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水面纹起。

破釜湖一派风光中却像蕴藏着机心百转,杀意万千。

斛律明月看着慕容晚晴时,眼中的凌厉终于融杂了分暖意,但很快消逝。

慕容晚晴没有见到这点暖意,她一直垂头望着甲板。

他们一个是齐国的将军,一个是慕容家的叛逆,本是势不两立。

慕容晚晴当初虽从邺城逃走,终究逃不过斛律明月的天网恢恢。这次慕容晚晴失手被擒,本不会有什么生机,可她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因为她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出戏。

如今,她在戏中的角色看起来已到了谢幕的时候。

她也早想退出,因为她不喜欢戏中的角色。

突然回想起当初对孙思邈说过:“我很是厌倦,也很累,我今天头一次有想走出来的愿望……”

“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值得我等的人……”

“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饭,等着他回来。而我,就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甜……”

画面一幕幕地流转,慕容晚晴的神色益发地苦涩。

她记得,孙思邈曾对她坚定地说过:“你想走出,就能走出。”

她那时没有说的是,若走出后,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孤单,她又何必走出?她早就习惯了眼下的寂寞,从寂寞走入孤单,又有何用?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这一路行来,不过是看叶黄叶落……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为父给你的任务,是让你一路跟着孙思邈,监视他的举动,你可有了什么发现?”斛律明月缓缓问道。

他问的奇怪,慕容晚晴本是慕容家的叛逆,和齐国势不两立,慕容晚晴怎么会听他的吩咐?

斛律明月怎么会是慕容晚晴的父亲?

若是旁人见了,多半一头雾水。慕容晚晴却立即道:“义父,孙思邈并非暗中图谋大事的人。”

“你如何知道的?”斛律明月口气转冷。

慕容晚晴没有留意,只记得那一路落叶中的宁静和温暖:“女儿已经探明,义父所料不假,孙思邈的确是大有来头之人,而且入过昆仑,好像也的确找到了张陵的藏道之地。他是天师门下不假,不过他不像有与齐国敌对的野心。女儿一路行来,只看到他被李家道的那个李八百所迫,却始终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

她缓缓而谈,将追随孙思邈一路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讲明,等说完清领宫的事情后,又道:“女儿觉得,孙思邈没有想对齐国不利的念头,也并没有什么大志……义父似乎不用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没什么大志?”

斛律明月喃喃道:“一个人只要有能力,身处巅峰之地不难,难的是,能在巅峰之境激流勇退。”

“义父的意思是?”慕容晚晴蹙起眉头。

“十三年前,孙思邈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周国国主宇文泰、权臣独孤信都对他青睐有加,他那时候可说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可他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在红尘中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轻轻叹口气道:“连为父都佩服他的魄力和隐忍。”

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分疲惫。他说及孙思邈的时候,难免想起自己。

三十余年的戎马锋冷,他一直都是处于巅峰之境。他这么说,难道是已有了退意?

沉默片刻,斛律明月才道:“他隐忍了十三年这才再次出现,十三年的光阴,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极大的代价,更不要说他这种极具能力的人。一个人若没有远大的抱负,怎会如此?这种人,你说他没有什么大志?”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悸动,极力辩解道:“可他就算有大志,也不会有和大齐做对的意思,真正暗中谋划与大齐做对的人是李八百!”

斛律明月听到“李八百”三字时,目光微闪。他显然也知道这个人。

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道:“孙思邈现在不和齐国做对,谁保证他以后不会!你可以吗?”

慕容晚晴滞住,垂头不语。

“一个人总会变的。”斛律明月双手交错,骨节凸起,萧萧道,“无论谁都不会例外。天师门下六姓之家已蠢蠢欲动,他们和我大齐一直势不两立,若让他们成行,绝非我大齐之福。孙思邈眼下虽不赞同李八百的想法,但真要是大势所趋,形格势禁的话,只怕他是统领四道八门的不二人选。那时候他想推,也是无从推辞,而只要他们势力一成,头一个对付的就是大齐,孙思邈也就会是我们大齐的心腹大患,我们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他未雨绸缪,看得明白,看得透彻。

齐国禁道二十年,杀道中之人无数,这其中的纠葛,事关生死存亡,再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

只有杀!

除掉心腹大患,自己才能有活下去的余地。

斛律明月握手成拳,一字字道:“孙思邈深不可测,若再过一段时间,只怕我也制他不住。”他言语中又带了分疲惫。

他老了,孙思邈的潜力难以限量,他必须及早应对,可他始终未将那方法说出来。

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下去:“通天殿的情况现在如何了?他们……”她问的是他们,实则只关心其中的一个。

她突然发现,斛律明月虽未在通天殿,但对天师道的了解绝不逊于旁人。

而斛律明月早就收买了帛家道的道主帛锦,让五行卫混入其中,更让慕容晚晴早早潜在孙思邈身边,可见其深谋远虑。

此次收网行动既然如此周密,殿中的人是不是已被一网打尽?

“他们只怕都逃了……”斛律明月道。

慕容晚晴不知是惊是喜,试探道:“义父筹划这么久,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为何还能让他们逃了?”

她凭直觉,认为这次义父没有使出全力。义父虽老,但能力深不可测。义父既然来了,若入通天殿,只怕殿中六姓之家要死上一半,可斛律明月居然留在船上看风景,用意让人难揣。

斛律明月脸上突有分奇怪之意,可慕容晚晴却看不到。

“杀了李八百,还有张八百、王八百。从张角之后的数百年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李八百出现了。”斛律明月轻叹一口气道,“因此,我只让金火两卫看看他们的动向,我觉得这次并非是收网的最好时机。”

慕容晚晴终于明白过来:“义父还要放长线钓大鱼?”一想到斛律明月的谋划深远,慕容晚晴心中颤动,李八百等人都不被斛律明月放在眼中,那他真正的目标是哪个?

“是。”斛律明月简捷道,“琴心,这次你能让孙思邈进入清领宫,做得很好,可要什么奖赏吗?”

慕容晚晴轻咬唇间,清冷的月光下,红唇似乎不带一分血色。

她的确接到了这个任务,在响水集时接到的任务——七月十五,带孙思邈入清领宫。

可她不认为自己做成了什么,她甚至竭力不想让孙思邈去,但斛律明月既然说了,她也不想否认。

“女儿以为这次是任务的结束,因此对孙思邈说,让他带我入清领宫后,再无瓜葛。”

顿了下,见斛律明月没有反应,慕容晚晴一咬牙,如同要舍却最心爱之物的感觉。

“女儿……想回邺城了!”

良久的沉默。夜星寥落,如秦月汉关时的那点烽火。

烽火中有铁马金戈,但也有闺中梦枕的思念。

“金火二卫在通天殿的火焰中下了从曼陀罗中提炼出的毒药……曼陀罗这花儿本是从天竺那面来的,又称醉心花,中者昏迷,但不是绝对致命的毒药,这种毒的好处是无色薄味,中者很难察觉,缺点是发作极为缓慢。”斛律明月突道。

他突然岔开了话题,让慕容晚晴有些奇怪,但她记得李八百当初在殿中曾说过“曼陀罗”三字,有些恍然。

五行卫的金火二卫显然早有算计,将毒下在了火把中,进而想要控制殿中之人。怪不得张裕要对那两卫动手,原来已察觉中了毒。

“不过天师门下的六姓之家都有秘术,而且如野草般生命力顽强,就算中毒后,恐怕也会有破解之法。”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再次转过身来,凝望着慕容晚晴道:“可你没有破解之法,你到现在也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慕容晚晴迟疑片刻:“孙思邈在地宫大水来前,给了女儿解药。”

“因此……他是关心你的?”斛律明月目光灼灼。

慕容晚晴垂下头来,良久才道:“女儿不知道。”转瞬昂起头来,“可他给女儿解药后,就自己离去。女儿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那一刻,她又有刺心的痛楚——如同她想要割舍的那种心痛。

斛律明月道:“一个男人,平时对女人的千呵百护做不了准,因为他或是情欲催动,或是利益驱使,情淡利散后,就会形同陌路。但一个男人,本身处于生死关头,还能牵挂你中毒与否,就说明他心中深处早有你的影子,此生都是难以忘怀,这种感情,才是最能持之以恒的。他那时离你而去,或许是去做更危险的事情,不想你赴险……”

慕容晚晴怔了半晌,一时间不懂冷酷如冰的义父为何突然要说这些话,而且听起来竟很有道理。

“你莫非还不懂为父的意思?”

见慕容晚晴缓缓摇头,斛律明月的目光中又有凌厉的光芒闪过:“琴心,你并非蠢笨之人,你当知道,如今孙思邈是天师门下的关键人物,我们对待此人,绝不能有一分懈怠。”

顿了片刻,不闻慕容晚晴回答,斛律明月字字如钉道:“好,你不明白,为父就告诉你!你眼下决不能回转邺城,更不能置身事外,因为,为父还需要你跟随着孙思邈,继续帮为父打探他的一举一动!”

慕容晚晴微震,轻咬贝齿,竟还是一言不发。

斛律明月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义父知道女儿想要说什么?”慕容晚晴反问道。

“当然。”斛律明月反倒笑了起来,“我看你自幼长大,你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慕容晚晴心中一暖,鼓起勇气道:“义父,女儿本是孤儿,被义父收留后,传授一身武艺,让女儿此生不受欺凌。在女儿心中,义父说什么都是对的,义父让女儿做什么,女儿也是义无反顾地去做……”

斛律明月脸上露出少有的温情,和声道:“因此,为父一直说,为父虽有子女不少,但只有你这个义女才最让为父省心。”

慕容晚晴沉默片刻,又轻咬着嘴唇,终于道:“祖珽让蝶舞和冉刻求刺探孙思邈的底细时,自以为棋先一步。却没想到,义父早在孙思邈入城那一刻,就定下让女儿假扮慕容家叛逆慕容晚晴的计策,进而来接近孙思邈,刺探孙思邈到齐国的真正用意,女儿一直尽心在做。”

慕容晚晴心中阵阵惘然,那一刻心中在想,孙思邈若知我当初入天牢救他,本是个圈套,还会不会再为我挡上一箭?我迟迟不敢和他说明真相,是不是那一箭已成了我的心结?

听斛律明月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慕容晚晴心中一阵激荡,脱口而出道,“可女儿这次可不可以不做下去?”

“为什么?”斛律明月愕然。

慕容晚晴垂下眼帘,低声道:“女儿不想。”她是不想,也是不愿,但她本也不敢说的,她今日竟能说出真正的心思,自己也有些意外。

“你怕?”斛律明月字字如山。

慕容晚晴神色微有慌乱,强笑道:“女儿怎么会怕?女儿怕什么?”她的目光一触到斛律明月的凌厉神色,立即飞散。

斛律明月那一刻神色突变复杂,凝声道:“你是怕对他……动了情?”

“不是。”慕容晚晴立即否认。

见斛律明月目光如刺穿她的内心般,慕容晚晴喏喏道:“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不想再去骗他。”

斛律明月先是讶然,后是恍然,转瞬哂笑起来:“你说他是好人?好人?”

他反问道:“什么叫做好人?”

慕容晚晴不能答,斛律明月明白她的习惯,她何尝不懂斛律明月的习惯?每次斛律明月如此,就是心中早有了答案。

“你只怕还有所不知,如今的局面对我们极为不利。”斛律明月肃然道,“为父虽在不久前击败了韦孝宽,压得宇文护龟缩关中,不敢动弹。但听说,韦孝宽终于说服了宇文护,准备派使者前往建康,去见陈国国主陈顼……”

“陈、周两国要联盟?”慕容晚晴心中大跳。她绝非无知少女,对眼下天下局势很是了然。

一直以来,齐国最为强盛。三十余年,依仗斛律明月的西攻南战,屡次击败周国大举入侵齐国的打算,又将陈国兵力局限在长江以南。

可齐国只有一个斛律明月,分身乏术,想要一统,总是被陈、周分别牵扯,难以尽力攻克一国。

陈、周弱势,可若真的联盟,只怕强齐亦是头痛。

斛律明月缓缓点头道:“琴心,你自幼聪慧,一点就通,比起朝中那些人来,实在强上很多。”说到这里,他神色怅然道:“陈、周若是联手,合谋共袭我大齐,我大齐应付起来,定然捉襟见肘。更不要说,天师六姓若是联手,肯定不会来帮齐国。”

一想到当年张角的黄巾之乱,斛律明月紧锁眉头。

顿了片刻,他又道:“这三股势力若是势成,我大齐危也。为父绝不会让陈、周联盟势成,而你眼下就肩负着破解六姓之家联手的重任!孙思邈在其中是关键,更可能是担任四道宗主之人,极有可能对大齐不利。这样的人,你说他是好人?”

慕容晚晴心头一颤,知道这好坏的定义彼此不同,却不能争辩。

斛律明月上前一步,凝望着慕容晚晴道:“琴心,在陈主的眼中,我们大齐个个都是坏人,霸占了他们自以为是自己的江山。在为父的眼中,只有和大齐同心之人,才算上好人。可在世人心中,好坏如何定义,均有自己的答案……”

慕容晚晴本想说,可在女儿看来,孙思邈怎么来看,都是好人的。可她终究没有说。

斛律明月缓缓又道:“为父知道你本性善良,也知道孙思邈一些仁义的举动让你感动。但这种时候,要以江山大业为重,儿女情感为轻。你可懂为父的意思?”

慕容晚晴缓缓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可是义父……我们难道不能将孙思邈争取过来吗?”

“绝无可能!”斛律明月立即喝道,转瞬感觉自己口气太重,叹口气道,“琴心,大齐禁道二十年,杀戮极重,其中仇恨的力量,你不了解。”

沉默许久,他叹口气道:“如今形势严峻,为父能信赖之人不多,你真的不愿再帮为父一次?”

慕容晚晴感受那声音的颤抖,心中激荡,终于道:“好。女儿答应义父,可这是……”

“这是最后一次。”斛律明月斩钉截铁道。

慕容晚晴被斛律明月说出想说之话,反倒不信,吃吃道:“最后一次?”

斛律明月露出分笑容,轻声道:“琴心大了,终究不能一辈子做五行卫一直做的事情。”他突然岔开话题:“你还记得吗……三年前,你曾在宫廷中听过一曲?”

慕容晚晴只感觉周身一震,低声道:“哪……哪首……曲子?”

斛律明月笑笑道:“原来你忘记了。”

慕容晚晴只感觉呼吸难畅,脸颊滚烫。

她当然是明知故问,她怎么会忘记?

当年,亦是如今夜般星辰寥落,如同秦汉关月的千古蹉跎,但宫中灯火如星,驱赶着世间寂寞。她那时候是第一次随斛律明月入宫,只为宫中庆贺齐国大胜周国、突厥联手,邺城君臣百姓皆欢。

那之前,齐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因为周国宇文护倾雄兵十万,联手突厥人来攻洛阳。

洛阳一失,齐国就失去西方的屏障,全国震动。

斛律明月当即出战,射杀周国第一猛将王雄,让宇文护溃败而逃。

但那一战,斛律明月却非齐国风头最健的人物。

齐国百姓似乎只记得另外一人的伟业。

洛阳城破在即,齐国朝廷危难,是那人身先士卒,分担朝廷压力,抢在斛律明月之前出战。

洛阳城破在即,城内百姓翘首以待,是那人仅率精兵五百,从邙山杀出,连破周军七重埋伏,杀到洛阳城下,给百姓以生机企盼。

那人鼓舞了军心,振奋了士气,让齐国军民上下一心,拼死反击,竟击垮了宇文护的十万雄兵,杀得宇文护落荒而逃,丢盔卸甲。

那人当是兰陵王!

那曲就是《兰陵王入阵曲》!

天下名曲无数,那晚的宫中奏曲无数,却只有那首曲子让许多人终生难忘。

慕容晚晴当年入宫,不是想听听那首早就记在心头的曲子,而是想要看看心目中假想许久的兰陵王。

当年,不知多少闺中少女、宫中粉黛,为曲狂,为人狂,如红烛落泪,只为那一束燃烧自己的光芒!

她听到了那曲,她也见到了兰陵王。

但她也可说,没有见到兰陵王。

她只是远远地望,听到那曲声激荡时,就见到兰陵王盛装出场,不出意外的华贵,不出意料的威扬。

曲调浑厚,人却缥缈。

事后,她只记得漫天灯舞下那个缥缈的身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俊朗的模样。

人生如梦——梦难醒,梦难忘。

她终于回过神来,镇定了自己的情绪,说道:“义父,是《兰陵王入阵曲》吗?”

“不错。”斛律明月目光敏锐,却没有发现女儿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甚至感觉她仍如三年前一样痴迷。

停顿片刻,斛律明月缓缓道:“为父已为你向长恭提亲了,他答应了为父。”

“真的?”

慕容晚晴突觉一阵眩晕,那声音简直不像是她的,如梦如幻,缥缈飞扬。

“当然是真的。”斛律明月微笑道,“他也一直记得你,他甚至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

慕容晚晴又是一震,失声道:“这么说,响水集外,击退李八百的人是他?”

她记得那刀光——如霓裳旋舞的刀光。

当年宫廷中,入阵曲中那男子长刀舞动时,不就散发着那种光芒?

她难以置信,不想当日救她的竟是高长恭——大齐的兰陵王!

“当然是他。”斛律明月毫不犹豫道,“不然,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一刀击退李八百?”

“他在哪里?”慕容晚晴立即问。

“他眼下在……建康。”

“建康?他在建康做什么?那里可是陈国的都城。”她问话的时候,心中却想,那孙思邈呢?如果从通天殿离去,会去哪里?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才道:“你说的不错,那里是陈国的都城,也是陈人的地域,我不能前往,也无法派兵保护你们。相对来说,那里远比在这里要危险得多,你去建康要小心。”

“我也去建康?”慕容晚晴有些错愕,“可是,义父不是让我跟着孙思邈吗?”

斛律明月自信道:“若我猜的不错,孙思邈很快也要前往建康!”

慕容晚晴心中泛起分疑惑,不解义父为何这么肯定,可她知道义父从不无的放矢,便问道:“可建康也不小,我怎么去找……孙思邈?”

斛律明月递过一封信来,慕容晚晴立即伸手接过,知道信中自有吩咐。她揣了起来,又问:“义父,那我走了?”她早就习惯这种吩咐,做起来自然而然。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她抬头望去,见到斛律明月望着水面,似有所思。

慕容晚晴从侧面望过去,只见到银白的月光落在斛律明月的发髻上,泛着银白的光芒。她心中微酸,这一年年地过去,义父好像又老了些。

斛律明月感觉到她的注意,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走吧。对了,其实为父向长恭提亲之时,还有个人向为父提亲,想要娶你。”

慕容晚晴讶异,脑海中不知为何立即浮现出那沧桑中带着真诚的脸庞。

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摇头甩去脑海中的影子,忙问道:“是……谁?”

“穆提婆。”斛律明月神色不悦,眼中更露出分不屑,“他实在痴心妄想。我斛律明月的女儿,凭他也配得上?”

慕容晚晴奇怪道:“义父,当初女儿和孙思邈在邺城宫中的时候,他就想留下我,那时候我就感觉,他只怕知道我和义父的关系。可他怎么会认识我?”

“三年前,你在宫中看长恭舞刀之时,他远远地看到了你,因此对你有所留意。”斛律明月解释道。可他心中却想,穆提婆不男不女,淫秽宫廷,老夫不对付他就算客气了,他竟也敢对斛律家族有所高攀吗?

见慕容晚晴有些不安,斛律明月摆摆手道:“一些小事,为父自会处理,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去吧,自己多加小心。”

最后一句,语气虽略有冷漠,但其中的关切之情还是难以遮掩。

见慕容晚晴离去,斛律明月叹息中又转过身来,看着苍茫的水面,心思飞转,想的都是齐国眼下的局面。

他运筹帷幄,布局天下三十余年,所下的每一招均是环环相扣,绝不虚发。

这一次,他虽不能亲往建康,但对建康之局早就盘算许久。

可他不知为何,还是感觉有些担心,脑海中突然闪过慕容晚晴方才说的话,“义父……我们难道不能将孙思邈争取过来?”

念头才一转过,他立即握掌成拳,指节咯咯作响,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当初说的不错,齐国和道中的恩怨早就纠葛太多年,要解决只有一个办法。

可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他好像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喃喃道:“建康之局,要孙思邈死,并非难事,可如果他为大齐所用呢?”

水面渐白,有日光泛起。

慕容晚晴早在天明之前已出了破釜塘,前往龟山镇。

途中,她拆开信件看了三遍,确信自己将信中所言记牢,立即撕毁了信件。

赶到龟山镇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如果义父说的不错,孙思邈要去建康,应过龟山镇,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碰到他?可碰到他后,我有什么借口再跟着他呢?

这在以往本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她却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摇摇头。

龟山镇民风淳朴,破釜塘、响水集虽发生了不小的风波,这里却没有被殃及,仍是鸡犬之声相闻,炊烟晨雾并起。

慕容晚晴见了来往百姓祥和的表情,心中又忍不住想到,这里虽在江淮左近,但算是少有的安宁地带。若能和心爱之人住在这里,也算福气。

她连日奔波,早就倦了,当下找了镇中唯一的一家客栈住下。虽在休息,她却一直留意过往的旅客。

等了一日,孙思邈并未出现。

慕容晚晴略有失望,却再不耽搁,立即南下。她当然信斛律明月所言,知道若斛律明月认定孙思邈会去建康,绝对是有十成的把握。

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急着前往建康,是为了完成义父的吩咐,还是只想和孙思邈再见?

她从邺城到了响水集,虽是路途遥远,但孙思邈一直就在身边,又是惊险不断,倒不感觉到什么。可这次变成一个人在赶路,那种难以名状的寂寞不停地袭来,让她忍不住心烦意乱。

在途并非一日,这一日终于到了长江边。

她立在长江渡口旁,却不着急过江。她回头望去,但见天苍地茫,树木苍郁,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里的林木还很翠绿,但邺城的叶子早就黄了罢?这一路行来,见叶子反倒由黄转绿,好像时光倒退了一样。

她痴痴地望着那绿叶葱葱,知道自己这是不切实际的乱想,却仍忍不住去想。若时光真的倒转,我愿意停留在以往的哪一段日子呢?

这时日头正升,江面金光万道,流淌着瑰丽繁华的光芒,映得天上的云彩色泽变幻,有如霓裳。

也像那旋舞惊艳的刀光!刀光中,一人看近实远,高贵典雅地向她走来,可等她仔细去看的时候,那人却是化雾飞散。

雾气朦胧散去时,那破釜塘中的小屋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有一韶华少女,正站在一男子面前,若有期待道:“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坐在桌子的那面,吃我亲手给你做的稀饭?”

有流星闪过,一切湮灭。

船夫粗犷的喊声传了过来:“你上不上船?船要开了!”

慕容晚晴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上船渡江。只见到那江水苍茫,点点滴滴地泛着相思的流光,她苦涩地笑笑。

她过了长江,很快就到了建康城——陈国眼下的都城所在。

建康又名建业或金陵。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就建城在此,但直到孙权称帝江东,定都于此时,建康才真正开始繁荣鼎盛。

晋室东渡,东晋建立,亦定都建康。

然后就是江山轮流坐,有刘裕以宋替代东晋,齐、梁继之,到如今,陈国取代梁国占据江东,转瞬六朝雄霸江东,让百姓不由有眼花缭乱之感。

这六朝虽在轮转,都城却一直设立在建康。因此,江水流转,难刷洗红尘轮换。建康或许不如邺城的规模,但奢华繁荣之处还有过之。

慕容晚晴一进建康城,并不急于去看名门高士所在的乌衣巷,亦不去粉黛汇聚的秦淮河畔,反倒径直前往近紫金山的城角,在那里寻了一家寻常的客栈寄居后,立即出了客栈,前行不远,就到了一条长街上。

她在长街上走走停停,四处观望,突然眼前一亮,发现长街尽头有家三开间门面的酒楼,虽规模不算宏大,但看起来雅致干净。

酒楼招牌上书“永乐楼”三个金漆大字,阳光一照,远远就能望到。

慕容晚晴见那三字,心中暗想,永乐永乐?心意虽好,但人生短暂苦多,三国并立,说不定战事再起,要想永远安乐,只怕不可得的。

虽是这么想,她还是举步向酒楼走去。心中又想,义父给我的书信说,一到建康,就在永乐楼等候进一步消息。难道说,孙思邈也在附近吗?

一念及此,她的脚步随即加快了许多。

才到酒楼前,就有一人从酒楼中走出,差点和慕容晚晴撞在一起。慕容晚晴立即收足悄退,不动声色,向那人望了一眼。

那人并未动,亦没有慌乱,也向慕容晚晴望了过来。

日挂东南,那人一张脸却在阴影之下。

慕容晚晴见到那人的眼眸,心头微震,差点失声叫出来。她那一刻,几乎以为见到了孙思邈。

因为那人有着和孙思邈极为相似的一双眼。

那眼眸如海般波澜壮阔,如天般志存高远,眼为心声,无论谁有了那么一双眼,绝对不会是等闲人物。

可慕容晚晴立即知道,那人绝不是孙思邈。

孙思邈眼中含义虽也是海阔天远,可还有一股怜悯和关切——怜悯众生,关切红尘。他看起来离人虽远,但你终究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一团火热。

可那人眼中只有冷静——一股看破红尘的静,一种超然物外的冷,甚至修炼多年的和尚都没有的那种冷静。

那人和孙思邈像是一种人,可又截然相反。

慕容晚晴心绪起伏,一时间竟愣在那里。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眼前那人已然离去。

拂一拂衣袖,似乎不带一分尘烟。

慕容晚晴霍然回头望去,只见到长街尽头,似有青衫如天,转瞬淹没在红尘繁杂中,心中异样,只是问着自己:“这人是谁?”

她搜尽脑海的记忆,从不记得陈国会有这种人物。再仔细回忆,却又发现,她只注意到那人的一双眼,可至于那人长相怎样,竟没有留意。

她只隐约记得,那人除了双眸,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引人注意的地方,身上青衫似乎很干净——洗得甚至有些发白。

孙思邈好像也是如此?

不知为何,总是将此人和孙思邈有所联系。慕容晚晴犹豫片刻,终于忍住想要追过去看看的念头,带着困惑上了永乐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叫了些饭菜,吃了几口,就将两根筷子十字搭在一起,平放在桌面,然后悄然地留意着楼中食客的动静。

她摆的筷子看似随意,其实是和人联系的暗记。

斛律明月只让她先到这里,摆下暗号,自然有人联络。

已过了午牌时间,楼上食客寥寥无几。

几个食客付账后下楼,只剩墙角处还坐着一个食客。

那食客面向墙面,因此慕容晚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食客头发已经半白,背稍微有些驼,身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无情痕迹。衣服洗得也有些发白,肘间还带着补丁的痕迹。

如今陈国虽是最弱,但民生富足,那人穿得这样简朴,倒是颇为少见。

慕容晚晴观察那人半晌,心中奇怪,总感觉这般朴素的人肯定节俭,很少会到这种酒楼用饭的。

那这人出现在这里,似乎就和酒楼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可慕容晚晴怎么来看,都不觉得那人会是和自己联系的人,扭头望向窗外,听那食客道:“伙计,算账。”他的声音苍老中带分疲惫,但更多的是淡漠。

有伙计爱理不理地走来,瞥了眼桌上道:“十四文钱。”

那食客桌上菜肴简单,没什么油水,也就怪不得那伙计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招呼。

那食客并不介意,只是缓缓地拿出个钱褡裢,数出十四文钱来,交给那伙计,又用两指捏出一文钱递给了那伙计,轻声道:“给你的。”

他人已老迈,伸出去的那只手也是青筋盘结,却很稳定。

那伙计斜睨着那微不足道的一文钱,满是不屑之意,冷漠道:“还是你老留着自己用吧。”

食客那只手停在空中片刻,缓缓收回来道:“好。”

这不过是件极为寻常的小事,若是旁人见了,只会觉得那食客虽穷,但好面子,吃饭不忘记打赏。只可惜,面子也如那一文钱般轻薄,就连伙计都看不上。

慕容晚晴也未留意,才要收回目光,突然心头微震,只因为她在那食客抬手的刹那,清晰地看到他桌面的筷子,竟和她桌子上摆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