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当初若非杨坚在昆仑山找到他,一切发展就会截然两样,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惊天改变。

而且看起来,能造成这惊天改变的就是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对孙思邈的询问并不否认,神色间也带分感慨:“当年你执意要选柳如眉,我很不高兴,但听说你竟敢带柳如眉从宇文护眼皮底下私奔,反倒很感动。”

女人心,本是易变。不过独孤伽罗说得这么直接,孙思邈反倒略有尴尬,向杨坚望去。

杨坚并没有介意的样子,接道:“因此伽罗让我去帮你,这是我娶她的条件。”

独孤伽罗突望杨坚道:“当年孙思邈未看上我,可你执意要娶我。独孤家随后大难,而你一隐就是十三年。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吗?”

杨坚淡淡道:“我娶你,只因你是独孤伽罗!”

他没有径直回答独孤伽罗的问题,可一句话实在顶千言万语。

独孤伽罗本是执著的眼眸中,突然闪过分感动,大多女子都希望自己在意中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确独一无二,她感动的是杨坚也知道。

这样的男人并不多。

杨坚已回到话题上,对孙思邈道:“可我去的晚了,宇文护比我先一步找到你。之后你神秘失踪,很多人说你死了,可伽罗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你这种人绝不会轻易死的。”

孙思邈苦涩一笑,心道有时候并非不想死就能不死的。

杨坚又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冼夫人凑巧到了关中,又碰巧用金蚕蛊救了你,而你最终能够不死,还是因为去了昆仑。”

他谈及往事经过,简单扼要。

寇祭司突然道:“冼夫人并非凑巧去的关中。”

寇祭司不知什么缘故,一直竟留在帐中。

他本是宇文护请的苗疆祭司,可对宇文护似乎没什么感情,宇文护死了,四大护卫除了那云翳外,都已死绝,他却安然无恙,很显然是和杨坚一路。可他又亲自做法收复了柳如眉的魂魄,又像是在帮宇文护。

这人当初还出现在破釜塘通天殿中,对张陵藏道之秘颇为熟悉,如今又出现在这里,浑身满是秘密。

孙思邈不知为何,竟一直对寇祭司收复柳如眉魂魄之事忍住不问,听到这里时,终于问道:“那冼夫人为何去的关中呢?”

寇祭司又不说话了。

孙思邈笑笑,竟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杨坚也似没什么好奇之心,只是道:“无论冼夫人是为什么去了关中,至少那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寇祭司对这句话倒没什么异议,孙思邈却想,杨坚用词很巧妙,那时无关,眼下呢?还无关吗?

孙思邈能去邺城,一切源于冼夫人的一个嘱托……这本是缘由,却一直没有结果……

杨坚望着孙思邈道:“伽罗对你和柳如眉的事情很感动,一直让我找下去……”

“我要找孙思邈,除了感动外,还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帮我们杀了宇文护!”独孤伽罗突然插了一句。

她似乎不用画蛇添足地说这么一句,可孙思邈却在猜测她的意思。

独孤伽罗这么说,是否只是想说她和孙思邈间除了感动和同仇外,已没有了别的情感?

杨坚是否明了?

杨坚沉默片刻,终于又道:“我相信伽罗的判断,一路向西,找了足足数月,一直进入昆仑,才又找到你的踪迹,又足足寻了半年,才找到了你。见到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着实让我很吃惊。”

他说得平静,但宇文护倾尽全力不能做到的事情被他做到,其中的艰辛、困难、执著和毅力岂非等闲?

孙思邈缓缓道:“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也很吃惊,我没想到还有第二个人能进入天师秘境。”

顿了片刻,才道:“没有人能偶然进入天师秘境,要寻到那条路,需要极为庞杂的学识。”

“五行,阴阳,七曜,二十八宿……”杨坚接道,“要进入那里,天文地理道家精义必须要精通的,你久病成医,自幼就通黄老,对阴阳五行专研之深无出左右,我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天师秘境,那无疑就是你了。”

他说到这里,多少有分钦佩之意。

“可是你也找得到。”孙思邈目光闪动,心中暗想,十三年前,其实我只是从独孤信口中知晓杨坚这个人物,但对他知晓无多,他能找到天师秘境,显然对道家之秘颇为了解,却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熟稔?

这个疑惑其实存在他心中许多年,但别人若不想说,他也从不追问。

杨坚当然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却只道:“但我还不如你,当年我虽找到天师秘境,但若非你出来,我已死在秘境陷阱之中。”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可若得天师之道,绝非简单之事,就算天师六姓中人都是寻觅不得,更何况是外人,要进入秘境不但要有恒心,还有极大的凶险。

见孙思邈只是笑笑,杨坚缓缓道:“因此我欠你一条命,我想有一天,我会还你这个恩情。”

“或许你今天不杀我,就算还了。”孙思邈微笑道。

独孤伽罗笑道:“他今天怎会杀你?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帮他一个大忙。”

孙思邈喃喃道:“今天不会?”

“不会!”杨坚肯定道。

他们说的话仿佛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人难以琢磨,帐中虽透进阳光,但不知为何,帐中反倒满是凉意。

或许阳光带给人的并非只有暖。

独孤伽罗打破了沉默:“剩下的事情我倒可以说了,孙思邈你在昆仑中待了应有十三年,但杨坚却只待了九年。”

寇祭司突然道:“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他突然说出这话来,很是突兀,当初在紫金山上,裴矩和孙思邈讨论魏夫人时,也说过这几个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独孤伽罗很快做了解释:“不错,道有封藏,得之者三。天师藏技浩如烟海,能进天师秘境的人却只能选三技来学,技有难易,人有高下,因此从天师秘境出来的人,时间并不一致。”

杨坚道:“我人虽不聪明,但因为学的三件东西并不难,所以出来的就快些。”

他像是自谦,可当年寇谦之入昆仑秘境,足足用了三十余年才出来,以孙思邈之能,也用了十三年才走出昆仑,无论杨坚学的是什么,他能短短九年就出了天师秘境,也足以让人惊叹。

独孤伽罗嫣然一笑,妩媚万千:“你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也有分担心,那么快出了昆仑,是怕我不等你吧?”

杨坚正色道:“我不怕,因为你我立过誓言,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会等我,我信你。”

他说得极为自信,这其中当然不仅包括对独孤伽罗的信任,还有对自己的自信。

他当然是个值得让女人等的男人。

独孤伽罗幽幽一叹:“你不枉我等了你十年。”沉默片刻,对孙思邈道,“当初杨坚和我立誓,他一定会找到你的,而我也立誓,无论他如何,我都会等他,就算他死了。”

孙思邈略有动容。

独孤伽罗说得平静,但其中包含的决绝和执著,天底下真的少有女子能够做到。

那是独孤伽罗最美丽的十年,可她竟然在等待中度过,只为了一个誓言。

蓦地想起一事,孙思邈问道:“杨坚能在短短三年内取得宇文护的信任,当然是你在运作,可杨坚失踪十年,宇文护难道没有怀疑?”

独孤伽罗道:“没有人知道杨坚失踪的,在外人看来,他一直在我身边闭门读佛经,偶尔出来转转,并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孙思邈立即明白过来:“你一直找个和杨坚相似的人扮他?”

独孤伽罗微笑道:“你果然聪明,一猜就中。”转瞬坚定道,“我坚信他能回来,也信他回来必定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因此这十年来,我做的事情,就是减弱宇文护对我独孤家的戒备。”

杨坚接道:“我出山后,先找到伽罗,然后秘密去见天子。”

孙思邈沉吟道:“宇文邕显然也是个能忍的人,但他早有除宇文护之心,你找他是步好棋,你除去宇文护,眼下定为天子信任的第一人。”

杨坚笑笑:“天子不但信任我,而且早在三年前就和我结义,我女儿已暗中许配给了太子。”

他女儿当然还年幼,但有些亲事,本不看年纪的。

孙思邈微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阋墙,自取灭亡。你和宇文邕齐心协力,日后称雄不难了。”

“但当时要除宇文护时机却不够。”杨坚道,“宇文护造孽虽多,但大权在手,同时身边戒备森严,我虽能接近他,但难取得他的绝对信任,要杀他,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你想利用他和我之间的恩怨除去宇文护?”孙思邈淡淡道。

杨坚缓缓道:“不错,我知道这十三年来,宇文护最想得到的人就是你。你当年失踪和失踪前说的那句话,一直让他寝食难安。只有你,才能让他上钩,因此我一直在等你出山。”

“你的确等到了。”孙思邈叹道,“你不但知道我从昆仑复出,还知道我去了岭南,前往邺城,到了建康……你把我的行踪告诉给宇文护,博取他的进一步信任。”

杨坚点头,脸不红气不喘道:“不错,要得到他的信任,就一定要抓到你,后来的事情你当然也想到了,我到建康说服陈顼抓你,但到建康时,和你也见了一面。”

孙思邈立即想到当初从张家出来追张裕时,曾在长街上见过杨坚。

那时候他们只见了一眼,杨坚转瞬就离去,却没有和他相叙,他本有些奇怪的。但现在想想,一切了然。

“你怕宇文护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对你有了猜忌,因此在成行前,绝不和我相见?”孙思邈问道,见杨坚点头,孙思邈又道,“而你派裴矩前往紫金山,并非想我走,而是通知我你到了建康,你那时已有了逼陈国抓我的念头?”

沉默片刻,不闻回答,孙思邈缓慢道:“你知道我根本不会走,你也知道我肯定会来?”

“你来了,这就够了。”杨坚回答简洁,但含意千万。

孙思邈看了杨坚许久,点点头道:“不错,过程有时候不重要,关键的是结果。”

感慨杨坚的谨慎,孙思邈又道:“然后你说服了宇文护,用六城做诱饵,反让陈国捉我。而宇文护要杀我、屠城、除去冼夫人的想法,都是出自你的计谋?”

杨坚冷静道:“若非如此诱饵,怎能让他离开长安,带兵南下?”

“你成功了。”孙思邈感慨道,“宇文护暴躁,却极为谨慎,可他肯定也没有想到过,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引他上钩,为行刺他做准备。”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计划三年前就在筹划,但实施不是在今日,而是大约一年前?”

独孤伽罗赞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孙思邈转望寇祭司,缓缓道:“你们的第一步,是让寇祭司接近宇文护。你们当然把冼夫人曾救过我一事说给宇文护听,作为寇祭司接近宇文护的台阶。”

杨坚道:“不错,陈顼当权后,宇文护因昔日曾对陈顼百般羞辱,一直担心陈顼报复,早存了灭陈的打算,若能先杀冼夫人,让岭南叛陈,灭陈机会当然更大。当然了,宇文护和冼夫人也有段旧怨未算……”

他并未对宇文护和冼夫人的这段往事详加说明,只是道:“岭南和苗疆也有恩怨,宇文护想借苗疆之力对付岭南,诸多因素,才让我能安排寇祭司接近宇文护。”

这事说起来关系都是错综复杂,动用的心思自然更不简单。

孙思邈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但岭南和苗疆的确有恩怨……”

寇祭司终于开口:“十三年前,冼夫人从长安回转岭南时,曾去过苗疆,化解了那段恩怨,只是宇文护不知道罢了。”

孙思邈倒是又惊又佩,半晌才道:“冼夫人女中豪杰,果然与众不同。”心中却想,但刺杀宇文护一事事关重大,一步走错,不但行刺之人会遭受灭顶之灾,只怕苗疆都会被宇文护报复,这寇祭司冒此风险,究竟是不是苗王的意思呢?

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可只有寇祭司一人还不够,因此你们收买了云翳?”

现在谁都知道,宇文护四大护卫中的云翳背叛了宇文护。

杨坚道:“不错,云翳所学极杂,杂学之人就容易被外物吸引,他在宇文护身边又不算得志,因此被我选中来收买,不过这比安排寇祭司要简单。”

这件事当然也不简单,一不留神,若被云翳泄密,可说是全军覆没。

杨坚此刻说得轻松,当初不知经过多少观察和计算才会进行这个计划。

“那……柳如眉还魂是怎么回事?”孙思邈终于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他问话时,有分怅然。

他当然知道没有什么还魂,所有的一切,无非是巧妙的安排。

“这件事却是我想出来的。”独孤伽罗突然道,“这十来年,我一直在研究宇文护的弱点,你猜他的弱点是什么?”

孙思邈微笑摇摇头,静等独孤伽罗的答案。

独孤伽罗偏偏不肯径直说出答案,又问道:“你当然知道宇文护杀了四个天子了?”

孙思邈道:“如果梁元帝的死也算在宇文护头上的话……”

独孤伽罗问了看似显而易见,却又奇怪的问题:“宇文护连杀四位天子,可他自己却不做天子,你知道为什么?”

虽说宇文护比天子权力还大,但天子这种位置,毕竟是谁都向往的。当年魏武帝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他也想做天子,只是机会未成熟的时候就死了。

宇文护比曹操更有机会当天子,但他一直只当个大冢宰,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见孙思邈也是不解,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得意,她毕竟有些秘密是让孙思邈也猜不到的。

“因为当年在宇文泰活着的时候,宇文护曾在祖上灵牌前发过誓,此生绝不染指天子一位!”

孙思邈“哦”了声,心中却想,宇文护绝非信守承诺之人,他竟能遵守誓言,其中定有内情。

独孤伽罗似看出孙思邈的疑问,立即又道:“宇文护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却是宇文泰……还有鬼,这是他的弱点。”

宇文护怕鬼?他这种人竟会怕鬼?这简直是荒诞不稽的说法。

孙思邈并不意外道:“心中有鬼,自然怕鬼。”

独孤伽罗鼓掌笑道:“说得好,心中坦荡如你般,自然不用怕什么,可心中有鬼的,久而久之,就会疑神疑鬼。”

她似笑非笑地向杨坚望去,似有所指,杨坚只是一笑了之。

独孤伽罗又道:“宇文泰当然知道宇文护的这个毛病,因此逼宇文护在祖宗灵位前立誓,若染指天子一位,祖上之灵,无一人会放过他。宇文护心中愤怒,但也着实畏惧鬼魂,虽连杀数位天子,终究不敢破誓。而柳如眉含笑而死,你奇异失踪两事,更是纠缠了他十三年,让他寝食难安。”

“因此你们这几个月来故意杀了宇文护身边的人,造成死因难查的假象,又剃光了死者的眉毛,让宇文护故意向柳如眉的方向想?”孙思邈补充了一句,“你们能收买云翳,做到这件事并不难。”

杨坚道:“苗疆蛊毒奇妙,要造成无疾而终,含笑而死的假象不难。难的是让寇祭司撒谎。”

他笑着望向寇祭司,寇祭司只是哼了声。

独孤伽罗道:“我们杀的人,均是该死之人。”

他们夫妇一体,所言切中要害,孙思邈听了,叹口气道:“那仓官是谁呢?他当然是假死了,此人善用腹语,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孙思邈知道道术中有一术叫作腹语,可不用嘴唇,直接用腹部发出声音,让人琢磨不透方向。当初帐中有人说出“薤上露”三字时,他就听出那是腹语,进而明白不是借尸还魂,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没有借尸还魂的事情,那仓官能醒过来,当然和柳如眉无关,仓官死,本是计划的一部分。

带仓官尸体进来的是裴矩,检查尸体的是寇祭司和云翳。

这三人都是杨坚的帮手,隐瞒仓官死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仓官没有死,只是乔装成以前死人的样子,给宇文护造成一种震骇,那种时候,宇文护当然无暇去分辨真假。

但裴矩带进仓官,用意当然不止要吓宇文护,还要在宇文护的身边埋下一根刺。

若孙思邈无能出手,或破不了四大护卫的拦截,暗杀宇文护的重担,自然落在寇祭司和那仓官的肩上。

裴矩、云翳假意拦截孙思邈,不过是做个假象,若孙思邈出手不成,他们还会继续向宇文护行刺。

这计划策划多年,实施一年,在这半日发动,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实际上,杨坚还低估了计划的可行性——他有些低估了孙思邈的能力,他本是一个极为谨慎和稳妥的人。

其实仅仅是孙思邈一人,就破了宇文护身前四大护卫的拦截,裴矩、寇祭司和那仓官做的埋伏,竟不必使用。

不过那仓官被抬入帐中还有第三个作用,那就是发出腹语,让宇文护认为这一切是柳如眉来复仇了。当初谁都在疑神疑鬼,又怎能想得到,死人会发出声音?

孙思邈早在破牢笼而出时,其实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他也瞥见那仓官和寇祭司动手,知道那仓官身手也是不差,而参与进来的人,自然是杨坚信任之人。

寇祭司脸上露出佩服之意,佩服孙思邈看问题的一针见血。

杨坚沉默下来,目光微闪,头一次像隐藏了什么。

他对孙思邈可说是知无不言,为何不说那仓官的身份,难道说那仓官的身份,还藏着什么惊天之秘?

“你猜猜他是谁?”独孤伽罗一旁笑道。

孙思邈没有去猜,只是望向杨坚道:“道有封藏,得之者三,你当年入天师秘境,选的是法术势三技,才出昆仑不到三年,就为周国解决最大的危难,学的三技显然已炉火纯青。”

杨坚没有丝毫自得之意:“可纵有法术势在心,也难敌师兄的一剑……师兄甚至不用出剑。”

轻叹一声,杨坚目光中如藏着一根针:“师兄知道我学的法术势三技,可我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师兄学的是武医两技……至于第三技嘛……”

“因此你一直并不信我?方才又用韦孝宽试我?”孙思邈说得奇怪。

杨坚却明白孙思邈的意思,突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这时候突然要说故事,很有些突兀,但也没人反对。

杨坚缓缓道:“昔日也有两人同门学艺的,他们学艺之前,可说是极好的结义兄弟,后来师兄艺成后先出了山,得到一国的重用,那师弟随后也出了山,师兄一直忌惮师弟的本事,认为自己不如师弟,只怕有朝一日师弟抢了他的地位,因此抢先请师弟到了他的国家,说要重用师弟。”

他法术势三技运用得精湛,但说故事并不怎么精彩,奇怪的是,独孤伽罗和寇祭司都很认真地听。

“结果是,那师兄一等师弟前来,就挖了师弟膝盖骨,弄残了师弟,对其百般羞辱。那师弟气愤不过,但忍辱偷生,终于找到个机会,请人带他逃走。这师兄弟以后就变得势如水火,后来那师弟终找机会和师兄决战,杀了那个师兄。”

他简单地说完了那故事,说道:“师兄你当然知道这故事的来历?”

孙思邈不等回答,寇祭司一旁忍不住道:“故事里的师兄师弟说的是庞涓和孙膑。”他虽远在苗疆,但对中原的历史也是极为了解,有些困惑杨坚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杨坚一笑:“寇祭司猜得不错,就是这两人。故事听起来并不精彩,但千百年间,这种事情从未停止发生过,而且发生的次数很多。自古以来,人为权欲争夺做的任何事情,其实都不离血腥杀戮勾心斗角等行径,这是人的本性。”

顿了片刻,望向孙思邈道:“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我可说是技出同门,当避免同门相残的蠢事。”

见孙思邈仍旧沉默,杨坚道:“因此我当初出昆仑时,就和师兄定下赌局,在天师像前做赌,三局两胜。”

独孤伽罗蹙着娥眉,只是轻叹一口气,她显然也知道这事情。

寇祭司饶是万事并不关心的样子,听到这里,却忍不住道:“赌注是什么?”

“我和他赌,谁输了两局,就要听另外一人的吩咐做一件事,不得有违!哪怕是去死!”杨坚肃然道。

寇祭司微有动容,他早看出眼前这两人,可说是天下最具能力魄力的两人,他们的决定,甚至可改变三国之间的走向,这种赌注,无疑是性命相博,后果惊天动地。

突然想到什么,寇祭司道:“你们已在赌第一局?”

“不错。”杨坚肯定道,“我赌师兄出昆仑后,一年间必为三国中的一国所用!”

寇祭司微有心动:“方才韦孝宽拉拢孙思邈入仕周国,他并没有听从。”

“他不但未听韦孝宽的拉拢,甚至入齐过陈时,均无意为官。”杨坚叹道,“一年将至,我看来已要输了第一局。”

孙思邈道:“可一年还未到,因此你还未见得输。”见杨坚双眉微挑,孙思邈淡淡道,“你我相见不易,不如将第二局赌什么一起说出来的好。”

杨坚道:“第一局是我说出,第二局按理说是由你来拟定的。”

孙思邈脸上突现出丝迷雾:“无妨,你说什么,我都会和你赌。我虽对输赢看得很淡,但能赢你的事情,我却觉得值得尝试,不过——如果有第三局的话,赌局内容由我说出就好。”他言语轻淡,但其中的魄力不言而喻。

他不怕输,甚至不怕死,他是守信的人,怎会不知道输的后果?

独孤伽罗忍不住惊叹,寇祭司也有些色变。

赌局虽和他们无关,但他们比杨坚、孙思邈还要关心此事。

杨坚沉默许久,这才道:“你既然是道中之人,就无法不插手道中之事……”

孙思邈神色带了分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的确不是他能够抽身的。

“可近些年来,道中一切恩怨,源头本在斛律明月。”

杨坚又道,眼中锋芒已现:“你很快就要再见斛律明月的……”他说得极为肯定,却也很奇怪。

孙思邈为何会去见斛律明月,他的赌局难道和斛律明月有关?

杨坚说得很慢,他说的每个字都不像是赌注,而像是赌咒。

“我赌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

有些人,注定是朋友;有些人,注定是敌人;有些人,也注定了相遇必定要生死相见,可又不能不见。

斛律明月和孙思邈就是最后那类人。

孙思邈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火花,就如那秋冷夜空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好,我和你赌了!”

帐中陷入了静,日头斜落,光线再照入帐中,让大帐又恢复到以往流彩飞金的景象。

杨坚眼中似乎也有光芒闪动,可他只是轻淡道:“既然如此,师兄请便。”他像要走出大帐,可到了那设计精巧的箱子旁,伸手一推,箱子静悄悄地滑到了孙思邈的身边。

杨坚似想说什么,但只是笑笑,转身要走……

独孤伽罗也想对孙思邈说什么,不过终究只是跟在杨坚的身边。她无疑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最好烂在心里。

孙思邈却开口道:“我还想问一件事情。”

“师兄请说。”杨坚也不转身。

孙思邈道:“韦孝宽本镇守山西要冲,突然南下到了江陵,只怕不止是帮你铲除宇文护那么简单吧?”

杨坚反问道:“师兄怀疑什么?怀疑我等还要屠城,或者说还是要去杀冼夫人,进而攻打陈国?”

这本是他献给宇文护的计策,宇文护虽死,但这计划却未见得会死。

宇文邕当了十多年的傀儡天子,终握周国大权,正急于立威,有一番作为不足为奇。

铲除宇文护一事,看起来杨坚就可做到,韦孝宽突然南下,谁能保证没有对陈用兵之意?

孙思邈望着那沉凝的背影,嘴角终有分笑意:“我明白了。”

杨坚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师兄会明白。”他携独孤伽罗出了大帐,再不回头。

帐中很快就只剩下孙思邈和那个神秘的寇祭司,还有一个精巧的箱子。

孙思邈看了眼寇祭司,微笑道:“不知阁下留在这里,要做什么?”他蓦地发现,这个寇祭司到了这里,为他的因素更多一些。

杨坚是不是早知道这点,因此一直对寇祭司并不理会?

“你要去见斛律明月?”寇祭司问道,见孙思邈点头,寇祭司道,“我和你去。”

“你?”孙思邈有些诧异,就见寇祭司突然一伸手,手上多块亮晶晶的东西,但转瞬之间,那东西又隐回寇祭司的袖口,再也不见。

孙思邈神色蓦地恍然,点头道:“好。”

顿了片刻,看向那精巧的箱子,孙思邈神色复杂,伸手在箱子上摸了下,那看起来散开的箱子突然合拢。

他显然也精通这种机关。

当年他能入天师秘境,破机关无数,当然知道此中奥秘所在。

等他再拍下箱子的时候,箱子再次散开,寇祭司眼中露出分惊讶,只因为斛律琴心突然出现在箱中。

伊人重现,红颜憔悴。

斛律琴心是清醒的,可是她只看了孙思邈一眼,就跳下箱子,要向帐外走去……

她突然消失,蓦地出现,看起来极为神秘,但说穿了不过是箱子底部暗装一层可藏身的夹板。

只是那夹板设计得极为巧妙,让外人一眼看去,很难发现。

对杨坚来说,斛律琴心在这场惊变中无足轻重,生死无关紧要,可他为何这般费心地藏起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是清醒的,就算被杨坚藏入夹板后也一直很清醒,她肯定知晓了帐内发生的所有一切,她本是极为关心孙思邈的生死,但为何再见孙思邈的时候,这般冷漠?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见斛律琴心走到帐边时,突然道:“你……要去哪里?”

斛律琴心止步,她背对着孙思邈,并未回头。

她只怕一回头,泪水就会忍不住地流淌,她知道她这一走,可能就意味着和孙思邈永不相见。

有些人注定要擦肩,有些人注定要分别。

相见难,别亦难,但她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她只是强自平静道:“你早知道我是斛律明月派来的?”她在幽暗的箱子里许久,头脑却是异常地清晰。

“我见过綦毋怀文。”孙思邈轻声道。

他回答得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斛律琴心明白他的用意。

綦毋怀文知道六筒暴雨梨花的下落,孙思邈也就知道,斛律琴心救孙思邈时曾用了暴雨梨花,就和斛律明月多少有些关系。

这件事早在入破釜塘前,孙思邈就已知晓。

孙思邈并不笨,相反,他聪明得远超旁人的想象。

他因为聪明,才不说——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总是糊涂一些的。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你早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你早知道我要害你,是不是?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过是要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斛律琴心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可一双手却抖得如风中残叶。

残叶落,天欲雪。

孙思邈脸色怅然,柔声道:“我只记得你没有害过我,你甚至曾出手救过我。”

刹那间,斛律琴心泪水盈眶,可她并没有回头:“你错了,我一直在害你,我救你,不过是想知道更多的秘密,我说过的话,从未有过一句是真的。你若信了,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包括破釜塘上说过的那些?”孙思邈轻声问道。

斛律琴心的心口就如被一箭射中,娇躯晃了晃,却仍旧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她只怕回头后,不但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她怕自己会成为斛律雨泪,虽然她并不介意成为斛律雨泪,但她不想重蹈覆辙。

她已决心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她以前从未想过去做,但她一定去做——死都要去做。

因此她终于平复了情绪,用自己都难相信的语气道:“是。”

孙思邈身躯似也晃了下,可他只是叹了口气。

斛律琴心只能听出那叹息声中的失落,却没望见孙思邈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再闻孙思邈问话,她一咬牙,走出了中军大帐。她走出周军大营,一路竟没人拦阻,所有人都当她是透明的一样。

她绝不是透明的,她能顺利出了周营,显然是得到杨坚的命令。

可杨坚为何会放了她?是因为她无用,还是因为她有用?

斛律琴心拒绝去想,咬牙看着落日,眼中有落日的余光。

日已西斜,西斜将落,日落夜起,看碧空如洗,今夜定有星月——说不定会有流星划过,说不定又有哪些江南痴情儿女会望着孤独的流星,许着心中的寂寞。

可寂寞是一种感觉,并非匆匆的流星能够解决。

一滴泪水从斛律琴心脸颊如流星般划过,她痴痴地望着夕阳终没,心中只是想,原来流星许愿不过是个传说,有些人注定了寂寞。

风又起,将入冬了,有萧萧叶落。