着碗儿的泼辣,根本无人去留意冉刻求三人。

等到了偏西靠内的牢房处,碗儿干咳一声,冉刻求等人立即打起了精神,见牢房地形居内,有四个狱卒守在门外,戒备比寻常牢狱前要严了一些。

冉刻求一颗心怦怦大跳:暗想,绕了一圈,均是不见孙思邈,难道说他就在这里面?

碗儿依旧上前,笑问道:“几位官爷,这重囚室里面不是空的吗,还守什么?”

一个狱卒摇头道:“不是空的,今天新关进来一个。”

冉刻求几人脸色微变,悄然垂下头来,不想让狱卒看到自己的异样。

碗儿大咧咧道:“我说怎么不见几位官爷出来吃饭,原来是在看人。”

先头说话那狱卒也埋怨道:“谁说不是,好菜都让前面的兔崽子们分了吧?”

碗儿哈哈一笑,从车中下角处取来个篮子,里面装有十数个卤鸡腿,递过去道:“这是我特意给几位军爷留的。”

那几个狱卒大喜,纷纷上前,每人先拿两个鸡腿大嚼。一人含糊道:“碗儿姑娘真的细心,谁若娶了姑娘……那真是天大的福气。”

旁边那三人起哄道:“你小子还没婆娘,不如娶了碗儿姑娘好了。”

那人差点被鸡骨头噎死,忙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

冉刻求听了好笑,心道这姑娘倒是个异数,大咧咧的连狱卒都怕。但他也是心急火燎,见碗儿还是不紧不慢的,连连使眼神暗示。

碗儿轻声问:“这里面关的是谁呀,害得几位吃不好饭?”

一人应道:“听说姓孙,魏常侍亲自押来的,说是得罪了斛律将军。”

碗儿四周望望,见无人在旁,笑道:“他敢得罪斛律将军,可真是不要命了……”话未落,她突然身形暴起,手掌切在说话那人的脖颈上,那人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剩下那三个狱卒还含着鸡腿,见状大奇道:“碗儿……”话未说完,碗儿如前一掌,又切在第二人的脖颈上,击倒那人。

不但狱卒,就算冉刻求三人见到,亦是骇然,从未想到臃肿的碗儿,竟然有如此骇人的身手。

冉刻求心头狂震,暗想,难道那写信之人就是这碗儿?她为何要如此拼命来救孙思邈?

那两个狱卒见状不好,来不及吐掉口中之肉、扔掉鸡腿,才要拔刀,突然身形晃了两下,头晕目眩。碗儿连环两脚将那俩人踢倒在地,低喝道:“换衣,冉刻求和我进去救人!张三、王五在外留意动静!”

她说话时,一伸手就从一个狱卒身上摘下了监牢的钥匙,还顺手扒下那狱卒的衣服丢给冉刻求。

不等冉刻求反应过来,她已经用钥匙开了牢门。

冉刻求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暗自惊叹这女子做事果断利落、手狠心细。那四个狱卒倒地,一半是因为被碗儿击倒,但更因为碗儿在鸡腿上下了迷药。

披上衣服,冉刻求和碗儿冲进牢房,张三、王五立即扒了两个狱卒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又将那四个晕过去的狱卒藏在角落里,然后站在牢房前,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只盼冉刻求、碗儿顺利地救出孙思邈,然后众人浑水摸鱼出了天字狱,从此逃之夭夭。

不想过了片刻,牢狱中还没有动静,前方突然火光闪动,有几人举着火把簇拥一人前来。

有兵卫喊道:“大人前来,还不迎接。”

张三、王五一听,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