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简心饶是从容,蓦地进入这如天堂之地,神色中也有分迷离。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适应了光线,凝神望过去,只见前方数丈外有一大床,锦绣流苏,华丽难言。

不过床帷低垂,让人看不清床上的情形。

孙简心才进来时,只感觉阁楼静得瘆人,甚至连身边那冰儿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本以为楼中少人,但举目扫过去,心中诧异。

楼内竟站着十数宫女,个个木然而立,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如此人众,如斯寂静,孙简心饶是胆壮,也是有些心悸。刹那间,他再没有在天堂的感觉,只觉得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那不过是一时心境,他转瞬平复,又感觉十数宫女望过来的目光,或有讥讽、或有怜悯、或有淡然,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似乎都感觉孙简心到此地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孙简心不解众人为何有这种表情,却见大床旁坐着一人,浑身白衣,如着缟素。室内白亮,那人又着白衣,背对着孙简心,远看就如同一团雾般。

孙简心目光明锐,看到那人发髻黝黑,感觉他甚是年轻。

穆大人就在那人的身侧,见孙简心前来,轻声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人也不点头,更不回身,只是道:“听说你是个大夫?甚至死人都能救得活?”他话音尖锐,其中满是焦灼之意。

孙简心知道那人对己说话,不由向身边的冰儿看了眼。

那冰儿到了这里,头都不敢抬,但感觉到孙简心望来,垂着的手轻轻摆了下。

孙简心记得她的吩咐,沉默片刻,终道:“不错,在下是个大夫。”

那冰儿微震,神色顿有焦急。

孙简心看在眼中,暗自诧异,还能平静道:“但俗语有言,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在下何德何能,可救治死人?不过是能医不死之病罢了。”

那人尖刻道:“这么说,你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庸医了?”

话音落地,阁中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那些宫女看孙简心都像看着个死人。冰儿更是额头隐有细汗,神色带分畏惧之意。

孙简心只是笑笑,却不多言。

穆大人向孙简心看了眼,低声又在那人耳边说了两句,看他和那人举止亲热,倒是颇能说得上话。

那人顿了很久,才道:“不错,既然来了,总要试试,那你给穆妃治病吧。”

孙简心点点头,才迈前一步,那人突然尖声叫道:“你就在那黄线外站好,莫要接近。穆妃病重怕生,不见生人的。”

孙简心一怔,低头望去,见到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划有一道黄线,但距那大床竟有丈许之远。床帷低垂,根本看不到床上何人。

他到现在终于明白冰儿为何不让他承认是个大夫,想这深宫之内,御医也是不少,可再好的医生,也要望闻问切,对症下药,若连病人都看不到,又如何看病?

怪不得那些宫女看孙简心的表情,都是可怜中带分滑稽,实在是知道孙简心就算医术高超,也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医治病人。

这白衣人威严无限,但似讳疾忌医,孙简心一个应对不好,只怕就有杀身之祸!

果不其然,孙简心正犹豫间,就听那人暴躁道:“你怎么还不给穆妃医治,可是根本没什么本事?来人呀……”话未完结,穆大人牵住那人的手道,“皇上莫急,总要给他些时间才好。”

孙简心微凛,目光凝在那白衣人身上,不想这人就是齐国的君王——掌天下权势的高纬。

如今中原以齐、周、陈三国并列,而齐国强盛,一时尤二。孙简心倒没想到,堂堂一个齐国的国君竟是这般模样。

看高纬白衣披发、任性随意,哪有半分国君的样子?

不过,孙简心也知道,齐国之所以雄霸天下,全仗斛律明月、段韶和兰陵王高长恭三人之功。高纬继位虽久,但听闻自幼多在后宫,养于胡太后和女官陆令萱之手,因此性格孤僻,少理朝政,如今爱妃有恙,高纬如此性情,倒也可以预料。

眼下不但要救穆妃之命,亦要救自身之命,孙简心知晓事态严重,却并不慌张,只是道:“穆大人,既然在下不便近前,不知穆大人可否给在下一根可扯到床前的丝线呢?嗯,缝衣的丝线就好。”

他分辨形势,知道眼下和高纬说话,如鸡同鸭讲,既然如此,不如和穆大人商议就好。他已猜到这穆大人就是穆提婆,更听传言说穆提婆和高纬关系非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幸亏这穆大人对他还算可以,由穆大人传话,行事总会方便很多。

冰儿微怔,心道这孙先生要丝线做什么?这时候要上吊,绳子似乎更好?

穆大人虽也不解,毕竟城府深沉,只是点点头。

早有宫人取来丝线,递给孙简心。

孙简心手持丝线一端,又道:“不知穆大人可否将丝线的另一端系在病人左手腕之上?”

“你要做什么?”穆大人大奇。

孙简心微笑道:“医者四道,望闻问切。在下庸人一个,治病难离四道。既然眼下望闻问三道难以行得通,在下就只能用切字一法。在下有幸得高人传授,得悬丝诊脉之法,只要皇上和穆大人肯将这丝线系在病人左手腕处,在下就可在此诊断病人脉息,一辨究竟。”

众人大是惊奇,那冰儿又惊又喜,却实在难信世间还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高纬虽还在烦郁之中,但好奇之心大起,犹豫道:“你真有这本事,那不妨一试。”

穆大人见高纬赞同,更小犹豫,命宫人轻掀床帷,将丝线系在床上的穆妃手腕。他见太医的次数也不少,知道把脉的位置,问道:“可要系在指定的位置?”

孙简心道:“系在离腕纹三寸左近就好。”

穆大人暗自称奇,让宫人按照孙简心吩咐做好。

孙简心目光如电,终借此间隙,见到床上躺着一女子,动也不动,直如死了一般,轻皱下眉头。

等丝线系好之后,众人只是望着孙简心,均好奇这人如何来悬丝诊脉。把脉的大夫他们见得多了,但隔丈许用丝线进行把脉的人物,他们可是从未见过。

孙简心不慌不忙地盘膝坐下,左手扯直了丝线,右手三指缓缓搭在丝线上,闭上双眼,右手三指轻微而动,像真能感觉到丝线上传来的脉搏跳动。

楼中静寂下来,似乎心跳声都能听见。众人被眼下情形吸引,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喘一下。

高纬虽还焦灼,可关心事情究竟,竟也不发一言催促。

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这才轻嘘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高纬早转过身来,好奇地望着孙简心,见状问道:“怎样?”

孙简心终见高纬的面容,见他年纪甚轻,但双眉之间皱纹深刻,显然是个阴郁之人,谨慎道:“病人可是经常心绞疼痛,近日更是反复发作,时而昏迷不醒?”

言一出,那十数宫女均是目露不信,冰儿亦是身躯微颤,脸露喜意。

穆大人神色惊奇,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他这么一说,无疑证明孙简心判断无误,虽有事实在前,穆大人却始终难信世上有如此神医,竟凭一根丝线诊断出穆妃的病情。

高纬急问:“那你说,如何诊治呢?”他本对孙简心没什么信心,但见过他悬丝奇技,倒感觉此人绝非宫中御医能比,言语倒客气很多。

孙简心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断得不错,微笑道:“这病是气上撞心,心中疼热……”

不待说完,高纬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莫要如那些老学究般,说些朕不懂的事情,你只要告诉朕,究竟如何来医治就好。”

孙简心立即道:“在下现在未带针在身上……”他心道,我就算带着针,依你们对穆妃的重视,恐怕也不会让我施针,你们却不知这样爱护她,反倒是害了她。

转念之间,他说道:“皇上能否先给我一张琴呢?”

高纬和众人都怔住,一时间不明白孙简心什么意思。

穆大人蹙眉道:“你要琴做什么?”

“治病!”孙简心立即道。

众人面面相觑,就和不明白孙简心如何悬丝诊脉般,亦不明白琴怎么用来治病。

高纬喜怒无常,这刻倒是好说话,立即道:“给他一张琴。”

皇帝下旨,宫女不敢怠慢,慌忙出去寻琴。

她们知道这高纬性格不定,也知道有大夫来诊病,治疗的针艾、名贵的药材都早有准备,就算虎骨、熊胆、千年老参都是一应俱全,不想这大夫别具一格,要的东西虽寻常,她们反倒没有准备。

慌乱好一会儿才送上琴来,惹得高纬颇为不悦,幸好那穆大人在一旁劝慰,才不至于龙颜大怒。

孙简心见状,心中暗道,都说齐国穆提婆为人奸邪,和母陆令萱把持后宫,无恶不作,今日看来,传言倒是过于渲恶了。

琴送上来后,众人又沉默下来,看着孙简心,不知道他如何用琴来治病。就见他冉次盘腿坐下,横琴在膝,沉吟片刻,手一拂,竟要弹起琴来。

众人错愕,不想他这时候竟旁若无人地弹琴做乐,着实胆大妄为。

冰儿亦是不解,暗想方才那宫女说得不错,这个先生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大夫,哪有大夫如他这般治病?他这时弹琴,难道弹琴就可以治病?真是匪夷所思!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感觉孙简心是在治病,但见孙简心举止从容,倒像个琴道高手。他们都觉得这寥落肃杀的宫廷中,听他弹弹琴也是不错。

不想孙简心才一出手,众人又是脸色异样,穆大人也皱起眉头来。

这些人久在宫中,就算不吃猪肉,但总是见过猪跑的,齐国内宫乐师无数,弹奏吹击无所不精,这些人耳濡目染,曲子好不好总还知道。

琴声讲求和平中正,孙简心一弹,中正算不上,平就是太平了。

他似懵懂乐童才识瑶琴,手法简单,只是拨弄着几根琴弦,叮叮咚咚的气象虽不错,但让人感觉实在乏味。若不是见皇上高纬还在耐着性子听着,众人说不定早就喝起倒彩,轰孙简心出去了。

偏偏孙简心脸皮很厚,竟完全不知自己弹琴的幼稚,一派乐在其中之意。

冰儿也懂乐理,听了片刻,心中却是奇怪。

瑶琴七弦五音,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她听孙简心弹得简单,但琴声多发商音,高低不定,若是闭目细心听去,只感觉琴音虽单调,但绝不刻板,让人如置山野泉旁,心境平和又清爽自然。

再过片刻,高纬终于按捺不住,叫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话一出,琴声戛然而止,不待孙简心问答,就听床榻上有一微弱的声音道:“皇上,这是在哪里呢?”

宫女微微喧哗,声音中全是难以置信之意,就算穆大人都动容变色。高纬一震,顾不得斥责宫女失态,又惊又喜,扑到床边叫道:“穆妃,你醒了?”

原来说话之人竟是床上的穆妃。

高纬扑到床边,见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的穆妃竟睁着眼睛,虚弱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欢喜得都要炸了开来,迭声道:“这……这……这是在宫中呀。”

穆妃神色茫然,目光流转,终于落在了高纬脸上,眼一眨,竟然流出泪来,哽咽道:“皇上,妾身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高纬一把抓住穆妃手腕,叫道:“不会,绝不会的。朕怎会让你一人离去?”他对穆妃显然是情深意重,这刻真情流露,竟也流出泪来。

穆妃见状,微微一笑,笑容如幽兰绽放,轻轻伸手出去擦拭高纬脸颊的泪水,低声道:“妾身方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高纬急问。

“妾身在梦中,感觉是在荒野中行走,天昏地暗,不知人在何处。突然间听到有天籁之音传来,那荒野就变得春暖花开、鸟鸣幽泉,妾身一喜,就睁眼要看个清楚,不想就看到了皇上。”

说到这里,穆妃微有气喘,轻声道:“想是皇恩浩荡,感动了天地,这才让妾身能再见龙颜了。”

一旁的穆大人神色诧异,说道:“义妹,其实是皇上圣恩感动了天地,这才派来个神医,用琴声唤醒了妹妹。”

孙简心听到这里又皱了下眉头,听穆大人如此称呼,这穆妃难道是女官陆令萱收的养女?

高纬这才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望着孙简心哈哈大笑道:“提婆,祖侍中说得不错,这人果然有两下子,竟医好了穆妃。来呀,赏赐这大夫黄金千两,带出去吧。”

他满心欢喜,虽不说是卸磨杀驴,但心中只有穆妃,只想和穆妃一起,并不想旁人打扰。他一意孤行,完全凭自己的心意,却根本不问这病究竟治好了没有。

孙简心才待说什么,穆大人摆手止住,示意孙简心出楼。

等二人出了阁楼,穆大人这才轻叹一声道:“先生医道之高,实乃奴家生平仅见。”

“可这病还没有医好。”孙简心实言相告道,“在下不过是用琴音唤醒了穆妃,治标未治本。”

穆大人问道:“那如何治本呢?”

孙简心沉思片刻才道:“方才在下说过,穆妃的病是气上撞心,心中疼热……此乃厥阴之病。若要治本,有快慢两法。”

穆大人倒比高纬耐心很多,笑道:“先生既然能施神技唤醒穆妃,奴家就信先生之法绝不会有错。但这事却不着急……”

孙简心略微诧异,“不急?”心道这些人如此关心穆妃的病情,甚至不惜找外人来治,怎么事到临头,反倒悠闲起来?

穆大人心情似乎极好,兰花指一翘,指向不远处的冰儿道:“你带先生去仙都殿等候。”转向孙简心道,“先生且在仙都殿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回。”说完匆匆离去。

冰儿见穆大人离去,这才轻拍胸口,微吁口气道:“先生真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听冰儿的话……幸好先生医道高绝,不然就和那些大夫一样的下场了。”

她神色庆幸,这会再非冷若冰霜的样子。虽有埋怨,但无疑是因为对孙简心颇为关心。

“先前给穆妃看病的大夫是何下场?”孙简心闻言皱眉,其实心中早有结果。

冰儿脸露畏惧之意,岔开话题道:“先生……我带你去仙都殿吧。别人的事情,如何管得了许多呢?”

她为避孙简心追问,快步行去。

孙简心回头向阁楼望去,缓缓摇头,跟随冰儿向仙都殿行去。

二人一路默行。快近仙都殿时,冰儿突然道:“先生技艺真的神乎其神,若非先生展现,冰儿真不知琴声还能治病,其中缘由,不知先生能否见告呢?”

孙简心并不故作高深,解释道:“古人有云,医者之道,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望为望病人之气、色、形,闻主为闻病人之五音。若通此两道,人之病否,看看听听可知大概了。”

冰儿惊奇道:“原来还有这种看病法子。”沉思片刻,她又道,“但能知晓这两道的都是神人、圣人了。普通大夫终日皓首穷经,把脉开方一辈子,恐怕都不知道,或不信这道理。其实今日若非亲眼所见,冰儿也不信呢?先生看来对望闻两道极为精绝,也是神人、圣人了。”

孙简心微微一笑,“这如何敢当,在下不过是个普通人。”

冰儿嫣然一笑,又问:“可你根本没有听到穆妃说话,也望不到穆妃的气色,如何知道穆妃的病情呢?难道真是从那悬丝得知究竟?”

孙简心摇摇头,四下看了眼才道:“这是我障眼之法,若说出来,冰儿姑娘莫要让旁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冰儿不想孙简心对她如此信任,激动地伸手作势抹脖颈道:“砍了我的头,我也不说!”

孙简心见其这般,心道深宫险恶,这冰儿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原来也不过是保护自身的法子罢了。

心生怜惜,孙简心缓缓道:“我悬丝闭目之时,并非在把脉,其实是在倾听穆妃的呼吸之声,从其呼吸的异常判断出她的病情。”

冰儿更是骇异。她心道,穆妃隔孙简心有丈许之遥,那时候呼吸微弱,楼中又有许多人,孙简心竟用此法听诊,虽非悬丝把脉,但也可说是惊世骇俗,不解道:“那先生为何不对皇上言明呢?”

孙简心略带怅然道:“世人多有好奇之心,你们的皇上又有疑我之意,我才用这种炫目之法调其好奇之心,坚定信我之意,这也是不得已为之了。”

冰儿沉默片刻道:“先生看来不但医术好,更懂人心,不但懂人心,更具仁心。”

见孙简心一笑了之,冰儿再问:“那先生弹琴治病,是否也是瞒天过海之法?”

孙简心道:“那倒不是,人法天,天道有律,昔日黄帝命伶伦制律,就是法天地之音,与人受益。弹琴治病,乍听虚无缥缈,世人却不知人亦有律,只要看准病由,让人与乐声共律,治病自然顺水推舟。我方才知穆妃是厥阴之症,气上撞心,因此采用商音平肝熄风,减其火气,穆妃这才醒转罢了。”

见冰儿苦苦思索,孙简心轻叹声,“这道理说来简单,但人活天地间,杂音多有,要找符合病情的音律,并非容易之事。冰儿,我到时会写个琴谱,你依谱练习,到时候弹给穆妃来听。穆妃之病就拜托你来帮忙调理了。”

冰儿微喜,知道她若能借此亲近穆妃,就算没什么荣华富贵,人在宫中,总不至于受气,孙简心这般安排,实在是为她着想,心下感激。转念想起一事,她说道:“可听穆大人的意思,似乎想留你在宫中慢慢给穆妃诊病,不然为何不急于问方呢?先生这般吩咐,可是不想留在宫中吗?”

孙简心暗道,这女子冰雪聪明,猜人心思倒是一猜就中,“我还有事,只怕过几日就会离开邺城。再说我闲云野鹤,也不习惯在宫中。”

冰儿脸露失望之意,但还是道:“宫中伴君如伴虎,先生如此想法最好不过。只怕……穆大人那关很难通过。”

孙简心笑笑,“我看穆大人心思细腻,极重情感,想必不会为难我。”

冰儿谨慎地看向周围,压低声音道:“先生只怕看错了,穆大人为人也和皇上一样,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得罪他的人,素来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他的确对先生还是不错的,今日若没有他在皇上面前说话,只怕先生连悬丝诊脉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奇怪之意,显然是对穆大人的表现有些意外。

二人说说走走,仙都殿已在眼前。

孙简心远远就望见冉刻求人在殿中,脖子扯得和仙鹤仿佛。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前来,喜形于色,快步出殿道:“先土,怎么样了?”

孙简心去给穆妃治病,冉刻求却是皇帝不急、急死宦官了,一方面担心孙简心做不好事,连累他掉脑袋升天,一方面又担心孙简心做好了事情,被皇家赏识后升了天,忘记他这生死之交,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他在这种心情的煎熬下,又吃毒药在肚,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简直如鱼在沸水中,眼看都要翻白。他见孙简心回来,真如临刑犯遇到皇帝大赦般解脱,差点激动地哭出来。

慕容晚晴见孙简心回转,目光中却露出诧异之意,可她自从到了宫中就甚少说话,一直垂着头,也不知想着什么。

高阿那肱稳坐殿中未动,见状暗想,这冉刻求蠢才一个,孙先生若没有医好穆妃的病,只怕就要死在那里,怎还能平安到此?就算冉刻求的表妹,看起来都比他沉稳很多。

他这是任凭风浪起,坐看水煮鱼,自然不解沸水中鱼的苦恼,含笑站起道:“孙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来,请坐。”

孙简心听高阿那肱说的“名不虚传”四个字暗有所指,心中微动,终究付与一笑道:“不知侯爷可否安排纸笔,在下想写点东西。”

高阿那肱在仙都殿等候多时,早将事情想的明白。

他心思阴沉缜密,在请孙简心入宫前,又详查了产妇家的事情,更知道孙简心的底细,不然如何敢轻易让孙简心入宫?他暗想,孙简心既然医治好穆妃,自然会受到皇上和穆大人的信任,日后的荣耀难以尽言。

如果孙简心封官进爵,他有举荐之功,又和孙简心一殿称臣,眼下当要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方便携手行事。

高阿那肱摆摆手,吩咐殿外侍卫去取纸笔,说道:“孙先生,长街疯牛一事,本侯也是一时情急,这才让手下动手,若有得罪,还请勿要见怪。”他以堂堂昌国侯的身份,这般说话,可说是给足了孙简心面子。

孙简心平和道:“邺城几日前才出刺客,侯爷防备也是理所当然。若非侯爷气量宽宏,在下也救不了那母子,事情已过,侯爷再这么说,就折杀在下了。”

高阿那肱心中满意,暗想这个孙简心不但医术好,也会做人,比起那冉刻求可强上百倍。

见侍卫取来纸笔交给孙简心书写方子,高阿那肱转身对冉刻求道:“小兄弟,你也莫要介意,不如本侯今晚设宴,款待你们三人如何?”

高阿那肱虽有请客的打算,可冉刻求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不待拒绝,就听殿外有人娇笑道:“这可不妥。”

高阿那肱闻言脸色微变,见是穆大人走进殿来,不知皇上心意,谨慎道:“那穆大人的意思是……”

穆大人目光流转,从慕容晚晴身上掠过,落在孙简心身上,“今晚宴席当由奴家来请客,在场诸人,人人都得赴宴。侯爷,你可莫要和奴家争了。”

高阿那肱闻言心中一松,哈哈笑道:“穆大人真会开玩笑,本侯怎敢和穆大人争呢?”他一语双关,心中已在盘算长远的作为。

不想,冉刻求一旁突然道:“不行。”

众人一怔,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冉刻求,不知他有什么说法。

高阿那肱更是心道,这小子分不清主次轻重,他以为自己是哪个,竟然有反对的权利?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回来后,心情放松,但感觉腹内疼痛,只怕毒发了,性命攸关,只想先出宫城逼问慕容晚晴解药再说,哪想着吃饭?

他一路追查孙简心的底细,莫名卷入这场危机中,实在有苦难言,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心中也怕,但还是说道:“小的和表妹都是乡下人,只怕见不了大世面。穆大人这顿饭,我们两个还是免了吧。孙先生,你不是说晚上还有事吗?”冉刻求可怜巴巴地望着孙简心,只盼他能先帮自己解了毒再说。

孙简心停了笔,将所书分成两份,一份交给了冰儿,一份递向了穆大人,道:“穆大人,冉壮士说得不错,在下的确还有他事,这晚宴,只怕难以应邀,还请见谅。”

穆大人见孙简心拒绝他的提议,脸色一变,怫然不悦。高阿那肱也皱起了眉头。

殿中顿时冷了下来。

孙简心见状,还能微笑道:“这是治病的药方,只要按方服药,穆妃的病不日可好。但这病是个慢性的,因此平日穆妃还要多听听琴声,最好能四下走走,多见见阳光。至于琴谱,在下已写好一份,由冰儿姑娘平日给穆妃弹奏就好。”

舒了口气,孙简心作揖道:“在下幸不辱命,这就和两位大人告辞了。”

冉刻求大喜,忙也施礼道:“告辞,告辞!”

他转身要走,穆大人神色益冷,说道:“且慢!”

不待穆大人发令,殿外的侍卫早拦在殿口。冉刻求见这阵仗,脚步抬起来轻轻落下,再不敢前行。

孙简心微皱眉头,静静地望着穆大人道:“还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穆大人低头望着手指,他手指纤细,指甲染得红如血一样,“孙先生,常言说的好,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先生医术通神,不但奴家,就是皇上都是喜欢的。只要先生留下,荣华富贵、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要说一步登天,也是不为过了。可先生这时却要走,可是不给奴家面子吗?”他说到最后,娇柔的声调中已满是肃杀之意。

冰儿见状,神色畏惧,知道这才是穆大人的本来面目。

在后宫的人大都知道,宁可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了穆大人。穆大人的心意比起皇帝还要难测,而这个穆大人的手段也远比皇帝要狠辣许多!

孙简心目光转动,轻叹一声道:“穆大人……在下一介草民,怎敢不给大人面子?”

穆大人微喜道:“那就留下,不能推搪。”他这么一说,又没了肃杀的气息,宛如个女子在撒娇。

孙简心沉默半晌才道:“穆大人,恕在下唐突问一句,穆妃可是平日少在宫中走动,整口在阁中,这才渐渐生出毛病来?”

穆大人不知他为何扯到穆妃,微有惊奇道:“不错,正是如此,孙先生如何知道?”

“那穆妃以前呢?不知是什么性子?”孙简心问道。

穆大人轻叹一声,并不讳言道:“她以前其实是个丫头,跑跑跳跳、吵吵闹闹的,跟随皇后入宫以后,话就少了,走动也就少了。奴家倒是更喜欢从前的那个她……只是……”他欲言又止,反问道,“孙先生问这些做什么?”

孙简心缓缓道:“人各有天性,若能顺其自然,最好不过。勉强压抑,极容易出病。穆妃就是如此,只是性子受了压抑,这才闷出病来。穆大人和她兄妹情深,对此应该体会颇深。”

穆大人心想,你是不知道我义妹为何不能跑跳了,这宫中的事情,怎能说清?但感觉孙简心目光清澈,直指内心一般,对他兴不起反感,终于道:“你的意思是,你本是闲散的性子,不想被宫中规矩束缚,因此终究还是不想留在宫中了?”

孙简心道:“想穆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当知……在下的难处。穆大人若有心,还请成全在下,莫让在下为难。”说罢深施一礼。

高阿那肱一旁看到,暗想这个孙简心好不识好歹,竟敢忤逆穆提婆,以穆提婆的性子,如何会听你说?只怕你转瞬将好事变成祸事,出不了这宫城!

不想穆大人只是看着孙简心,目光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那以后若有机会,奴家请先生再来宫中医病,不知道先生可否愿来呢?”

孙简心暗自松了一口气,听出穆大人言下之意,微笑道:“在下若得召唤,绝不推辞。”

穆大人悠然一笑,挥挥手道:“好啦,怕了你了,奴家会和皇上说,让皇上莫要勉强孙先生为官,但孙先生也莫要忘记答应奴家的事情。至于今晚的宴席,还是要聚聚的。”

孙简心立即道:“在下定会赴宴,只是眼下还要出宫做些事情,不知道穆大人可否应允?”他心中在想,那个慕容晚晴,最好早带她离开宫中。

穆大人不问孙简心要做什么,只看着他的双眼,半晌才道:“好,你可暂去,冉刻求和他表妹留下。”

冉刻求骇了一跳,忙道:“表妹,你意下如何?”他见穆大人几次都留意慕容晚晴,好像竟对慕容晚晴有了意思,知道这女子坏了事,只盼她知道危机,婉言谢绝。

不想慕容晚晴低头道:“我一切听表哥的。”

冉刻求暗自叫苦,不想这慕容晚晴也是极为狡猾,又把烫手的难题交给了他,见到众目如剑,忍不住心惊胆颤,求救般望向孙简心。

穆大人早看出冉刻求的意思,淡淡道:“冉壮士莫非不给奴家面子吗?孙先生想必也不会管这许多吧?”

孙简心见穆大人脸色沉冷,目光中隐泛杀机,心中凛然。他知道,这穆大人心思细腻,感觉敏锐,初见冉刻求时,冉刻求对他的反应就引发了他的不满,这刻冉刻求若再抗拒,只怕穆大人火起,谁都救不了冉刻求了。

心思飞转,正在想着主意,孙简心突然警觉升起,只感觉到一股压力从背后沛然而来。

压力并非来自穆大人或昌国侯,而是来自殿外!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直觉,每逢大敌前来时,他均有这种反应,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种压力会在他心中造成如今有如山岳般逼来的沉重。

有人前来?

这个人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来人竟有敌意,来人是谁?

念头电闪而过,孙简心强忍转身去看的冲动,平日脸上自然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就听殿外有人轻描淡写道:“冉刻求和他表妹可以走,但这位孙先生……一定要留下!”

他说得轻淡,但每个字都如刻在众人的脑海般不容置疑。所有人均忍不住随声音向殿外看去,高阿那肱只看了一眼,立即垂头,竟似带分畏惧之意。就算穆大人看到来人都是脸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