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孙简心坐在阁楼的角落,靠近栏杆,望着东方。

第一缕阳光照过来的时候,他端起了茶杯,为自己倒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坐等茶凉。

随身的包裹就放在他的左手近栏杆旁。

栏杆完好无缺,也无血迹,只因为眼下这阁楼并非昨日黄昏慕容夺帅身死的那阁楼,这是个茶楼。

昨日黄昏的铜雀、占卜、血战、救人,他好似全然放在了昨天。他清晨到了这个茶楼后,叫了壶茶,神情就像眼前这杯茶一样,带着热度又有些朦胧。他就那样地坐在角落,一直坐到午牌时分,竟没有丝毫不耐。

可这是真的平静,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没有人知道。

楼梯口有脚步声传来,孙简心并不去看,他知道来人和他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坐了半天,只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盘旋在他脑海中许久,直到如今,他仍旧想不出什么妥善解决的方法。

经过昨天的风雨,他知道问题远比他设想的还要棘手。偏偏这件事他一定要做。

偏偏脚步声在孙简心桌前停下。

茶楼兼卖点心。这二层阁楼上虽也坐了不少客人,但座位远未坐满。来人径直到孙简心之前,显然是专门为他而来。

孙简心想不出邺城会有什么相识,缓缓抬起头来,微微愕然。

来人身长膀阔,浓眉如墨,虽是蓬头陋衣,何看起来颇有豪迈之气,只是下颌胡子刮得铁青,眼珠又极为活络,倒让他显得有分市侩。

看清来人的容貌,孙简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讶然。

那种讶然似吃惊、似错愕、似故友重逢,又像是带分惆怅。

讶然一晃而过,他又恢复到平日的从容,心中只是想,这人怎么那么像他?

那人并未留意到孙简心的变化,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地坐下,不见外地拿起孙简心面前的一块点心,三口两口吞下,又顺手拎起茶壶灌了几口,这才一抹嘴道:“阁下可认得我吗?”

他举止突兀,孙简心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半晌才道:“还未请教壮汉大名?”

“想必阁下是初到邺城,因此连我冉刻求也不识得?”那汉子撇撇嘴。

“壮士就是冉刻求?”孙简心略有动容,可眼中却有分笑意。

汉子挺直了腰板,有些意外道:“阁下听过我的大名?”

孙简心斩钉截铁道:“从未听过!”

见汉子的脸好像被踩上一脚的样子,孙简心忍不住微笑道:“只是见壮士仪表不俗,名姓似有深意,想壮士有朝一日定能名动天下,是以先行记住这个名字。”心中却想,我从未见过此人,此人也绝不会知道我的底细,可他奔我而来,是混吃混喝,还是另有目的?

冉刻求笑得嘴都合不拢,“阁下不简单,竟然知道我名字大有深意。那你可猜到我的名姓究竟有何深意吗?”

孙简心随口敷衍,不想竟中了彩,倒存些意外,“这个嘛……我要仔细想想……”

冉刻求等不及孙简心去想,径直说出了答案,“我是个孤儿,本无名无姓的。只因羡慕冉闵的威名,这才跟他姓了冉。”

孙简心入邺城前虽未闻过《兰陵王入阵曲》,但对过往历史颇为熟稔,知道冉闵本是汉人,冉魏政权的创建者,曾在邺城立都,乱世中以“屠胡令”闻名于世。

轻皱眉头,孙简心道:“你想出名?”

“当然!”冉刻求毫不犹豫道,“男儿在世,谁不想出名?难道阁下不想吗?”

孙简心望向窗外风光,淡淡道:“那你名字有刻求两字,是说刻意求名吗?”

冉刻求神色微怅,转瞬摇头笑道:“阁下这下可猜错了。我这刻求两字,却是取自古代一名剑客的典故。”

“还不知古代哪位剑客有此典故?”孙简心讶异问道。

冉刻求脸露向往之意,缓缓道:“古有一剑客,乘舟过江,不想随身之剑落入江中,他遂在舟上刻一记号,旁人愚钝不解询问何意,他说剑落江中,因此刻舟铭记,终一日可凭记号寻回宝剑……”

孙简心才喝了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阁下说的可是古时刻舟求剑的典故,那刻舟求剑之人就是阁下说的名剑客?”

冉刻求大言不惭道:“不错,正是此人!”见孙简心目光古怪,他摇头道,“本以为阁下见识不凡,看起来也和那凡夫俗子仿佛。”

“壮士此言何解?”孙简心倒也虚心。

冉刻求正色道:“阁下想必是觉得我牵强附会,却不知凡夫俗子只笑刻舟求剑之人愚昧,而不知一剑丢失如水东逝,心中有剑方得习剑之道。刻而求之,所求非剑,而是求心求道而已!”

孙简心怔了片刻,抚掌微笑道:“壮士有此高见,成名不远了。”

冉刻求亦笑道:“阁下既懂我心,想必也是个高人,只恨早不相识。你虽初到邺城,但尽管放心,有我在,无人敢来欺负你。”

说话间,他伸手过来拍向孙简心的肩膀,以示亲热。

孙简心略为沉肩,避开了冉刻求的大手,收敛笑容道:“不用相逢恨晚,还是这时见面得好。”

冉刻求一把拍空,手落在孙简心的包裹之上,略有愕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孙简心看着空了的茶壶道:“若是早上相见,这茶还是滚烫的,只怕不好下口。”

冉刻求一怔,缓缓缩回放在包裹上的手,“阁下难道把我看成是一个骗吃骗喝的骗子了?”见孙简心默然,他愤然跺脚,起身离去道,“好,好,好!我本来看你不错,还想交你这个朋友,可阁下实在让我失望。”

孙简心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扭头向窗外看去,心中暗想,此人刻意接近我,虽假装被我激怒,却绝不会一走了之。

果不出所料,冉刻求走到楼梯口,又止住脚步,转身走了回来,站在孙简心面前,语带诚恳道:“阁下虽不仁,但我却不想不义……我来见阁下,本有一言相送……”

顿了片刻,见孙简心沉默不语,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好奇之心,冉刻求只好道:“阁下可是姓孙?孙简心?”

“壮上何以得知?”孙简心神色惊奇。

内亥求突转神秘,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不认识你,但我会算。”

见孙简心错愕的神色,冉刻求又坐了下来,微带得意道:“早在方才见到阁下时,我掐指一算,就算出阁下的姓氏来,想是无误了?”

“真看不出壮十不但见识不凡,还有这般本事……”孙简心像有些钦佩,心中却想,我这些年末出,才到邺城,就有人查我底细了?

冉刻求露出缅怀之意,长叹一口气道:“这本事是一个和尚教给我的,可惜他传我技艺后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那和尚是哪个?”孙简心搭腔道。

冉刻求低声道:“孙兄可听过僧燦之名?”

孙简心眉心一展,转瞬平缓,“僧璨?我当然听过,此人为慧可弟子,得达摩真传,实乃佛教高人,不想……他竟收了你为弟子?”

冉刻求连忙摇头,脸上露出惘然之意,喃喃道:“我倒想做他弟子,可一来……”脸蓦地发红,他又道,“二来……”脸上露出苦涩之意。

孙简心饶是善于推敲,却也不解冉刻求到底在说什么。他心想,观其神色,这人见到僧燦不见得是假的,但能得僧璨传其本事之语,却是大有可疑。想僧璨得道之僧,焉会以术士之道传人?

他心中虽疑,可并不说出,却对眼前这个冉刻求有了几分兴趣。

冉刻求本是豪放中夹杂些市侩,这刻又有些扭捏之意,突然又长叹一声道:“孙兄看我为人如何?”

“我没得僧燦高僧传授,不会看相。”孙简心摇摇头,回到正题道,“壮士说要送我一言,却不知……”

冉刻求立扫惆怅之意,眼珠转转,悄声道:“我得僧璨高僧传法相术,和孙兄是一见投缘,因此见孙兄面相,这才有一语不吐不快。”

顿了片刻,他神色萧肃道:“实不相瞒,我看孙兄实乃大富大贵之相,但印堂发暗,只怕很快会有一劫。”

孙简心忍不住伸手摸摸印堂,皱眉道:“不知是什么劫难?”

冉刻求此刻全没了市侩之气,看起来如僧璨附体,身躯前倾,紧盯着孙简心的双眸。

孙简心神色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牯。

冉刻求严肃道:“阁下印堂发暗,其中却透淡红色泽,这一劫当是桃花劫!”

孙简心哑然失笑,“不想我竟能撞到此劫,还不知此劫何时发作?”他看起来没有半分畏惧,反倒有分期待之意。

冉刻求肃然正色,一字字道:“就在此时!”

孙简心笑不出来了,见到冉刻求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忍不住后仰身子,若有所指道:“难道是兄台……”

他苦着一张脸,看起来只想翻过栏杆跳下去。

冉刻求见了,又见周围的茶客对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忙挺直了身子道:“你莫要想歪了……”见孙简心正直直地望着他,又叫道,“我说的可不是你的意思。”

蓦地住口,发现在座茶客好像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身后,冉刻求闻到淡淡幽香传来,忍不住回头望去,这时才听到环佩响声,也愣在当场。

一女子脸罩纱巾,着一身绛红轻衫,娉婷地走上楼来。

正值午时,艳阳当空。可那女子走上来时,艳阳似乎也怕挡住那女子的脱俗举止,悄然躲入云端。

风习袅袅,飞花穿楼。环佩之声如泉水叮咚、飞檐风铃,就那么轻柔地入了楼,静了红尘紫陌。

冉刻求看起来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那女子秋波一扫,见到冉刻求呆呆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如盈水千华明亮了茶偻。

直到红衫女子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好久,楼上才恢复了喧哗之声。众食客低声议论,显然都在讨论她是哪个。

冉刻求见孙简心的目光一直随着那女子而动,低语道:“孙兄,我已算定,你的桃花劫运就应在这女子身上。”

吞了口唾沫,冉刻求轻叹道:“这种劫运若落在我身上,那真将万劫不复。可孙兄绝非常人,既知道劫运,想必有了破解……”

冉刻求话未说完,便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

那个让他认为非常人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径直向那红衫女子走了过去。看起来这非常人不像是躲劫,而像是要去应劫。

那脱俗绝伦的红衫女子一上楼,是个男人其实都有搭讪的打算,但或被女子的容光所摄,或自惭形秽而不敢多望。就连那店伙计都看直了眼,忘记上前招呼,眼见孙简心向那女子走过去,又是嫉妒,又是恼怒,恨自己为何没有孙简心这种接近伊人的勇气。

众目睽睽之下,孙简心就那么走到了红衫女子的桌前,问也不问地坐下问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相?”

冉刻求用手才托回了下巴,闻言,手即有点抽筋,喃喃道:“我的老天,看他一派斯文,怎么比我还要直截了当?”

那女子微睁秀眸,显然也是极为惊诧,伸出手,却是掩住了嘴,轻声道:“做什么?”

她声音柔弱中带分妩媚,妩媚中又带股冰泉的惊心。

孙简心神色略有迟疑,“我看你……”才说了三个字,蓦地发现那女子眼中惊诧之意更浓,望的却是他的后方。孙简心霍然回头。

阳光正耀。长街上陡然响起奔雷般的马蹄声,那蹄声如此急迫,让不少人纷纷探头而出,要看个究竟。可孙简心顾不得去看来骑是谁,只因茶楼内一人影好像凭空出现,径直向冉刻求扑去。

那是冉刻求的仇家?

疑惑只是一闪,孙简心本能地急忙提醒了一句,“小心。”

其实不待孙简心警告,冉刻求也知道有危险来临,遽然站起,一掌向来人拍去。他武功或许不见高明,但气势极猛,一掌击出,居然虎虎风声。

可那道人影实在比风还要快,竟然避开了冉刻求的一击,掠上了凭窗的栏杆。

孙简心脸色微变,因为他看到那影子掠过时,竟将他放在桌上的包裹凌空带起……

孙简心手按桌面,才待举动,瞥见对面女子妙目望来,心中微动,轻舒一口气,喝道:“有贼!”他霍然起身,看起来就要向窃贼冲去。那黑影已带着包裹跃出栏杆,手臂一抡,包裹箭一般飞向长街之上。

一马奔来,马上骑士长鞭挥出,正卷住孙简心的包裹。

马不停蹄,沿长街飞驰而去,转瞬不见。

而方才在茶楼抢走包裹的黑影却越屋檐而上,等孙简心冲到栏杆跟前,俩人均不见了踪影。

唯余马蹄声依稀随风声传来……

孙简心看似惊呆当场,不想两个窃贼配合得这般巧妙。可窃贼如此巧妙配合,只为了抢他的一个包裹?

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冉刻求却气得脸色通红,叫道:“简直无法无天了,有我在,竟然还有人敢抢我朋友的包裹?”

他重重一拍孙简心的肩头,“孙兄,你不用担心,我认得那两个飞贼。你我既然是朋友,他们还敢来偷你的东西,那就是不给我面子,我去给你追回来。”

他才要下楼,回首瞥了那红衫女子一眼,低声道:“孙兄小心应付桃花劫为上。”

孙简心不待多言,冉刻求早走得不见踪影。孙简心皱了下眉头,向那女子望去,只见那红衫女子似被窃贼惊吓,已然起身向楼下行去。他忍不住道:“这位姑娘……”

那红衫女子眸子转动,多了几分冷意,突然问道:“我可认得你吗?”

“应该不识。”孙简心摇摇头。

“那你可认得我吗?”女子又问。

孙简心明白女子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打扰了。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眼眶底下,见那儿有半弧月般黛痕,迟疑道:“姑娘保重。”

那女子清冷一笑,似有不屑,转身下楼。

孙简心凝望女子背影良久,眉心微锁,喃喃道:“不会错的,是孤独迷情蛊,可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孙简心回头望去,见到茶楼众人多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不以为意,走到凭窗栏杆处望去,只见那红衫女子已上了一顶小轿,沿马贼逃走的反方向行去。

望着轿子远走,孙简心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自言道:“昨天那盲者身上是芜菁子的味道,今天又遇到孤独迷情蛊,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茶楼伙计却不觉得有趣,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孙简心。

孙简心包裹被抢,看起来竟没半分焦急。那伙计却在操心,不知孙简心拿什么付账。

伙计才待上前,眼前一花,孙简心突然不见。那伙计睁大了眼,差点跳起来。

忽见一点碎银凭空而落,“叮”的一声落在桌案上,明晃晃的。

伙计扑过去拿了碎银,茫然四顾,却不见孙简心的影踪,忍不住嘟囔一句:“见鬼了!”

小轿晃晃悠悠,顺着长街向邺城东方建春门而去。

漳水悠悠,穿城而过。轿子也如水一般地漫走,过了几条长街,转入一条窄巷。

巷子尽头,有朱门高墙,只是朱门颜色已有残旧,高墙上更有野草探头,颇有落魄的味道。

轿子停住,那红衫女子闪身从轿中下来,径直到了朱门处,铛铛铛敲了三次。

咯吱声响中,朱门悄然而开,幽风阵阵吹拂红衫女子的衣袂。

虽是日光高照,可大宅中满是阴森之气。

红衫女子没有半分畏惧之意,缓步而入,不待回身,朱门便咣当而闭,煞是诡异。女子不除纱巾,只是眉梢眼角都有着难言的笑意,转身轻笑道:“冉刻求,你不装神弄鬼会死吗?”

朱门后站着一人,浓眉如墨,下颌胡渣铁青,赫然就是送句话给孙简心的冉刻求。他竟然认识这红衫女子。

那二人在茶楼上故做不识,所为何来?

风抚红衫,如蝶弄舞,带着分暖阳的温柔。那本是脱俗惊艳的女子,突如仙子眷恋着凡尘般化作了蝴蝶。

冉刻求望着那如蝶起舞的女子,眼中闪现温柔,转瞵大笑道:“我若不装神弄鬼,怎么完成蝶舞姑娘的吩咐?”

红衫女子嫣然一笑,赞道:“冉刻求,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那包裹呢?”

长鞭脆响,院中高树上突然飞来个包裹,赫然就是孙简心的包裹。

红衫女子轻舒玉手,轻易将那包裹抓住,仰面望向高树道:“神鞭王五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快马张三……”秋波流转,又到了冉刻求身上,“当然还有将来的大侠冉刻求。二人出马,实在无往不利。”

冉刻求摸摸下颌,似被轻笑迷眼:“可是若没有蝶舞姑娘陪着做这场戏,倒不容易让孙简心离开包裹了。蝶舞姑娘只是一现,那个孙简心就已失魂落魄。其实,不需我出手,蝶舞姑娘只要说一声,那孙简心就可能将包裹送上了。”

蝶舞嫣然一笑,妩媚百生。

冉刻求顿了片刻,又道:“蝶舞姑娘为何要查此人的底细?”

蝶舞轻移莲步,走到一张石桌旁,解包裹时,若有所思道:“有人肯出百两黄金让我们探孙简心的底细。此人绝不简单,定要小心从事。”心中暗想,冉刻求这次说错了,那个孙简心望我之时,眼中没有任何情欲在内,倒像是……

她一时间也说不出那种感觉,解开包裹时,见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只有个木制扁长的盒子在内,略显失望。又见木盒上缚红绸,心中琢磨,这里面是什么呢?

那盒子像桃木所制,除此外并无特异,红绸色泽黯淡陈旧,很有些年头。

冉刻求凑了过来,皱眉道:“我从包裹外看时,还以为是把剑,也一直以为孙简心是个剑客。难道说……剑在其中?”

见蝶舞要去动那盒子,冉刻求一把按住玉手,沉声道:“我来开。”

冉刻求蓦地望见蝶舞望着他的手,只好讪讪地移开,借势搔头道:“我总觉得那个孙简心有些门道,只怕这盒子有问题。”

轻纱后的面容如雾般朦胧,蝶舞的眸子亦有分朦胧,“那你就不怕危险?”

“我孤家寡人,有什么怕的?”

冉刻求不敢直视那目光。说话间,他已解开红绸,揭开盒盖,等看清里面之物,错愕道:“这是什么?”

木盒分为两格,一格装个细长绢质卷轴,另外一格却装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细长卷轴应是一幅画,但另外那个奇怪细长的东西,冉刻求却未见过。

那奇怪的东西长有尺余,弯弯曲曲的,色泽如玉,上有流纹,一端有个略弯的手柄可供握住,另一端呈弯曲回头之状,如云如花。

光线照耀下,那东西周身泛着柔和的光芒,如在雾中,让人相见之下,亦要坠入雾中一般。

不闻蝶舞回答,冉刻求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奇怪的东西,只感觉那东西如玉所制,触手冰凉。

蝶舞望着木盒中两件物品,也有些发呆,终于伸手将那奇怪的东西拿起,看了半晌道:“这东西应是如意。”

“如意?”冉刻求皱眉道,“是什么?”

蝶舞盈盈一笑:“你常在市井,不识此物倒也正常。可若说市井百姓常用的不求人,你想必知道?”

冉刻求看了眼那“如意”,沉思道:“不求人?我当然知道,那不过是个给后背抓痒的东西。咦,你别说,倒和这东西真的有些相像……”

蝶舞接道:“听闻不求人本就是如意变化而来,民间用来抓痒,在朝廷中却是权势的象征,非大富大贵不能使用。”

冉刻求皱眉道:“看孙简心为人朴素非常,绝不会是什么权贵?他身上带了这么个贵重的东西,实在奇怪。”

蝶舞亦道:“你说得不错,此物材质非金非玉,很是罕见。据我估计,价值绝不在百金之下。”

树上的神鞭王五一直沉默不语,这刻突然笑道:“蝶舞姑娘这般说,那这如意价值不容置疑。看来我们这次就算查不到孙简心的底细,拿了这如意,也是不虚此行了。”

冉刻求摇头道:“不行,我们只是查人底细,这包裹还要原封还回去。若见财起意,不顾原则,和贼何异?王五,这次你出手的酬劳我定会付你,但要打这如意的主意,我不同意。”

王五立即点头道:“冉大哥说的是。”

蝶舞秋波流转,看了冉刻求一眼,笑道:“我们本来是连环计划,若是从包裹中查不到孙简心的底细,就还要由冉大哥还回包裹,和那个孙简心拉拢关系,继续探听他的底细。若少了件东西,于行事不利。”

树上王五哈哈一笑道:“蝶舞姑娘不必怕我不开心,我不过随口一说,还能真的贪别人的财物不成?”

话才毕,他突然喝道:“是谁?”

只见他的长鞭夭矫如龙,倏然从树中飞出,卷在另外一棵大树上。王五身形一荡,已借长鞭之力飞扑屋顶。此人身形中等,就是双臂极长,有如灵猿一般。

见王五似发现敌踪,蝶舞忙护住包裹。

冉刻求也飞身窜上屋顶,见王五茫然四顾,忙问:“怎么了?”

屋顶鬼影都不见一个,王五手拖长鞭,极为错愕道:“方才我抬头看天,无意中看见屋脊处像有人伏着。难道是我花了眼?”

他的神色犹自不信,突然撮唇做哨,发出一长一短的声讯。片刻后,陋巷处传来回声。

冉刻求听了,立即道:“张三没有发现问题。”

他看似粗扩,却也心细,在蝶舞前来之时,早请王五在树上留意动静,让快马张三在巷子外防人进入。三人配合无间,有暗语互通,因此一听张三回音,就知并未发现敌人。

王五脸色发红道:“可能是我眼花,害你们担心了。”

冉刻求哈哈一笑,拍拍王五的背心道:“兄弟是谨慎,何必自责?”他和王五从屋顶飘落地面,心中却想,王五鞭法奇妙,苍蝇都抽得死,眼力更不用质疑,他怎会看错?

他又想,可若说真有人能在王五眼皮底下消失,那实在是骇人听闻。有谁会来偷窥我等,莫非是那个孙简心?这人若跟踪到此,就是知晓了我等的全部计划,无论心智、武功,均是远胜我等,若惹恼了此人,只怕我等吃不了兜着走。

他想到这里,内心惴惴难安,但神色不变,只怕兄弟和蝶舞担心。

蝶舞见二人并无所获,倒不紧张,放下了如意,伸手取了木盒内的画轴,轻蹙娥眉道:“从如意上看不出孙简心的底细,眼下只有从这画儿中看看有没有线索了。”

她轻展绢画,只看了一眼,咦了声,半晌无语。

冉刻求、王五均向那画看过去,不约而同也是轻咦一声,神色有些发呆。

那幅画并非什么山水花鸟,只是画了一个女人——绝美的女人。

女人入画,绢画薄薄,微风吹拂,吹得绢画颤颤,那女子好像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冉刻求不识书、不识画,一眼看过去,却也知道那画儿画得极好,他从未见过那般栩栩如生的画卷,更觉得那画中的女人骨子里面有几分的忧郁。

画中女人并未蹙眉,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到了抑郁之气。同时又觉得那无双的工笔,画的已经不是女人的容颜,而是那逝去的年华,还有年华中无可排遣的一股伤逝。

呆立许久,察觉蝶舞一瞬不变地望着他,冉刻求干咳两声,“这女人是谁?”

看蝶舞摇头的动作如花丛蝶飞,冉刻求收敛了心神,“总觉得这女人像一个故事。”

他说得奇怪,可蝶舞偏偏懂了。

“你说得不错,只看这画,就可想到这女人身上定有个故事——很伤心的故事。”望着那绢画中的女子,蝶舞心中也有几分怅然,忍不住想,孙简心随身携带一幅女子的画像,难道说这画中女子是他的情人?

终究还是收了画,连同那如意一块放回了盒子,蝶舞轻轻系上红绸,如整理凌乱的心情。

冉刻求见蝶舞系好包裹,伸手接过,不发一言,转身就向院门走去。

他们这次行动失败,从包褒中除了得到一肚子疑惑外,并未查到孙简心的任何事情。他们的连环计只用了一半,冉刻求眼下就要去接近孙简心,继续查探孙简心的底细。

等冉刻求走到院门前,蝶舞目光中突然带着迷离,急上前两步道:“冉大哥……”

“什么事?”冉刻求止步,却不转身。

蝶舞盈盈一笑,转瞬有分愁意,压低声音道:“冉大哥,方才王五若没有看错,我只怕来人不善,很可能就是那个孙简心。此人绝对高深莫测,心意更是难测,若知道是我们捣鬼,你送上门去,只怕对你不利。”

“然后呢?”冉刻求淡淡问。

蝶舞轻咬红唇,许久才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卷入此事,凶险非常。我倒觉得,不如……放弃这个任务好了?”

她这般说的时候,神色失落溢于言表。

可她的表情绝非是痛惜那百两黄金,而像是失去了心爱之物。

冉刻求背对蝶舞,神色竟也有分失落,突然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任务完成与否,对你至关重要?”

蝶舞无声地点头,转瞬道:“可在我心中……你的安危……”

不待她说完,冉刻求已截断道:“我这人做事素不言婆婆妈妈,更不喜中途而废,你等消息就好。”说罢推门大步离去。

金灿灿的落日透过敞开的院门照进来,落在蝶舞身上,带分烟霞的迷离。可那分迷离之意远不及她秋波泛起的朦胧。

冉刻求夜半时分才到孙简心所住的客栈前。

这时月消隐,星却繁。他在客栈前徘徊许久,心绪亦是如繁星般凌乱。

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头脑极为活络。他见到孙简心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此人绝非常人,他最初见到孙简心时并非在茶楼,而是在昨日黄昏的巷口。那时,他如寻常百姓般在看兰陵王,无意中发现孙简心出手。

这刻知事情可能败露,他虽不是卜者,还是心中推算,此客栈极为简陋,孙简心气魄非凡,却安居此地,可见此人成大事不拘小节。孙简心若不知我计,我借还包裹之际接近他,倒可能挖出他的底细,可他若知道我的来意,我再这般举动,未免太过可笑。可不以此法,我如何完成蝶舞的任务?

冉刻求在店前徘徊了两步,又想,昨天黄昏时,孙简心竟能在兰陵王刀下救出那孩童,武功高明可见一斑,但这人出手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救人,可见这人宅心仁厚,和这种人打交道,当以诚对之。

一念及此,他浑身上下陡然轻松了很多,哈哈一笑,自语逍:“要说诚实,我可诚实半天了。”说罢,便大踏步地走入客栈。

他早在茶楼出手之前,就在客栈打听过孙简心登记之名,不然在茶楼何以能猜出孙简心的名姓?

进入客栈,更不多话,径直上了二楼客房处,向最里的房间走去。

他虽决定以诚对诚,但毕竟还抱着套人底细的念头,难免底气不足。

越靠近孙简心所住的房间,他心中越是忐忑,不知从哪里诚起。

脑海中突然泛起绢画上的那个女人,冉刻求暗想,孙简心随身带个女人的画像,难道是个痴情种子?如是这般,他冉刻求倒和孙简心很有些谈资。

胡思乱想间,他到了门前,习惯性地敲门——两快一慢。心道,自己将和伙伴的联络暗号都敲了出去,其意算诚,那孙简心想必定然感动。

也不知道孙简心太过感动还是怎地,迟迟不见开门。

冉刻求皱了下屑头,轻推房门,咯吱声响,房门竟然开了。只是走廊还亮,房内黑黝黝地看不真切。

冉刻求心中微凛,暗想,孙简心绝对是高手,可这样的一个高手,怎么会不知人来?

难道说……他不在房间?亦或是此人已离开了客栈?

一念及此,冉刻求心中微急,奔到床头,见帘帐低垂,才要掀开,内心中陡然有分急剧的不安之意。

房中暗暗看不真切,但冉刻求在刹那之间已感觉有危险逼近。

就听窗棂“咯”的一声响,房间内有香风传送,但先香风一步前来的却是寒风。

寒风中,有琴弦声动,琴声已到他的身后。

冉刻求心中凛然,不待回身,就地侧滚开去,忙乱中回眼望去,就见有剑光如弦,划过他方才所立的位置。

剑光后,持剑之人蒙面而立,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整个人如融入了黑暗之中。

方才,他躲闪若是慢上片刻,只怕就要被那如弦的长剑刺个对穿。

冉刻求心中大骇,脑海中瞬间回想起蝶舞所言,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卷入此事,凶险非常!

难道说蝶舞直觉准确,早看出孙简心心狠手辣,要致他于死地?

念头如电闪间,又有琴弦声动。

那剑光如律,剑发琴声,刹那间又到了冉刻求的面前。

冉刻求大喝一声,手臂一挥,竟砸在剑锋之上。“铛”的一声响,有火星闪耀。

冉刻求胳膊好似铁铸,竟将那剑身荡开。

长剑荡开,但持剑之人手一抖,剑身曲折,随着火星,反刺冉刻求的肩头,有血飞溅。

火星中,冉刻求脸色铁青,只见到持剑之人如星的一双眼,不由大喝道:“孙简心,你为何杀我?”

说话间,冉刻求飞身上了房梁,才待凌空反击,火星陡灭,窗棂又是“咯”的一声响,室内突然静寂若死。

冉刻求只闻自己剧烈的心跳之声。

就在这时,房间门口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有如鬼叫。

鬼叫之后,有灯火照亮了房间,一人持灯缓步走了进来。

灯影摇曳,更显那人举止沉稳,他进屋后见桌椅凌乱,略有诧异,抬头向梁上的冉刻求望去,淡淡道:“阁下印堂发暗,肩头隐透血红色泽,难道是可度人却难度自身,也中了桃花劫难?”

冉刻求死死地望着来人,神色先是错愕,转而哭笑不得。

那人却是孙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