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山野苍茫,有寒气袭体,暮色逼人。

朦朦山色中,孙思邈目光敏锐,不放弃任何一点线索。

山石坚硬,车辙印记若有若无,孙思邈一路追踪,已入深山。

前方突然现出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山道上。马儿已毙,鲜血染红了一地,望之触目惊心。

桑洞真等人一直跟着孙思邈,见身后竟无齐兵追来,不免有些松懈,但见到荒山死马,又不由神色紧张。

冉刻求见那马车时,想起张丽华,忍不住热血激荡。若没有慕容晚晴那番话,他说不定就冲了过去,可想起慕容晚晴所言,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看着孙思邈一步步地接近马车。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他能做的事情,或许只是尽量不连累孙思邈,但他发现,这也很难做到。他也真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缘故,让孙思邈磨难重重,还是因为孙思邈的缘故,让他再没有以往的悠闲。

孙思邈走到马车旁,看了眼死马,缓缓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空无一人。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

他到现在还活着,不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因为他够细心。在接近马车的时候,他就运耳倾听,知道车厢内没有有呼吸的人。

他去看车内,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车厢内空空荡荡,有香气犹存——是张丽华身上的香气,说明她曾经在这车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冉刻求等人刚过来,见此都皱起眉头,不知接下来如何处理。

孙思邈暗想,对手若真如慕容晚晴猜测的那样,刻意引我前来,定会留下线索。

他沉吟间,慕容晚晴却四处张望,眼中带分警觉,突然神色冴异,一指前方道:“你们看!”

众人抬头望过去,就见远远山腰处有红光闪耀,那里有人燃着了一堆火。

深山夜晚,火光本代表温暖安全。可如今看起来,却有着不尽的诡异迷离。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升一堆火?

孙思邈望了那火光片刻,就要举步,姚正一突然颤声道:“先生,那里只怕会有埋伏,我们真的要去?”

冉刻求瞪了他一眼,就要脱口骂出“懦夫”俩字,但强行忍住。

桑洞真见状,一挺胸膛,呵斥道:“四师弟,你这么说,不是丢茅山宗的脸吗?”

见孙思邈望来,桑洞真又道:“我们这命本来就是先生救的,再送出去又何妨?先生若去,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跟随。”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大踏步地向对面山腰处行去。

那火光看近实远,众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接近那山腰处的火光,等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愣住。

山腰处的平地上燃着一堆火,火焰上方支了个木架。

那架子是猎户灼烤猎物所用,可上面却悬着个酒坛。

火堆前有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烤着那个酒坛子,面容却隐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

众人都以为这里必定会有陷阱,哪里想到,好像只是一个猎人在这里煮酒度过漫漫长夜。正困惑间,听到火前那人淡淡道:“孙兄此刻才来吗?”

他语气平平,不带半分转折,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之意。可一抬头,眼眸中有摄人的光芒闪动,似乎面前火光尽化作妖红,闪耀在他的眼眸之中。

冉刻求和慕容晚晴听了脸色剧变,心中寒意升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惧之意。

这人正是让孙思邈来到响水集的那个妖人。

他怎地无处不在,又像无所不知,竟知道孙思邈会来到此地?

难道是他劫持了张丽华?

冉刻求想要开口喝问,但终究忍住,因为孙思邈已向那妖人走去……

孙思邈眼中也有光芒闪动,却像深夜星空下的海水,波澜中也带分神秘。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不急不缓,在离那人丈许的距离站定:“阁下这般心机,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到了现在,搞出这些事情,不知什么用意。”

伊始,他只感觉这人神秘叵测,到现在才发现此人实有翻云覆雨之能,只怕很多事情都是这人一手策划。

可这人目的何在?

那人一笑,露出野兽般的尖锐牙齿:“孙兄过奖了,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其实,在下能力有限,何曾搞过什么事情!”

“哦,难道说,这些事情并非兄台一人做的?”孙思邈立即接道。

那人抚掌赞道:“孙兄果然一点就通,兄弟我没有三头六臂,的确做不了许多事情。只是想邀孙兄前来,煮酒给孙兄喝,其余的事情,倒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他突然变得和善起来,语气也一改死板,带分活络,换了个人般。旁人若不知晓,都以为这俩人是朋友相见聊家常。

慕容晚晴却是心生警惕,暗想这人睚眦必报,当初黎阳城外,她偷袭了这人,他都是念念不忘要报复;响水集外,这人更是因她被砍了一刀。可现在言语甚欢,好像全然没看到她一样,只怕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恶毒的念头。

她心思百转,只觉得这荒山火堆旁必定埋有杀人的陷阱。可她偏偏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心惊。

孙思邈微笑道:“真的?那在响水集乡正家,用天音故做呻吟声,装作乡正家还有活人吸引我进去,进而想要炸死我的,难道不是阁下?响水集内,射出两箭的人,一箭激发我和五行卫矛盾,一箭射杀昌国侯,让我百口莫辩的,难道和阁下无关?”

桑洞真等人一凛,均对那人怒目而视。

那人一拍脑门,故作恍然道:“孙兄不提,我差点忘了。不错不错,这两件事都是我干的。兄弟早对昌国侯看不上眼,见他对孙兄无礼,这才射他一箭为孙兄出气。射孙兄的那一箭,却是想射五行卫射偏了。哈哈,想孙兄不会怪罪吧?”

他虽像致歉,可语气中全无歉意,又道:“昨晚,我本来就想邀孙兄一叙的,不知怎地,孙兄竟对送信的特别有兴趣,一路追下去。我见孙兄碰到那些茅山弟子后雅兴不减,当然奉陪,于是就在乡正家点了场大火,请孙兄看看烟火,想孙兄最是热心肠,定不负我的期待。怎想孙兄竟不给面子,虽然来了,怎么从火中离去的,兄弟也想不明白。”

孙思邈见其去了妖异,蓦地换了分腔调,心惊这人的反复无常。见这人说起杀人放火如同在说吃饭睡觉,更惊凛这人的心狠手辣。

沉吟片刻,孙思邈缓缓道:“江淮乱世,盗贼流行,凡是殷实的人家,多会建之复壁地道,以在关键时候躲避祸事。”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多人不明所以。

那人却立即明白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那乡正也颇为富裕,因此家中建有地道,孙兄学究天人,恐怕也知道些土木之术,一进那庭院就知密道所在,这才在救人时沉着冷静,兄弟佩服。”

冉刻求、桑洞真这才知道密道的缘由,暗为自身叫声“侥幸”。若非孙思邈昨晚遇险,他们今日只怕逃不过五行卫的追捕。

慕容晚晴却想,这妖人绝非喜和他人闲谈之人,他胡说八道,莫非藏着什么诡计?一念及此,立即留意风向,当初她就是一时不查,被这人借风传毒,中了暗算。可见火舌像要烧到那人的脸上,慕容晚晴意识到他们正在风口上方,倒不用担心此事。

那人像有些懊丧,击掌道:“兄弟我杀人太快,竟忘记问乡正有关地道一事,实在疏忽该死。”

孙思邈缓声道:“这等秘密我都对阁下说了,阁下总要对我说点真相了。”

“孙兄想知道什么?”那人爽快道。

“阁下何必明知故问?”孙思邈道。

那人目光闪烁:“孙兄想要问问我是谁?”

孙思邈脸上又像蒙上层迷雾:“那倒不必了。想灵光、鼓月、天音、地眼这些法术本是北天师道宗师寇谦之的绝学,自寇谦之以后,齐国灭道,北天师道烟消云散,法术多是失传,眼下能集寇谦之法术大成的,听说只有江南一人,自号李八百,阁下想必就是此人了。”

话音落地,空山寂寂。

桑洞真等人都是耸然变色,均是不信的表情。

慕容晚晴更是心头狂震,花容色变,她当然知道李八百是谁!

葛洪著《神仙传》有云:“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

这段文说的就是,李八百这人本有姓无名,只是老百姓在八百年间都有人见过其人,推测此人活了八百岁,因此都叫这人是李八百。

葛洪本东晋人,如今已到周、齐、梁三国并立年间,就算李八百和葛洪同年代,他到现在也过了千岁,那实在骇人听闻。

那人眼睛眯起,其中的锋芒却如同一根针:“孙兄见多识广,兄弟佩服,不错,我就是李八百。”

孙思邈脸上迷雾转淡:“不过你当然不是《神仙传》里的李八百了。这数百年来,李八百倒着实有几个,每个李八百出来,并不效仿神仙济世之法,反倒总是兴起一段血雨腥风。而其号召下的李家道,起于蜀中,后来渐渐蔓延至江北江南,虽远不如天师道有名,可自魏晋就兴,一直如百足之虫,死而难僵。阁下这般本事,这等心机,眼下统领李家道,虽不如茅山宗有名,只怕时刻都有盖过茅山宗之心。”

话一出,桑洞真四兄弟色变。

“孙兄果然高明,一句话就激起茅山宗的同仇敌忾之心,对我所领的李家道仇视有加。你若是寇谦之的传人,只怕天下大道不过在你的反掌之间。”李八百谈笑风生,但言辞间总带分难以捉摸。

桑洞真等人不由望向孙思邈。他们都听五行卫说过,孙思邈是得寇谦之真传,不过当初被孙思邈一口否认。这刻听李八百再次提及,难免将信将疑。

孙思邈较淡道:“可惜我不是寇谦之的传人,倒辜负了阁下的厚望。”

“是吗?”李八百云里雾里的,对孙思邈所言似乎相信,又像根本没有听进去。

孙思邈话题一转道:“我其实很想问问,替阁下送信的究竟是哪位?阁下挑动我和萧摩诃的恩怨,又是为了哪般?”

“小的不过是个无名走卒,倒劳烦孙大侠挂记了。”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惊,霍然回头望去。

原来说话的并非李八百,而是另有其人。听那人说话声,已在众人身后不远,可在场众人竟没有人发觉他的掩来。

孙思邈心中凛然,缓缓转身望去。

他身后丈许的树影下站着一人,正是那送信的无赖,亦是那乡正之子。

虽然早知道乡正之子已死,亦明白那人不过是乔装改容,掩盖着本来的身份,可见到那人形容猥琐,举止邋遢,歪戴帽子,靠在树旁,浑身如同没有骨头般,活脱脱的就是个无赖的样子,孙思邈暗自皱眉,思索着这人装无赖都这般用心,到这刻竟还不露底细,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李八百哈哈笑道:“符兄谦虚了,天下虽大,可符兄这种人物若也算无名小卒,那我‘李八百’三个字简直一文不名了。”

众人均看出李八百这人虽阴虽狠,们狂傲非常,见他对这姓符的无赖这般推崇,都不由耸然动容。

可任凭众人搜刮脑海记忆,也全不知这姓符的究竟是何来历!

那无赖挖着鼻孔,倒似挖得津津有味。

“八百兄过奖了,和八百兄、孙大侠比起来,小的跑跑腿就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和两位并列的。”

他满口卑谦,可若真的如斯卑谦,怎敢和李八百称兄道弟,又怎么连孙思邈都能骗过?

李八百又笑,陡然一伸手,从火上取下那酒坛子来,转眼间,在面前摆了三只海碗,单手持酒坛,连倒了三碗酒来。

冉刻求见那酒色如血,只以为他要下毒,暗自提防。

慕容晚晴却留意到,那酒坛子在火上烘烤多时,这刻表面极烫,李八百单手取过若无其事,不但腕力惊人,一以手更是如同铁铸,竟不惧火烧,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蹙眉。

李八百放下酒坛后,目光灼灼,盯着孙思邈道:“昔日魏武帝、刘玄德青梅煮酒,天下我有。今日,兄弟邯郸学步,也效仿古人之法,煮酒和孙兄、符兄品评天下!”

他本阴狠之人,但说及“青梅煮酒,天下我有”八个字时,铿锵有力,火光下,竟然豪气勃发。

众人见他如此,均想,不料这人竟有如此魄力。

李八百手一挥,面前两碗酒飞起,缓缓地到了孙思邈和那无赖面前。

那酒碗的底下竟似有无形的手托住,暗夜中看起来,诡异十分。

孙思邈和那无赖均是一伸手接过酒碗,一个脸上迷雾再起,一人却是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暗自琢磨,桑洞真等人也算个人物,可看起来,这个李八百只把孙思邈和那无赖当作是等同身份的对手。

可桑洞真毕竟不可小觑,李八百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蓦地想起什么,慕容晚晴心中暗震,垂头下来,双手交错,感觉手心全是冷汗。

李八百端起面前的酒碗,沉吟道:“自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后,天下已纷争多年,百姓日苦。孙兄、符兄均是不世奇才,小弟不才,想请两位兄台帮手。我三人若是联手,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甚至一统天下也是大有可能。若我等一统天下,有孙兄、符兄这种人物为天下筹划,百姓自然会有好日子过。不知道两位兄台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耸然动容。

桑洞真等人一直觉得茅山宗影响力渐渐扩大,如能成为天下第一大的道教,已经是心满意足。至于争天下一事,自然是齐、周、陈三国考虑的事情,哪里想到过一个李八百竟有和三国对抗的野心。

冉刻求本认为李八百狠辣,这刻闻言,却感觉一股热血上涌,没想到这人竟有这般胸襟抱负,相对而言,他要做富豪的念头反倒逊色许多。

慕容晚晴却想,这人言辞极为蛊惑人心,但若说真为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只怕未必。

见孙思邈、那无赖均是无语,李八百缓缓道:“孙兄、符兄若是赞同八百的建议,就喝了碗中这酒……”

“小的是唯八百兄、孙大侠马首是瞻,你们喝了,小的自然会喝。”那无赖嘻嘻笑道。

众人目光已落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孙思邈端着那酒碗,脸上迷雾似更浓,任凭谁都难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心意。许久,孙思邈才道:“阁下带走张三、王五,是为天下谋划吗?阅下劫持那个张小姐,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冉刻求心中一跳,他对什么一统天下目前并无兴趣,最关心的还是张丽华和两个兄弟的下落。

李八百笑道:“兄弟带走张三、王五,不过是想请孙兄前来,你若要那种蠢材,兄弟我随时都可为你找几百个来。”

孙思邈脸色微变。

“你将他们怎么了?”冉刻求骇然喊道。

李八百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冉刻求的发问,可神色之淡漠让人望了心冷。

“至于为何劫了张小姐,兄弟自有用意,这刻却不方便对孙兄说。但孙兄尽管放心,只要你答应和兄弟联手,兄弟定会尽释前嫌,也绝不伤那张小姐一根头发。若是孙兄喜欢,把那张小姐送给孙兄做妻做妾,也是无妨。”

慕容晚晴脸色微变,手已悄然地摸在腰间剑柄之上。

孙思邈微笑道:“天下你有,我倒是美女在手,这个买卖,阁下算得明白。”

“那孙兄不知有没有算清呢?”李八百哂然反问道。

风萧萧兮叶落,天地间满是萧索气息。

孙思邈双眸微眯,似在盘算什么。良久,这才反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众人脸色均变,冉刻求心头一跳,蓦地感觉火光都冷森可怖。

李八百脸上反倒异常的平静,缓缓站起道:“不为我友,就为我敌。以孙兄这种人才,不和我联手,就迟早和别人联手对付我了。如果那样,不如今日兄弟就留下孙兄好了。符兄弟,你说如何?”

他话语平静,可其中的杀机,任凭谁都听得出来。

那无赖笑道:“八百兄说的,就是小的的意思。”

李八百精神一振,将那酒碗摔落在地,长吸一口气道:“这件事只和我们三人有关……想走的,我不会阻拦。”

慕容晚晴见他片刻的工夫,由热砖冷,分化敌我,不知是喜是忧。

无论如何,她和冉刻求都会站在孙思邈这边,可在李八百的眼中,显然觉得他们两个不足一提。

李八百如此推崇那无赖,当然认为和那无赖联手对付孙思邈很有些胜算。

既然这样,眼下的关键反在桑洞真几人身上,毕竟这几个茅山宗的弟子颇有些能力,不容小觑,甚至说可左右局面的发展。

现在的问题是,桑洞真等人是要帮孙思邈,还是会置身事外?

李八百斜睨着桑洞真等人,好像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桑洞真突然上前一步道:“若是不走呢?”他白衣如雪,眼下虽是狼狈不堪,但此刻看起来竟很有坚毅之气。

“茅山宗可是想与我为敌吗?”李八百笑容中隐泛杀机。

桑洞真厉声喝道:“江南茅山宗、李家道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李八百,你身为李家道的道主,先让那无赖挑拨茅山宗和孙先生的关系,又让茅山宗和齐国结下不解之仇,却不知有什么用心!”

李八百淡淡道:“我就算不射那两箭,五行卫能留你们活口吗?”

桑洞真一滞,不待多说,听李八百又道:“至于我的用心嘛,方才孙兄不也说了,想你是不服孙兄方才所言,认为你们茅山宗才是江南第一派了,这番出头,多半是想杀杀我的威风!”

“不错。”桑洞真脸现怒意,喝道,“今日我们茅山宗就想让所有人知道,江南有茅山宗在,李家道不足一道。”

李八百哂然一笑,鼓掌道:“好,好,好!那我就领教下茅山宗的法术了。”

他话音才起,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

那把刀也不知他从哪里取出,倏然而来,直如法术一般。他本豪气干云,可刀一在手,又完全变成昔日那阴狠毒辣的人物,手一挥,一刀斩来。

这一刀斩的不是桑洞真,而是孙思邈!

他倏然出刀,身形如电,这一刀斩得实在是变化无常,匪夷所思。

无刀光,只有风声。

风声大作,凛冽如数九寒天时。

慕容晚晴一见那刀,花容色变,忍不住叫道:“小心!”

刀无刀光,只因为那刀身本是黑色,融入黑夜中,如鬼魅风影般难以捉摸。慕容晚晴一见那刀,立即知道那把刀叫做“泼风”。

泼风刀竟然再现?

那本是北魏寇谦之曾用的祭刀,当年不知掀起多少恩怨情仇、杀戮惨案。

她思绪转念虽快,却不如那泼风刀的快捷。那黑色的刀如魔如怪,刹那间撕裂了时空,倏然就到了孙思邈的脖颈之间。

孙思邈立退,他像早算到了这一招,退得不算快捷,但一退就到了两丈外,如同被那刀风所吹,轻飘飘的竟没有半分的分量。

就算李八百这等人物见了,也不由喝了声“好身法”。

孙思邈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因为他蓦地感觉身后杀气突起,一人不知何时已近了他的身后,不过咫尺之遥。

他想也不想,脚步连错,连走七步,避开了那袭击之人的七招杀手,这才看到袭击他的人正是那个无赖。

那无赖出手如雷轰电击,神色萧肃,这刻竟隐约有宗师之气。见孙思邈连避他七招,无赖不由动容,喝道:“好一个禹步,不愧得到寇谦之的真传。”

他说话间,身形如水中浮萍、风中落叶,飘曳不定,围孙思邈周边而转,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影子。只见他东面一掌劈来,西面双肘猛撞,南面飞来一腿,北面连环数拳。

冉刻求在旁看到,不由眼花缭乱,几欲作呕,若非亲眼所见,定不信世上还有这般敏捷的身手。

那无赖十数招直如一招击来,孙思邈见了耸然动容,脚下步伐不停,总在间不容发的工夫避开对手的来袭。

李八百如风一刀劈空,眼看桑洞真健步冲上,突然长声一笑,倏然到了桑洞真面前,不待桑洞真站稳,又是一刀挥去。

桑洞真大喝声中倒翻回去,感觉那刀锋几乎擦胸而过,骇得脸色苍白,喊道:“布阵,四象!”

他声一出,严太玄、周太平就冲到他的左右,姚正一脚步稍慢,刚刚到了他的身后。

“小心。”慕容晚晴突然呼道。

她说话的同时凌空冲起,跃到周太平的身边。

周太平有问题,周太平恐怕要出手对付桑洞真!

这个念头电闪而来,让慕容晚晴明白不安所在。她在昨夜曾跟随周太平出了响水集东,见到周太平曾和李八百暗中有过联系。

当时这俩人寥寥数语,说有计划,但言语不详。

慕容晚晴虽未来得及将此事对孙思邈提及,可一直暗自留意着周太平的动静,见其并无什么异常,暗自奇怪。现在见李八百突然扑向桑洞真,而周太平转瞬就到了桑洞真身旁,蓦地明白了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周太平本是李八百埋伏在茅山宗的细作。

周太平要对付桑洞真。

江南诸道,茅山第一,李八百若要让李家道独占鳌头,必须要压倒茅山宗。而这次如能铲除桑洞真,杀掉孙思邈,只怕他的计划转瞬就是对付王远知、吞并茅山宗、作乱江南,进而实现他一统天下的野心。

所有念头瞬间明了,慕容晚晴人在半空时,已伸手拔剑。

剑发琴声,缭绕夜空。

而就在这时,周太平果不出慕容晚晴的意料,到了桑洞真的身边时,蓦地出剑,一剑刺向了桑洞真。

桑洞真骇然失色,闪身避过喝道:“你疯了……”

那声音戛然而止,却见一剑尖倏然从他胸口突出,带出了一点鲜血。

风似凝,慕容晚晴心中大震,一剑同时刺在周太平的背心。

周太平和桑洞真几乎同时惨叫一声,只是周太平当即毙命,桑洞真却是一剑反挥,严太玄慌忙退开,神色惶惑。桑洞真立在那里,不信地望着自己胸口带血的剑尖,摇摇欲坠。

刹那光景,周太平袭击桑洞真,却被慕容晚晴刺杀,而桑洞真猝不及防,已遭严太玄的暗算。

一剑穿胸!

那长剑从他背心刺透到前胸,此刻还在他身上。严太玄慌忙躲闪桑洞真的垂死一击,无暇将剑从桑洞真的胸口拔出来。

慕容晚晴心中暗恨——恨自己竟大意如此。

原来严太玄、周太平均已被李八百收买,怪不得李八百对茅山宗从不放在心上,他早有对付桑洞真的方法。

“当”的一声响,慕容晚晴拔出周太平背心之剑,架开了李八百劈向桑洞真的一刀,手臂发麻,软剑几乎脱手而飞。

可李八百刀势如风般连绵,一刀才落,一刀又出。

转瞬工夫,李八百就连劈三刀,慕容晚晴连挡三刀,退了两步,琴声铮铮激昂。她虽知桑洞真必死,可心中对桑洞真此刻的处境有所歉然,不肯多退、让桑洞真丧命在李八百的刀下。

那一刻,她柔弱尽去,心底的倔强霍然而出,突然反攻一剑,直如拼命一般。

李八百长啸声中,身形陡转,手上黑刀突然不见。

慕容晚晴一惊,却感觉周身寒风凛冽如刀——不是风,而是刀。

那一刻,不知有多少刀砍来,席卷狂沙,颠倒了黑白,倾覆了天下。

慕容晚晴已知不幸,心中突然有分释然。

那时的感觉十分奇怪,她没有畏惧、没有惊怖,有的只是发自心底的释然。她百忙之中,还能向孙思邈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竟想,我若就这样死了,他以后会不会偶尔想起有我这个人物?

她没有看到孙思邈,只见到身影一道,竟破了那无赖四面八方的包围,冲进重重刀山……

紧接着她就感觉腰间一股大力推来,送她出了暴风席卷的中心。

来的正是孙思邈。

那无赖大惊,他目的明确,显然就是困住孙思邈,先让李八百解决掉其余的人物,再和李八百合力对付孙思邈。

他们没有再小瞧孙思邈。

因此,那无赖一上来就以快对快,以攻做守,看似招招进攻,实则如作茧缚人,只想将孙思邈困在茧中。

可他想不到,孙思邈想走就走,身法无半刻停滞。

那无赖惊诧之时,亦复骇然,暗想,只怕寇谦之盛年之时亦没有这般身手。

孙思邈冲出无赖的包围,将慕容晚晴推出刀山狂风中心,却将自己置身在万劫不复之地。

无赖惊,李八百却狂——狂啸中出刀,刀山霍然变成了铅云,层层叠叠地压下,其中夹杂着无数道黑色闪电。

孙思邈退走,同时伸手抓住了桑洞真的肩头。

他那一刻,脚步错乱,不知走出了多少步,那铅云刀山步步紧逼,似慢实快,似虚还实,但始终落不到他的身上。

陡然间,孙思邈一声清啸,倏然带着桑洞真冲出了泼风刀的笼罩。

火光大耀,似乎整个天空都亮了。

慕容晚晴才站稳身形,见状心中一喜,突然秀容惨变,嘶声道:“小心!”

她看到了孙思邈没有看到的危机。

李八百、那无赖冲到孙思邈的近前。

孙思邈凝神要战,突然暴喝一声,手一甩,竟将桑洞真丢了出去,然后踉跄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下,这才站稳。

慕容晚晴和冉刻求几乎同时冲到孙思邈身边,喊道:“先生……”

就见一股鲜血从孙思邈背心处流淌而出,沿着那大树淋漓而下,竟呈灰色。

孙思邈脸上也笼罩着一层灰色,双眸微张,讶异地望着远远的一人。

冉刻求心头狂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慕容晚晴却秀眸圆睁,怒视着一人,几乎咬碎了贝齿,一字字道:“你好卑鄙!”

那人脸上闪过分不自然,但转瞬笑笑道:“姑娘过奖了。”

风已停,杀气更浓,李八百、那无赖均已住手,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然后望向那人齐声道:“桑道长当得起慕容姑娘的赞赏。”

出手暗算孙思邈的,竟是桑洞真!

桑洞真胸口还流淌着血,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染得如雪的白衣斑驳一片。

可他受了这种重伤,出奇地没有摇摇欲坠,立在那里,看起来比长枪还要挺直。

他不是受了致命的暗算吗,怎么会和没事人一样?

冉刻求大惑不解,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目前只知道孙思邈负伤了,而且遭遇重创,而出手暗算孙思邈的,竟是孙思邈救过两次的茅山大弟子——桑洞真。

听闻李八百和那无赖异口同声,桑洞真脸上闪过分恼怒,但转瞬平复:“两位何必谦虚,这计策,岂不是两位想出来的!”

慕容晚晴心中电光一闪,失声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她想到了什么,但实在骇然,一时间竟难以整理成形,亦难想这帮人诡计如此难揣,计计连环,匪夷所思。

李八百一笑,手中那柄泼风刀隐入了黑暗:“我们当然早就认识,不然桑道长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响水集做法呢?”

桑洞真左手一动,若无其事地从胸前取下剑尖,而右手反转,又从后背拿下了带着半截长剑的剑柄。

那把剑竟是断的。

两截长剑,看起来穿体而过,却不过是粘在身上。茅山宗幻术万千,难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一项幻术?

方才长剑看似透体而出,原来不过是在做戏。

慕容晚晴顿时恍然,失声道:“响水集外,你和周太平谈论计划时,不过是做戏给我看?”

一念及此,她再望孙思邈时,心痛如绞道:“是……我……害了先生。”

她那一刻终于明白,原来茅山宗中不止周太平、严太玄和李八百早有勾结,桑洞真也早和李八百有了联系。

他们到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付孙思邈。

周太平、严太玄刺杀桑洞真,不过是个圈套——吸引孙思邈过来的一个圈套。

可笑她自以为看得清楚,拼死来救桑洞真,不想却变成他们利用的一枚棋子。

但让她到现在仍不解的是,这帮人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孙思邈,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思邈靠在树旁,似乎站立都有些困难,那一刻有着说不出的虚弱。望着缓缓逼近的李八百和那个符姓无赖还有桑洞真三人,他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没什么懊丧畏惧之意,只是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那无赖挖着鼻屎道:“孙大侠明白了什么?”他还是那懒散的样子,可眼光中却带了锋锐的光芒。

“你们送那封信,本是一石二鸟的计谋。不但要让我心生好奇,还算定我要跟着那无赖……”

孙思邈怅然道:“我入响水集前,你们显然已制定了对付我的计划。你们引我去茅山宗居住的地方,表面上是挑起我和茅山宗弟子的冲突,其实不过是利用这出戏在我身边埋下了一步杀招。”

这步杀招的关键当然就是桑洞真。

那场戏的目的不过是让桑洞真接近孙思邈。

孙思邈说到这里,心中暗想,我十三年未出,才到响水集就被桑洞真叫出名姓,当时虽有困惑,却一直无暇深究,现在想想,当然是李八百将我名姓通报给桑洞真了。

“我太过自负,一直认为李家道和茅山宗是道不同,难以为谋。因此,从未想到茅山宗会为了李家道接近我,原来我错了。”

孙思邈神色萧索,没有对桑洞真表现出深切的痛恨,却满是失落之意。

那种神色,只是像一个长辈见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事时的表情。

桑洞真本是自得,但见孙思邈这种表情,心中略有些不舒服,故作平淡道:“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更不会样样算到。你到现在能想到这点,也还算聪明。”

慕容晚晴忍不住骂道:“先生是没有算到——他没算到还有人有禽兽不如的心肠。禽兽还知道报恩,可你桑洞真被先生救过性命,居然还能下手暗算先生。方才我说你卑鄙,还真的是夸奖了你!”

桑洞真脸现怒容,上前一步,看起来就要动手,可见李八百和那无赖都是在优哉地看戏,心中微凛。

孙思邈虽中了他法术“离魂刺”的暗算,可含恨濒死一击,只怕会石破惊天。他贸然上前,若做了被宰的出头鸟,实在不智。

他也算心机狡猾之辈,瞬间想明白利害,说道:“出手的是我,但若没有这位符兄的高招,我是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一切事情推到了那无赖的身上。

果然,孙思邈目光转向那无赖,缓缓道:“不错,引我入局的是李八百,出手的是桑洞真,谋划的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这位仁兄事无巨细都算得清楚,甚至将人心也揣摩得丝毫不差,实在是难得的奇才。”

那无赖堆出笑容道:“孙大侠真的过奖了,其实……这不过是小的挖鼻孔时想出的鬼把戏,不足一提,小的就算不出高阿那肱等人会来,更何况这些事情……究竟还是要八百兄这样的雄才方能实施。”

见孙思邈望过来,李八百倒是当仁不让道:“孙思邈,我三人对你出手,实属不公。但说实话,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之事。你也不用拖延时间了,中了桑洞真的离魂刺,时间越久,你就越难复苏,你束手就擒,我们并不一定要杀了你。”

“哦?”孙思邈道,“不杀我,当然是有条件的了?”

李八百道:“孙兄果然痛快。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十三年前入昆仑时,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十三年后能有这般本事,甚至禹步都通,不用问,肯定是见到阿那律了。”

见孙思邈不语,李八百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交出阿那律,走天师之道,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倒是朋友。”

冷风吹过,撕扯着寒树,几片叶子落下,飘飘荡荡地随风而走。

孙思邈笑了,不知是笑风的固执,还是笑叶子的轻信。

这世上本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若是不交阿那律呢?”孙思邈的话语飘荡在风中,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