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立在灯下,神色冷峭。

慕容晚晴见张裕突然化身为冉刻求,心中震惊之意实在难以言表。

她就算怀疑千人万人是张裕,也从未想过那嘻嘻哈哈、满是市井侠义之气的冉刻求会是龙虎宗的道主。

可事实就在眼前,她怎能不信?

陡然间,她发现眼前这冉刻求虽和自己见过的那个冉刻求极为相似,但额头发乌,两个太阳穴的地方却有些发白,竟有中毒的迹象,同时此人眉宇唇边,均有深刻的皱纹,显然年纪要远过冉刻求。慕容晚晴心中一震,立即叫道:“你不是冉刻求!”

可这人若不是冉刻求,为何和冉刻求这般相似?

面前那人冷冷道:“我当然不是冉刻求。”

“那你是谁?”慕容晚晴有些心神错乱,张口道,“你是张裕。”

“我当然是张裕。”面前那人目光更冷,手一抹,竟然又回到鬼脸的样子。

那面的张季龄本是痛苦不堪,听到二人对话,陡然一震,失声问道:“谁是冉刻求?”

他的发问就如一道闪电划过了慕容晚晴的脑海,她蓦地想到,在紫金山上,孙思邈曾和她说的一句话……

“你难道没有觉得冉刻求像个人吗?”

当初她乍听这句话时,还差点闹出了笑话,但孙思邈随即的话,让她惊悚不已。

“冉刻求像个你没有见过的人。你见过那人的画像!”

她当时以为孙思邈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孙思邈随口之语竟像有极深的用意。

不过,她在紫金山时的确想到了冉刻求像谁,可她没有深想下去。

只是因为这想法实在好笑——好笑得让人心惊。

冉刻求的相貌,竟像她在通天殿旁石室内看到的一幅画像——那画像就是张角。

张角竟像冉刻求?

这想法实在好笑。

她在通天殿内,看到张角的画像时,不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张角极为威猛,浓眉大眼,若是去掉了胡子,和冉刻求极为的相像。

也和眼前的张裕极为相像。

张裕本是天师张陵的血脉,和张角相像并不出奇,可冉刻求为何和张角也那么相像?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叫道:“你把冉刻求怎样了?他……他……他难道姓张?”

张季龄浑身一震,忽然扑到张裕身边,握住他手臂道:“谁是冉刻求?你究竟知道什么?”

张裕甩手震开张季龄的手臂,一字字道:“旁人都说你有个女儿叫做张丽华,我一直也是如此认为,可我这几天才知道,你还有个儿子的。”

“他在哪里?”张季龄再次扑过来,嗄声叫道。他那一刻,死死拉住张裕,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张裕冷笑道:“你的儿子,我怎么知道会在哪里?”

张季龄突然跪下,颤声道:“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的。”他扭头望向慕容晚晴,嘶声道:“你也知道的,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那一刻,眼中满满的,均是恳切哀伤之意。

慕容晚晴为之心软,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要告诉他什么,所有的一切,和张季龄又有什么关系?

可望见张季龄眼中的渴求哀痛之意,又想到张裕方才言语,慕容晚晴陡然懂了,叫道:“冉刻求本姓张,他……他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你见过他,他好吗?”张季龄连滚带爬地到了慕容晚晴的身边,急声问道。

慕容晚晴却望着张裕,她只知道,最后是张裕抓走了冉刻求。

她脑海中霍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当初孙思邈肯定张裕不会下手对付冉刻求,她还不解,可她现在明白了。

冉刻求本是张季龄的儿子,也是天师血脉,因此才会和张裕、张角这般相像。张裕本要杀了冉刻求,可发现冉刻求的秘密,这才抓走了他。

可张季龄、冉刻求父子为何会失散?

心中疑云阵阵,慕容晚晴反问道:“张季龄,你为什么会和儿子失散?”

“为什么?为什么?”张季龄喃喃念着,突然叫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你疯了吗?我怎么会知道?”慕容晚晴不满道,陡然想到什么,脸色立转苍白。

张季龄缓缓站起,双拳紧握,一字字道:“好,你们不明白,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个明白!”

他神色悲愤,牙关竟有血迹渗出,缓缓道:“当年北天师道风头正盛,兰陵王之父——也就是齐国文襄帝高澄被家奴兰京刺死后,齐国人一直怀疑事情是北天师道中人策划,高澄兄弟——也就是文宣帝高洋下令灭道。而斛律明月却是野心勃勃,不但想灭北天师道,还将六姓之家卷进来,想趁灭道之机,一统天下……”

“这本是极难完成的任务,他虽武功盖世,谋略深远,实施起来还是千难万难……”

“但他毕竟是不世奇才,非但灭了北天师道,消灭了齐境所有道中高手,还把触角探到江南……那时六姓衰颓,只有龙虎宗隐成规模。他才让斛律雨泪接近我,试图将龙虎宗一网打尽!”

“可雨泪却爱上了我!”说到这里,张季龄脸颊抽搐,“斛律明月虽给龙虎宗重创,但龙虎宗根基仍在,他却折损了得力的义女。他一计不成,又生毒计。他虽派出雨泪,但一直对雨泪放心不下,这才用孤独迷情蛊控制雨泪,进而来控制我!”

“他毒辣非常,也是极具野心。他不杀我,反倒扶植我经商为他效力,以助他攻伐陈国时做为内应。”

张裕听到这里,冷冷接道:“他不杀你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终究不放弃借你来控制龙虎宗的用心。他阴险狠辣,岂是常人所测?”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本想为义父辩解,两国交兵,本就是斗智斗勇,无所不用。可见到张季龄憎恶中又带伤悲的表情,她竟说不出什么。

更何况,她心中也有几分彷徨和迷惘。

“我那时一心想救雨泪,倒顾不上许多。”张季龄回忆道,“更何况……那时候雨泪又有了身孕。”

“这件事我也知道。”张裕道,“可你当时对我说,斛律雨泪生了个女儿,现在才知道你在骗我。”

“我不骗你,难道让儿子走和我一样的路?”张季龄嗄声道,“我太了解你,了解你若知道我有儿子,肯定会让他继承龙虎宗的衣钵!”

张裕怒道:“他本是张家人,入龙虎宗有何不好?你以为所有人都会和你一样没有出息?”

“我不想他和我一样,可也不想他和你一样!”张季龄嘶声道,“我只想让他做个普通的人,这比你我现在好上千倍万倍!”

张裕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慕容晚晴却想,张季龄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以前的冉刻求看起来,比现在的张裕和张季龄都要快乐。

可是,冉刻求如今又落在张裕的手上,只怕难和龙虎宗脱离关系,这难道是天意?

张季龄许久才平复下来:“雨泪生了儿子后,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很快地去了。”张季龄泪早已干,可那悲痛的表情却更加深邃。

“斛律明月怕我反悔,当然也给我下了蛊。”张季龄缓缓道。

张裕身躯一震,油彩也挡不住脸上的杀机,可他眼中却藏着一股深邃的痛苦。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暗想,张裕恨义父情有可原,可他痛苦是为了什么?

张季龄陷入哀痛,却并没有留意张裕的异样,继续道:“可斛律明月当然也知道,雨泪若死,我就算中了蛊,也未见得会听从他的吩咐。可他若知道我有儿子,肯定还会用我儿子来控制我。”

慕容晚晴暗自心惊,终于道:“于是你就丢了儿子,找个女婴来代替,谎称生个女儿?”

张季龄凄然道:“我怎么舍得丢弃他?雨泪临死前,只让我好好照顾他。”

“那你们父子怎么会离散?”慕容晚晴不解。

张季龄道:“我本来托最信任的老仆把儿子带走,让他抚养儿子成人,想切断他和张家的一切联系,让所有的灾难和他无关。”

眼中陡然闪过分恨意,他咬牙道:“可后来,我突然和那老仆失去了联系,我的儿子自然也没了下落!”

张裕一旁道:“不用问,肯定是斛律明月搞鬼了。”

慕容晚晴本不敢深想,但听到这里,只感觉一阵心冷。

张季龄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他在捣鬼。当初,我发了疯一样派人去找儿子,但始终没有下落。我心灰意冷,再不听斛律明月的吩咐,他很快就给我送来了我儿子包裹用的被褥。”

顿了片刻,他才一字字道:“我那时候终于知道,不但我逃脱不了斛律明月的控制,我儿子也不能!”

慕容晚晴感受到张季龄刻骨的恨意,周身发冷,可同时却奇怪,为何冉刻求后来好像并没有在斛律明月的掌控之中?

“因此你不敢背叛斛律明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你儿子?”张裕缓缓道,见张季龄点头,张裕又道,“若你儿子如今不在斛律明月之手,你还怕什么?”

“那他在哪里?”张季龄急问。见张裕不语,他痛苦万分道:“雨泪临死前,只让我照顾儿子,可就是这一点我都没有做到。兄弟,求求你告诉我他的下落,我做鬼也感激你!”

张裕一震,喃喃道:“兄弟?”

多少年了?他们形如陌路,这些年来,张季龄头一次叫他兄弟。

原来无论如何……他们一直都是兄弟!

张裕眼中露出极为复杂的情感,沉默许久才道:“他落在王远知的手上。”

“为什么?”张季龄失声道,不等答案,就要冲出灵堂,“我去找他!”

“你去哪里找王远知?”

张裕一句话让张季龄僵立在门前:“王远知不在茅山吗?”

“他在建康,眼下多半还在皇宫。”张裕道。

慕容晚晴微有颤栗。方才,她一直沉湎在张季龄的往事,反省自身,甚至忘记了和张裕之间是势不两立的。

可直到现在,她才蓦地清醒,张裕、李八百等人本是要对付孙思邈的。

孙思邈在宫中,王远知居然也在,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皇宫找他。”张季龄迫不及待。

“找他说什么?陈国天子陈顼也在那里。”张裕冷冷道,“你难道想告诉陈顼,你本是斛律明月的细作?”

张季龄愣住,手扶门框,一时间汗出如雨。

张裕缓缓道:“我来找你,除了要让你重回龙虎宗外,其实也想和你商量如何来救你的儿子……你不用……”

话未说完,他脸色倏然一变,陡然喝道:“哪个?”

他声将出口时,身形就如利箭般射出,撞破窗棂飞了出去。未等落地时,就见到一身影在月光下立着,再也不问,一拳击出。

那人影倏然而退,一退丈许,已到了院中梧桐树下。其身法飘忽轻灵,就算张裕见了,都是为之心惊。

张裕一拳击空,落在地上,见那人退到树下,并不再逃,忍不住喝道:“你是谁?”

梧桐暗影罩住那人的脸庞,让张裕一时间看不清楚究竟。可他心中惊凛,知道这人只怕偷听了不少秘密,若让这人离去,张季龄将死无葬身之地。

张季龄虽脱离龙虎宗,但毕竟是他的大哥。

一朝兄弟,永世兄弟,更何况眼下龙虎宗正逢危机,他虽对张季龄言辞冷厉,却绝不会让张家有事!

那人缓缓走出了树影,重回到了月光之下,仍是一声不语。

方才,张裕只见到那人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飘逸间还带分剽悍之意,这刻定睛向那人脸上望去,心头狂震。

那人戴了个狰狞的面具。

月光下,那面具却不像地狱恶鬼,而满是铿锵鸣乱的金戈铁马之气。

张裕目光一转,蓦地发现那人穿的原来是紫衣。

紫衣、面具?

脑海中陡然有幅疆场喋血的画面闪过,张裕本是沉郁的脸色已然变了——变得极为难看。

他虽不认得来人,却想到了来人是哪个。

只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因此他问了一句:“你的刀呢?”

那面具狰狞狂放,面具后的那双眼却带分寂寞萧冷。

那人不语,只是一伸手,手中有紫色光芒爆射,一把疆场厮杀的长刀霍然现出在手上。

刀色紫金,月光下满是飘渺的梦幻之气——还有杀意!

张裕见了,反倒笑了,只是笑意中带着无尽的敌意和谨慎。他只是缓缓地说了三个字:“兰陵王?”

那三字虽轻,却如沉雷炸响,一时间天地萧肃,明月无光。

慕容晚晴人在灵堂中,将那三字听得清清楚楚,只感觉全身血液顿燃,一时间难以置信。她忘记了自己被五花大绑,忘记了周身无力。她双腿用力,竟连人带椅地冲到窗前,举目望去,一阵颤栗。

紫衣、面具、金刀凝气。

不错,那人正是兰陵王。

原来三年前宫中一曲,曲终人还聚;原来斛律明月说的不错,兰陵王高长恭果真来到了建康!

慕容晚晴从未想过和兰陵王在这种时候相聚,孙思邈也从未想到过能在陈国皇宫和冉刻求再次相遇。

王远知怎么会把冉刻求带到这里?

难道冉刻求能帮王远知扭转不利的局面?

冉刻求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孙思邈疑惑多多,但终于垂下了目光。他发现冉刻求并没有看他,虽然他身在铁笼中,极为醒目,无论谁入殿中都不可能看不见的。

冉刻求是真的没见,还是视而不见?他对孙思邈为何这种态度?是不是他已决定不再见孙思邈?

或许因为他和孙思邈本不熟悉的。

孙思邈不再想,只是心中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在看着冉刻求,冉刻求却在看着王远知。只有离冉刻求极近的人,才能看到他嘴角抽紧,牙关咬着,似有极为难的决定。

淳于量开口打破了沉寂:“王道长,你让圣上见的人就是他?他是谁?”

王远知道:“他叫冉刻求。”

“冉刻求?”淳于量目光闪动,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半晌后才道,“你叫他出来何事?”

王远知缓缓道:“都说淳于将军实乃江南三将中最负谋略之人,难道没发现,如今围绕在太子身上的事情有些古怪吗?”

他话一说出,吴明彻神色不渝,虽不反驳,显然也并不认可。

淳于量只是咳几声道:“王道长的高见是?”

“这或许也不能怪淳于将军,只是因为这件事太神秘、太诡异了。”王远知轻叹一口气。

徐陵忍不住想,你王远知到现在还有资格怪别人吗?可忍不住好奇地想要知道王远知究竟要说什么。

淳于量只是哦了声,突望向孙思邈,缓缓道:“再神秘的事情,揭穿了也就平淡无奇了。”

“不错!”王远知立道,“桑洞真的确是奉贫道之命前往江北传道,贫道本意不过也是让天子仁德同时随道传到江北……”

陈顼似乎有所触动,但终究没有抬头。

吴明彻眼睛亮了,可还是喝道:“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事情有了偏差,只因为有人暗中作祟。”王远知缓缓道,“茅山宗得圣上扶植,如今在江南颇有规模,引发了一些人的猜忌,这才收买了桑洞真、魏登隐等人,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

“一些人是谁?”淳于量问道。

王远知不答,反向孙思邈望来,道:“孙先生可知道吗?”

孙思邈脑海中立即闪过李八百、张裕的面容,可终究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远知哂然冷笑:“孙先生是不知,还是不想说呢?”

“王道长此言何意?”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王远知微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到现在孙先生还为李八百、张裕等人隐瞒,莫非是他们的幕后主使?”

孙思邈心头震动,一时间错愕无语。

殿中死寂。

王远知凝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孙先生真以为行事隐秘,图谋之事,就无人知晓吗?”

孙思邈半晌才道:“我图谋何事?”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王远知道,“这句话,贫道也是知道的。”

淳于量目光一直在孙、王二人身上转动,似也知道此事,竟未多话。

眼眸中精光闪动,王远知道:“十三年前,孙先生正值人生巅峰,却突消失不见。十三年后,学了天师大道,想要一展宏图,行叛逆之事。只可惜要展宏图,却非那么容易之事。孙先生暗中联系天师门下各姓,纠结势力。知江南茅山宗忠于陈国,绝不可能和先生一路,因此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妄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孙思邈那一刻极为困惑。

王远知虽是臆测,但也并非全无征兆。

至少在孙思邈看来,太子和兴郡王之间的恩怨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有人在推波助澜,借宫中权利争斗实现自己的阴谋,而暗中推手很可能就是李八百、张裕等人。

可李八百本要联合天师六姓重建四道八门,为何所作所为反倒更像是要打击茅山宗?或者说,也像在陷害他孙思邈!

王远知接道:“若非如此,孙先生怎能两度营救太子?紫金山上,又如何能从李八百手上夺回太子?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巧合得像有人故意安排的!”

孙思邈忍不住向那紫衣少女望去,不想王远知所言和她竟大同小异。

那紫衣少女却移开了目光。

“只是天子圣明,又如何会被你的算计迷惑?因此,你才入宫中就被关入了笼中!”王远知下了结论道,“你作茧自缚,到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孙思邈淡淡一笑:“这些好像都是道长转移视线的推测。道长若是随便揪一个人出来,就说他是幕后主使,那我真的无话可说。”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心道这个孙思邈看似无争,但说得极为切中要害。

王远知笑了:“你真以为我只是凭空猜测?其实我只说了你图谋的半数……你图谋不止要打击茅山宗,取而代之,甚至还想颠覆陈国。”

众人耸然变色。

孙思邈波澜不惊:“王道长莫非把我当作无所不能吗?”

“你非无所不能,但斛律明月能!”

王远知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和斛律明月的连环计划。你莫要以为所做隐秘,却不知道,所有一切都被我徒弟冉刻求看在了眼中。”

孙思邈忍不住向冉刻求望去,诧异道:“他是你的徒弟?”

意外迭起,他倒实在没想到,冉刻求居然会是茅山宗的弟子。

王远知沉声道:“不错,他本是贫道派往邺城的细作。他一路跟随着你,不过是要查你的所为。”转望冉刻求,他缓和道:“刻求,你可将一切说个明白了。”

众人目光均落在冉刻求身上。

有风吹,殿中灯火闪烁,照得人影摇曳。

冉刻求的影子在殿中也是摇摇摆摆。他终于望向了孙思邈,目光复杂。

可他说出的话却简单得很:“孙思邈到邺城后,明里和斛律明月闹翻,但暗地却和斛律明月在牢狱中联系,图谋不轨,只怕要对陈国不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千斤巨石砸在地上。冉刻求说完这句话后,移开目光,不再看孙思邈一眼。

众人微哗,孙思邈却默然。

“孙思邈,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王远知喝道。

夜已深,灯更明,照在铁笼的栏杆处形成数道阴影,落在孙思邈沧桑的脸上。

那一刻,他脸上没有迷雾升腾,没有愤怒失落,有的只是沧桑落寞。

“我无话可说。”

众人均愣。那紫衣少女霍然望向孙思邈,神色奇怪。就算淳于量眼中都闪过分诧异。王远知本还要说些什么,闻言顿住,脸上也有分讶异。

谁都以为孙思邈会反驳,谁都以为孙思邈要反击,可他竟然无话可说?

良久的沉默,淳于量道:“孙先生莫非已认罪?”

那紫衣少女忍不住叫道:“孙思邈,你疯了,你可知道认罪的后果是什么?”

勾结斛律明月,陷害茅山宗,图谋对陈国不利。在这里,无论哪个罪名均是死罪,没有别的选择!

孙思邈再次沉默,良久才道:“我无话可说。”

众人微哗,众兵士已要上前,只等陈顼的号令……

“可我有话要说!”一人突道。

众人望去,略有诧异,发现说话那人却是冉刻求。

王远知脸色微变,喝道:“刻求,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你退下吧。”

冉刻求不理王远知,突然大步走到笼前,一把握住铁栏,手上青筋已起,重复道:“我有话要说!”

他那一刻,双眸炯亮,其中有着比灯火还要亮的光芒。

他终于望向了孙思邈,影子虽摇曳,可身躯却挺得如同标枪。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缓缓道:“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你也和我无关吗?”冉刻求道。

孙思邈还在沉默,可他眼中突然闪过分温暖。

秋意浓,秋夜凉,但有些人不会跟随四季变幻而改变。

“你明知我在冤枉你,可你非但没有怪我,反倒为我着想,怕我因此受累,什么都不说。我若再不说什么,还算是人吗?”

冉刻求眼中有了泪影,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嗄声道:“我一定要说!”霍然转身,他环望众人道,“我其实是个无名小卒,根本不是王远知的弟子,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业,不明白什么六姓之家,我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王远知脸色已变,才要呵斥,突见淳于量望过来,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可我却明白,孙先生从不算计别人,他只救人!”

冉刻求声音激昂,回荡在殿中。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倒喜欢算计他、冤枉他。斛律明月这样,李八百如此,如今到了你们,也是这样?难道做一个好人,代价就是要被人冤枉?若真如此,天理何在?”

吴明彻、徐陵面面相觑,他们身在庙堂,位高权重,本对冉刻求这种小人物不屑一顾。若论天理,侃侃而谈三天三夜也未见说完。

可冉刻求简简单单的一问,让他们却觉得无话可说。

很多事情好像没天理的。

霍然望向王远知,冉刻求大声道:“你身为一代宗师,更是荒唐,我不懂你的什么狗屁结论。孙先生两次营救太子竟是阴谋诡计?难道说救人不对?不救就对了?”

王远知脸色铁青,却沉默无言。

冉刻求又望向陈叔宝:“你这个太子更是莫名其妙。我一个市井之徒,还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可你被先生连救两次,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被人冤枉,竟然连屁都不敢放?”

众人默然,连陈顼都忍不住抬头望过来,眼中闪过分光芒。

陈叔宝一直长跪未起,此刻面红耳赤,突然叩首道:“父皇,孙先生是好人。儿臣在响水集亲眼见他所为,信他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儿臣……儿臣用性命担保!”

他是痴情种子,但一直颇为懦弱,在威严的父亲面前,更是沉默少语,这刻却被冉刻求骂出血性。

陈顼不语。

他很少说话,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就算陈叔宝亦是一样。

淳于量开口道:“冉刻求,你既然说得大义凛然,方才为何要说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勾结?”

“是王远知让我这么说。”冉刻求大声道,“他说,只要我帮他做成一件事,就收我为茅山宗首徒,绝不食言。我一时贪念,这才答应了他。”

殿中突冷——冷中带分肃杀的静。

冉刻求本想说,这本是天大的利好,老子若能成为茅山宗的首徒,当然比一直流浪,或者跟着孙思邈要强,成为首富也是大有希望。可他见孙思邈如此对他,更知道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让孙思邈万劫不复,又如何肯在这时候踢孙思邈一脚?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也什么都不用说。

淳于量一拍手掌,殿外有弓弦绞动之声,无数单刀出鞘,只发出呛的一声响。

殿内周围的兵卫缓步上前,围得有如铁桶。

陈顼身侧的八名内侍形成个圆弧,挡住陈顼,面对王远知。

灯火燃的看起来都在冒着冷气。淳于量人在轮椅上,目光如刀,望着王远知道:“王道长,你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众人均知茅山宗师道行高深,绝境暴起时的可怕,因此丝毫不敢懈怠。

不想,王远知益发地安静,目光缓缓地从冉刻求身上掠过,突笑了下。他的笑容在此时此刻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意。

冉刻求看了发冷,却仍昂首不动。

“贫道只想问一句……”王远知叹口气道,“圣上召我入宫,原来不是为了寻龙?”

陈顼不答。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吴明彻道:“王远知,你作茧自缚,还想用寻龙一事讨价还价吗?”

淳于量淡淡道:“不用王道长,圣上也不见得找不回传国玉玺。”

“原来如此,”王远知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众人不知他是明白罪无可恕,还是明白召他入皇宫本来就是陷阱,可均知这茅山宗师这次只怕是作法自毙。

陈顼头也不抬道:“押下去详细审问。”

一言出,众人心中又凛,知道这详细审问中不知要包含多少腥风血雨,无辜的牵连。

淳于量再次拍手,有俩兵卫拿枷锁铁链上前,缓缓接近了王远知。

咔嚓声响,枷锁已铐住王远知脖颈,锁链缠住王远知的双腕。

众人反倒愣住,就算淳于量都像是有些意料不到的样子。

王远知并未反抗,他竟像知道反抗无用的样子,只是又看了孙思邈一眼。

孙思邈心思转动,略有惊奇。他并不惊奇王远知的不反抗,只是奇怪王远知这种人,为何将赌注全部放在冉刻求的身上?

这不像一代宗师所为!

兵卫锁住了王远知,如临大敌般将王远知押出了大殿。

冉刻求见了,轻舒一口气,只觉得周身说不出地自在。

淳于量望了过来,道:“王远知图谋不轨,理应严惩,可冉刻求欺君罔上,也当拿下!”

话一落地,有兵士上前围在冉刻求身边。

冉刻求心头一沉,他虽知为孙思邈出头后果严重,痛斥太子也不见得有好下场,但见这般阵仗,只怕生死转瞬,也是心中发冷。

兵卫才要给冉刻求上枷锁,孙思邈突道:“且慢。”

淳于量止住兵士,缓缓道:“孙先生有何见教?”

孙思邈道:“见教不敢当,只是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冉刻求赤子心性,并非圆滑之辈,无心犯错,还请将军给他个机会。”

淳于量不语,只是向陈顼看去,意思当然明显,这件事他不能做主。

冉刻求一见,心中凉了半截,暗想这个陈国皇帝一副死爹的模样,就算对儿子都没什么好脸色,怎么会听孙思邈的建议?

他才要再逞英雄,说什么不要管我,可想到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孙先生有本事,说不定能救我。

他在天人交战之际,孙思邈已道:“圣上英明,还请饶了冉刻求一命。”

冉刻求顿时失望,暗想孙先生说话干巴巴的一点水分都没有,既没分量,又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有何用?

陈顼抬头,望向笼中的孙思邈许久,这才道:“逐冉刻求出宫城。”

冉刻求又惊又喜,做梦也没想到孙思邈一句话竟有这种效果。才待感激圣德,早有两个兵士上前押着他出了大殿,一直将他带离宫城,等过了护城河后,兵卫这才回转宫中。

吊桥尚起,冉刻求回头望去,见宫城高耸,有如巨兽大口。他打了个寒颤。

紧走几步,远离了宫城,又近了市井喧嚣,确定自己没什么危险了,冉刻求这才停下脚步。他搔搔头,自言自语道:“就这么放了我?”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被放的理由,就索性不想。立在长街上,他却突然有分空虚之意。

这些日子来,惊险不断,让他没有工夫去空虚。如今惊险一去,那无孔不入的空虚再次和秋风一样的袭来,让他忍不住紧紧衣衫,叹息道:“人生如梦呀。”

他真的感觉一直在做梦,此刻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去做,也不知道孙思邈何时会出宫,更不知道见到孙思邈又如何?等了半晌,终于信步向前走去。

前方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冉刻求痴痴地望,不知为何,泪水突然涌上眼眶……

无家的浪子总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灯火。

不然,就算你点燃全世界的烟火,也驱逐不了你心中的寂寞。

陈顼看起来很是寂寞,徐陵、吴明彻、陈叔宝等人均已退下,那些兵士也退到了殿外。

檀香还在自燃。紫衣少女还陪在陈顼身边,有些挑衅意味地看着孙思邈。

淳于量也还坐在轮椅上,却已退居角落,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陈顼终于抬起头来,接触到孙思邈的目光。

孙思邈目光如辽阔的大海,陈顼的目光却如深邃的寒渊。

目光相触,没有火花四溅,只有往事流年,唏嘘万千。

“十三年了……十三年未和先生相见了。”陈顼道。

孙思邈笑容浮起:“原来圣上还记得我。”

陈顼像也想笑,可不知是因为许久未笑还是怎地,嘴角只是翘了翘。

“朕当然记得。”他的眼中突然露出深切的恨意,咬牙道,“十三年前的每件事,朕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